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战!人家既寻上门了,咱不应战岂不让人笑我大清便小日本亦怕了?”光绪拍了拍额头,道……
夕阳斜照,静寂的威海卫军港较往昔平添了几分悲凉。
于提督衙门禀战况回府,方伯谦一颗心犹自咚咚跳个不停。他庆幸,他终于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他担心,七百多陆营官兵因为他的临阵怯敌而从此长眠大海。那可是七百多条活生生的性命,上边不会不闻不问的!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怔怔望着窗外通红的夕阳,方伯谦越想越觉着心里堵得慌。屋内空气亦仿佛凝固了似的,令人喘不过气来,他几步跨到窗前,烦躁地推开窗子:“来人!来人!”
“大人。”
“端壶冰水上来!”
“嗻。”
不用杯,提壶牛饮价猛灌一气,方伯谦惶恐的心似乎稍稍平静了下来,转身在竹椅上斜倚着躺了,抬手掠把脸让战栗的肌肉松弛下来,嘴唇翕动着道:“外边可有什么风声?”
“没……没有……”
“不会没有的。大胆说,我不会怪罪的。”
“哎。”家人侧立一旁,望着面色惨白的方伯谦答应一声小心道,“外边人都说老爷这次重创日舰——”方伯谦不待他说完,轻轻摆手道:“我不要听这个。外边不会没有嚼舌根的,你别尽拣好听的说。”那家人干咳一声,咬嘴唇说道:“有的人说此次水师折了广乙等舰,陆营又损失七百多官兵,实在是我大清的耻辱。还说……还说老爷您也脱不了干系的。”
“放屁!那场面我能怎样?人家三艘快舰,换个人只怕还回不来呢!”方伯谦苍白的面孔紧绷着,两排细白的牙咬着道。
“是是,这些都是些无稽之谈,老爷您别放在心上。”家人身子颤了下,满脸赔笑打千儿道,“老爷,都这光景了,您看是不是进点东西?小的晌午专门让下头做了老爷欢喜的——”
“行了,还有甚谣言没?”
“这——再没的了。”
“你下去吧,回头……”兀自说着,却听屋外传来“橐橐”的脚步声响。方伯谦戛然止住,急步出屋道,“快说,可有甚动静没?”“恭喜大人,贺喜大人。”一个四十左右、头顶已是半秃的水兵满脸堆笑,上前打千儿道,“提督大人传下话来,酉时衙门里要为大人贺功呢。”
“这……这是真的?你没弄错?”方伯谦一把抓住那水兵的手,语声中竟带着一丝颤音。
“千真万确。大人您就等着到时候升官发财吧。”
“那倒不敢想。只要能……”心里寻思着只要能保住了性命就好,只话到嘴边方伯谦就咽了回去,干咳两声道,“只要能当着那些家伙的面威风威风,我就知足了。对了,杏花那妞儿可有下落?”
“听说又在‘芳园’唱小曲了。大人——”
“备轿。”
“这上边都要与大人庆功了,还怕——”
“你懂个屁!越这时候越要小心!”方伯谦起身取夹袍披了身上,边在屋外踱步,边道,“王国成那厮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真要让他捅一下,怎生得了?快去!”
“嗻。”
“芳园”距着府邸只箭许里地,方伯谦也不坐轿出府便奔了过去。此时正是申正时分,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正自围着饭桌进着晚饭,街衢上静悄悄地杳无人声,夕阳亦不知什么时候沉到了地平线下,四下里一片灰蒙蒙景象。只几只海鸟蹦着跳着啄食地上的东西,给这寂静的街衢略添了一丝生气。“芳园”老鸨老远瞅见方伯谦过来,一步三晃地迎了前去:“哟,方大人来了,好一阵不见您,可真想死我那些丫头们了。”
“想我还是想我那白花花的银子?你就别他娘的肉麻了。”方伯谦说着抬手在老鸨的肥臀上捏了一把。“哎哟,大人您轻点不成吗?”老鸨故作娇羞地道了句,上前搀了方伯谦,“不想银子那是瞎话,不然我这大小二十多口还不喝西北风呀?不过,方大人您可例外,咱折半,成吗?”说话间进门来,老鸨仰脸喊道,“红儿!还不快下来,你看看——”
“别喊了,老爷我今儿没兴趣。”
“那大人您是——”
“我来找个人。”方伯谦扫眼四下,道,“杏花,就早些时候在你这的那雏儿,是不是又回来了?”老鸨抬手在方伯谦脸上摸了把,笑道:“我说方大人连老相好都忘了,却原来是为着那丫头呀。人在,就后院‘地’字房中,昨日方回来的,不想大人就找来了,真是……”兀自喋喋不休地说着,方伯谦已径自进去。老鸨忙不迭喊道,“方大人,你等会儿,杏花她这会子正陪客着呢!”方伯谦没有回头,只甩手一块银锭扔了过去。过二门,但听得琴声幽幽,一阵女子声气随风吹拂过来:
半身屏外,睡觉唇红退。春思乱,芳心碎。空余簪髻玉,不见流苏带。试与问,今人秀整谁宜对?湘浦曾同会,手搴轻罗盖。疑是梦,今犹在。十分春易尽,一点情难改。多少事,却随恨远连云海。
方伯谦侧耳聆听阵,脚下加快了步子,至房前,抬手欲待叩门,却听屋内一男子“咯咯”淫笑道:“春思乱?那老爷我替你理理如何?”方伯谦两眼转动间,垂下手来。
“不,老爷,我只卖艺,不卖身的。”
“甚卖艺不卖身,还不都那么回事?小乖乖,听话,老爷不会亏待你的。”
“不,我不是那种人,我——”
“到这儿你还能干净得了?今儿就让老爷我与你开苞吧。放心,别看老爷我上岁数了,可做这事儿不比那些猴崽子差的。”
“不,你放开我!放开我!”
“哈哈哈……”
方伯谦脸上掠过一丝奸笑,轻咳两声抬脚踹门踱了进来。但见一女子二十左右年纪,满头乌云叠翠,却正是那杏花。其侧一男子,五十开外,满脸胡须,已是半苍,蒲扇般的大手紧握着杏花莲藕般的胳膊,怔怔地望眼方伯谦:“你是什么人?出去出去,走错门了!”
“没错。”一种似玫瑰非玫瑰、似檀香非檀香的处女气息扑鼻而入,方伯谦只觉着心头怦怦直跳,移目望眼杏花,良晌方盯着那男子道,“你出去!”
“你凭甚要我出去?我先付的银子。你若——”
“我凭这个,够不够?”方伯谦说着拍了拍腰后佩剑,那男子犹豫了下,抓桌上瓜皮帽扣头上三步并两步奔了出去。方伯谦冷哼一声在杌子上坐了,端杯呷口茶徐徐咽下,说道,“杏花,可还识得本官?”
杏花蹲万福谢恩,凝视良晌身子哆嗦了下后退一步:“你……你是方……方大人?”方伯谦仰脸哈哈大笑,道:“难得你还识得我方某人。姑娘不是已离了这地儿吗?怎的又回来了?可是——”
“我是来卖唱的,不卖身的。大人若是想——还请另找人吧。”
“我就这般可怕吗?放心,我此次来并无他意。”方伯谦抬手指指身侧杌子,道,“姑娘坐着。你与我舰上王国成相好,我早知道的,只一直没时间为你二人筹划。此次国成随我出海,战功不小,你再待这地方,莫说他脸上不好看,便我这脸上也没的彩儿。”杏花迟疑阵终还是站着,满腹狐疑地望着方伯谦道:“方大人说这话不知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我做主,今夜便与你俩成亲,你收拾下东西,这便随我出去。”
“不,我……我这还欠着……”
“走吧,我先与你们垫着,日后有了再还我就是了。”
杏花秀眉紧锁,不认识价久久凝视着方伯谦。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三日不进烟花场所便魂不守舍的方伯谦竟会动了菩萨心肠,成就她与王国成的好事。方伯谦干咳两声笑道:“姑娘怎的了,不相信我?”
