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李莲英随行,非但有违家法,且以刑余之辈厕乎其间,只恐唐监军之祸复现于我大清。奴才恳请老佛爷依我朝家法,重处阉宦李莲英!
又是一年一度的冬至。往年此时的北京城皆是红火热闹开锅稀粥一般。但今年恰遇严寒多雪,似乎十一月以来天便没怎么晴过,只苦了一些买卖人家,街上连个鬼影也无,又哪来的生意?闷坐在暖烘烘的轿子里,伯彦讷谟祜直觉着心里塞了团破棉絮般挑不清理不开。一连多日,他都被这种莫名的惆怅困扰着,他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些什么。
“老爷,到了。”不知什么时候,轿子停止了晃动。伯彦讷谟祜愣怔了下掀轿帘出来,仰脸长吸了口凛冽的空气,自怀里摸出怀表看时,却已近巳时,忙不迭递牌子进了大内。至养心殿外,恰见王福蹑手蹑脚自殿内出来,伯彦讷谟祜忙轻步上前,嘴唇翕动着刚开口唤了声:“总管——”却听里间光绪已开口问道:“外间什么人?!”
“臣伯彦讷谟祜恭请圣安!”
“外边候着。”
听着光绪冷冰冰的话语,伯彦讷谟祜只觉着心里揣了个小鹿一般,隔窗偷眼望时,却见光绪盘膝坐在东暖阁大炕上,脸色阴沉。下边孙毓汶、翁同龢众人皆直挺挺地站着,也是一语不发。一时间,养心殿里外静寂得便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殿角罘罳旁的铁马被风吹得叮叮作响。
“就只因为两个护军一时失职,便酿成这么大的祸事?”良久,光绪方抬眼扫了下众人。
“确是那两个奴才在贞度门值守时,将灯笼挂在柱子上,结果蜡烛烤燃了柱子所致。”孙毓汶轻咳了声,小心回道。
“你们议着此事怎生处置?”
“将那两个奴才判了斩监候,待秋后处决。”说着,孙毓汶偷眼扫了下光绪,“另外,皇上大婚在即,而想要重修太和门,没有几年光景是断不可能完工的,所以奴才们议着,现下便赶紧清理火场,然后再找些能工巧匠,搭建一座临时的彩棚。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但只处置那两个奴才,太轻了!回头拟道旨意,内务府大臣、步兵统领等相关人员皆降级罚俸。至于临时搭建彩棚,朕意可行。”光绪端杯啜了口奶子咽下,“对了,可有醇王爷的消息?”
“回皇上,据李鸿章电,醇王爷一行已在返京途中,约摸这几日便可回京。”孙毓汶正自愣怔间,忙躬身道。
“嗯。”光绪轻轻点了点头,呷口茶接着道,“老佛爷方传旨,要朕率你们随她去钟粹宫进香,你们看——”孙毓汶、刚毅齐声道:“臣恭领圣命。”只翁同龢对这档子事打心眼儿里不赞成,踌躇了下,开口道:“臣今儿当差,临时进来奏事,皇上没有别的旨意,臣还得回去,不敢误了国事。”
“朕不强人所难。你既当值,朕也好向她老人家交代了。孙毓汶,你先过去,告诉老佛爷朕立马过来。”说着,光绪移眸扫了眼窗外。窗外,灰茫茫的苍穹中雪花在哨风的吹拂下无力地飞舞着,仿佛在向凝视它的主人乞求着什么,“顺便让伯彦讷谟祜进来吧。”
“嗻。”
伯彦讷谟祜进宫后便一直在殿外候着,这种情形以往可从没有过的。兀自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时,听得宣召,忙强自定神进殿来,跪地叩头道:“臣伯彦讷谟祜给皇上请安。”
“嗯。”光绪冷哼一声,端起案上的奶壶自斟自饮了杯方移眼瞥了下伯彦讷谟祜,“你可知道,那尔苏那奴才经常坐运水车里混进后宫!”
“臣……臣不知。”寥寥数字,却无异于晴天霹雳,伯彦讷谟祜惊恐得睁大了眼,翕动着嘴唇。
“你敢说不知?!”
“皇上明鉴,臣真的不……不知道此事。”
“如此朕便信你这次。”光绪扫了眼伯彦讷谟祜,长长吁了口气,道,“你父僧格林沁转战大半生,方为你等挣得今日这点家业,须得好好珍惜才是!”
“臣晓得。”
“好了,你跪安吧。”
“嗻。”
望着伯彦讷谟祜颤巍巍的背影,光绪只觉着心中塞了团破棉絮般挑不开理不清。抬眼望了望殿角的大自鸣钟,却已近午时,遂披了外衣,径奔慈宁宫而去。
守门太监望见光绪过来,忙飞奔进去与慈禧太后传信。庆郡王奕劻、贝勒载漪等一干文武百官、王公贵戚早已等在门口,见光绪过来忙不迭跪下请安。“罢了吧。大冷的天也难为你们了。”光绪虚抬了下手,说道,“有差事的回去当差,没差事的随朕过去就可以了。”说罢举步进了倒厦大门。至西厢房廊下,凝神细听,却鸦雀无声,光绪眉头微皱,轻声道,“儿臣恭请亲爸爸圣安。”
“进来吧。”
抬脚进屋,却见慈禧太后脸色阴郁地斜倚在大迎枕上,静芬偏坐一边,轻轻与她拿捏着双腿;太妃乌雅氏、郭络罗氏、七格格、叶赫那拉氏皆庙中泥胎似呆坐一旁、动也不动,光绪心下不由一紧,凝神正欲行礼请安,只听慈禧太后已开口道:“行了!你也不看看都甚光景了,还晓得过来?!”她脸上像挂了层霜,语气也似枯柴一样干巴。
“奴才们奏呈太和门失火一事,故儿臣耽误了下。”光绪躬身小心道,“儿臣意思,那两个犯事的奴才,依例处以斩监候。相关职司人员皆降级罚俸。不知亲爸爸意下如何?”
慈禧太后冷哼了声,道:“你这不都处置过了吗,还说这些做甚?!”光绪犹豫了下,道:“亲爸爸,儿臣……还有件事,近来蒙自、阿迷等处相继发生疫灾,儿臣意思——”
“够了!我看你压根便不欢喜陪我礼佛!”慈禧太后说着坐直了身子。光绪身子一颤,道:“亲爸爸,儿臣怎敢有这种心思,实在是——”
“行了,你去忙你的事,免得在我面前碍手碍脚!”
“这——”
“道乏吧!”
