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氏突然之间出现了。这个比以往诞生在地面上的任何政权都更加穷奢极侈、富丽堂皇、规模宏大、气象万千的政权,竟然在仅仅十天多一点(即从天正十年六月二日织田信长死于非命到同月十三日明智光秀战败而亡之间)这一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短暂时间内,忽然降临人间。在任何准备都还没来得及作的情况下,这一家族却不得不被迫仓促地登上贵族的宝座。
这样一来,就产生了种种弊病。丰臣氏的直亲、姻亲以及养子们,由于生活境遇的突变,无论愚钝的还是聪明的,都已无法象以往那样安身立命,过四平八稳的生活,一个个都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总是那么焦躁不安,有的甚至因此而被挤压得粉碎。
然而,有一个例外。
唯有他保持了冷静沉着的态度,唯有他自始至终,温文尔雅,在这一新的时代和新的环境中,神态自若,游刃有余。
这是一位叫作赏瓜亲王的年轻人。
确切地说,他叫八条宫智仁亲王,是天皇的弟弟。理所当然,这位生来的贵族,在血统问题上,比起丰臣家的其他养子来,高贵得犹如鹤立鸡群一般,不仅仅如此,此人还是个学问渊博的人,即便在政治的洞察力方面,也具有超乎常人的资质。
顺便说一下,在京都南郊一个叫桂之乡的地方,有一片一望无际的瓜田。
寓居京城的人们,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有许多赏心乐事。阳春三月,去岚山郊游;满树新绿的早春时节,则去清水,观赏阳光照射下闪着晶莹波光的雨珠。秋天上高雄看红叶。哪怕是盛夏季节,也有乐趣。这便是沿着阳光灿烂的丹波官道南下,到桂之乡观赏那一带长得又肥又大的甜瓜。在骄阳似火的瓜田里,品尝清凉可口的甜瓜,这大概就是赏瓜之行的乐趣所在吧。
最爱这盛夏的风雅之举的,便是上述这位亲王。由于这个缘故,他得了“赏瓜亲王”的雅号。
智仁生于天正五年(1577)正月,幼名古佐丸。他出生的那个时候,织田信长已经建造好了安土城,并且在与中国地方的毛利氏和大坂的本愿寺作战的同时,关心京城的市政建设,致力于整顿市内的秩序。信长十分崇敬宫廷,常为改善宫廷和公卿们的生活而操心。他给了他们领地,并且接二连三地为他们新建公馆。御所周围常常响着夯槌的声音,亲王是在看着工匠们的忙碌的工作中长大成人的。日后,这位亲王之所以对建筑表现了强烈的兴趣,这恐怕是和他小时候周围的这样一种环境不无关系吧。
他的父亲是诚任亲王,母亲名叫劝修寺晴子。
按照贵族的习俗,八条亲王是在母亲的娘家劝修寺家出生,并长大成人的。
他有一个胞兄。
那就是日后的后阳成天皇,成人以后的名字叫周仁,比八条亲王大六岁。
八条亲王的童年生活过得平平淡淡,无事可记。
当他六岁那年的夏天,织田信长在京城身亡。这怕是亲王童年时期发生的最大的事件了吧。天正十年(1582)六月二日凌晨,他曾经有机缘越过劝修寺家的围墙,远远地望着染红了本能寺上空的冲天大火。他遥望着这场大火,怕得浑身发抖,然而却不敢哭出声来。亲王长就一副细长的宛如用刀削出来似的眼睛,这是他的长相上的特征。此刻他定睛地久久注视着这场大火。不久,他开口问乳母说:“日向守会打到这里来吗?”