“不不,这事儿——”杏花沉吟片刻,道,“这事儿我做不了主的,等见着国成再说吧。”
方伯谦不耐烦似站起身来:“这种好事别人想还没门儿呢,你还犹豫甚?国成这阵子怕舰上抽不出身来,你先与我——”话音尚未落地,外间忽然传来王国成炸雷般的声音:“杏花!杏花!你在哪里?!”方伯谦身子颤了下,扯袍角转身复坐着,沉吟了下端桌上茶杯徐徐饮着。
“杏花,你——”王国成额头上密密细汗闪着光亮,他大步进来,见方伯谦正襟危坐于一侧,收口躬身打千儿道,“标下给大人请安了。”望着他青筋乍起的额头,方伯谦只觉着一股寒意自内心深处陡然升起,握着茶杯的手亦不禁微微发抖,干咳两声脸上强自挤出丝笑色,道:“不必拘礼,坐着说话。”王国成心里暗哼一声拱手谢恩,大马金刀一屁股坐了,目不转睛地凝视方伯谦:“方大人这是——”他说着收了口,只眼睛扫了下杏花。
“哦,我……我……”方伯谦两手把玩着茶杯,定神道,“你此次四炮重创日舰‘吉野’,我已于提督大人处为你请功,不多时日你便有的官做的,只杏……只她待在这种地方,万万不合适的。你我舰上兄弟,我不关心还能指望谁?我意思今日便与你们成亲,至于她还欠的那些银子,我先出着,日后你们有了再还我。你说呢?”
“大人说的都是真的?”王国成眉头皱了下,道。
“一丝不假,便在我府里。”方伯谦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奸笑,“我这正说与她呢,你便来了。好了,你们先说着,随后就去府里。我先回去张罗下,等见过了提督大人便与你二人办事。”说罢,他起身抬脚出了屋。
“狗东西,做你的好梦去吧!”王国成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冷冷道了句,移目望着杏花,“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杏花脸上满是愧意,望眼王国成忙自低下头来,两只小手交错扭着嗫嚅道:“国成,我……我实在是没法子,那老东西——”“我都知道了。”王国成伸手拍拍杏花香肩:“这阵子你去耿忠家里住,没事儿不要乱走动,至于银子,我会想法子的,知道吗?”
“国成,方伯谦——”
“别提他。”王国成摇摇头,冷哼一声道,“你以为方伯谦真生了菩萨心肠,会成全我俩?他呀,是怕我和众兄弟于提督大人处告他!”
“他——”
“他畏敌如虎,此次出海非只不顾‘高升’号数百陆营弟兄生死,更为可耻的是,他竟挂起白旗,向小日本乞降!”王国成说着扫眼屋角自鸣钟,“我方与弟兄们商量着找邓大人,闻得他来了这,又知你在这里,便急赶了过来。时辰不多了,你收拾下赶紧离开这里,我得先走了。”
“国成,你……你千万要小心着些。”
“放心,不会有事的。”说着,王国成业已出了屋。杏花呆望着那魁梧的身影,一种强烈的恐惧直搅得她六神无主。
入夜的北洋水师提督衙门较之白昼犹是热闹了几分。衙门口一溜八盏大红灯笼映得四下亮堂堂一片,几十个亲兵侍卫一身簇新衣裳,挺胸收腹昂首伫立两侧,贺喜的、接客的、跑杂做事的往来穿梭,流水价不断。前厅内,猜拳行令的,吆五喝六的,简直闹翻了天。只偌大的后院却是鸦没鹊静,静得让人发毛,让人不安。
“贺喜贺喜,这贺的哪门子喜?!”生性谦和的林永升按捺不住胸中的郁闷,起身推窗凝视天穹,愤愤开口道,“损兵折舰,却如此景象,直滑天下之大稽!”刘步蟾望眼闭目沉思的丁汝昌,轻声道:“钟卿,这会儿还说这些做甚?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着住了口,只用嘴努了努丁汝昌。
“我知道!我更知道当初便不该那般草率行事!”林永升扫眼丁汝昌,冷哼道,“可下边呢?下边怎么想?以后这战还打不打?如何打?我水师这般下去,迟早要亡的!”
丁汝昌颓然斜倚在大竹凉椅上,闻声左颊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一颤,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犹豫下终咽了回去。刘步蟾抽手扯扯林永升袍袖,嗔道:“钟卿,你是水师一员,怎可说出此等话来?”
“正因为我是水师一员,方——”
“还不住口?你——”
“步蟾,让他说下去。”丁汝昌扭了下身子,微睁双目望着林永升,道,“说吧,有什么都这会儿倒出来吧。”林永升沉吟下,“啪啪”一甩马蹄袖单膝跪地道:“大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此莫说卑职,便我水师大部官兵心都会凉的。兄弟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盼的什么?难道就是明知前途凶险,偏要贸然行之?难道就是明明损兵折舰,却要把酒庆功吗?”“说完了吗?”丁汝昌语气很淡,淡得似一泓秋水,让人揣摩不透他语中深意。林永升怔了下,回道:“完了。”
丁汝昌长长吁了口气,起身上前搀起林永升,背手踱步道:“我知道,为着这事你们心里憋屈。对我呢,心中也有着些隔阂——”见林永升翕动嘴唇欲言语,他轻摆了下手,“我虽统着你们,只这么多年相处,却无异于兄弟一般,有些事也不用瞒你们。为着这事我与制台去电不下五次!”丁汝昌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叠纸递了过去。“北洋水师付出我等半生心血,谁不希望它好呢?只我虽为提督,名儿上有统调全军之权,然即便派何舰出海,也是制台大人说了算的。”丁汝昌苦笑了下,摇头叹口气道,“你以为我想与伯谦庆功呀?就这屁大点事,也都是制台大人——”
“北洋水师虽说是李制台一手创建,只却是朝廷出的人力财力,他岂能——”
“罢了罢了,不要说了。有些事儿心里明白就是了,不一定非说出来的。你一向沉稳,却也心有疑虑,下边不定怎样呢?我因这方多说了些的。”丁汝昌挥手止住林永升,侧耳聆听片刻,方道。
“卑职明白。只——”林永升沉吟着道,“只这以后——”
“以后怎样,谁又说得清呢?希望以后都能事遂人愿吧。”丁汝昌两手一摊,苦笑着道了句,旋即正色道,“只我等切不可因挫折颓废丧志,要时刻准备着报效疆场,御敌于国门之外!”
“大人放心,卑职明白。”
这光景儿,屋角的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八下,已是酉正时分。丁汝昌扫眼自鸣钟,转身提袍边自穿着边道:“这阵子士气有些低落,回头好生想想法子,真要出海作战,这样子可不成的。”
“嗻。”
“走吧,是时候了。”说着,丁汝昌掀帘径自出了屋。穿月洞门循抄手游廊前行,远远便闻得前厅内觥筹交错、人声嘈杂。近前时,却听里间营务处提调牛昶炳正自龇着黄板牙道:“吴兄此次可是逃了番劫难。以你那‘广甲’舰,若是出海,只怕这会儿也——”
“万幸万幸。不过,若真出去也能像方兄这般安然无恙回来,那可就——”吴敬荣仰脸哈哈笑了声,望眼众人道,“哎,我说各位,你们看这次会给方兄什么好处呀?”
“少说也该给个‘总兵’做做吧。”
“嗯,对。方兄做梦都想着呢。”牛昶炳说着拍拍身侧的方伯谦,笑道,“方兄,到时候可别忘了兄弟们呀!”方伯谦满脸得意神色,干咳两声道:“各位太抬举兄弟了,些许功劳岂敢有那份奢想?再说‘高升’号上数百兄弟遇难,兄弟这心里这会儿还——”
“大喜时辰说这些做甚?”吴敬荣摆摆手,诡笑道,“方兄没那份奢想,那……那是不是想提督大人赏你几个雏儿——”话音尚未落地,众人已是哄堂大笑。方伯谦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忙不迭道:“吴兄说笑了,这——”
“方兄不想?那方兄方才去‘芳园’做甚来着?还不是心痒痒吗?”吴敬荣端杯仰脸饮下,拭着嘴道,“方兄小心着点,那雏儿虽长得俊,唱得好,身上那刺儿却挺多的呢。”
方伯谦身子颤了下,张嘴欲言语,只有人已接了口:“那种雏儿玩起来才够味呢。前儿新来个雏儿,你们晓得吗?哭爹喊娘将她那地儿看得直如皇宫禁院一般,兄弟我——”
“说呀,怎么来着?”
“你他妈吊老子胃口是吗?快说快说。”
“提督大人到!”正自乱着,外头一声喊,众人兀自愣怔,丁汝昌脸色阴郁,已跨步入室,一阵桌椅乱响,唬得众人一齐起身,竟忘了行礼。半晌回过神来,口中道着:“卑职参见大人。”忙不迭躬身施礼。丁汝昌撩袍于中间席上坐了,环视周匝,冷声道:“此处是什么地方?歌楼酒肆吗?吴敬荣!”
吴敬荣低头期期艾艾道:“回大人话,不……不是。”
“牛昶炳!”