“嗻。”光绪低应一声转身出屋,仰脸望天,这方发觉雪花虽仍自飘着,却已较先时小了许多,似有放晴的迹象,只哨风依旧吹个不停。
回到养心殿,独自一人坐在空落落的大殿里,一种莫名的惆怅然忽袭上心头。窗外倒卷风不时扑进来,封得严严实实的双层窗纸不时一鼓一吸,居然也会有凉丝丝的风吹进来。光绪起身踱了几步,至炕前躺了,扯过案上几份奏章,却都是告紧求银子的,心里更塞了团破棉絮般堵得慌,遂撂了一边,静静躺着凝视殿顶,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又似乎在侧耳倾听外边微啸的风声。不知过了多久,殿角人许来高的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当当连撞了两声,仿佛四周都在呼应。
“王福吗?”听屋内响起轻手轻脚的声音,光绪张口道,“给朕斟碗参汤。”没有声响,只轻微的脚步声去了又来,光绪伸手接过碗,转身时方发觉却原来是长叙的女儿他他拉氏:粉莹莹的瓜子脸,悬胆腻脂一样的鼻子下一张樱桃小口紧紧抿着,一双如月明眸却已桃儿般红肿,兀自幽幽地望着自己。光绪“嗖”地坐直了身子,道:“怎的了?谁欺负你了?快告诉朕!”
“没……没那回事。”他他拉氏秋波淡淡地向光绪身上一扫,“万岁爷,奴婢想……想求您件事儿……”说着,她低下了头。
“什么事?”
“奴婢求……求万岁爷让奴婢出宫去吧。”他他拉氏的眼睛又不自禁湿润了,长长的睫毛像是不胜负担太多的悲伤,沉重地合了起来。
光绪伸手拉过他他拉氏,她如云的秀发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起伏着,就像是平静的湖泊中温柔的波浪似的。他轻轻抚摸着这温柔的波浪,天地间的一切,此时都像是已经静止了下来,他感觉到了她心跳的声音,但却似乎是那么遥远:“可是老佛爷——”
“不……不是。”他他拉氏抬起头望眼光绪,见光绪两眼闪着光亮兀自凝视着自己,忙又低下了头。这一望的感觉是文人骚客费尽心机都无法吟咏出来的,因为世间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和文字能描绘出这一眼的深意!
光绪轻轻抬起他他拉氏的面颊,拭了拭那晶莹的泪花,喉头哽咽道:“让你受委屈了,都是朕的不是。你……你想哭便哭出来吧,那样许会好受些。”他他拉氏强忍着的抽泣终于化成失声的痛哭,郁积着的悲哀,也随着这失声的痛哭而得到了宣泄。但光绪的心情,却沉重了起来。望着外头似阴似晴的天,怔怔地,仿佛在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为什么?朕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她?!”
他他拉氏身子雷轰电击般颤了下,抬起头,垂下;垂下,复抬起,心房的跳动混合了悲梦的初醒,在这刹那,她似已忘记了自己所有的悲哀。她不安地坐直腰身,幽幽长叹一声,张了张嘴唇,眨了眨眼睛,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方轻呼了声:“万岁爷。”
“唔?”光绪怔了下,回过神来径自抽手拭了拭湿润的面颊,见他他拉氏欲缩手,忙不迭又紧紧抓住,语声中竟似带着颤音,“不要离开朕,好吗?”“奴婢也……也舍不得万岁爷您的。”他他拉氏说着眼中的泪花扑簌簌滚落了出来。“自园子相见,奴婢心里便没一日不想着念着万岁爷,只——”光绪既像是在踏破铁鞋的搜寻中突然发现了自己所要寻找的东西,又像是浓雾中迷失的航船陡然找着了航行的方向,不及他他拉氏话音落地,一把将她揽了过去,轻轻吻着她的前额、脸颊和温热的嘴唇,吻着她那带着涩味的泪水,嘴里喃喃道:“够了,只此便够了。”
“万岁爷……”他他拉氏一阵眩晕,瘫在了光绪的怀抱里,“奴婢心里真是又苦、又甜,又愁、又喜。奴婢生就副贱命,便死亦不足惜的。只……只奴婢怕……怕会累了万岁爷您。若……若那样奴婢罪过可就大了。”
“不要说了。你都不怜惜自己,朕又岂能——”
“奴婢贱人一个,万岁爷是皇上,是真龙天子——”正说着,王福端着银条盘进来,他他拉氏挣了一下想脱开身,却被光绪按住了:“咱们都是人,没有区别的。只要你心里真喜欢朕,便什么也不用担心。”
“只是——”他他拉氏犹豫了下。
“放心。不会有事的。”
正说着,寇连材急匆匆进来,打千儿道:“万岁爷,芬主子来……来了。”他他拉氏似被蛇蝎噬了一口,身子猛地一颤,一把推开光绪,垂手侧立一旁:“万岁爷,奴婢该告退了。”
“怕她什么?!”光绪冷哼了句,拉住他他拉氏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笑道,“有朕呢,什么也不用怕的。”他他拉氏又急又怕,想离去只小手却被光绪紧紧抓住。正在此时,却听外边廊下传来王福公鸭子般的声音:“奴才给主子请安。不知主子有什么事?”
“没甚事。老佛爷让我过来告诉万岁爷句话。”一边说一边已走了进来,见光绪手拉他他拉氏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静芬顿时钉子价怔在当地,进也不是退也不能,俊秀的面孔变得绯红!
光绪松开握住他他拉氏的手,端杯呷了口茶细细品着,半晌方咽下淡淡道:“你不陪着老佛爷吗?怎的,不放心朕?”
“是……不是……”静芬从未见过光绪这样的眼神,慌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方语带颤音回道,“奴婢不知道妹妹在。奴婢只是奉老佛爷旨意,过来告诉万岁爷声,万岁爷方才所请老佛爷都恩准了的。”
“真是这样?”
“真……真的。”
“你敢骗朕?!”光绪脸上掠过一丝冷笑,眼中闪着绿幽幽的寒光直直盯着静芬,“她好端端的为何被老佛爷训斥?嗯?!”静芬身子瑟缩了下,脸已变得窗户纸般煞白:“这……这不是奴婢的错,是李莲芜说……说妹妹无视宫里的规矩——”
“够了!”光绪怒喝一声站起了身子。
静芬听着这沉重的、透着巨大压力的话,低下了头,半晌忽鼓起了勇气般抬起头望着光绪,道:“话说到这了,奴婢便斗胆向万岁爷进一言。不管怎样,皇上还不曾大婚。宫里现下已有风言风语,说万岁爷和妹妹——这种事传出去,皇上面上不好看不说,便老佛爷脸上亦没光彩——”
“你想得可太周全了!朕日后能有你这么个皇后,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呐!”光绪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脸上已挂了层霜般冷峻,“你敢说你心里便没私意吗?!”
“奴婢——”
“你怎样?不敢说是吗?!”光绪说罢来回踱着步子。半晌,倏然止步道,“亏老佛爷说你知书达理、德性好!”