尽管他还是个孩童,然而对光秀这个名字已经抱有敌意了。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 对于宫廷来说, 在刚才的那场冲天大火中灭亡的织田信长是近几个世纪以来(从1192年源赖朝在镰仓开设幕府时起,政权从天皇转移到军人的手里。镰仓幕府约有一百五十年,其后的室町幕府长约一百八十年,两个幕府之间又有几十年的乱世,所以说“近几个世纪以来”)第一次出现的救星,他给宫廷和公卿们馈赠土地,为他们新建邸宅,并且恢复古来的礼仪等等,他接二连三地给他们带来了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幸福,他简直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而现在明智光秀却正在攻打他。而且是以家臣的身份,试图谋害主上。在少年的心里,这光秀其人,就如魔王一般凶残。恐怕不仅仅是少年,凡是宫廷中的人——天子,乃至天子以下的其他人,都在这场熊熊大火中,与少年有着同样的想法吧。不过,对于年少的亲王来说,此刻更多的是恐怖, 而不是憎恶。 既然信长是帮助宫廷的朋友,那么自然会叫人觉得:“日向守(指光秀)准会打到御所来。”
少年亲王遥望着冲天的大火,回过头来看看乳母,不止一次地问她这件事。
乳母名叫大藏卿,在宫廷的女官之中以擅长和歌而著称。她从背后抱起亲王,一边回答说:“不,不,大概……”
据乳母说,大概不会打来。她一半是说给自己听似的低声嘀咕说:即便有军队到来,那也准是为了保护天子。她极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听人说,明智光秀虽是个武人,但也有相当于公卿水平的教养。倘使这传说是事实,那么,爱好古典,对从古至今的权威抱有崇敬之情的人,会把宫廷当作仇敌看待吗?
“唉!”乳母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更紧地把亲王抱在怀里。“请镇静一些。只要镇静如常,毫不惊慌,自古至今,武人们还不曾有过加害宫廷的事例。尽管放心玩耍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镇静、稳重、悠然自得地玩乐,这才是宫廷中人的为人之道。”
然而事实上,亲王此刻只是静静地仰脸望着天空而已。而乳母自己却有点惊慌失措。她是想用这一根据自己的切身体会所得出的结论,来给自己壮胆,让慌乱不堪的心情平静下来。但是,她所说的这一教训是没有错的。历史为它的正确性提供了证据。只要宫廷——天子和廷臣们对事态保持清静无为和与世无争的态度,在举止言行上稳重而谨慎,那么,古往今来,所有权力的争夺者们都未染指宫廷。不如说,他们反倒要煞费苦心地想方设法一笼络和抬举宫廷,以便把宫廷拉到自己一边。乳母想教给亲王的正是这一点。她继续说道:“当执掌权力的武人们互相争夺权力的时候,宫廷不可以和其中的一方来往。而要保持旁观的态度,不帮助其中的任何一方。当两虎相争,胜负已定,胜利者存活下来,前来朝拜之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然而,亲王没有理解这一席话。他沉默不语,继续瞪大着两眼遥望着黎明前的夜空。他还太幼小,还不能理解乳母讲的这番生活的哲理。何况,靠这一番说教,也无法消除他眼下对光秀的憎恶和恐怖之情。
事情出人意料。
从这一天数起,到了第十一天,光秀在山崎地方的天正山山麓的沿着淀川的平原上与羽柴秀吉决战的时候,为北上的秀吉的部队所击破。全军溃败。光秀在逃跑途中,于小栗栖丧命。仅仅一天工夫,历史的车轮便改换了方向。
亲王得知了光秀战败身亡的消息,并听说了胜利者的名字。
“噢,原来此人叫秀吉哪!”
亲王想记住这位胜利者的名字。正是他粉碎了邪恶的势力。既然秀吉是胜利者的名字,那么,在少年的感觉里,很自然的,“秀吉”这两个字具有才智超群和伸张正义的含义。
时局开始向新的方向发展了。