“不是。”
“明知不是,却还在此说什么粉头妓女!”丁汝昌脸上挂了层霜般冷峻,“形势日紧,尔等身为一舰之长,不思战事,却竟将嫖娼取乐这等事端到提督衙门,成何体统?朝廷花那么多银子送你们留洋,为的什么,嗯?!”众人捏着一把汗正没理会时,却听丁汝昌轻咳两声接着道,“回头各罚饷一月。日后若再这等贪恋酒色疏于战事,定严惩不赦!”
“嗻。”
“都坐下吧。”丁汝昌端杯呷口茶咽下,环视眼众人淡淡笑道,“伯谦此次护送援朝陆营将士,虽说受了些损失,但于优势日舰的围攻下能奋起抗击并重创日舰‘吉野’,实属难能可贵。下面就让伯谦将此番交战情形与大伙儿说说,伯谦!”
“大人,卑职——”
“说吧,说出来大伙听听,日后说不准会有益处的。”
方伯谦答应一声,起身蹙额沉吟道:“兄弟此次奉令护送陆营兄弟,早已料到日舰会有所动作,故一路上谨遵提督大人训令,严加防范——”似乎有些不耐烦,林永升冷哼一声道:“方大人还是说说交战情形吧。”
“是是,此次与日舰激战发生在返航途中,历时一个多时辰。”方伯谦咽了一口唾沫,语气较先时流畅了许多,“将近辰正之时,兄弟舰上旗兵忽报发现诡秘船只,兄弟心里便寻思可能是日舰闻讯赶来,登舰桥观望,果不其然。兄弟按大人指示,忙令以最快航速寻求摆脱日舰追击。无奈日舰航速优我,在距我舰两千公尺左右时,日舰‘吉野’首先向我开炮。兄弟当即一边令僚舰速速驶离,一边发炮还击——”
“方大人怎的令僚舰撤离?如此岂不更是势单力薄?”牛昶炳插口道。
“兄弟‘济远’较之日舰尚差一截,更况我僚舰皆木质战舰?让其迎敌岂不是自寻死路?”方伯谦说着叹了口气,“只日舰航速太快,我僚舰驶不多远,便被其逼近,兄弟虽拼死抵御,无奈心有余而力难足,日舰以‘吉野’、‘秋津洲’夹击我‘济远’,以‘浪速’猛攻我僚舰。正此紧要关头,不想‘高升’号又驶了过来,日舰遂又以‘秋津洲’号直扑我‘高升’号。兄弟知‘高升’号是商船,压根便谈不上什么火力,且船上那么多陆营兄弟皆不识水性,心里直恨不能飞了过去助‘高升’号脱离战圈,只——”方伯谦说着长叹了口气,眼眶竟有些潮湿!
“这都是没法子的事,方大人就别难过了。”吴敬荣两眼转着,叹口气道,“还是说说怎的重创‘吉野’吧。”“眼瞅着日舰猖狂,耳听着陆营兄弟的求救声,兄弟心里直刀割般难受。”方伯谦咬牙道,“当即命我舰全速迎着日舰‘吉野’直扑过去——”
“直扑过去?”牛昶炳蝌蚪眼睁得牛铃一般,喃喃道。
“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方伯谦淡淡一笑,道,“‘吉野’万没料到我舰会有此举动,顿时慌了手脚,便炮亦忘了放。兄弟见状直奔炮台,亲自装弹指挥炮手王国成发射。”说着,方伯谦扫眼众人,“王国成,还记得不?就是上次阅兵一炮击中靶舰,丁大人还亲自接见了的——”
“知道知道,快说!快说!”
“由于风浪太大,舰只颠得厉害,前三发炮弹都落了水里。看王国成心里紧张,兄弟一边下令装弹一边告诉他放开手脚,不想他还真不负我望,第四发便击中‘吉野’前炮台——”
“四发?只用了四发便击中日舰?”
“四发还少?若海浪小些,那厮一准一发炮弹便击中它!”方伯谦似乎有些忘形,望着众人满是钦佩的目光,不屑道,“‘吉野’中弹当即浓烟四起,也不招呼‘浪速’二舰转头便逃,兄弟本欲乘胜追击,只恐中了日舰埋伏,遂便遵着大人指示,撤离了战场。”
刘步蟾眉头微皱,问道:“那‘浪速’与‘秋津洲’呢,此二舰难道不曾追击?”
“不曾,兄弟这心里也纳闷来着呢。不知是他们胆怯还是怎的。”
“精彩!简直太精彩了!”随着话音,邓世昌跨步进来,拱手与丁汝昌请了安,深邃双眸直视方伯谦,冷笑道,“方大人若是改行说书,一准会红透这威海卫的。”这话大出众人预料,连方伯谦也不禁愕然,顿时脸涨得通红:“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大人心里不清楚吗?”
“不——哦,邓兄可是心有不平?”方伯谦心里一个寒战,打哈哈掩饰道,“这种事嘛放谁身上都一样的,无奈何提督大人委了小弟,实在是屈了邓兄。不过邓兄不必这般,兄弟虽才不及邓兄,却也有自知之明,甚封赏小弟绝不敢受的,但上边——”邓世昌冷哼一声道:“功名利禄于我眼中无异粪土!方大人若真奋勇御敌重创日舰,便上边不声不响,我邓世昌亦会为大人请功的。只方大人可曾扪心自问,今日这庆功宴,你当不当得起?!”
“邓世昌,你莫要欺人太甚!他人惧你,我方伯谦可不怕你!你若再敢这般冷嘲热讽,我——”
“怎样?说呀!”
方伯谦心知非邓世昌对手,环视周匝,但见众人无数道目光齐聚在自己身上,无可奈何,咬咬牙向着丁汝昌躬身道:“大人,他邓世昌也欺人太甚,请恕卑职失礼。”说着,抬手于胯间拔了佩剑出来,“邓世昌,是好汉便拔剑一决高下,我方伯谦若——”“收起来!”丁汝昌扫眼邓世昌,望着方伯谦道,“未临敌便自相搏杀,像什么样子?你们都是我水师难得之将才,不是街上那些地痞,知道吗?!”
“大人,他——”
“他不对,我自会责他的。世昌,先一边坐着,有甚话错过今日再说。今日是制台下令与伯谦庆功的!”似乎怕邓世昌听不真切,丁汝昌将“制台”二字咬得特别重,只邓世昌却充耳不闻价躬身道:“卑职耳闻之海战情形与方伯谦所言相差甚远,若错过今日岂不没了意义?卑职有几句话想问问他,恳请大人恩准。”丁汝昌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下,似乎隐隐觉察到些异样,沉吟了下欲喝止,只方一抬脸却见众人都将目光投在自己身上,脸上狐疑神色不言而明,犹豫了下开口说道:“好吧,有甚话你拣紧要的问。不过,说话要有分寸,不能……不能再如此这般了。”
“卑职明白。”邓世昌答应一声转身望着方伯谦,“我这有点东西,方大人记性若好,想必该知道这是谁的吧。”说罢,邓世昌探手从怀中掏出两块银锭,递到方伯谦面前,“好好看看,别花了眼。”方伯谦直蛇噬了口价身子哆嗦了下,一颗心顿时冷到了极点,口中喃喃道:“这个……我……”邓世昌额头青筋跳了下,一字一字从齿缝中蹦道:“眼熟,对不对?自己的东西,当然不会眼生的——”
“不,我不识得。”方伯谦咽了口唾沫,下死眼盯着这个无端搅局的刺儿头,心里的火一拱一拱直往上蹿,“邓大人有甚话要问尽管问,如此哑谜恕本官不奉陪!”邓世昌似笑非笑地踱了两步:“急甚?酒菜这不刚上来吗?不瞒方大人,这银子是有人交与在下的。不管方大人嘴上如何说话,只心里想必已有底了吧。”邓世昌说着从怀中取块白布单近前一步,两道目光阴森森利箭价直射方伯谦,“敢问方大人,这个你可识得?”
“这——不识得。”方伯谦额头上隐隐渗出细汗。
“不识得?你畏敌如虎,遭遇日舰,却躲进管带室。”邓世昌机关炮价侃侃道,“眼见日舰猖狂,你唯恐丢了性命,严令众人停止射击,不顾我僚舰及‘高升’号安危,全速溃逃,并亲自升起这块白布单向日夷乞降,你敢说不识得?!”
一语落地,直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几十个官员面面相觑,又都把目光盯向了方伯谦,便丁汝昌亦惊得站起身来,愣怔了下望眼邓世昌:“这可……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邓世昌说着将手上银锭放在了丁汝昌面前案上,“这四十两银子,便是方伯谦怕舰上兄弟泄露风声,与他们堵嘴的。”丁汝昌不禁勃然变色,手握拳重重砸在案上:“方伯谦,你有何话说?!”