静芬似乎不堪光绪目光的重压低下了头。见她红着脸,低着头搓弄衣带,光绪似动了怜爱之情,放缓口气道:“你虽没与朕行大礼,却已是定了的皇后,可她却连个名分也没有,怎么还要妒忌呢?朕识她在先,与她亦有情,难不成连说说话也不成吗?别忘了,妒忌也在七出之条呢!”他看了看垂头默不作声的静芬,语气又变得严峻起来,“有些事你身不由己,朕心里亮堂,也不说你;有些事怪你,朕念你入宫时日不久,亦不说你,殊料你竟越发不可收拾!奴才们说‘闲话’,这‘闲话’又从哪儿来的?还不是你们这些做主子说的?你说,是你有罪还是朕有过?”
长篇累牍、振振有词,直压得静芬透不过气来,懵懂了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奴婢有罪,求万岁爷责罚。”“知道有罪,朕便不怪你。”光绪复踱回炕前坐了,接杯呷口茶说道,“你是未来的皇后,一言一行都要多想想。皇后,听着名分是不错的,但要想做个好皇后,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哎。”
“跪安吧。”
静芬轻应一声,起身蹲个万福,脚似灌了铅般沉重地踯躅出了养心殿。望着她渐趋模糊的身影,他他拉氏轻轻叹了口气:“万岁爷,其实想想,她……她也挺可怜的。您——”
“她可怜?难道你便不可怜吗?”光绪踱至窗前,轻轻摩挲着他他拉氏的秀发,口中道,“世上可怜的人太多太多了,朕又何尝不是一个?有时候事情并不能随你心意去做的。”窗外,天色已晴朗了许多,只冷风掠过,依旧是那么强劲,光绪凝神向外注视着,似乎要穿透千层万叠的宫墙。
出养心殿,仰脸吸了口清冽的寒气,静芬惴惴不安的心方稍稍定了下来。抬脚欲去钟粹宫,只天色已近未时,遂复折往了慈宁宫。至西厢房,见慈禧太后尚未回宫,静芬犹豫了下便呆坐在杌子上愣愣出神。飒飒风响和金自鸣钟单调的沙沙声,在她耳畔混合成一种哀伤凄婉的音乐,想想光绪先时言语,静芬心中只觉混混沌沌一片茫然,但觉自己前途,亦如那哨风中的雪花般摇曳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廊下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静芬兀自出神间,忙起身侧立一旁,待慈禧太后进屋,遂进屋蹲万福道:“芬儿给老佛爷请安。”
“嗯。”慈禧太后更衣斜倚在大迎枕上,边吸着长寿膏边问,“皇上可是与那小狐狸精在一处?”静芬嘴唇翕动着,低头回道:“没……没有。皇上一个人在殿里看着奏折。”
“是吗?”慈禧太后皱眉自言自语了句,吸口烟徐徐吐出。见静芬眼眶红润,遂接着道,“你说谎。可是皇上他责罚你了?”她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威压,静芬身子不觉一个寒战,怔了下忙道:“没有,真的没有。是沙子吹进了眼睛。”
“满地的雪哪儿来的沙子?!”慈禧太后冷哼了声,说道,“还没行礼你便向着他了?!要他陪我他国事一个接着一个,不想却是这等事儿!小崔子,你去传我话:皇上明儿起太庙思过七日,那小狐狸精——”
静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老佛爷,求您免了……免了万岁爷这回吧。他和他他拉氏只……只是说说话而已。”
“不知好歹的东西,我这般做还不是为你好?!去,让那小狐狸精去浣衣局做一个月的苦差!”
“嗻。”
慈禧太后径自端杯漱了下口,瞅眼兀自伏在地上瑟瑟不已的静芬说道:“起来吧。记着,在宫里,有的只是尔虞我诈,不可心存仁慈。你对别人慈悲,换来的只会是自己忍受痛苦的煎熬!那小狐狸精现下已迷得皇上团团转,以后还不晓得怎样呢。我在,你自不会有事,若我有朝一日去了,你能应付过来?”
“芬儿记着了。”静芬说着颤颤站起身来,犹豫了下复道,“只……只如此一来,恐万岁爷心里更会怨恨芬儿。”“那又怎样?”慈禧太后冷哼了声,“他敢夺了你皇后名分不成?”
李莲芜细细揣摩着慈禧太后的话,越想越觉着有理,念及自己被赶出养心殿那幕,心中更是又羞又恨,遂将满腹的怨意撒在了他他拉氏身上:“老佛爷,依奴婢意思,不如将那他他拉氏赶了出去,或永世让她在浣衣局做苦差,岂不干净?”
“不,那样太便宜他们了。”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狞笑,微光下似凶神恶煞一般,静芬身子不由一个激灵,“那小狐狸精可是我棋盘上一个关键的棋子。用她时不时给皇上提个醒儿,使他知道还有我这个老佛爷在,不是更好吗?”说罢,她得意地笑出了声。
情感上的摧残百倍于肉体。静芬深深懂得这一点。望着如醉如痴陶醉在得意之中的姑母,她似觉与往昔陌生了许多。
权势、感情,孰轻孰重?静芬陷入了苦苦思索之中……
迈着灌了铅般沉重的步子回转府邸,伯彦讷谟祜便瘫了似斜躺在了炕上。短短一夜时间,他竟似苍老了许多。
“儿那尔苏给阿玛、额娘请安。”
伯彦讷谟祜没有言语,只移眸扫了眼那尔苏。起身端案上杯子呷了口,许是太凉,伯彦讷谟祜眉头微皱了下:“你这阵子经常不回府,是吗?”“儿职责所在,不敢稍有懈怠。”见伯彦讷谟祜目光中露出一股瘆人的寒意,那尔苏心里不由得一紧,躬身低语道,“不知阿玛——”
“侍卫们不都轮换着吗?”
那尔苏只觉着心跳陡地加快,强自定神回道:“儿是贝勒衔侍卫,自然比其他人责任更重些的。”
“职责所在?钻到运水车里混进后宫,这也是你的职责所在吗?!你可晓得你能有今日这等荣耀,咱家能有今日这等威势,端的为何?”
“是……是爷爷浴血奋战得来的。”那尔苏低头嗫嚅道。
“亏你还记得!可你那般作为对得起谁?对得起你死去的爷爷吗?对得起列祖列宗吗?你……你又让我这阿玛如何面对皇上?!”伯彦讷谟祜说着愈来愈激动,端着杯子的手捏得紧紧的,微微发抖。那尔苏长这么大,从没见过父亲这般怒不可遏,额头上顿时布满了密密的细汗,语不成声道:“阿玛息怒,儿日后一定……一定……”
“日后?晚了!”
“是老佛爷宣召,儿……儿也没有办法的。”那尔苏仿佛被电击了一下,深深伏下身去,只觉得胸口憋闷,堵得气上不来,头也嗡嗡作响。
“你可晓得,此事一旦泄露,老佛爷会——”伯彦讷谟祜额头青筋暴突,话未说完一口痰涌上来,脸顿时涨得通红,吭吭地咳了两声,只说不出话来。
“老爷!”