秀吉在打败光秀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战场,他一方面把大本营设在山崎的宝寺里,运筹帷幄,思考着统一天下的大计,另一方面则派人到京城恢复秩序。直到同年十月,他才第一次到皇宫参拜,被任命为从五位左近卫少将。嗣后又以这一身份在大德寺为织田信长主持了葬仪。但是,为了和他的竞争者——织田家的首席家老柴田胜家等人逐鹿中原,这时他仍然没有进入京城。京城不是要害。对于此刻如秀吉那样尚未把政权牢固地掌握在手的人来说,京城并不是合适的栖息之所。从此以后,足智多谋的秀吉,南征北战,驰骋天下。他不断地移动部队,于第二年的天正十一年四月,首先在近江的贱之岳击破了柴田胜家的军队,然后继续北进,在越前消灭了柴田胜家。次月,秀吉已出现在京城,并到皇宫朝拜。这时,他被补序为从四位下参议。但是秀吉的天下未定。此后数年之内,原织田家的大名们,仍然各自割据一方;德川家康在东海地区,保持着独立的态势;关东、奥羽、四国、九州等等,依然处在秀吉政权的统治之外。
秀吉继续东奔西走,南征北战。在这戎马倥偬之间,他从未停止过大坂城的建造工作。到了天正十一年的岁暮,大坂城的本丸终于建造完毕。这个消息也传到了京城。据说这是一座连中国和印度都没有的巨大的城堡。秀吉在紧挨这本丸的地方,营造了一座称之为“山乡水廊”的地区,他把这个地方用作举行茶道的场所。
“山乡水廊”这个名字在京城传开了。
听说这山乡水廊果真是名不虚传,那是在大坂城内的一廓,建造了一片规模宏大的自然景色,这里,假山起伏连绵,溪流潺潺蜿蜒,四季奇花不断,昼夜松涛阵阵。在这草木繁茂、景色宜人的去处,建得有一座茶室,秀吉独自在这里品着幽茶。
宫廷中的人们都竞相谈论著:“看来,他倒是一位非同一般的风雅之士嘛。”
连亲王智仁也听到了这样的传闻。但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去理解茶道这东西。一方面,他不理解是由于年纪还太幼小,另一方面,诸如茶道这样新兴的然而是难以捉摸的美学观念,这时尚未传入宫廷那保持着古老传统的社会里。上一代的织田信长爱好茶道,但是他没有把茶道移入宫廷。廷臣们认为,品茶之类,不过是京城、堺市(大坂)以及博多附近的富商、僧侣或少数喜欢追求新奇的武士们的举动而已。
“不过话虽这么说,这茶道倒也是志趣高洁、颇有意思的玩意儿。”
应秀吉之请去过大坂的公卿们,回京之后给劝修寺家带来不少有关山乡水廊的消息。据他们说,所传的茶室,是特别的小,仅止有两铺席的面积。
“在仅有两铺席大的茶室里……”
亲王试图设想这幅情景。在连中国和印度都没有的那么庄严雄伟的城堡里,秀吉却建造了仅有两铺席大的茶室,他置身其间,弓着背,犹如一个乡下老头似的在品着茶。亲王是怀着一种好奇和善意的心情来想象这一幅图画的。
少年亲王不由得在心里这样问道:“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
他很想弄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便是茶道所提倡的所谓闲寂啊。”
丹后的大名细川幽斋用这句话解答了少年心中的问题。幽斋这个人,在成为丰臣家的大名之前,原是织田家的大名,过去曾属于明智光秀指挥之下。再往前数,他又曾是足利将军的亲信幕僚。在这前后三个朝代的动荡的年代里,他却巧妙地生存了下来,而且由于有深湛的文化知识和学问,始终得到每一个朝代的掌权者的器重。也许可以说这就是善于处世吧。幽斋原先跟明智光秀关系特别,他的嫡子忠兴的妻子还是光秀的女儿,为此,他和光秀交情极深。但是,他预料光秀将会没落,因而不肯入伙与光秀一起谋反,而是站到了不久之后沿山阳道北上的秀吉一边,参加了秀吉的大军。在洞察前程方面,他也许具有一种特殊的灵感吧。
幽斋在王公贵族之间也有很高的信望。他毕竟是早先的室町幕府时代的名门出身,既有京城的武家贵族所具有的那种儒将风度,又有王公贵族们的深厚的文化修养。而且他的文化修养也是非同寻常。他不仅擅长连歌,而且通晓茶道,就连烹调之道,也达到了名人高手的境界。然而,使幽斋在京城里身份百倍的,恐怕还是他的有关诗歌的知识和才能。他曾经师承三条西实条,被授以可称为诗歌最高权威的《古今集》秘诀。就连素以文化修养深湛著称的公卿大夫们,也不得不向武人身份的幽斋学习堪称皇族文化象征的诗歌。而正是这位幽斋,经常出入劝修家,正在教智仁亲王及其哥哥诗歌呢。
幽斋说:“茶道这东西,也不可等闲视之啊!”
他劝亲王学习并掌握这一当今流行的美学观念。可是亲王还是个少年,他觉得诗歌比茶道更有意思。
这时候,亲王问道:“所谓闲寂,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啊?”
他想知道,为何秀吉喜欢山乡水廊这样的地方呢?
