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兼爱与非攻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龙镇 本章:墨子:兼爱与非攻

    邯郸之战让东方各国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也让天下诸侯认识到,秦国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强大,只要大家团结起来,制止秦国的扩张不是难事。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诸侯们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建立合纵抗秦联盟,反而是各自图谋兼并土地,谋取眼前利益。“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的习惯,古已有之。

    公元前255年,楚国攻鲁,占领曲阜,将鲁国社稷迁于莒县,两年后又迁于钜阳。此后又过了四年,末代鲁侯鲁顷公被楚考烈王废为庶人,鲁国从此灭亡。

    魏国不仅攻取了秦国的陶地,还乘机进攻卫国,夺取了卫国的大部分领土。

    燕国见赵国连年战争,且“壮者皆死于长平”,企图兼并赵国,于公元前251年倾全国之力,发兵六十万攻赵。赵国以廉颇为将,大破燕军于鄗邑,杀燕相栗腹;又使乐乘大败燕军于代,并乘势攻燕,一度包围燕国的首都蓟城。

    燕国在攻赵的同时,还派遣部队进攻齐国。楚国在消灭鲁国之后,也继续北进,进攻齐国的南阳地区(泰山西南,汶水以北)。魏国则在灭卫之后继续东进,攻取了齐国的平陆(今山东省汶上)。

    最搞笑的是雒邑城里的周天子。邯郸之战后,汾城战事吃紧,周赧王派使者入秦,表示愿意为秦国打探东方诸国动静,帮助秦国向三晋发动反攻。秦昭王对此深表欣慰,于公元前256年派兵入侵韩国,斩首四万;接着入侵赵国,斩首九万;再顺势入侵西周,迫使周朝将三十六座城镇和三万人口全部献给秦国。同年,周赧王去世,西周灭亡,从此连有名无实的周天子也没有了。

    在这个战乱纷纷、无处安放灵魂的年代,有一群人始终保持着简朴的生活态度,力图用自己微薄的力量给天下带来和平,他们被世人称为“墨者”。

    墨者的祖师爷,是生活在战国前期的宋国人墨翟,人称墨子,他创立的学派就叫墨家。

    关于墨翟的身世,史上有多种说法。

    一种说法,墨翟的祖上是周朝的武士,专门负责训练军队,类似于“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随着周朝的衰落,这些身怀绝技的武士丧失了地位,流散各地,谁雇佣他们就为谁服务,相当于欧洲封建时代的雇佣军或者日本战国时期的浪人,而在《史记》中则将他们归于“游侠”。游侠不是流民,更不是流氓无产者,他们“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有很强的职业操守。

    另一种说法,墨翟的先祖是春秋时期宋国的公子目夷。目夷又名墨夷须,其后人遂以墨为氏。到了战国时期,墨氏已经衰落,沦落为平民。

    还有一种说法,墨翟是奴隶出身。奴隶是没有姓氏的,所以墨翟并非姓墨,而是因为受过墨刑(脸上刺字,如同牲口打烙印),便被称为墨翟了。

    最为新奇的说法是,墨不是姓氏,翟也不是名,“墨翟”其实是“蛮夷”的谐音,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蛮夷,是翻越了喜马拉雅山,从印度来的阿三。

    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中,墨家是组织最为严密的一家。它对成员的要求是朴素、坚忍、忠诚、无条件服从组织的命令,而且具备一定的军事素质。墨者的首领称为“巨子”,对于所有成员具有决定生死的权威。从这种情况看,第一种说法应该是比较靠谱的。

    墨翟自然是这个组织的第一任巨子。

    公元前445年,那还是楚惠王的年代,楚国向东扩张势力,企图进攻宋国,为此请了当时的名匠鲁班制造攻城器械。墨翟得知后,走了十天十夜来到郢都求见鲁班。

    鲁班当然也听过墨翟的大名,很谨慎地问道:“先生不远千里来见我,请问有什么指教呢?”