“大人,卑职怎敢做这等卖国之事?卑职便有活命的心思,也没那个胆呀。”方伯谦额头上蓦地遍布细汗,心头突突乱跳,半晌方回过神来,咬牙扫眼邓世昌,单膝跪地道,“邓世昌与卑职素有不合,此次卑职有幸退敌返回,他定是欲借机生事整治卑职的。大人,请您为卑职做主,卑职绝没有做那等事的。”丁汝昌背手来回踱了两圈,止步望着邓世昌:“世昌,此事关系匪浅,若没有十足证据,不可乱语的。”
邓世昌点了点头,轻哼一声道:“借机整治你?我还怕污了我这张嘴呢!姓方的,美梦易醒,黄粱难熟!不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我邓世昌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说着,邓世昌仰脸喊道,“王国成,你进来!”
“‘济远’舰炮手王国成给提督大人请安!”王国成睃眼方伯谦,朗声叩安。
“王国成,你且将此次海战情形一五一十道来。”丁汝昌轻抬了下手,说道,“不得有丝毫作假之处,若是——本官定斩不赦!”“标下明白。”王国成答应一声起身,望眼四下,心头不由一阵紧张,深吸口气略略镇静下来,轻咳两声道,“回大人话,此次与日舰交战发生在将近辰正时,时舰桥上兄弟发现日舰后,传令兵便忙不迭奔管带室禀告方大人——”
“王国成,你休得胡言乱语!”方伯谦脸色窗户纸般煞白,顾不得许多急急开口道。
“闭嘴!本官未问你话,休得开口!”丁汝昌喝止方伯谦,端杯微呷口咽下,道,“王国成,你只实话说,一切自有本官为你做主。”
“嗻!”王国成望眼邓世昌,却见他神情坚毅,满是期盼的目光正自望着自己,胆气顿时壮了许多,朗声道,“方大人闻讯上得舰桥,眼见日舰来势凶猛,顿时慌了手脚,忙不迭下令全速前进摆脱日舰。恰此时‘高升’号由牙山驶至,标下等恳请方大人下令开炮牵制日舰以掩护‘高升’号脱离战圈,方大人担心挑起战事后果难担,只传令‘高升’号速速转舵回返——”
“以‘高升’号之航速岂能摆脱日舰?”丁汝昌眉头紧锁,插口道,“此时你们‘济远’呢?”
“全速溃逃!”
“大人,卑职这……这都是全照您的吩咐做的呀。”方伯谦声音如秋风中的落叶价瑟瑟发抖。
“我的吩咐?我让你不顾‘高升’号安危独自溃逃吗?!你此番使命是甚?嗯?!”丁汝昌脸色阴郁得让人不敢直视,声音又犀利又尖锐。
“我——”
“你好大的胆子!王国成,那后来又如何开炮的呢?”
“迫于日舰逐渐逼近我舰,方大人无奈之际方答应标下等的请求。”王国成说着睃眼方伯谦,“不想战事正酣时,方大人忽从管带室拎了条白布单出来,严令标下等停止射击,并要标下将那白布单升起向日夷乞降。标下等拒不升挂,方大人便径自上舰桥升起,随后便惶惶如过街老鼠价躲进了管带室。”他说着顿了一下,咽了口口水道,“眼见‘高升’号遭日舰炮击,标下忍无可忍,于是抗令发炮还击,重创日舰‘吉野’——”
“是你自做主张发的炮?”
“标下违抗军令,擅自开炮,还请大人责罚。”王国成额上青筋跳动了下,道。
“此且不说。”丁汝昌说着用嘴努努案上银锭,“那这银子呢。可是方大人与你等的?”王国成点点头道:“日舰遭我重创,仓皇逃遁,标下等欲追上去击沉之,无奈方大人不允,说是怕中了日舰诱敌之计,并将这银子与标下等,以堵口舌,便方才方大人还欲拉拢标下——”“不用说了,你先下去吧。”丁汝昌轻轻摆摆手,抬脚于杌子上复坐了,两眼阴森森地闪着寒光直视方伯谦,咬牙道,“方伯谦,你可还有何话说来?”
“大人,我……我……”方伯谦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鸡啄米价连连叩响头道,“大人明察,卑职冤枉……卑职冤枉,这都是邓世昌记恨卑职,串通好了王国成来编排卑职的。大人您还不晓得吧,王国成早就死心塌地投了邓世昌,他那相好的便是邓世昌前次回国搭救回来的。”“此事我已知晓。”丁汝昌目光在灯下灼灼生光,紧紧咬着牙道,“世昌为人耿直,说他如此陷害于你,莫说本官不相信,便在座诸位只怕大半亦不会相信的——”
“不,是他诬陷卑职!是他诬陷卑职!”方伯谦突然失态地大吼一声,“大人不能偏听他片面之词,便将如此罪责扣在卑职头上。”
丁汝昌冷笑一声,轻蔑地扫视众人一眼,徐徐道:“本官为官这么多年,自信这双眼睛还从未看错过人。不过,你大可放心,本官绝不会这般草率行事的。”说着,丁汝昌从怀中取出水烟壶,就烛光点了烟,喷云吐雾道,“世昌说你临阵畏敌,一有物证二有人证;你说世昌诬陷于你,可有何凭证?拿来本官瞧瞧,若真如你所云,本官一定不会姑息他,定为你出出这口恶气,怎样?”
“这……这只邓世昌心里清楚,卑职……卑职……”方伯谦支吾着,突然眼睛一亮,道,“王国成!大人,卑职恳请重惩王国成,相信他一定会供出真相的。”丁汝昌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若真如王国成所言,岂不屈了好人?你——”
“大人信得过一个无名小辈,却信不过我方伯谦?”方伯谦脸上掠过一丝狞笑,“我方伯谦跟随制台、大人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不敢说有甚功劳,苦劳总该有的吧?大人这般作为岂不让卑职等寒心?!”
“这非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丁汝昌环视周匝,“我北洋水师头一遭出海遇敌,便发生此等事出来,不能不慎之又慎的。”说罢,丁汝昌将目光聚在了方伯谦身上,“邓世昌与你方伯谦有怨隙,收买王国成构陷你不无可能,只他不可能将你‘济远’舰上兵士都收买了去吧。究竟谁是谁非,我想便你舰上再唤几个兵士过来一问,自会水落石出的。你说呢?”
“卑职……卑职……”
“你怎样?嗯?!”
“卑职——”方伯谦此时七魂已去其六,浑身木头似的不知疼痒,哪里回得出话?此刻屋内众人无论坐着的站着的,都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方伯谦,不必再问,他们心中已是月光下的窗户纸般雪亮。一阵海风吹来,满室灯烛摇曳不定,窗纸都不安地瑟瑟作响。丁汝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方伯谦,仿佛不胜其寒地抚了一下肩头,冷道:“没话说了,是不?!”说着,他勃然变色,一按桌子站起身,喝道,“按照我北洋水师章程,临阵怯敌该当何罪?!”
……
“步蟾,告与他!”
“临阵怯敌,该当死罪。”
“不不,大人,卑职……”方伯谦浑身电击似颤抖了下,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连连叩头道,“卑职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您就念在卑职这么多年随您鞍前马后、往来奔波——”“闭嘴!我北洋水师颜面都让你丢尽了!”丁汝昌怒吼道,“如此你是认了?!”
……
“说!”
方伯谦无力地点了点头,丁汝昌额上青筋乍起老高,目光灼灼,直欲噬了方伯谦般断喝一声:“来呀!摘掉方伯谦顶戴!”
“嗻!”
两个亲兵答应一声走上前去,拧下方伯谦头上涅玻璃顶子上的旋钮,双手递了上去。丁汝昌用嘴努努方伯谦,挥挥手没再言语,偌大的屋内霎时间死一般沉寂,便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屋外铁马不甘寂寞价响个不停。众人面面相觑,正没做理会时,却见丁汝昌发泄胸中郁闷般仰脸长吁了口气,开口说道:“你们都先下去,此事待我禀与制台后再做处置。”
“嗻。卑职告退。”
邓世昌犹豫着欲开口,只林永升丢眼色过来,遂收了口,待众人躬身退出,方打千儿道:“大人,似方伯谦此等鼠辈,杀之亦不足以泄愤,为何还容他苟活?卑职请大人下令,即刻斩杀方伯谦以振军心、平民愤。”
“正卿,方伯谦是上边亲自委任的,不禀告制台便杀了,不大妥当的。”刘步蟾沉吟着小心道。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前次安德海是何等样人,不也头颅留在了山东?更何况他方伯谦?!”