幽斋回答说:“闲寂的精神,可以通过诗歌来理解。”
他轻轻地挺一挺身子,将一把纸扇立在膝头上,接着吟唱了一首诗:
让一心盼望繁花盛开的人们
看看山村残雪间的春草吧。
这是藤原家隆(日本镰仓时代诗人)的一首诗。据幽斋说,这首诗所吟咏的景色,正是闲寂的精神。
“换句话说,”幽斋继而说道,“把一匹千金宝马系在一所简陋不堪的茅屋里,这景致体现的正是闲寂,也就是茶道的精神所在。”
亲王说道:“所谓千金宝马,是说大坂城吗?”
这位少年聪慧过人。听了老师刚才的一席话,他似乎已经隐约地懂得了秀吉心里向往的是什么,懂得了他为什么要在金碧辉煌的大坂城的一角,特意布置下一片自然景色,并在其中建造一座仅有两铺席大小的茶室的缘故了。
天正十四年(1586)正月,亲王长到十岁了。这个月的十四日,秀吉为了祝贺新年,到皇宫里晋谒天皇。这时,秀吉已经升任关白,地位显赫到甚至另立了丰臣氏这样的姓。然而,东海道的德川家康还没有臣服于他,九州地方也还处于其势力范围之外。秀吉每天都为处理日常的政务、军务面繁忙不堪。只见他晋谒之后,立即退出宫廷,匆匆离京他往。
然而,出人意料,在这之后的第三天,秀吉又出现在京城,只见他急匆匆小跑着奔进了御所。
“关白殿下好象在计划着什么事情。”
从前一天起,宫廷里早就在为这件事议论纷纷。秀吉进宫的当天,亲王突然接到通知,要他到皇宫里去一次,尽管他当时还是年小孩,并没有举行过成人的仪式。于是,他以孩童的装束,同另一位亲王,即他的哥哥,一起进了御所。“也许能见到秀吉”——这样一种期待使他心情激动。亲王至今尚未领略过秀吉——这个新时代的创造者的风采。
这一天,秀吉显示了一种奇异的志趣。
他把一座全部用黄金做成的携带用的轻便茶室搬进了皇宫内苑,在小御所这一厅堂里装配好之后,让当今的皇上(正亲町帝)观赏,并且准备献给皇上。
亲王了正是为了观赏这座黄金的茶室,才陪同天子进入小御所的。小御所的地板上摆着招人物议的那座小建筑物,它放射着金灿灿的光芒。茶室的柱子、门槛、门框,全包着一层厚厚的金箔,茶室的四壁和屋顶也都是清一色的黄金。甚至连采光用的小方格纸窗的窗架,以及窗户下部的护板也全是用的黄金。只有那三铺席不是金子,而是猩猩的毛皮。而且那毛皮铺席的四边还镶着含有淡绿色小花纹的金线织花锦缎。光是这座茶室就已经十分光彩夺目了。
更何况所有的茶具也都是清一色的黄金。放茶具用的架子以及方盆、茶盒、茶炉、锅子、水杓、洗茶具用的钵子、水罐、茶杓,甚至连炭篓也全是用黄金做成的。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到底有谁在日本这块土地上见过这么多黄金呢!
“这是怎么回事啊!”
亲王面对这样的穷奢极侈,吃惊得呆若木鸡。他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哪儿是美啊!至少,这不是《古今和歌集》所吟咏的那种美。至少它不是宫廷里的人们所赏识的那种传统的美。然而,却自然而然地拨动了人们的心弦,使人亢奋起来,激动起来。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的作用呢?这是金色的力量吗?难道金色具有超越传统的美感作用吗?
不只是智仁亲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无一不是一副看得入迷的如痴如醉的表情,惊讶得嘴唇微微张开着。就连皇上都不例外。秀吉的目的达到了。
“秀吉在哪儿?”
亲王暗暗寻思,他抬眼望去。根本用不着费神寻找,只见秀吉正跪伏在这座用黄金做成的活动茶室侧面稍稍靠下手的地方,活象一只青蛙一般。令人惊讶的是,甚至连他的裹着锦袍到袖子的部分,都仿佛被映成淡金色似的。黄金是没有阴影的。在一片令人啧啧称赞的异乎寻常的辉煌之中,秀吉跪伏在没有阴影的光泽里。他那奇妙地跪伏着的姿态,不由得叫人觉得,他仿佛就是那黄金的化身。
可是,他那副长相却有点儿滑稽。你看那副脸形,就象随时都会跟人开起玩笑来似的。这个人说不定就是为了跟人逗乐,才把这黄金的茶室搬进御所这洁净的圣城来的吧。亲王曾听到过一则世间的谣传,说秀吉这个人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是一个爱说笑取闹的大活宝。
“说不定他就是打算跟人开玩笑的?”
