“陛下口谕么?也不必慌慌张张,那么远就叫起来了。”
将少年迎入帐里,诸葛亮笑着说。他注意到少年鞋上沾着血迹,不禁又轻叹一声:“太酷烈了,难免有伤阴德。先贤说非不得已不要征战,原来竟是养生之道。元俭,陛下派你来的吗?”
漂亮的督粮官岑述摇摇头:“不,是李大人。”
“正方?”
“嗯。李大人说陛下有口谕,召丞相回朝。”
“回朝”二字一出,营里魏延、姜维、高翔、杨仪全怔住了。
片刻后,魏延高声道:“曹魏新败,士气可用,我军正该一鼓作气,直捣长安!万没有听个小娃娃,”他狠狠瞪了眼岑述,“空口说了两句白话,就退军之理!谁知他不是假传圣谕呢?”
“矫诏”是滔天之罪,被大帽子一压,岑述冷汗涔涔。
“魏将军危言耸听了。”杨仪撇撇嘴,“元俭……”
“住口!”魏延厌恶地打断他话,“我魏文长岂容你个匹夫说三道四?!”他握拳威胁地晃了晃。
“丞相……”杨仪照例苦着脸求助。
魏、杨不合,人所共知。连孙权也托费祎传话:“魏延刚猛、杨仪谲狭,势同水火。孔明在,还能制服他们,一旦孔明不在,必然生乱!”诸葛亮爱惜二人才干,不忍偏废,写《甘戚论》劝他俩放下私怨,以公心相处,却总不见收效。此时,看看惶惶然的杨仪、怒冲冲的魏延,想到孙权的提醒,再想到远来的“回朝”令,诸葛亮不禁一阵心烦。
“好了!”他厉声道。
杨仪赶紧低下头,魏延鼻子一哼,也松开拳。
“元俭,”诸葛亮问,“陛下要亮回朝,所为何事?”
“李大人没有说。”岑述小心地回答。
“粮草呢?”他又问,“正方筹备得如何?”
“还好。”岑述搓搓手,“蜀中又下雨了。李大人再三督促,我说栈道难行,倒还不至接济不上。”
“粮草是大事。”诸葛亮思忖道,“莫说接济不上,就是延误几日,督管官员依律也要问罪。”
岑述脸一白:“延误的话,卑职情愿领罪!”
“亮不是说你……”诸葛亮接着问了第三问,“君嗣怎么说?你从正方兄处受命后,问过张君嗣吗?”按惯例,皇帝口谕势必要在丞相府存档备案,凭张裔的才干,倘若事有蹊跷,必然能够发现。
“丞相知道,张长史从不肯和我多讲一句话。”岑述涩涩笑道,“我去问时,他忙着稽查锦税,只说:李大人之命岂能有假?”
诸葛亮慢慢坐回几案后。
暮色一点点收敛,黑夜一分分推入军营。人们看到阴影从手指、手臂、胸口推进,侵袭上诸葛亮的面目,使他整个脸孔都笼罩在夜里。侍卫掌灯入内,被姜维挥挥手,无言地斥退。姜维端着烛台上前,将它轻轻放在诸葛亮手边,他看到丞相脸上,竟浮动着一丝哀伤。
就像有他喜欢的什么,正在离他远去一样。
像他以为可以全始全终的某种感情,兀然从中折断!
他眉目在摇曳的烛光里稳若磐石,中军帐沉静无声。
“文长……”诸葛亮忽然平静地唤了声。
“是!”
“亮要你答应件事。”
“丞相请讲。”
“半个时辰内你莫开口,做得到吗?”
没及魏延反应过来,诸葛亮已道:“陛下传谕,想必是朝里出了大事。如此,不容亮不回。”
诸葛亮是绝不会将蜀军主力放在异国、而独身返回的。他这么说,便是下令撤军了。岑述环顾军帐,感到所有人都愤恨地盯着他!这是第四次了,出兵四次,又要四次撤退吗?三千颗敌首血迹未干,魏军从士卒到将帅无不闻风丧胆,就在局势一片大好时,却要再度回师?!圣谕当前,没人能怪诸葛亮,只好迁怒于将“圣谕”带入军中的岑述。
“丞相,”漂亮少年擦擦汗,“我听说将在外,君命有、有……”
“有所不受!”高翔兴奋地接口。
话说完,才发现这兴奋与营里气氛格格不入:魏延一张脸绷得石头似的,杨仪屏着呼吸,姜维满面忧愁。“君命”固然“有所不受”,诸葛亮却一定会接受它,就算怀疑它根本不是“君命”,结果也一样。
——就因为不是“君命”,才更要回去问个明白。诸葛亮是这样想的。何况,司马懿新遭大败,想再激他出战,也非常困难。“多留无益,不如退兵。且待三年后的大文章吧。”想到“三年之约”,诸葛亮才又一笑。他拍拍手,示意大家别再闷闷不乐,该将心思放在撤退上。
“谁愿领兵断后?”他问。
“末将!”高翔叉手上前。
“好!”诸葛亮将令箭递给他,笑道,“在木门道设伏,魏军不追则罢,如若来追,就以连弩应对。”
连弩,就是诸葛亮亲自设计、一发十箭的强弩!