    墨翟说:“北方有人欺负我,我想请您帮我杀掉他。”

    鲁班很不高兴,板着脸不回答。

    墨翟又说:“事成之后,我自有重酬。”

    鲁班忍无可忍,说:“我是讲道义的人,决不能无故杀人。”

    墨翟赶紧站起来,拜了两拜说:“我听说您造了很多攻城的工具,要拿去进攻宋国。可宋国有什么罪呢?楚国有的是土地,缺少的是民众,牺牲自己缺少的民众而争夺自己并不缺少的土地,这算是哪门子道理哦?”

    鲁班这才知道他来的真正目的,说:“您说得对,可是攻宋的大事已经定下来,不是我能够阻止得了的。”

    墨翟便要求鲁班介绍他去见楚惠王。他对楚惠王说:“我们老家有个人,抛弃自己的豪华马车去偷邻居的破车,扔掉自己的丝绸衣服去偷邻居的粗布衣裳,倒掉自己碗里的白米肥肉去偷邻居的粗粮野菜,您说这人是怎么回事呢?”

    楚惠王说:“偷惯了呗!”

    墨翟说:“楚国地方五千里,河湖众多,物产丰富,人民富足;宋国面积不到楚国的十分之一,连个野鸡兔子都很难看到。可现在您却派兵去攻打宋国,难道您也偷惯了吗?”

    楚惠王脸涨得通红,老半天才说:“就算你说得有道理,我也不会停止攻宋。大军都准备出发了,哪能说停就停?”

    墨翟说:“那就让我们演习一下这场战争吧。”说着用腰带摆成一座城池,让鲁班用他的攻城器械模型发动进攻。

    鲁班开始是用投石,墨翟立马指出它的弱点以及如何应对,击退了进攻。接着鲁班又出动了冲车、云梯、巨弩等八种武器,都被墨翟一一击破,而且墨翟的防御手段还没用完。

    于是鲁班说道:“我知道怎么打败你,只是我不愿意说出来。”

    墨翟回答:“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你不说,我也不说。”

    楚惠王听得一头雾水,一定要墨翟把谜底揭开。墨翟说:“鲁班是想杀掉我。但是我的弟子禽滑厘等三百多人,早已拿着我设计制作的防御器械,在商丘城头等着大王的军队。他们不但精通攻守之道,而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算杀了我,你们也不可能攻下宋国。”

    楚惠王听了,嚷了起来:“好啦好啦,寡人不要攻宋了!”

    由此可见,墨者是具备很强的战斗力的军事团体。但是他们不以此为追求荣华富贵的手段,反而甘于清贫,过着苦行僧似的生活。而且他们受雇于人,严格限于帮助防御的一方,不参与任何进攻性的军事活动。

    换句话说,他们的理想是消除战争,实现和平。这也许是天下百姓对春秋战国延绵数百年的战乱发出的共同呼吁吧。

    墨翟的政治主张,浓缩起来只有四个字:兼爱,非攻。

    兼爱本来是墨者组织内部提倡的一种精神,也就是所谓的“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后来扩展到“天下”这个范围,认为天下每一个人都应该同等地、无差别地爱别的一切人。

    非攻则是兼爱的必然要求。墨翟曾经这样说道:“仁人志士,应该致力于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今之世,天下之害谁最大?不外乎大国进攻小国,大家欺凌小家,强者欺负弱者,狡诈之徒欺骗愚昧之人。兼爱天下,必须放弃使用武力来征服别人,这就是“非攻”。

    从某种意义上讲,墨翟的兼爱,与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相通的,都是主张用一种仁爱之心对待这个世界。然而,墨家和儒家在历史上却是水火不容的两个学术派别。墨翟本人认为,儒家有四害。

    第一,儒家不相信鬼神。儒家显然是过于早熟,头顶上从来没有一把高于人世权威的利剑,因此也无所畏惧,做事没有底线。

    第二,儒家坚持厚葬,父母死后还要守孝三年,啥事都不干,把人民的财富和时间都浪费了。

    第三,儒家爱好音乐,同样是浪费。

    第四,儒家不信鬼神,却相信命运,造成人们的懒惰,不肯与命运抗争。

    这样的批评,见仁见智。用现代哲学家冯友兰的话说,墨翟对儒家的批评,体现了儒墨社会背景的不同。儒家饱读诗书,通过学习和思考,放弃了对天帝鬼神的信仰。而墨家居于社会下层,对于鬼神的怀疑,总是要来得晚一些的。