亲王毕竟还年少,他面对这异样的景致,便展开想象的翅膀随意猜测起来。亲王这一次所受到的冲击和留下的疑问,一直到许多年之后,还没有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大活宝秀吉也许正是为了慰藉宫中人寂寥的生活,才化作一只金蛙,跳出来跟人开这么个玩笑的吧。
过了许多年之后,亲王曾想:否则,他的神经就不正常了。御所的一切,全都必须是淡泊的。这种淡泊乃是宫廷中人的传统的美感。无论是御所的礼仪、宴饮,还是家具摆设,全都体现着质朴、明快的原则。不过,在历史久远的皇家传统之中,偶尔也出现过对这种传统美感的叛逆者。例如,后白河法皇就是这样。法皇爱好流行的俚俗歌谣,这是一种充满了世俗气息的民歌,他自己也常常咏唱,而且还编辑了一部歌词选集《梁尘秘抄》;另一方面,他还喜爱色彩浓重的镀金的雕刻。因为爱之极深,他甚至请人造了一千零一座这种镀金的佛像。但是,就连这位后白河法皇也没有把他的这种趣味带进御所里来。他没有干预神道教所提倡的淡泊风格。他把一千零一座金色的佛像放在别的收藏院内,以此将它们同御所隔开了。然而,秀吉却把色彩浓重的黄金的建筑物搬进了风格淡泊的御所。
“请皇上用茶。”——这是秀吉献上茶室时的说明,也是秀吉的意图所在。他自己有品茶的嗜好,但他不愿意一个人独占,而想让它也能在宫廷中流行起来。秀吉的用心是不错的。问题是黄金做的茶室。所谓茶道,所谓闲寂,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直到过了很多年之后,亲王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他毕竟是秀吉的崇拜者,因而他对秀吉的评价,也就没有超过他对秀吉所怀有的感情的壁垒。
“他是个虚怀若谷、眼光远大的人。”
亲王这样理解秀吉。在大坂城建造山乡水廊,这大概是想在豪华和奢侈之中追求一点闲寂,亦即茶道的精神吧。秀吉把这种精神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正是这位秀吉,在御所,却故意导演了一场与大坂城的山乡水廊意趣相反的演出。御所的淡泊的志趣,尽管和闲寂不同,然而却略有相似之处。在御所那样的清静的环境里,反而放进一座黄金做的茶室,其目的大概是想在淡泊之中添加一点辉煌吧。也许秀吉正是以半开玩笑的心情,亦即用他那张滑稽的脸,导演了这场活剧的。他告诉人们,对比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意趣。亲王是这样来理解的。如果说亲王的这种解释多少有点牵强之处,那也准是他对秀吉怀有深情和敬意的缘故。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在这时候,在这小御所内,亲王和秀吉见了面,两人近在咫尺。映入亲王眼帘的是一张小小的脸盘。这张脸,稍稍有点紧张,犹如一个握紧了的拳头一般。也许是久战沙场,风吹日晒所造成的吧,脸色有点黝黑,两只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得很厉害,给人的印象是:有点象一把磨光了的钢刀。正当亲王久久地注视着秀吉的时候,秀吉微微抬起头来盯着亲王,忽然咧嘴笑了笑。
当秀吉笑的时候,他的脸形完全变了。脸上出现了很多皱纹。特别是眼角,那一道道纹路都象画圆圈似的直向下伸展。这是一张和善的脸,活象一个年老的庄稼汉。不错,正是这张脸。亲王在见到他之前,早就在脑海里描绘过了。现在亲王已经喜欢他了。他觉得,一个诛讨了光秀的、代表正义的将军,理所当然地应该是这样一副长相。
以这一天为转机,一个新的命运在等待着亲王。
那天傍晚,右大臣今出川(菊亭)晴季,步履匆忙地来到了亲王所在的劝修寺家。晴季在藤原公卿这一皇族之中,虽不是最高的名流,但是由于早就和秀吉交情很深,为此,目下正以私人顾问这样的身份,在秀吉和皇室的政治联系方面发挥着很大的作用。在劝修寺家,接待来客的是当代的家主晴丰。这晴丰乃是亲王的舅舅。
晴季开口说:“此次登门拜访,为的是六之宫亲王的事。”
六之宫是亲王的通称。
晴季接着说:“关白殿下,恳切地希望把亲王领作丰臣家的养子。”
对此,劝修寺晴丰不能不保持沉默。
“亲王不是皇族吗?怎么可以作臣下的养子呢。更何况去作秀吉这样出身卑贱的人的养子!”