“世昌,你的心思我也清楚。只这事还……还是稳妥些好。”丁汝昌用碗盖小心拨弄着浮茶,说道,“步蟾,你这便与制台去电,问问怎生处置这厮。”
“嗻。”
盏茶工夫,只在邓世昌却无异于一年半载。他侧耳聆听着,屋外脚步声响依稀传来,便忙不迭迎了过去,急急问道:“制台怎生言语?”刘步蟾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上前躬身道:“大人,制台意思,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万不可走漏了风声出去。”
“什么?”邓世昌冷哼一声,愤愤道,“制台他心里究竟怎生想的?!似方伯谦此等卖国行径不予重处,他人日后都这般样子怎生得了?!家有家法,军有军规——”丁汝昌摆了下手,已是半苍的眉毛紧紧皱着,吩咐道,“你再与制台去电,方伯谦不顾近千陆营兄弟安危,临阵怯敌,更挂白旗向日人乞降,民怨军愤甚大,我意斩首示众。”
邓世昌脚步挪动了下,似乎想随着刘步蟾出去,只方自抬脚却又止住,脚步“橐橐”、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快步。丁汝昌啜了一口茶望着邓世昌,咬嘴唇说道:“世昌,坐着。”
“不,卑职坐……坐不住。”
“你——”丁汝昌犹豫了下起身踱步道,“王国成此次擅自开炮,虽有违我水师章程,然战事紧迫,便不予追究了。回头让库里送二百两银子,犒赏‘济远’全舰将士。”他顿了下,接着道,“王国成嘛,这四十两银子便赏与他。另外,我寻思他不必再回‘济远’了,就留你舰上当差吧。”
“恕卑职愚钝,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邓世昌剑眉挑了下,似懂又非懂地凝视着丁汝昌,问道。
“这……这也是为着他好,更是为着你好。”丁汝昌干咳两声,仰脸望着黑沉沉的天穹,道,“似他这等人才,实属难得,留在那只怕无用武之地,如此——”不待他话音落地,邓世昌轻哼一声插口说道:“大人怕不是这个意思吧?”
“世昌,”林永升满含深意的目光望着邓世昌,轻斥道,“你这是与大人说话吗?”只邓世昌却是充耳不闻,依旧开口道:“大人如此做法,可是担心王国成会遭方伯谦那厮报复?”丁汝昌长吁了口气:“方伯谦为人如何,你比我清楚。此次王国成当面告发他,以他那心性,能放得下吗?”
“如此看来,方伯谦可是死罪已免?!”邓世昌细碎白牙紧紧咬着。
“这……这也未必吧。说不准制台会依我所请,收回前令的。”
“倘制台不允呢?”
“那——”正这光景,刘步蟾神情阴郁地踱了进来,丁汝昌只望了眼,心里已自了然,但嘴上依旧问道:“制台如何答复?”“还是那话儿。”刘步蟾叹了口气,回道,“大人,此事制台大人业已上奏朝廷,无可挽回的了。”
“上奏朝廷又如何?圣旨不也有收回的时候吗?!”邓世昌不无愤慨道,“大人,卑职求您下令,立刻将方伯谦那厮——”“世昌,不要再说了。”林永升扯了下邓世昌袍袖,沉吟下道,“日后不还有的是机会吗?若他仍不思忠心报国,再惩治也不迟的。”
“留待日后,只怕局面会不好收拾的!”
“世昌,方伯谦此次行径实无耻至极,依例斩首示众亦算轻的。”刘步蟾吁口气道,“只此次战况是大人禀与制台,制台再禀与朝廷,若真处置了方伯谦,上边追究下来,制台大人免不了一番责难,只怕大人亦——”
“好了,都不要说了。世昌,你随我多年,我怎样你心里亮堂,此事这次就暂且揭过去吧。”丁汝昌似怕邓世昌再言语,也不停顿便吩咐道,“步蟾,传我命令,方伯谦此次出海,情形甚是曲折,为……为慎重计,死罪暂免,罚饷一年。如此处置,下边少不得还要议论,眼下形势日紧,军心好坏甚为重要,我这会儿心里很乱,如何安顿,你们几个多斟酌些。”
“大人——”
“都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会儿。”
“嗻。”
空荡荡的前厅,丁汝昌独自一人黯然坐着,想静下来,只心中翻江倒海价万般思绪涌了上来。打早年随着李鸿章,到现在少说也近二十个年头了。没有李鸿章,他丁汝昌现下还不定怎样着呢,他打心底里感激李鸿章。然而同样是他,令他空有满腔凌云志,却难以放开手脚,去拼搏去争取。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不止一次地念叨着这句话,他也曾想着放手大干一场,只每到紧要关头,他就犹豫了、彷徨了。
月光如洗,轻柔的光隔窗沐浴着他的全身,久久地一动不动。望着寥落的寒星,良晌,只听他喃喃自语着道:“大人,汝昌的苦处您可清楚……您可清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鲜局势尚在两可之中时,西北、西南边疆又岌岌可危。一桩桩一件件直搅得光绪食不甘味夜不能寝,在炕上翻了大半夜的烧饼,方蒙眬睡去,只屋角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无比响亮地连撞了五声。扫眼自鸣钟,光绪叹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
“皇上,时辰还早呢。您再睡会儿吧。”瑾妃显然也没睡安稳,眼圈泛着黑晕道,“就睡不着,闭着眼养养神也是好的。”
光绪怅然望着窗外,抬手揉捏着太阳穴叹道:“朕睡不着呐。”瑾妃犹豫了下,披衣趿鞋下了炕,为光绪斟杯茶端来,笑道,“您漱一漱,臣妾这就吩咐奴才给您做点膳食——”
“不用了。”光绪漱了漱口,说道。
“这——那臣妾亲自与您做些?”
“朕不饿,做了也是浪费。”光绪淡淡一笑,道,“今儿老佛爷听戏,朕不过去了。你和你妹妹到时陪你主子娘娘过去应承下吧。”
“皇上,臣妾——”
“小心些便是了,不会有事的。朕这阵子实在是乏透了,没精力……”兀自说着,外边恰传来王福声音:“万岁爷,万岁爷。”光绪答应一声,径自起身更了衣。
站在丹墀上仰脸望天,却是灰蒙蒙阴沉沉的。蒙蒙细雨在清凉的晨风中轻轻洒落,满院临清砖地像涂了一层油样晶莹湿润。光绪深深吸一口清冽的凉气,心里顿觉清爽了许多。王福一手拎件夹袍,一手撑着油纸伞上前,躬身道:“万岁爷热身子,这么要着凉了,都是奴才的干系,还是再加件衣裳吧。”“不用了。这样朕觉着精气神好些。”光绪轻摆了下手,道,“都进来了?”
“是的。”
“你告诉连材,待会儿陪着你主子娘娘她们过老佛爷那边去。”说着,光绪抬脚逶迤前行。奕䜣、奕劻众人在养心殿外正自窃窃私语着什么,听得脚步声响,忙整袍袖垂手侍立一侧。“免了。”见众人甩马蹄袖欲行大礼,光绪淡淡一笑道,“都进来吧。”
“嗻。”
径自于殿中御座上坐了,光绪接杯呷了一口奶子,清了清嗓子,方开口说道:“帕米尔事情朕昨夜想过了,就依着你们意思。回头告诉庆常,斟酌着办,先稳住局面,待朝鲜事情了结了再说吧。”
“皇上意思——”
“模棱两可,‘稳’字当头。”光绪说着长叹了口气,“‘弱国无外交’,朕如今才算是真正体会到这话的含义了。庆常他们也不容易,奕䜣,回头让内务府派人去家里看看,缺甚送些过去。”说话间他抬眼扫了下奕䜣,却见他已是半苍的眉毛紧紧攒在一起,似乎在想着什么怔怔出神,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心头,“朝鲜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回皇上,”奕劻剃得趣青的额头上细细密汗闪着光亮,闻声起身干咳两声轻声道,“李鸿章奏称,我北洋水师此次护送陆营官兵赴朝,返航途中遭遇日舰,我旗舰‘济远’在日舰发炮挑衅,万般无奈之下奋起反抗,重创日舰‘吉野’,只因力量悬殊太大,载有近千陆营兵丁之‘高升’号英国商船,为日击沉,舰上我将士大部遇难。”见光绪没吱声,奕劻咽了口口水,接着道,“皇上,‘济远’管带方伯谦临危不惧,四炮重创‘吉野’,李鸿章奏请皇上颁旨嘉奖,以励士卒。”
光绪没有言语,仿佛庙中泥塑佛胎价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椅上,满是愤怒的目光久久望着殿外,神色亦变得阴郁得骇人。众人默默地望着他,似怕吵醒熟睡中的婴儿一般便大气亦不敢喘一下。足足袋烟工夫,光绪方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开口说道:“嘉奖?亏他李鸿章有脸说!明知日舰寻机生事,却还闹出这种事出来,朕的话他全做了耳边风!你这就去电与他,看他怎生向朕交代!”