它很快发挥了继卤城战后的第二次大作用。
满心与孔明一战的张郃请令追击蜀军,司马懿说那便试试看吧。张郃完成了他心愿,在木门道遭遇诸葛亮!更确切的是,当诸葛亮知道是那个击败了马谡的张郃来追他时,便吩咐中军缓行,有意等候。他看到了迎风招展的“张”字旗,一如当年马谡所见!“亮来替幼常一战。”他小心、慎重、满怀敬意地等张郃率军完全进入木门后,下令放箭。史书用“弓弩乱发”四字来形容那天下午的混乱与无望,道中人马狼藉、自相践踏,张郃没能活着出谷。他被一支飞箭射中右膝,掉下马,更多的箭射中他胸口、小腹和腿。临死前,张郃看见了一把飘飞的羽扇,他想要抓住它,手却无力地垂落。羽扇那么白,那么轻盈,就像故乡的雪。
“要清点谷中吗。丞相?”战后,高翔问。
“不必了,留给司马仲达去收殓。”诸葛亮下令道,“有擅自入谷拾取衣物、军械者,斩!”
七月,他回到了成都。
久违了成都!
久违了高高的读书台,那是接纳他归来的双臂;久违了清澈的锦江水,那是眺望他归来的眼波。久违了朱雀道、玄武池、七色锦、三思亭。一路上都在抱怨的将军们,回到成都,便浑身舒坦。魏延抖着黑硬的胡须纵声大笑,笑声感染了姜维,使他也哈哈大笑起来,说从没想过藏在剑阁、阴平后的,竟是这么个枝繁叶茂的天府之国!
一辆车迎着笑声、迎着诸葛亮驰来:用明黄帷幄修饰的车,八匹纯白的骏马拉着,车前撑起华盖。不及车驾停稳,里面就跳下来个身着皇袍,头戴玉冠、脸圆圆、眼睛笑眯眯的年轻人:刘禅!
“相父怎么回来啦?”皇帝一把扶起弯腰施礼的诸葛亮。
“撤军之事,臣早已奏报朝廷。陛下不曾看见?”诸葛亮问。
“看到了,”刘禅摸摸头,“可那不是诱敌出战之计吗?怎么真就……回来也好、回来才好!相父正该多歇歇!您不在朕身边,朕心里还真没个底。”
“有人回奏陛下臣撤军是为了诱敌?”等刘禅喋喋完了,诸葛亮才又问。
“对啊。”
“是谁?”
“李正方嘛!”刘禅说,“正方得知相父您果真撤军后,还吃了一惊,问:军粮充裕,怎么就班师了呢?”
诸葛亮停下脚步:真是李严在两面造谎?
“是正方唤臣回来的。”他再次向皇帝施礼道。
不说“矫诏”,是想留些回旋余地,若按“矫诏”来判,无论托孤老臣、国家柱石,都不免诛灭三族。
“正方!?”
“正方与臣之间,想必有人在说谎。”诸葛亮淡淡说,“请陛下降旨,派专人核查此事。”
谁敢核查李严呢?
谁又敢核查诸葛亮?
“唉。”刘禅蹙蹙眉,转动着腕上的玉珠,“或许是误会呢?事情就交给相父区处。相父是不会骗朕的,至于正方,”他沉吟了一会儿,“先帝临终,托重任于他。若说他败坏国家大事,相父,是否要李严自己也认罪才行?”刘禅直呼“李严”姓名,已是生疏了几分。
只要证明诸葛亮是对的,李严是错的,就行了。刘禅想,事实不重要,那不是“朕”关心的,回师或进军也不是“朕”关心的,重要的是一个选择放在面前,就一定得选诸葛亮而放弃李严。
刘禅心思,诸葛亮不是不知道,他对这个少年皇帝,常常很无奈。虽然少年极尊重“相父”,相父设立的规章,他没一项不支持,相父举荐的官员,他没一个不批准;然而诸葛亮总感觉,皇帝在“韬光养晦”,他总觉得在那笑眯眯的眼睛后,藏着隐隐的怨恨。“或许陛下会将被曹操挟持的汉献帝来自比吧?”这念头令诸葛亮惶惑而悲伤。
他权倾一国,与曹操是一样的。
他雄才伟略,与曹操也一样。
他没法剜出心来给刘禅看,就算真剜出来了,刘禅也会诚惶诚恐地双手捧着说:“朕知道、朕知道……”其实还是不信。
诸葛亮叹了口气,晕眩得晃了晃。
刘禅赶紧扶住他,就像个孝顺的孩子。
“陛下既把事情交给臣处置,”诸葛亮承诺,“十日内臣必然查出实情。”
头天,他稽查了相府所有存档文卷,没有只字提及回军事。第二天,他询问了各路督粮官,人人都说军粮充足。第三天,他复核了从成都发往军中的近百份案牍,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太干净了,干净得使人怀疑;就像衣裳沾了污迹,有人拼命去洗,用皂角搓了一遍又一遍,污迹倒是没了,衣上却留下刺目的一块白。这样周至的手法,会是谁呢?诸葛亮抱膝坐在案后,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没看到公琰?”