晴丰心中这么暗暗思忖着。他还是一声不吭。顺便交代一下,劝修寺晴丰是亲王的生母新上东门晴子的亲弟弟,并兼任亲王的太傅之职。所谓太傅,虽是亲王的臣下,然而却是代行父亲之职的。
今出川晴季又开口说:“再说,这养子的事已经得到天子的非正式的允承。只是皇上的御旨说,得听听劝修寺家的意向。”
“……”
晴丰思考着。他想道,正象世人众所周知的那样,秀吉没有子息。他也早就听说过,为此,秀吉将把外甥秀次领作养子。另外还听人说,秀次性格轻浮,草率,秀吉正为这件事拿不定主意呢。这些都不去管它。反正都是丰臣家内部的事儿,以往听到这些消息时,都把它们当作与己无关的事儿,没有放在心上。
“您先听我说,”今出川晴季又说道,“秀吉卿这回受皇上之命,创设了丰臣氏。这么一来,除了原有的源、平、藤、橘四姓之外,丰臣氏也是皇族的姓了,将来这一族准会日益繁荣昌盛,前程远大。既然秀吉卿没有亲生儿子,那么,自然希望有一个出身高贵的养子,来继承这一家业。这么看来,六之宫亲王可算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将来天下的大权,有可能会让给你家的六之宫亲王呢!你看怎么样啊?”
劝修寺晴丰慌忙回答说:“让我考虑考虑。”
在他看来,这件事得三思而行。你想想看,这六之宫至今虽还是个孩童,未受诏封为亲王,可他是个响当当的皇族。而且是继父亲诚任亲王和哥哥一之宫(周仁)之后,第三个具有皇位继承权的人,上面二位倘使有个万一,那么,他就要当天皇了。如此高贵的人,怎能拜原本连姓氏都没有、而出身又低贱的尾张中村的庄稼汉的儿子为父,去当他的养子呢。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例子嘛。保住血统的纯洁,对于贵族来说,和生命一样宝贵。
晴丰低声说:“古往今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啊!……”
今出川晴季打断了他的话,说:“这,我明白。但这是时势。现在的事情已经不能什么都按老规矩来办了。眼前就有一个例子,不久前新设了丰臣这个姓。由皇上下令创立新的姓氏这样的事情,自从创立源、平、藤、橘四姓一千年来,不曾有过。因此,从现在起,一切都得按新的规矩来办。以今衡古,比起老规矩和先例来说,更应考虑的是当前。我是这么想的,你看怎么样啊?”
今出川晴季说到这里,向前探着身子追问道:“到底赞成还是不赞成啊?”