“阿玛!”
福晋奕敏见状忙替伯彦讷谟祜揉胸捶背。半晌,伯彦讷谟祜才吐出痰,瘫软地倒卧下去。窗外,自东际天穹射出的金芒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乌云完全遮住,一派苍茫景象,只风儿吹过树梢,不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给人一丝活的气息。良久,伯彦讷谟祜徐徐睁开已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无神地望着屋顶,说道:“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丑事,你……你让阿玛该如何是好呀?”
“儿……儿……”那尔苏脸色雪一般煞白。
“你爷爷的忌日也快到了,你这便去告假,阿玛还送你回草原吧。”伯彦讷谟祜长长透了口气,“你们兄弟几个,阿玛对你关心最少。不过你放心,你但有什么要求,阿玛一定会尽量满足你的。”
“阿玛,儿——”那尔苏会过意来,身子不由剧烈地抖动着。
“老爷,您……您不能呀。”听他这番言语,奕敏心里如刀割了一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拉着伯彦讷谟祜兀自颤抖不已的手泪流满面道,“您难道忍心看着孩子——”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我能忍心吗?可我又……又有什么法子呢?”
“这——”奕敏说着,忽然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之光,拉着伯彦讷谟祜的手亦不由得握紧了,急道,“这事现下还没有人晓得,不如你们都辞了差事,咱们终老草原。老爷,你说这样好吗?”
伯彦讷谟祜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轻轻摇摇头,开口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能瞒得了吗?”说着,伯彦讷谟祜长吁了口气,“为了先祖的声名,为了这府里上上下下数百口人的性命,我只有舍……舍了他了。”
“老爷——”
“好了,不要再……再说了。”
依路程本早该返京的,只积雪塞道,醇亲王奕譞一行折返京城时已是年关。此时正是三九天气,北京城内外万木萧森,灰暗阴沉的苍穹没有半点活气。服侍奕譞回了府邸,李莲英便打轿径奔大内。自西华门递牌子进了宫,李莲英一直提着的心方完全放了下来,趾高气扬地四处转悠了阵,方移步慈宁宫。守门的太监远远瞅着他回来,忙不迭进去禀报。
“奴才李莲英恭请太后老佛爷圣安。”
“起来吧。”慈禧太后点点头道,“那边杌子坐着吧。小崔子,端碗参汤与莲英。”
李莲英躬身谢恩就茶几旁坐了,接过热气腾腾的参汤仰脖便一饮而尽。慈禧太后见他这般样子,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慢点,别烫着了。瞧你那猴急样,似八百年没喝过一般。”说罢,转脸吩咐崔玉贵再斟碗与李莲英。
两碗参汤下肚,李莲英心底顿时舒畅了许多,抬袖抹了把嘴,道:“老佛爷身子骨不舒坦?”“老毛病了,天一冷便腰酸脚疼,浑身不得劲儿。”慈禧太后说着摆手示意静芬退下,“说吧,怎么样?”
“嗻。”李莲英起身至炕前,轻轻替慈禧太后揉捏着,不无得意地开口道,“老佛爷,不出奴才所料,李鸿章那果有银子,据奴才估计,数目当不小哩。”
“是吗?”慈禧太后眉头微皱。
“没错。”李莲英咽了口唾沫,“奴才是从盛宣怀那晓得的,他专门负责海军衙门银两,还会有假?对了,老佛爷,您还不晓得吧,海军的银子全都存在洋毛子的银行里。”
“什么?!”
“听说是洋毛子那利息高。不过奴才寻思,是下边奴才为了做手脚方便。”
慈禧太后诧异地望着李莲英:“此话怎讲?”
“银子存洋毛子那,便老佛爷您的懿旨,也无法查问到底有多少的,如此他们做手脚岂不方便多了?”
慈禧太后挪了下身子,背对着李莲英:“泱泱华夏皆我大清所有,难不成他们敢违抗我的旨意?!”李莲英犹豫了下,小心道:“老佛爷,洋毛子的洋行都建……建在租界里的,那……那是人家的地盘。”“哼。”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下,“李鸿章那奴才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把咱大清的银子放洋鬼子那!”“可不是吗?老佛爷待他恩遇有加,谁想竟背着老佛爷做了这等事来?”李莲英三角眼滴溜溜转着,“便这不说,他手头明明有银子,却一再开口与老佛爷要,这不明显与老佛爷您过不去吗?”
“连这奴才也与我作梗,真是可气可恨!小崔子,告诉庆王爷,让他去电天津,命李鸿章那奴才入京——”慈禧太后话音尚未落地,李莲英插口道:“回老佛爷,他已经在京城了。”“谁准他进的京?!”慈禧太后细碎白牙紧紧咬着,从牙齿缝中一字一字迸道,便李莲英亦禁不住身子一颤,怔了下忙答道:“七爷身子骨不大好,恐路上有个闪失,故他便随着来了。奴才想,许是万岁爷吩咐的吧。方才奴才进宫,他说立马也进来的。”
见崔玉贵愣愣地站在一旁,慈禧太后怒斥道:“混账东西,还发什么呆?去看看他进来没?”崔玉贵答应一声火烧屁股般奔了出去。一时间慈宁宫内死一般沉寂,只屋角金自鸣钟不甘寂寞发出了单调的沙沙声,一众太监宫女兀自忙着,见她这般颜色忙垂手侧立,庙中泥塑佛像般一动不动。良久,方听慈禧太后吁口气道:“海军情形如何?”
“嗯?”李莲英兀自出神间,怔了下忙躬身道,“哦,海军大小舰只已有二十多艘,此次演习弹无虚发,依奴才看,守卫我渤海门户足矣。”
“你七爷什么意思?”
“七爷也这个意思的。”
慈禧太后趿鞋下炕,来回踱了两圈,许是屋内过于闷热,径自于窗前推开了窗,一股冽风迎面袭来,她的身子不由瑟缩了下,遂又关上,沉吟道:“如此说来,将海军银两先拨过来不会有事的了。”“是是。”李莲英连连点头应道,“眼下天下太平,莫说不会有事,便有事,以咱海军现下的力量,亦足以应付得下来。”
“可曾打听到他那究竟有多少银子?”
“这个——”李莲英抬手摸了摸剃得趣青的额头,“先时有多少,奴才不……不晓得,盛宣怀那奴才口风甚紧。只听说各地饷银正陆续送抵——”正此时,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
“臣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恭见老佛爷。”
“进来吧。”
李鸿章轻应声进屋,向着慈禧太后的背影刷刷一甩雪白的马蹄袖,跪地叩头道:“臣李鸿章给老佛爷请安。”一月不见,他似乎苍老了许多,鬓发雪一般白,清癯的脸上刀刻般满布皱纹。慈禧太后没有转身,只冷冷道:“谁让你回京了?!”