“啊?”下手的张裔走了神。
“公琰呢?”
“雒城税收有误,公琰前往盘核,”张裔说,“也正好祭祭庞军师。”
“哦,十七年了。”诸葛亮唏嘘着,问,“他主动去的?”
“是卑职。卑职听说公琰与庞军师交情甚好,所以……”张裔声音越来越小,眼眸不安地闪烁着。
“即是说,五十天前你支走了蒋公琰?”
尖锐的“支走”二字,使张裔猛然一震!
所幸诸葛亮很快缓和了语气:“是该祭祭士元兄。君嗣,你派公琰去,并没有做错。税收是国家命脉,该弄清的,绝不可糊涂。”
最后一句话绵里藏针。不及张裔接口,却见李严一步跨入丞相府正厅!笃悠悠的李严官服齐整,眼角舒展着快乐的皱纹,热情招呼道:“孔明兄!我带了个人来请你发落。”他拍拍手,有个人被五花大绑、拖入内堂。“矫诏撤军,全在此人!”他指着被缚的罪囚说。
“亮并没有说矫诏。正方兄如何得知?”诸葛亮微笑着起身相迎。
“他全都招啦!”李严愣了愣,大笑道。
“是吗?”诸葛亮轻轻笑道,“还以为是将军们告诉正方兄的。”
他上前看看扎得粽子似的罪犯,看到了一张原本很漂亮的脸,而今累累伤痕使它看上去像个被画坏了的美人,眼睛鼻子又青又肿。诸葛亮没说话,回身拿了把裁纸刀,割断他身上绳索。
“孔明……?”李严想要阻拦。
“岑元俭手无缚鸡之力,不必捆了。”诸葛亮说。
眼前招了供的“罪人”,竟是岑述!
岑述跪在厅里,听李严数落他罪名。李严说:岑述监管西路粮草,适逢天降暴雨,他担心不能将粮食如期运到军中,就想出毒计,假借我命传天子口谕,叫回了丞相及三军。李严又说:像这种丧心病狂、为逃脱一己之罪不惜破坏国家大事的竖子,不杀不足以惩戒后人。
张裔在一旁听着,不时偷望诸葛亮一眼,诸葛亮脸上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是相信或者怀疑。
“元俭,李大人所言属实吗?”等李严停了口,诸葛亮才问。
岑述只是哭,一个字不说。
眼泪落下来,“吧嗒”、“吧嗒”地响。
更漏里,金砂正“沙沙”地往下流。
“元俭曾说询问过君嗣,也是假的?”诸葛亮又问。
岑述仍不说话,泪水杂着血,渐渐变成浅红色。
诸葛亮转向张裔,再次问:“是假的?”
“啊……”
“假的?”