劝修寺晴丰心里想道:“这个人真不好对付。”
自从秀吉掌管京城以来,这位今出川晴季一直在为他效犬马之劳。晴丰也晓得,秀吉每次晋升官位,全都是晴季从中斡旋的。此人虽然其貌不扬,面孔细长得犹如一根棒头,谁知倒是个非同一般的足智多谋的人物。
打去年到今年这段时间里,秀吉一会儿也离不开今出川晴季。秀吉有个弱点,不用说,那是他的出身低微。开始时,秀吉想开设幕府,而要开设幕府,则必须是征夷大将军才行。然而,如果不是源氏,就不会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开设镰仓幕府的源赖朝乃是源氏的宗主,开设室町幕府的足利尊氏也同样是源氏出身。这是宫廷里的老规矩,而对宫廷来说,老规矩是最最重要的法律。但是,秀吉不是源氏。
为此,秀吉想得一个源氏的姓,便请求流落在安艺的前代将军足利义昭,希望当他的养子。但是,源氏的宗主义昭不愿意自己家高贵的血统为卑贱的人所玷污,不肯答应。秀吉不知如何是好。帮助这时的秀吉摆脱困境的,正是这位今出川晴季。
晴季对秀吉说:“我看殿下不用去当什么将军,当关白就是了。关白是人臣中最高的职位。以关白的身份执掌天下大权,那就不必要去当什么征夷大将军以及开设幕府了。当关白就足够了。”
可是只有藤原氏才能当关白。这是千古的惯例。其他姓氏的皇族,无论是源氏、平氏还是橘氏,都不能任关白。也没有这样的先例。而出身低贱(尽管秀吉曾效法早先的主人信长,在这之前曾一直私下称自己是平氏出身)的秀吉,那就更没有资格被任命为关白了。
晴季建议道:“不用费心,不用费心。事情很简单。请阁下当近卫家的养子。这么一来,你就是藤原氏了。”
事先他已得到了藤原氏的宗主近卫前久对这件事的允承。听晴季这么说,秀吉大为高兴,当天,他就成了近卫家的养子。就在同一天,秀吉通过晴季奏请皇上,要求以“藤原秀吉”这个名字,任命他为关白。对于这件事,就连当今的皇上正亲町帝都面露难色。皇上说道,秀吉不是藤原氏出身,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但是却明火执仗地欺世盗名,这是不允许的。然而,皇上迫于秀吉所拥有的强大的力量,只能放弃原先的主张,最后,按照奏请的要求,任命他为关白。从那时起,仅仅过了三个月之后,秀吉便放弃了藤原姓,公开使用新设姓氏丰臣了。这是去年,即天正十三年(1585)九月十三日的事。秀吉为了登上贵族宝座而攀登的阶梯,在宫廷里的那一段,可并不是很容易的。
劝修寺晴丰是公卿之一,对于这些事情的始末,自然是早已有所耳闻的。他原以为这都是旁人的事,并没有放在心上。谁知如今却干系到自己身上了。个中的利害得失究竟如何呢?
劝修寺晴丰凝视着晴季,心里想道:“想认六之宫亲王为养子这件事,恐怕不是秀吉提出的,不过是这位今出川晴季献的计吧。”
就是这位晴季,靠了推举秀吉当上关白的功劳,去年已经一跃而为从一位右大臣了。
“您也要作好日后当大官的思想准备啊!”
今出川晴季在口气之中透露了这么一层意思。这位秀吉的策士谋臣说道,六之宫亲王到了丰臣家,将来如果成了执掌天下的人,那么你在宫廷里封个高官、得点厚禄,那就是随心所欲的事了。这必将使劝修寺家光宗耀祖,门庭增辉啊。
劝修寺晴丰听了这番话之后,暂时离开座位进到屋里,和亲王的生母晴子也商量了一下。
晴子当即说:“你还犹豫什么!这对劝修寺家来说,那不是求之不得的事吗?”
听了这话,晴丰这才下定了决心。他重整衣冠,再次来到书院里,以一种明朗的声调说:“既然皇上早已内中允准,我作为亲王的太傅没有什么意见。自然也是亲王的福分,是值得庆贺的。”
“不过,”晴丰有点不放心地问道,“关白殿下是否认识六之宫亲王呢?”
“哈,这件事可就用不着您费心喽!”
晴季说着向晴丰摆了摆手,“他们已经在今天见过面啦!”
说这话的时候,晴季脸上稍稍露出得意之色,咧着张嘴。看来这也是这位军师早就安排好的。今天,秀吉把一座黄金做的茶室搬进了小御所里,那时皇上临幸小御所,跟随的人中,有一个还未行戴冠礼的儿童,那便是六之宫亲王。
“关白殿下见到了亲王,事后高兴极了。”
劝修寺晴丰点头称是:“那就更好了。”
他心里想,秀吉当然会很满意喽。六之宫长得眉清目秀,在宫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再加上资质不凡,甚至连细川幽斋这样的才子都曾经说,他诚然是一位神童。比起汉学来,亲王更爱好和学(指有关日本历史、文学、神道以及古代的礼仪、典故等方面的学问,亦称国学),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熟读了全部《古今集》,甚至已经达到了能够评释的水平。晴丰心想,即便秀吉走遍天下,恐怕也无法找到象六之宫这样出身尊贵、资质聪慧的养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