“奴才因七爷身子骨不适,恐——”
“是吗?”慈禧太后说着忽地转过身,两眼闪着瘆人的寒光直勾勾地盯着李鸿章,“可奉有旨意?”
“奴才——”
“身为封疆大吏,未奉圣旨擅自进京,该当何罪你可知道?!”
“奴才知道。”李鸿章的脸变得香灰一样又青又暗,“奴才是……是奉了皇上旨意的。”“皇上?如今谁主着位子?!你能有今日这般地位,靠的又是谁?!我还没去呢,你便急着另换门庭了?!”慈禧太后语气似枯柴一般干巴,来回踱着快步,花盆底鞋踩在金砖地上发出“咯咯”声响,似千斤重锤般敲击着李鸿章的心,“给你些好处,你索性便连我也不放眼里了吗?!”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都已做了还说?!”李鸿章魂不附体,浑身木头似的不知疼痒,哪还回得话来?正没做理会处,但听慈禧太后已接着道,“说,海军银两一向放哪儿?!”
“回老佛爷,放……放在汇丰洋行和怡和洋行,有时也放在太古洋行不定的。”李鸿章头伏在地上,身子抖了下道。
“那可都是洋鬼子开的?!”
“是。他们那……那利息高。另外,咱买他们舰只,银两划拨也方便些。”
“是吗?”慈禧太后冷哼了声,“听说便我的旨意也不能查问究竟有多少数目,可是?”李鸿章好容易才恢复了一点神智,偷眼瞥了下李莲英,却见他正一脸奸笑地望着自己,心里直恨不得将其撕开吃了,强自凝神道:“是……是的。洋行都那个规矩,为的是保护客户利益。”
“保护你的利益,对吗?!”慈禧太后脸上挂了层霜般冷峻,“莫忘了那都是朝廷的银子!老实告诉我,你在那究竟放了多少银子?!”
“回老佛爷,目下只……只剩五十多万。”
“你敢骗我?!”
“奴才不敢欺瞒老佛爷,前次存的银子都购了舰船。这五十万,还是洋行资金周转困难,当时没支付的。”说话间,李鸿章抬袖偷拭了下簇青额头上密密的细汗。
“各地支付海军的饷银呢?”
“大多还没运抵。奴才来时只两广送了五十万过来。”
无力的阳光透过重重云层斜射进来,照在慈禧太后的脸上,似茫然又似怅然。盏茶工夫,但听她长吁了口气:“园子那边已有一个多月未动工了,我寻思着将你那的银子先挪过来用用。另外,你和那些洋鬼子熟络,先从他们那边借点过来。你看呢?”
“老佛爷吩咐,奴才岂敢不遵?奴才回头立马便与他们商洽。”李鸿章心里直叫苦不迭,沉吟片刻回道,“只……只海军银两,奴才斗胆,请老佛爷万万不可——”
“嗯?!”
“老佛爷息怒,容奴才细细禀奏。”李鸿章身子一个激灵,定神叩头道,“目下我海军虽已初具规模,终究实力仍不敌诸列强。时局风云莫测,奴才意思还是小心为上。”他顿了一下,接着道,“近年便日本国亦大肆扩军,从其插手朝鲜事务看,野心端的不小,如此时抽走海军银子,奴才恐事端突起,难以应付得下来。”
“我煌煌天朝岂惧了他弹丸小国?!”慈禧太后至炕前盘膝坐了,端杯抿茶开口道,“便他心怀歹意,蓄意挑衅,不还有英法俄德诸强吗?他们能眼瞅着小日本侵咱大清不管吗?”李鸿章低头苦笑了下,复抬头望着慈禧太后小心道:“英法诸强利益受损,自不会不过问的。只将希望寄在他们身上,实在——老佛爷还不晓得吗,这些洋鬼子可狡诈着呢!”
“你说来道去不外一个意思,你那儿的银子我一分一厘也别想动!是吗?”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嘴唇翕动着欲驳两句,却又一时想不出说些什么,遂复拉下脸冷冷道。
“是……不是,奴才怎敢有那份心思?”李鸿章怔了下,满脸赔笑道,“银子虽在奴才那,可不还都是老佛爷您的吗?老佛爷旨意一下,奴才岂敢违抗?实在是眼下时局复杂。老佛爷信任奴才,将京畿门户交与奴才,奴才不悉心用命,万一有个闪失,奴才这命赔了是小,我大清江山社稷是大呀。奴才这点子心思,还望老佛爷明鉴。”
“大人言重了吧。”见慈禧太后凝眉沉思,李莲英插口笑道,“眼下一派太平景象,又怎会说有事便有事?老佛爷为咱大清操劳了一辈子,就这么一点心愿,大人也好意思拒绝?”“你──”李鸿章气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话没出口旋即便敛了。他知道,这个阉宦可是万万得罪不起的!李鸿章强挤出丝笑色望着李莲英,开口道:“总管如此言语,本官可怎受得起呐,本官有今日,还不都是老佛爷恩遇?莫说老佛爷让本官做差,便老佛爷要本官这命,本官也心甘情愿的。只本官确有难处——”“行了,你的心思我还不清楚?”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止住李鸿章,说道,“海军一事关系重大,自是马虎不得的,这我有分寸。听莲英方才说,以海军现下实力,守护渤海门户绰绰有余,可是这么回事?”
是也难,非也难。饶是李鸿章办差这么多年,经过的场合数不胜数,亦不禁犯了难,沉吟了足足半晌工夫,方小心道:“我海军大小舰只二十余艘,守渤海门户勉强可以,只倘若——”不待他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已自开了口:“如此便是了。回头将你那银子先划过来,放心,来年倒腾开了自会还与你的。”
“奴才……奴才……”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血,李鸿章的脸变得又青又黄,支吾半晌,方道,“老佛爷明鉴,购置枪弹亦需银子的。奴才恳请……奴才恳请老佛爷留点与海军吧。”
“混账东西!与你好生商量,你便越发上脸了!”慈禧太后怒喝了句,端杯便向李鸿章掼了过去。一时间众人都吓蒙了,惊呆了,一个个脸色苍白、面面相觑,正没做理会处,却听慈禧太后阴森着脸接着道,“张口洋务闭口洋务,办了这么多年连个枪弹还须向洋鬼子买,亏你说得出口!”
“老佛爷隆恩高厚,奴才奉职无状,实感愧疚万分。”许是被茶水泼醒了头脑,李鸿章反较先时镇定了许多,“恳请老佛爷开去奴才一切差使,以警臣下怠忽公务之心。”慈禧太后冷笑了声,道:“想让奴才们背地里议论我的不是?你安的什么心思?!”
“奴才不敢,实在是奴才年迈,恐误了差使的。”
“你老了,我不老吗?我现下也撂挑子,行吗?!”慈禧太后两眼直直地盯着李鸿章,“现下还没人可以顶你的缺,以后有合适的奴才,我会先想着你的!”