“皇上,李鸿章电文里边已……已说得明明白白了。”奕劻犹豫了下,边从袖中掏折子躬身呈上边小心翼翼道,“李鸿章言语,我北洋水师主力战舰急需补充燃料、弹药,仓促间不能起航,故此次只派了‘济远’一舰,另以‘操江’等舰随行。日舰‘吉野’、‘浪速’、‘秋津洲’无论航速、火力皆倍于我舰,我舰虽上下一心,拼死抵御——”
“混账!”光绪手拍案“嗖”地站起身,抓着李鸿章发来的电文“刷刷”撕个粉碎,离座下阶,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快步。望着雪片般漫天飞舞的纸屑,众人只觉着一颗心如置身大海中价起伏不定。李鸿藻扫眼众人,打千儿躬身道:“皇上,我水师这么多年只舰不进,日夷却大肆扩军,先时有的那些优势早已是昨日烟云——”
“朕知道!”光绪摆手嚷了句,似乎觉察自己有些失态,咬嘴唇暗吁口气道,“正因为如此,朕方令他以我主力战舰护航。急需补充燃料、弹药,他以为朕是三岁孩童!朕早已三番五次让他预筹战备,他做甚来着?如今好,七百多将士遇难不说,‘广乙’触礁沉没,‘操江’为日舰俘获,我大清颜面都让他丢得一干二净了!奕䜣!”
“臣在!”
“回头你们议议,看该给个什么处分,呈进来朕看。”
“皇上,此事……此事臣以为慎重些的好。”奕䜣偷望眼光绪,咽了一口唾沫,说道,“日夷此次既敢生事,想其绝不会善罢甘休。李鸿章这么多年奔波,外交熟络且不说,便将士亦多唯其马首是瞻,因此事惩处于他,臣担心——”
“恭王爷所言奴才以为甚是有理。”李鸿藻沉吟了下,捋须道,“皇上,日后局势只怕会更加纷杂,似李鸿章这等重臣,正是用得着之时,奴才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三思为上。”奕劻与李鸿藻素有隔阂,对李鸿章依附奕䜣亦早已不满,闻听冷哼一声道:“那依李中堂意思呢,难不成就如此不了了之?莫忘了此番他之过失,非只损兵折舰大损了我军士气,更要命的是朝鲜局面会更加不利于我大清。日夷以众击寡,我军能否抵敌得住?嗯?!”
“李鸿章此番过失,确如庆王爷所言,只奴才权衡上下,觉着还是暂不处置他为好。”李鸿藻是同治恩师,虽因着奕劻身份不好发作,却也不将他放了眼中,微哂下向着光绪躬身道,“皇上,奴才意思,下旨谕其悉心用命方为上策。李鸿章是三朝重臣,屡受皇恩,与奴才言语时,亦常深感于此。他不会不濯心涤肝以报效朝廷的。”
“那朕要他早筹战备,何以置若罔闻?朕要他以主力战舰护航,何以只派‘济远’一舰?”光绪听了,用阴郁的眼神望了李鸿藻半晌,问道。
“他这不明摆着不将皇上放在心上吗?”见奕劻忙不迭丢眼色过来,刚毅犹豫着开了口,“依李相意思,奴才只怕日后会更——皇上,奴才寻思还是该……该重重责罚他一番,好让他做事也掂量着些。”
“皇上,奴才知道李鸿章绝不敢这般的。他之所以于皇命再三推诿,亦有苦衷的。”李鸿藻鼓起勇气,说道,“目下英法诸强莫不想借机分得些好处,以我朝实力,没万分把握,自当慎重些才是。时下日夷既先挑起事端,他欲退已无后路,定会竭力备战迎击日夷。如若惩处,势必挫其锐气,奴才恐——”
“离了他李鸿章,我大清难不成便玩不转了?!”奕劻哂道,“李中堂与李鸿章非亲非故,便见面亦少得可数,不知何以对他如此了解?莫不是他——”奕劻说着自止了口,冷哼一声满脸奸笑地望着李鸿藻。李鸿藻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红晕,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是好。李鸿章虽与他少有往来,只张佩纶却是他得意门生,如今招赘了李府,他写信央求照应一二,他这个恩师能置之不理吗?更何况张佩纶福州惨败、遭贬北地,与他又多少有着些关系。
“李中堂怎不言语了?”奕劻得意一笑,“是不是让本王说中心事了?”见光绪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李鸿藻不由低下了头,翕动着嘴唇喃喃道:“皇上,张佩纶确曾写信给奴才,请求方便之时照应一二的。只臣身受先帝及皇上不次深恩,绝不敢徇情处事的。这是张佩纶与奴才的书信,请皇上过目。”李鸿藻静静望着光绪,半晌接着道,“皇上,张佩纶言词中虽有央求之意,只其所言绝非无根无据,奴才因此方——”
“败军之将,又能说出甚好言词?他若真有能耐,也不致一见法舰便如惊弓之鸟落荒而逃!”奕劻一副不依不饶神态,冷冷说道,“皇上,请恕奴才斗胆,奴才以为李中堂此番言语,实有徇情之嫌疑,请皇上明鉴。”李鸿藻宦海沉浮几十载,大风大浪经了许多,只没想却被奕劻抓了把柄,满是褶子的老脸顿时涨得通红,急急跪地叩头道:“皇上明鉴,奴才斗胆亦不敢顾念私情而荒疏用事的,实在是张佩纶言语甚是在理,请皇上三思。”
“说到不顾念私情,你们哪个敢说这话?”光绪将手中书信递与李鸿藻,淡淡说道,“你此番确是顾念着昔日师生情分。不过,你说得不错,张佩纶言词确有些道理的。”他说着扫了眼众人,“七情六欲,谁都有的,朕也不例外。关键还在各人如何对待!为国事出于忠心顾及私情,不算过。若只是为着荣华富贵顾及私情,那便罪莫大矣!李鸿章此次朕看就依李鸿藻意思,不予追究了。奕䜣。”
“奴才在。”
“拟旨李鸿章,此事朕已晓得。”光绪攒眉踱步,徐徐说道,“告诉他,日夷既已生事,尔后恐更加猖狂,切切早作准备,不得再有丝毫大意。意思就这些,语气不要太重,但也不能太轻,知道吗?”
“奴才明白。”
“师傅,你还有甚说的?”
“皇上处置得极是,奴才无话可说。”翁同龢一直在一侧静静听着,闻声上前一步躬身打千儿道,“奴才正寻思着该何以应对来着。”说着,翁同龢回望眼刚毅,“敢问刚相,陆路我军情况如何?”
“四路援军尚未抵达,日军四千余众便向牙山我军发动了攻击。叶志超、聂士成因敌众我寡,业已退至平壤设防,等候援军到来。”
“师傅。”光绪望眼翁同龢,问道,“你意该当如何呢?”翁同龢轻咳了声,说道,“日夷此次举动,目的在探各国动静,若各国真听之任之不予理睬,其必发动更大攻势。奴才意思,应一面下谕李鸿章速速扩充海军,慎选将才,精求训练,通筹熟计以闻;一面降旨卫汝贵、左宝贵等四军,加快行程,速向平壤靠拢。如若日军趁我兵力空虚占据平壤,则朝鲜局势完全操于日夷之手事小,我龙兴之地只怕也将遭受日夷战火涂炭。”他咽了口唾沫,接着道,“卫汝贵四军若能速抵平壤,我军人数当在一万四千余众,日夷绝讨不到半分便宜。只闻众人间面和心不和,奴才意思,当委一人总领各军方为妥当。”
“何人妥当呢?”光绪于案前端杯呷了口茶,道,“六人中以叶志超职位最高,且李鸿章电称:‘叶志超所部,能以绿营抽调之兵熟精泰西操阵之法。’朕意便以他为主帅,你等以为如何?”
“叶志超职在众人之上,当委以主帅之职。”奕劻附和道。
“叶志超其人如何奴才不晓得。”李鸿藻躬身道,“只奴才闻得总兵左宝贵英勇善战,且为人耿直。”
“奴才亦有耳闻。”翁同龢亦道。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刚毅摇头晃脑沉吟道,“此是用兵打仗,当慎之又慎才是。叶志超其人虽不甚清楚,却是提督的官儿,若以一总兵为帅,成何体统?军心又岂有不散之理?”光绪沉思片刻,将目光移向了奕䜣。
“奴才以为还是叶志超稳妥些。”奕䜣咬嘴唇道。
“那就这么定了。”
“嗻。”
“皇上,”翁同龢见光绪不再言语,犹豫了下开口说道,“日夷既已挑起事端,我朝若不宣告天下,奋起抗之,怕是——”
“宣战!人家既寻上门了,咱不应战岂不让人笑我大清便小日本亦怕了?”光绪拍了拍额头,道,“诏书草拟一事,就交与奕䜣。”说着,光绪扫了眼殿角金自鸣钟,“午时呈进来朕览。这阵子往来电文不在少数,回头告诉下边奴才,都用着点心思,一有消息速报与朕,便朕安歇了也一样,谁若是误了事儿,可莫怪朕不念着往日情分!”