“他从没来找过卑职。”张裔心一横。
这个瞬间,张裔发现诸葛亮脸上停留着他从没见过的失望、难受和怜悯。诸葛亮看着他,不再像在看个朋友、看一枝花,而像是在看一截朽木、一个死人,目光甚至直接穿透他身体,厌弃地望到别处。“厌弃”,想到这,张裔浑身发抖,一面恐惧,一面羞愧。他紧紧咬住唇,勉强不要失态。
“是这样。”诸葛亮挥挥手,仿佛有些疲倦,索性拿羽扇遮住半个脸,“既然元俭供认不晦,正方兄与君嗣又能做证,事情就可以了结了。亮答应过十日内给陛下回音,君嗣,”他吩咐说,“你写下详情,收监元俭,七日后西市处斩,以儆效尤。”
张裔作揖算是应命,他喉咙哽咽,无法张口。
“还有,”诸葛亮又说,“亮累得很,再不愿多批一条处斩令。君嗣代批了吧,到时你代亮去监斩,拿首级回来复命便是。”
说罢诸葛亮很礼貌地与李严拱手作别,说要回去歇歇。他走后,李严也走了,岑述被押下去,只留张裔在空荡荡的正厅里,他呆滞地望望四周,关好门,把窗户也一扇扇关严实了。黑暗里,他捏起狼毫写好处斩令,换上了丞相用的朱笔,捏起来,放下去,再捏起来,又放下去,一连三次,终于忍耐不住,趴在几上大哭起来,像只张开翅膀飞不动了的鸟。
张裔在丞相府住了五天。
五天里他想了很多,将诸葛亮写给他的信整理了好几遍。他把信笺贴在胸口,回忆着十七年前与诸葛亮的初次相见,回忆着他流落江东时颠簸卑贱的生活,回忆着他从江东归来后诸葛亮脸上的喜悦,那之后丞相便视他为臂膀,委以重任。往事辛酸着、甜蜜着、繁忙着,水浪般冲涌上来,最终化做一道“厌弃”的目光——那仍然是诸葛亮的!
张裔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光着脚跑入诸葛亮所在的后院。五天里他迅速憔悴、枯萎,面孔变得毫无光泽。
“亮等了你五天。”诸葛亮见到张裔,欣慰地松了口气。
“亮想看看,你是否真忍心将无辜之人押赴刑场。”他又说。
诸葛亮始终不相信,张裔会无情到那个地步。
这时张裔腿脚一软,跌倒在阶前。他连站起的力气也没了,就直接坐在阶上回话:“岑述是冤枉的。”
“亮知道,元俭只是个小孩子。”
“事情是李严做的,他担心迁延运粮会受责罚,也不愿丞相独占功勋。”
“亮知道,正方私心太重。”
“裔有证据证明整件事……”
“亮知道。”诸葛亮微微一笑,“只有干理敏捷的长史张君嗣,才能把文卷里所有缺漏都补上,没有君嗣帮手,正方不敢做也做不来。不过,也只有张君嗣,才会留下证据。亮赌你不会一直欺骗亮,看来赌对了。”
张裔从怀里掏出一叠素宣,那是他与李严的来往信笺以及伪造的口谕存卷。这些足够判李严的罪,他自己也罪责难逃。诸葛亮伸手去接,张裔没有放开,他拽住素宣一角,忽然花开般笑了,问:“丞相可知我为什么帮李严?”
诸葛亮怔了,他想要点头,却还是摇了摇头。
“没想到我的心眼比威公更小。丞相曾来信,劝裔不要因为您看重岑述,就与他过不去。但我做不到。”张裔笑着说,“想要岑述死,就这个理由,所以才帮李严。但裔更不愿使丞相失望,所以将这些……”他轻轻放了手,素宣上载着他性命,“交给您。”
把性命交给诸葛亮,是张裔一直想做的。
月光落在张裔干干净净的脸上,月光像诸葛亮一样悲悯地凝望着他。
次日文卷被放到李严面前,李严只得低头认罪。
事情后来是这样处理的:岑述无罪开释。李严被诸葛亮等十四人上表弹劾,免官禄、削爵土,废为平民。至于张裔,诸葛亮没有公开他罪名,只劝他自辞长史,由蒋琬接替。张裔不肯,说:“麒麟爱惜它的角,凤凰爱惜羽毛,长史之职,便是在下的羽毛和角。若是撤职,裔无话可说;要裔请辞,绝无可能。”诸葛亮便回信给他:“被休的妇人不会回头多看一眼,枯萎的韭菜不会再回到园中。以妇人之性、草木之情,尚知羞耻,想想你堂堂男儿又该如何?”张裔捧着信又哭又笑,他穿戴整齐走回家,朝丞相府的方向拜了三拜,抽剑自刎!受惊的阳光飘荡开来,又慌张地聚拢,小手般推推地上的张裔,他一动不动,血液流散,宛若盛开了一丛烂漫的荼蘼。
他是穿着丞相长史官服死的,到死时,他仍是诸葛亮的长史。
张裔死在建兴九年,他留书请求丞相保全他颜面,所以诸葛亮特别吩咐记史的谯周将张裔死期提前一年,说他建兴八年就病死了。“蒋大人是九年才受任长史的,这一来,中间空缺了好几个月呢!”谯周担忧道。
“空着好了。”诸葛亮吩咐。
蒋琬捧着长史小印,感到里面藏着沉甸甸张裔的魂魄,他惆怅地说:“赖令史(厷)、杨曹椽(颙)早逝,眼下又没了张长史,真是朝廷的大损失。”
“公琰好自为之吧。”诸葛亮一阵剧咳,竟至咳出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