“嗻。”
“给你半月时间,将这差使办妥。记着,这事不可张扬!跪安吧。”
“嗻。”李鸿章答应一声,叩头颤颤地退了出去。
是时已近酉时,长长的永巷中静悄悄阒无人声。李鸿章脚似灌了铅般沉重,举步踯躅前行,此刻他几乎已忘了一切,脑中混混沌沌的。
“大人。”寇连材奉旨早已候在隆宗门外,远远见李鸿章过来,一路小跑着迎上前躬身打了个千儿,“瞧大人脸色,敢情身子不适?”
“嗯?哦,不不。本官只是一时走了神罢了。”李鸿章怔了下,略拱了下手,道,“公公此去是——”
“咱家专门在这候大人呢。”寇连材笑道,“万岁爷闻得大人您进宫了,让过去趟。”李鸿章身子哆嗦下,旋即苦笑了下道:“既是皇上传唤,烦劳公公前头带路吧。”进东暖阁,隔窗望去,但见光绪兀自与内阁学士李端棻、庶吉士王仁堪说着什么,李鸿章犹豫了下,道声“臣李鸿章参见皇上”,便抬脚进去。正欲叩头请安,却听光绪已开了口:“免了。你先坐那边杌子上。”说罢,将目光转向李端棻,笑道,“先时那李朝仪听说是——”
李端棻剃得簇青的额头上许是由于紧张,此刻已满是密密的细汗,闻声怔了下,忙道:“回皇上,那是奴才堂叔。”
“嗯。”光绪略一沉吟,道,“他官声不错,做顺天府尹说来还真有些屈了他。听说百姓还给他立了座祠,有这事吗?”李端棻不想光绪还记得数年前的事儿,激动得脸色绯红,连连叩头道:“奴才代先堂叔谢皇上褒奖。那都是百姓父老的错爱,其实——”
“官做得好,百姓自然会爱你、敬你。”光绪说着,转脸对着王仁堪道,“你可是三年丁丑科中的状元?”
“正是。”
“向例委了乡试主考的,都不见驾。”光绪呷了一口茶,慢慢嚼着茶叶,良久方说道,“但如今世事日艰,正是用人之时,少不得叮咛你们几句。你们两个,一个世宦门第,一个清流世家,对你们的人品朕不清楚,但既是翁师傅荐的,想亦不会有错。抡才大典要公平取士,不可心怀偏私,明白吗?”
“臣明白。”
“明白便好。”光绪扫了二人一眼,道,“所谓‘公’,并非只是不受贿,有一些人,取士不看文章好歹,只拣着贫寒的取,这也是心存偏私!”光绪说着将杯子向案上一放,“该怎生做,你们自己揣摩。但出了纰漏,莫怨朕不看情面。”
“臣定不负皇上重托。”
“好,君臣无戏语。你们这便跪安吧。”许是坐得太久,光绪挪动了下身子,移眸李鸿章道,“你七爷不曾进来吗?”
“回皇上。”见光绪嘴努炕侧绣花瓷墩,李鸿章躬身谢恩斜签身子坐了,“王爷身子不适,不曾进宫见驾。回头会有折子呈进来的。”光绪剑眉紧锁:“情形如何?”
似乎有些不安,李鸿章挪动了下屁股,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犹犹豫豫道:“七爷阅了海军后偶感风寒,奴才们虽悉心照料,只烧却总也退不下来。如今情形看起来不……不大好。”闻听此言,光绪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霹雳当头轰了一下,神智竟全都凝住了。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他喃喃道:“可……可是真的?”“奴才不……不敢欺瞒皇上。”李鸿章似亦被他感动,语声嘶哑道。懵懂了半晌,光绪忽地手握拳重重地砸在案上,腮边肌肉抽搐着厉声道:“李玉和呢?他做甚吃的?!连风寒小疾也医不好吗?!寇连材!寇连材!”
“奴才在。”寇连材兀自忙着吩咐备膳,闻听忙不迭跑了进来。
“宣李玉和见朕!”
“嗻。”
“公公且慢。”李鸿章犹豫了下,喃喃开了口,“皇上,那奴才自觉有负皇上重托,回京途中已……已悬梁自尽了。”
静,死一般的寂静!银色的月光从南边一溜亮窗洒落进来,照在光绪的脸上,似纸一般煞白。他怔怔地望着,久久地一动不动。沙沙一阵响,殿角的金自鸣钟连撞了六下,已报酉正时牌。光绪似梦中惊醒般身子颤了下,抬眼瞅了下表,长吁口气道:“连材,拿一百两银子与他家人吧。”
“嗻。”
“对了,顺便将张之洞呈的那些东西带些与醇王爷,告诉他好生歇息,朕过阵子去看他。”说罢,光绪移眼望着李鸿章。“皇上,”不待光绪开口,李鸿章径自起身打千儿道,“奴才业已尽了力,只王爷——”
“朕知道,不要再说了。”光绪神色黯然,“你那情形怎样?”
李鸿章心里像被锥子刺了一下,思量着开口道:“回皇上,奴才那一切尚……尚好。”他说着顿了下,“只奴才防范不周,以致泄密于李总管。奴才有负皇上旨意,但请皇上责罚。”说罢,李鸿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起来吧。其实这事朕也已料到了。”光绪淡淡道了句,趿鞋下了炕。李鸿章没有起身,只仰脸诧异地望着光绪喃喃道:“皇上已……已料到了?”
“嗯。”光绪轻轻点了点头,“你虽为官几十载,却万万不是那奴才对手的。天意如此,也怨不得你。”
“皇上,奴才——”李鸿章眼眶有些湿润。
“现下再说什么也没用了。要想的只是以后该怎么办。”光绪说着复抬眼望了下表,“现下除两广、湖广,没一处不开口向朝廷要银子的,要想指望这一年半年拨银子与你,是不可能的。购船一事,就暂缓些时日,心思只放在现下这点船只和将弁身上吧。你那还能剩多少银子?”
“回皇上,”李鸿章苦笑了下,道,“奴才那原有五十万,刚全被老佛爷挪了去。现下便将弁饷银,奴才这心里也犯难的。”
“朕已令张之洞筹些银子与你了。这些年朕也积了些银子,回头你也拿去吧——”
“皇上,此事万万不可。”
“有甚不可的?朕也用不着的。”光绪望着李鸿章,淡淡一笑道,“能与你的也就这些了,仔细点用。朕将海军全托与你了,希望你这巧妇能与朕做出那无米之炊出来。”
“奴才定鞠躬尽瘁,以期不负皇上重托。”李鸿章喉头哽咽,两行热泪顿时禁不住夺眶而出,伏地叩着响头应道。
“不是期望,是一定!”光绪语声坚定,“好了,朕还要与老佛爷请安,你道乏吧。”李鸿章嘴唇翕动着正欲开口,只外边已传来言语:“臣翁同龢恭见皇上。”光绪眉头微皱,道:“进来吧。”
“臣翁同龢给皇上请安。”翁同龢环视周匝,开口道了句便欲行大礼,却已被光绪摆手止住:“什么事?”翁同龢没有言语,只扫了眼李鸿章,李鸿章见状,躬身道安退了出去。翁同龢这方开口道:“回皇上,御史朱启就李莲英巡阅海军一事有本奏上。”说着,径自袖中取出一道奏折双手呈上。光绪迟疑下伸手接了,边看边点头道:“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如若个个皆像他这般,那就好了。”说着,他喟然长叹一声,“你告诉他,折子朕已看过了。”翁同龢咬着嘴唇,说道:“他在军机房候着,说是……说是……”
“说什么?”