“嗻。”
“皇上,”奕䜣望眼光绪,小心道,“对日宣战非同小可,臣意当奏明老佛爷后再——”“朕知道,朕这便过去奏与老佛爷。”光绪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下,摆手道,“你先下去拟旨。刚毅留宫里当值。奕劻,你也这就回总署去吧。朕由翁师傅陪着过园子见老佛爷。道乏吧。”说罢,光绪抬脚“橐橐”出了养心殿,乘舆便奔了颐和园。
一路混混沌沌如坠云雾之中,直乘舆“咯吱”声停了半晌,光绪方呵腰踱了出来,这才发觉丝丝细雨不知何时已止住,虽没有火辣辣的日头,只却也闷热得难耐。放眼四下,远处山峦枫叶正艳,或红或黄或紫或褚,令人洗心清目、万虑皆空。
守门太监侍卫早已瞅见光绪过来,于是有的飞奔进去给慈禧太后报信,余下的便都跪下接驾。光绪长吁口气,望眼众人问道:“老佛爷现下在哪儿?”
“正德和园听戏来着,万岁爷——”光绪抬手止住,命翁同龢在玉澜堂候着,自带了王福进了倒厦门。从仁寿门折向西北,迎面远远见一个太监低头急匆匆地从园内出来,料是哪个太监忙着做差,光绪也没理会,径自走了过去。只那太监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叩头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连材?你不在里边待着出来做甚?你……可是……”光绪心里一紧,不由得收了口。
“奴才没有照顾好二位主子,请万岁爷责罚。”寇连材满脸的惶恐中不无凄然神色,头伏地,喉头哽咽着说道。
“怎的回事?”
“二位主子正陪着老佛爷听戏,只不知怎的‘欢胪荣曝’内忽然喷出一股水流直冲二位主子而来。”寇连材身子哆嗦了下,豆大汗珠刷刷往下淌着,“奴才正与老佛爷斟茶,不及遮挡,二位主子顿时淋了满身泥水。瑾主子倒没说甚,珍主子说这都是李总管使的坏,要老佛爷重处于他。老佛爷不允,并当着众奴才面折羞珍主子,说……说……”
光绪面色铁青,咬牙道:“说什么?!”
“老佛爷说……说珍主子身上有一股子骚——正该污水冲冲。珍主子气不过回了几句,老佛爷一怒之下,便……”兀自说着,耳边传来王福声音:“万岁爷进去了,快点跟进去。”寇连材抬眼张望,这方察觉光绪业已进了园子,忙不迭爬起身,三步并两步随着王福进了德和园。
“狐狸精,你可知道错了?!”慈禧太后斜靠椅上,两手把玩着茶杯冷笑着望眼哆嗦不已的珍妃,哼道。
“老佛爷,臣妾没有错。”珍妃雨打梨花似的血肉狼藉,咬牙忍痛道,“臣妾——”“顶撞我还不算错?没看出你倒还长着副硬骨头。”慈禧太后扫眼两厢众人,厉声喝道,“今儿我倒要瞧瞧,是你这骨头硬,还是我这棍子硬,莲英!”
“奴才在。”
“与我狠狠地打!”
“嗻!”
“慢着!”光绪于游廊中听得声音,高喊一句脚下加快了步子。近前来,但见珍妃玉容失色,心里直刀割一般,两道灼人的怒火直盯着李莲英,“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不是他胆子大,是我胆子大!”慈禧太后怒喝道,“皇上,你可是连规矩也忘了不成?!”
“儿臣给亲爸爸请安。”光绪移目望眼慈禧太后,半晌方躬身打千儿道。
“跪下!”
光绪迟疑片刻,屈膝跪倒在地。“你咋咋呼呼想怎样?”慈禧太后手按扶手站起身,踱至光绪面前冷冷道,“她一个小小妃嫔,当着这么多奴才面顶撞我,我难不成都不能处置了?!”光绪黑漆漆的眸子直视慈禧太后,说道:“她冒犯亲爸爸,亲爸爸自有权处置的。只她素来一举一动中规中矩,何以会冒犯了亲爸爸?!”
“中规中矩?你以为我不在宫中,便甚事都不晓得吗?!后妃、太监干预政事,该当何罪,你这个做皇上的总不至于忘了吧?!”
“她只不过——”
“还敢狡辩?可要我唤奴才当面对质你方承认?!”似乎怕光绪当众让自己下不了台,慈禧太后气也不喘一下便接着道,“我将政事全盘交与你,是看你年长,足以理事了。你好生想想你亲政以来所做的一切,都对还是不对?!”
“儿臣不知做错了什么,请亲爸爸告之一二。”光绪额头青筋乍起老高,顶道。
“你……你好,你好!”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下死眼盯着光绪,扬手欲打,只手到半空划个弧线又垂了下来,恶狠狠道,“你大了,翅膀硬了,便我也不放在眼里了,是吗?莫以为你是皇上,我便拿你没法子!”
“老佛爷息怒。”王福丢眼色给寇连材,二人齐上前跪地叩响头道,“万岁爷年轻气盛,言语冒犯之处还请老佛爷多多担待。老佛爷若欲处置,就请处置奴才们,这都是奴才们平日之过失。”
“滚一边去,这没你们说话的地儿!”
“老佛爷,您……您就念在老醇王爷操劳一生的份儿上,恕了皇上这一遭吧。他……他好歹也是您一手带大的呀。”叶赫那拉氏脸色窗户纸价煞白,顾不得许多急急上前跪倒在地上,抱着慈禧太后双腿央求道。
“我将他养大,是要他这般待我的吗?!为着一个狐狸精,他便这般样子,日后还不定会怎样呢!说不准甚时候连我这老婆子也——”
“不不,皇上他绝不会也绝不敢的。老佛爷,您养他这么多年,还不了解他那性子吗?”叶赫那拉氏说着转身跪行光绪面前,边使眼色边叩响头道,“皇上,恕臣妾斗胆,您不该这样子的。老佛爷将您养这么大,容易吗?您就与老佛爷说句好话儿吧。”
“朕——”
“今儿这事怨不得老佛爷的,都是二位主子的错儿。”叶赫那拉氏说着望眼一侧的瑾妃,“瑾主子,你好歹说句话儿,这事儿究竟是谁的过错?”
“皇上,是臣妾和妹妹冒犯了老佛爷。”瑾妃低头小声道。
“皇上,是……是臣妾的错,是臣妾冒犯了老佛爷,臣妾该死……”珍妃说着爬向慈禧太后,“老佛爷,是臣妾错了……是臣妾错了……求您……”
“你也知道错?”
“臣妾……臣妾愿受老佛爷任何责罚。”
“太感人了,真是太感人了。”慈禧太后拍手冷冷道,“只要我放过这事——”慈禧太后说着冷哼了声。众命妇心头不由一紧,洗耳静听,只半晌不见慈禧太后言语,偷眼张望,却见一侧叶赫那拉氏老泪纵横,身子秋风中落叶价瑟瑟颤抖不已,心头又皆是一酸,彼此张望,齐刷刷跪地道:“老佛爷息怒。”
“老佛爷,您就大人大量——”
“这——”慈禧太后沉吟了下,踱步道,“这就看皇上的了。”光绪仰脸闭目长吁口气,细碎白牙紧咬下嘴唇,半晌叩下头来,道:“儿臣错了,请亲爸爸责罚。”慈禧太后止步凝视着光绪,冷哼道:“你错在哪里?知道吗?!”
“儿臣不该顶撞亲爸爸。”光绪违心道,“亲爸爸将儿臣养大,儿臣——”
“行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如今谁还会挂在心上?我压根便没指望你报答甚养育之恩!”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摆摆手,回身端杯啜口奶子,说道,“你错不仅此,你纵容这狐狸精对吗?你亲政没几日便请安问候也忘了,对吗?”慈禧太后如数家常般一件件抖落着,光绪嘴唇翕动着几欲辩驳,只一看到额娘那颤抖的瘦弱身躯,那满是企求的目光,终硬生生咽了回去。足足盏茶工夫,慈禧太后方收了口,眼睛中放出铁灰色的暗光,盯着光绪问道,“你说说看,我可说错了你?!”