    《墨子》中记载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墨翟得了病,有一个名叫“跌鼻”的人知道了,幸灾乐祸地说:“哎哟,您不是说鬼神赏善罚恶吗?如今您得了病,难道是因为您不善良,或者说鬼神不明是非?”墨翟回答:“我是得了病,但跟鬼神没关系。人得病有多种原因,有的是因为寒暑不适,有的是因为过于辛劳,得罪鬼神只是其中一种。这就好比你的房子有一百扇门,只关好了其中一扇,就想让盗贼无从进入?”

    如此说来,鬼神不是不管事,只是不能全部都管。用西方逻辑学的话语,鬼神的惩罚,是一个人得病的充足原因,而不是必要原因。

    墨翟死后,巨子由孟胜接任。孟胜和楚国的阳城君是至交,带领弟子一百八十人为阳城君守城。吴起之乱中,阳城君参与伏击吴起,涉嫌侮辱王尸,因此被追究责任。阳城君畏罪逃亡,楚国派兵接收阳城。孟胜坚守自己对阳城君的诺言,明知阳城乃弹丸之地,不可抗拒楚国大军,仍然拼死抵抗。孟胜和弟子最终全部战死。其中有两个人奉命逃出来,将象征巨子身份的令牌传给齐国的田襄,然后这两个人又返回了阳城为孟胜殉葬。

    这一件事使得墨者名声大震,大小诸侯都以结交墨者为荣,希望墨者能够成为自己的支持者。而关于墨者的活动记载,却越来越少。只知道有一任巨子名叫腹,在秦惠王年间居住在秦国。腹的儿子杀人,按律当斩。秦惠王考虑到腹年事已高,又只有一个儿子,就想赦免他,但是腹坚决不同意,说:“杀人者死,伤人者受刑,这就是墨者的纪律,也是天下的大义,不能违反。”于是大义灭亲,把儿子给杀了。

    到了战国晚期,受到名家思想的影响,墨家开始关注所谓的名实之辨,发展了知识论和逻辑学的理论,以对抗公孙龙式的诡辩,捍卫常识。

    有人用“杀盗,杀人也”来向墨家挑战,意思是你们主张兼爱非攻,就不能杀人,可你们又主张杀盗,杀盗就是杀人,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对此,墨者回答:“白马是马,骑白马是骑马。黑马是马,骑黑马也是骑马。奴婢是人,爱奴婢是爱人。奴仆是人,爱奴仆也是爱人。可是,奴婢的双亲是人,奴婢侍奉他的双亲,不能等同于‘侍奉人’;奴婢的妹妹是美人,奴婢爱其妹妹,不能等同于‘爱美人’。车是木头做的,坐车不等于坐木头。同样道理,盗贼是人,‘盗贼多’却不等于‘人多’;没有盗贼,也不等于没有人。讨厌盗贼多,并不是讨厌人多;希望天下无贼,也不是希望天下无人,这就是世人公认的常识。搞清楚了这个道理,就不难明白,盗贼是人,但爱盗贼不是爱人,不爱盗贼并不意味着不爱人,杀盗贼也不是杀人,这难道不对吗?”

    毫无疑问,墨家看到了日常语言在逻辑上的似是而非,通过一步一步的论证,剔除掉了语言的歧义,让正确的思想从诡辩中走出来。他们曾经这样写道:人们都说马有四蹄,意思很明确,就是一匹马有四个蹄子。可是名家之徒抓住语言的空子,说“那两匹马也是马,是不是也只有四个蹄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确实没什么意义。墨家对名家的抨击,那是相当的有力。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位思想更为犀利的人物很快出现,将墨家和名家的这些名实之辩统统归于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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