“说皇上若不给他个回话,他便去见老佛爷。奴才好说歹说,他只是不应允。”
光绪沉吟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你告诉他,朕的意思,此事就算了吧,要他切不可鲁莽行事!”说罢,光绪抬脚出屋,奔慈宁宫而去。
虽说清廷祖制太监不得出京,只时局已远非往昔,故朱启闻得李莲英出京随行阅军消息,几欲上折弹劾都每每忍将下去。只听闻李莲英此行却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遂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听得屋外脚步声橐橐,朱启忙自起身掀帘迎了出去:“中堂,可曾见过皇上?”边说边随着翁同龢进了屋。
屋里大熏笼内炭火熊熊,甫一进来,翁同龢便觉一股热浪袭来,许是心烦,抑或是觉着闷热难耐,翁同龢径自褪了外面袍服,褪鞋上炕盘膝坐了,抿了口犹自冒着热气的茶水,方开口说道:“方才本官已将你的奏折转呈皇上。皇上意思,此事既已过去,就算了吧。”
“什么?算了?”朱启脸上满是诧异之色,“他此去打的可是海军的主意呀,难道皇上不知道吗?”
“此事皇上亦后来方晓得的。”翁同龢叹了口气,说道,“皇上要本官告诉你,切莫鲁莽行事。依本官意思,你还是——”
“不!”朱启语气斩钉截铁,“下官定要向老佛爷讨个说法!”
“老佛爷脾性你不清楚?你这般作为,非但于事无补,只怕会丢了差使的。”翁同龢说着压低了声音,“大人忠君报国之心,本官清楚。只眼下不是蛮干的时候。皇上入主大位指日可待,你不妨便忍下这口气,要知道皇上身边缺的便是你这等人物。若你为此无补之事落得丢官夺印,实在是因小失大呀。”
朱启起身踱了两圈,神情不无激动:“中堂盛情,下官心领。只中堂言语下官却不敢苟同。我朝业已千疮百孔,还经得起如此折腾吗?!当今局势,要想屹立世界之林,不为外夷所侵,靠的只有一点:实力!我朝怎样?八旗官兵只知饮酒作乐、醉生梦死,绿营将士但晓腐败堕落、唯利是图,唯一一线希望便是海军。可如今它刚刚有了些眉目便——中堂难道认为这也是小事吗?”
“你……你所言甚是。”翁同龢顿了下,沉吟着开口说道,“只那奴才虽怀着此种心思,究竟得未得逞尚不清楚。大人不妨过些时候再说吧。”
“若果让那奴才得逞,岂不为时已晚?下官身为御史,职责所关,不能置若罔闻。”翁同龢仍自希图做些努力:“以你之力能挽回此局面吗?本官望你万万三思而后行,莫要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才是。”
“下官无力救大局挽狂澜,只能就我职责里稍尽绵薄之力。即使真于事无补,但多少能唤起众官忧君忧国之心亦已足矣。”朱启说着躬身打了个千儿,径至屋角架上取袍褂披了,转身脚步橐橐,消失在昏黑的苍穹之中。望着那坚毅的背影,翁同龢无奈地摇了摇头,只眼眶不知何时已自湿润。
此刻正是宫中用膳之时,长长的永巷内鸦雀无声,只几个下等的太监兀自掌着灯。朱启浓眉紧锁,低头走着,待慈宁宫守门太监打千儿请安,方察觉已至宫前,点头进去,过前厅沿抄手游廊至西暖阁,凝神细听,却闻慈禧太后道:“此事可是真的?”
“嗯。儿臣恳请亲爸爸能恩准儿臣过府探望。”
“此事——”慈禧太后犹豫了下,终道,“好吧,明儿你料理完事便去看看。告诉他安心养着身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朱启兀自凝神听着,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转脸看时却是崔玉贵,遂略拱了下手低声道:“下官有事须面陈老佛爷,烦劳公公通禀一声。”
“大人也不瞅瞅这都甚时候了?明儿进来吧。”崔玉贵也不还礼,挺胸收腹如斗鸡般傲慢道。朱启心知他欲借机敲些银两,冷哼一声道:“此事非同小可,本官必须今儿见老佛爷,还请公公掂量掂量!”
朱启生性耿直,于趋炎附势、投机取巧之事最是痛恨,每年只靠那百十两俸银度日,贫寒之境况京城里也是数得上的人物。崔玉贵心知亦榨不出多少油水,又见他这般神色,犹豫了下点头进去,打千儿小心道:“老佛爷,御史朱启求见。”
“什么?”光绪正欲施礼告退,闻听怔了下忙开口道,“这都甚时辰了?还让亲爸爸歇息吗?告诉他有事明儿再奏上来。”
“算了,反正也没歇着。他这时辰求见说不准真有甚急事呢。”慈禧太后似乎心情甚好,淡淡一笑道,“去,唤他进来。”
“亲爸爸——”光绪尚欲开口,只慈禧太后微微抬手止住。不大工夫,朱启进得屋来,偷偷扫眼周匝,跪地叩首道:“臣朱启给老佛爷、皇上请安。”慈禧太后微颔了下首:“你可就是先时弹劾莲英的那个?”
“回老佛爷话,”朱启重重地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奴才正是。”慈禧太后放杯似笑非笑了下,道:“你胆子却也不小呐。”
“奴才不敢。”朱启怔了下,道,“奴才身为御史,职责所在,不敢不言于天庭,还请老佛爷——”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罢了。说吧,此次来又想弹劾哪个?”眼见慈禧太后那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态,光绪心中直十五个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忙丢眼色过去:“你做差也不少年份了,还不晓得规矩?有这时辰奏事的吗?老佛爷年岁大了,如个个奴才都像你这般,她老人家身子骨怎生受用?长话短说,知道吗?!”
“奴才明白。”朱启点头道了句,似已领会光绪语中深意,只嘴上却依旧道,“奴才听得传言,李莲英此次随醇亲王赴天津——”原来如此!慈禧太后闻听脸色陡得一沉:“有这么回事,怎的?你又看着不顺眼了?莲英究的与你有甚过节,你三番五次与他作梗?!”