“没……没有。”光绪低声道。
“大着点声,我听不真切!”
“亲爸爸没错。”
“莫只嘴上说得好,心里寻思着方是紧要的!这些事儿早就想说与你,只一直忍着。今儿说与你,日后好生记着些,若再——”她重重哼了声,接着道,“我不会将祖宗打下的这点子江山儿戏视之的!”说罢,慈禧太后抬脚径自离去。光绪犹豫了下,开口道:“亲爸爸,儿臣有事回禀。”
“甚事儿?”
“据李鸿章那奴才电奏,我援朝部队在丰岛附近海面遭日舰袭击,牙山驻军亦同时遭日军攻击。儿臣与奴才们商议,欲下旨宣战,不知亲爸爸意下如何?”
“不早告诉你了吗,你想怎样便怎样去。日后这种事儿莫再说与我!”
望着慈禧太后渐渐消逝的背影,光绪举拳重重砸在了地上,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一滴滴淌在临清砖上,在阳光映射下刺眼异常。叶赫那拉氏唯恐光绪再当着众人说出甚不得体的话儿,忙膝行近前,轻呼了声:“皇上。”说罢,用眼瞅了下周匝。光绪会过意来,摆手吩咐众人退下,淡淡一笑,伸手搀起叶赫那拉氏道:“朕知道怎生做的,额娘不必担心。”
“皇上——”
“朕都这么大了,额娘还不放心?”光绪抬袖拭了下叶赫那拉氏颊上泪水,“额娘近来身子骨可还好?”
“就那么回事了,臣妾快入土的人儿——”
“好端端的说这些做甚?朕除了政事,要说牵挂,也就额娘和弟弟们了。沣弟每日都能见着,只额娘——”光绪喉头抽动了下,“这往后事儿只怕会更多,朕不能随时问寒问暖,额娘自己要当着心些。朕前次已与沣弟说了,没事儿多出去走动走动,这于您大有好处的。”
“嗯。”叶赫那拉氏不知是心酸抑或是激动,泪水直往下淌,便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这时间,翁同龢大步奔了过来。光绪遂道:“那就这样,朕还有事处置,额娘先回吧。”说着,向寇连材努了努嘴,叶赫那拉氏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碍着翁同龢业已近前,终没有开口,满是深情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望着光绪,转身在寇连材搀扶下踯躅而去。
“皇上,不知——”翁同龢抬袖揩把额头上密密的细汗,目不转睛地望着光绪。“老佛爷话儿,朕想怎样便怎样。”光绪点了点头,“日后但有这种事,也不用再奏她了。”
“真的?”
“嗯。”光绪摇头苦笑着望眼翁同龢,“只她的话儿——哼,我看她恨不能将朕早日赶了下来呢!”
“奴才明白。只老佛爷既有此话,皇上倒不妨好生利用利用。”翁同龢咽了口唾沫,半苍眉毛蹙着沉吟道,“奴才意思,既有这话儿,皇上不妨趁着老佛爷终日在园子行乐,对于外任封疆大吏的奏牍,拣可以独断的,便一一批答了。真有紧要的,始同老佛爷去商量。长此下去,便有紧急事,也不用与老佛爷酌议。这政权不是不知不觉之中就还了过来吗?到时再把那些作梗的奴才,一个个削去;将旧日的不良制度,大大改革一番。国事日兴,天下大治,中外赞扬,都云陛下是英明之主,老佛爷再欲干政,也会自知望尘莫及的了。”翁同龢说着顿了下,接着道,“老佛爷即便察觉问起,有她那句话儿在,还怕什么?如此利国之事,奴才请皇上三思。”
“师傅言语,确是很不差的。”光绪眼中亮光一闪,只旋即又暗淡下来,“不过满朝之中,能忠于朕的,除师傅之外,又有何人?余如张之洞、刘坤一等,又均为外臣,莫说不便内调,便真方便也不能不慎之又慎。朕左右无人,便内侍阉奴,也常常奉着老佛爷旨意,监视朕的举动。这般到处荆棘,非有三五个亲信之重臣,办事谈何容易?”
“讲到人才,倒不愁没有,只可惜一班顽臣弄权,将他们埋没了,说起来真也可叹之至!”翁同龢长叹了口气,说道。
“师傅可已发现堪用之才?但有便举荐出来,朕立刻将他升迁重用。”
“奴才昨日过文廷式府,在他书房中看到本书,名曰《新学伪经考》。”翁同龢干咳一声道,“奴才好奇随意翻了几页,不由为之所深深折服——”
“以师傅之才学也为之折服?想必定是出自名家巨匠之手吧。”
“此人名康有为,别号南海,广州府南海县人。”
“康有为?”光绪喃喃自吟句,忽地眼中亮光一闪,道,“朕记得前些年有个唤康有为的荫监生上书天庭,不知可是此人?”“正是此人。”翁同龢点头叹了口气,“只可惜他那上书被下边奴才们压着,皇上不曾看到,若——”
“他现下怎样?”
“几番赴京应试,皆因其变法维新之主张太过激烈,且又不谙于八股文章而每每落第。现下正在家中著书立说,广播维新思想。”
光绪听罢,眉头微皱,点头道:“依师傅看,其主张如何?”翁同龢知他心有疑惑,沉吟下道:“其维新变法之主张非只精辟独到,让人叹为心服,更于目下时事有着莫大益处。其书现下尚在奴才府中,赶明儿奴才带进来皇上一览便知究竟怎样。”光绪点了点头,没有言语,一双眸子凝视着天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半晌方开口道:“你回头与李瀚章去个信儿,要他将那康有为荐了上来。”
“皇上如欲革新政事,慢慢的入手便是了。切不可锋芒太露,使老佛爷早生疑心,那可就——”翁同龢望眼光绪,接着道,“奴才意思,还是暂时不让他进京好些。他在南边广播其变法维新思想,于皇上亦大有益处的。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嗯。”光绪点头应声,淡淡一笑,说道,“朕又太急了些,是吗?日后多留意着些外边动静,有甚情况立马告诉朕。你不方便就让文廷式他们去做。”见王福从殿内进来,光绪遂问道,“你珍主子怎样了?”
“回万岁爷,珍主子已无大碍。”王福向着翁同龢轻点下头算是问候,打千儿道,“只珍主子要随万岁爷一块儿回宫里,您看这事——”
“太医怎生说来着?”
“说小心着些不会有大碍的。”
“那好,叫奴才从殿里多取些被褥放轿里。你们都在园门口候着,朕与老佛爷道安便过来。”光绪说着抬脚前行,翁同龢亦步亦趋地紧紧随着,嘴唇翕动着犹豫半晌方开口说道:“皇上,奴才尚有一事回奏,不知——”
“说吧,甚事儿?”光绪说着出了德和园。
“给事中余晋珊上折参劾康有为编辑禁书,惑世诬民,请求降旨严办,并焚毁《新学伪经考》印版,禁止广东士人从其受学。”翁同龢答应一声小心道。
“好久没兴文字狱,看来又有人耐不住了。”光绪放缓了步子,边走边道。
“皇上,康有为书中或有不恭之处,然其所云皆不失为解决我朝目下局面之良策。”翁同龢心中一紧,急急开口道,“奴才不敢隐瞒皇上,文廷式曾央求奴才代为进言,只奴才此心决——”
“看你那样子,朕这不甚都没说吗?”光绪回望一眼翁同龢,笑道,“下边都有些什么议论?”翁同龢轻咳两声,咬嘴唇道:“有说康有为的新学伪经之证,本意只欲黜君权,伸民力,以快其恣睢之志。”见翁同龢犹豫不言语,光绪遂道:“还说些什么?”
“还有说此书使五经去其四,而犹在疑信之间,学者几无可读之书。其他议论也多得是,只意思不外这些。”
“能引起这般的轰动,看来这个康有为倒也真有两下子,朕的旨意颁布下去就不曾如此过,是吗?”光绪似笑非笑道。“待会儿你便将那书呈进来,让朕也好生瞧瞧。”
“皇上,那此事——”
“时下这些奴才大都麻木得针刺亦没个反应,朕恨不得能多出些这种书,让他们那脑子好生转转。”光绪冷哼了声,抬手将胸前油光水滑的长辫抛于脑后,叹口气接着道,“只这事儿不简单,该怎生处置朕这会也儿没个谱——”眼见得已至乐寿门前,光绪收口止步,回望一眼翁同龢,“你不用进去了,回去将那书取了径自回宫里吧,待朕回去后再议。”说罢,抬脚进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