朱启定了定神,抬眼望着慈禧太后开口道:“非奴才与他有甚过节,只他此举有悖情、理、法。我朝家法,阉宦不得离开京城一步。此番李莲英随行,非但有违家法,且以刑余之辈厕乎其间,只恐唐监军之祸复现于我大清。奴才恳请老佛爷依我朝家法,重处阉宦李莲英!”
“有那么严重吗?!”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冷冷道。
“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虽此次尚未显端倪,却不能不防患于未然。且臣听闻其此次赴津,为的是——”不待他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已忙开口道:“与你等风闻奏事之特权,不是为这些鸡毛碎事的!我朝优礼近支亲藩,宫廷太监贲送往来,亦属常有之事,这些你不晓得?此次醇亲王阅军,迥非寻常,我特派莲英随行,为的只是他侍奉人有一套。醇亲王身子骨虚弱,若没个称心奴才怎成?他若有个闪失,你可担待得起?!”
“奴才卑贱之命,便万条亦不足以相抵。老佛爷心思,奴才亦清楚。”朱启直直地望着慈禧太后,语气斩钉截铁,“只此事业已令道路哗然、士庶惊愕,为崇体制、平民议,防患于未然,奴才恳请老佛爷以大局为重,勿因一己之私轻纵了这奴才!”
听他这般言语,满屋太监、宫女人人股栗变色,慈禧太后以刻薄猜忌、心狠手辣著称,从没见人敢如此横眉顶撞的,何况这么一个小小的御史!光绪看着慈禧太后愈来愈阴沉的脸,正要设法缓解她立时就要发作的雷霆大怒,不想一旁的崔玉贵却断喝一声开了口:“大胆奴才,你这是和老佛爷说话?!”
“本官与老佛爷议事,又岂有你这奴才插嘴的地方?!”朱启冷声道。
“够了!”光绪细碎白牙紧咬嘴唇,沉吟片刻方开口喝道,“他一个奴才不晓得规矩,你做差这么多年了,也不晓得吗?见你才学不俗,朕素日里纵着你,你倒顺竿爬了!来人!叉他出去!”
“慢着!”慈禧太后脸似挂了层霜般冷,两眼闪着绿幽幽的寒光直勾勾地望着朱启,“如此便宜让他出去,岂不让奴才们真疑心我怀着私意?我好意为醇王爷着想,反倒落得百般的不是了。朱启,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老佛爷?!”朱启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言语莽撞,忙叩头道:“奴才秉性浮躁,还请老佛爷恕奴才唐突之罪。只奴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尚乞老佛爷明鉴。”“明鉴?又有谁明鉴我的心思?!”慈禧太后说着趿鞋下了炕,“依你意思,便我也是有罪的了。你看依着律例,该定个什么罪名?!”她冷冷地笑着,每一字似乎都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
“奴才岂敢有这等心思?奴才只是——”
“岂敢?你有什么不敢的?!我这边多少军国重务等着办理,却听了你半日不三不四的议论!”眼见朱启还要分辩,慈禧太后断喝一声,“来呀,将这奴才暂且押于刑部大牢,明儿午时午门外斩首示众!”
“亲爸爸,此事万万不可——”
“嗯?!似这等不知好歹、非礼犯上、咆哮宫廷之徒你也怜惜?好好的太平盛世,只这些东西整日里吃饱了没事做,尽散播些流言飞语,方使得人心惶惶,局势难以揣摩。我看不杀他一两个不足以定天下、稳民心!”光绪身子一个激灵,在旁赔笑道:“朱启虽然放肆,儿臣以为他并无私意,倒是一心为朝廷着想。儿臣恳请亲爸爸念其孟浪无知,又是为公事与您争论,就姑且放了他这回吧。”
“他为朝廷着想,那我呢?我难道便是为自己着想了不成?!”见崔玉贵兀自傻呆呆地站立一旁,慈禧太后喝道,“还愣什么?要我再说一遍吗?!”
“嗻。”
“慢着。”光绪说着急步上前跪倒在地,“亲爸爸,御史风闻奏事,乃我朝祖制。朱启莽言犯上,自是有罪,只万万及不上死罪。不瞒老佛爷说,儿臣确有怜他之意,只儿臣却也是为我大清社稷、为亲爸爸您着想呀。现下局势难以揣摩,如若因此小事便置朝廷大臣于死罪,传扬出去苍生如何看我朝廷?又如何看亲爸爸您?民心失,不可拾。亲爸爸不也时常告诫儿臣吗?儿臣请亲爸爸三思。”
“我便不信杀了这奴才天下会大乱!”
“那自不会,只如此民心皆失,又与乱有何异?亲爸爸,杀言官乃亡国之兆呐!”
西北风依旧呼啸着,檐下铁马似不堪酷寒发出“叮当”响声,慈禧太后蹙额踱着步子。她手掌天下众生生杀大权,她不怕任何人与她作对,但她怕失去了民心,失去了这能令她飞扬跋扈、作威作福的江山社稷!良久,只听慈禧太后倏然说道:“那依你意思,该怎生处置这奴才?”
“奴才莽言犯上、咆哮内廷,愿领死罪。”朱启似乎自懵懂间回过神来,徐徐抬起头凝视着慈禧太后,“只求老佛爷——”“既已知罪,还要多言?!”光绪方自暗暗吁了口气,见他横性又犯,忙开口厉声喝了句,复向着慈禧太后小心道,“回亲爸爸,依儿臣意思,这奴才不重处不足以警本人、戒群臣。不如革了他御史差使,交吏部观其后效再行补用。亲爸爸以为如何?”
“不,太轻了!”慈禧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一字一句从牙齿缝中蹦道,“皇上,你这便草拟份旨意!”眼见慈禧太后目光中瘆人的寒光,光绪如雷轰电掣一般,头“轰”的一下涨得老大!听慈禧太后吩咐,忙答应一声,至案前援笔濡墨,等着慈禧太后发话。
“御史朱启弹劾李莲英随行阅军一事,如其所奏仅止李莲英一人之事,无论如何诬枉,断不因宫监而加罪言官。唯该御史既料及内侍随行系深宫体恤之意,何以又视为朝廷过举?且当时并不陈奏,迨事过后方砌词妄渎,希图耸听,一加诘问,自知词穷,辄以书生迂拘,强为解免。是其才识执谬,实不足胜献替之任。姑念其年轻孟浪无知,又是于公事与上宪争论,故而免其忤逆犯上之死罪,即著革职回籍,永不启用。”慈禧太后说着脸上掠过一丝冷笑,端杯呷口茶润了润喉咙,方轻咳两声接着道,“兹后至朝政或有遗阙,乃臣工确有过失,均著就本事立时论奏,倘于后挟私臆测,除原奏不准行外,定必从重惩处,以为妄言者戒!”
“明儿一早便明发出去。”慈禧太后接过略看了下,说道,“朱启,你也回去收拾行李吧!”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