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燃起来了,灰烟迷漫中一阵阵烧焦皮肉的煳臭味浓烈得呛人……“狂徒,拖下去与本官重重地打!”翁同龢咬牙吩咐句,接着道,“吴忠,你与本官细细说来!”
眼瞅着朱启消失在暮色之中,慈禧太后心里直堵了团烂棉絮般挑不开理不清,遂趿鞋下炕来回踱了起来。光绪心中兀自惴惴不安,见她这般神色,更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两眼忽东忽西凝视了良久,方忍不住小心开口道:“亲爸爸,那……那奴才秉性浮躁,口没遮拦,与他置气,犯不着的——”
“唔?唔。”慈禧太后似乎这方察觉光绪尚在屋中,怔了下说道,“他那点子秉性,我心里清楚,也不怪罪他。只他不察内情胡言乱语,传出去实在不好收拾,给他那处分也为的堵堵下边口舌。”说着,慈禧太后叹了口气,“做官这么多年,他清得一汪水似的,想来也没甚积蓄,回头你与他二百两银子吧。”光绪怔了阵,回神过来忙躬身打千儿笑道:“亲爸爸圣明,儿臣代那奴才谢亲爸爸洪恩。”慈禧太后两眼凝视着窗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淡淡道:“我也乏透了,没事你道乏吧。”
“嗻。”光绪深深躬了下身,道句“儿臣告退”便退了出去。崔玉贵捧着银条盘进来多时,这方忍不住开口道:“老佛爷,那奴——”话音尚未落地,慈禧太后子阴森着脸开了口:“近来宫禁不严,门户不紧,有些不该外头知道的事都传了出去!莲英去天津筹银子,就这几个人晓得,朱启又怎生会晓得?!”
“老佛爷明鉴,这可不关奴才事的。”崔玉贵满脸惶恐神色,“奴才是老佛爷一手使出来的人,晓得老佛爷规矩,怎么敢在外边犯老婆子舌头?这事……这事从万岁爷那边泄出去,也……也说不定的。”
“回头告诉底下奴才,没事少吹牛犯舌头,若再有这等事儿,我决不轻饶!”
崔玉贵暗吁了口气,连声道:“是是,奴才一会儿就告诉他们,谁敢再乱嚼舌根,定抽了篾条赶出去!”
“泄露宫闱秘事,我是一定要他命的!”慈禧太后咬紧牙关,语气重得直让人喘不过气来,“便你与莲英也不例外!”因见李莲芜端着奶子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楹柱旁,遂摆手唤她进来。抿了口奶子,慈禧太后只觉着心里舒畅了许多,望着李莲芜道,“莲英出去了?”
“回老佛爷话,奴婢哥哥早些时已出去了。”李莲芜蹲万福道了句,扫眼崔玉贵道,“如今有些事很怪,扑朔迷离,周密一点断没错的,只老佛爷是包容天地的主儿,也不必为这些闲言碎语烦恼。”
慈禧太后似笑非笑了下,她这几十年来,何种大风大浪不曾经过?只这事愈是咀嚼,后味却愈是不佳。文武百官之间传播,可以召集起来痛加训斥,可以捉拿下狱、流放杀头,而百姓们传谣,却是最最可怕的!更况目下有屡禁不止啸聚闹事的,若为此类匪人利用作难,只怕——慈禧太后端起奶子呷着,出了半晌神,说道:“你太轻看这件事了。谣言,小则伤人,大则亡国!我遇这种事从来不肯轻易放过的。”说着,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冷笑,移眼盯着崔玉贵道,“你这便出去告诉莲英,将那奴才——”她没有说下去,只抬手重重向下一挥。崔玉贵顿时明白过来,忙叩头道声:“嗻。”便爬起身来。正欲抬脚出门,声音又传了过来:“手脚利落点,若是出了差错,你们这阳寿可就到头了!知道吗?!”
“奴才晓得,奴才晓得。”
朱启满腹惆怅,直更响三声才蒙眬睡去,远远听得雄鸡一声长鸣,心知已近寅正时分,遂穿衣洗漱一番,唤醒了小厮李庆。
自朝阳门出城折而北上,因着积雪冻得路面光滑无比,及近午时,二人方赶至距京城二十里地的张家堡。说是堡,其实也只十多户人家,朱启本待接着赶路,只李庆已是气喘吁吁、脚底打岔,因让他放了行李去寻个歇脚的地儿。
李庆连敲了几家门,里头都没人答应,好不容易瞅着个人,却急忙忙回家关门闭户。李庆嘴里嘟哝了句,近前敲门说话,里间人没有开门,只道了句东头有客栈便再不言语。李庆回转来皱眉道:“怪事,你就开开门说几句话儿,又能少了什么?”“局势动荡,也怨不得人家。既然有店,不就行了?”朱启淡淡一笑道了句,径自举步向东。
店老板似早已料着他们会来,兀自守在门口,二人尚未进前已自迎了上去,笑着打千儿道:“爷辛苦了!快里边歇着。不知爷要点什么?”跋涉了半日的朱启这方觉肚中已是咕咕作响,遂淡淡一笑道:“半斤牛肉,两斤饽饽,外带一壶烧刀子。”
“好的,爷您先歇着,立马便上来。”店老板说着高声吆喝道,“老三,半斤牛肉、两斤饽饽外加一壶烧刀子!快点,莫让爷候久了!”抹把脸门口处坐了。朱启扫眼四周,却见酒肆里除了自己与李庆,西边墙角桌上早已坐着二人,一个穿天青风毛底绸夹袍,一个穿绛紫棉袍,虽背对着看不清面孔,只看身形,朱启便想起一人来。他的心陡得一跳,漆黑眉毛不由攒成了“八”字。
“爷您怎的了?”李庆诧异地望着朱启,“可是受了风寒,身子骨不舒坦?”朱启淡淡笑着收了目光,摇摇头正欲言语,却见店老板鬼头鬼脑兀自与一麻脸伙计嘟哝着什么,心下更是犯疑,挤眼色示意李庆,道:“没事的。将东西包了,咱边吃边赶路。”说着,自怀中掏了块碎银放桌上便站起了身。
“哎。爷,您这怎的要走?”店老板见状,急步上前拦了,笑道,“酒还不曾上来呢。”朱启审视了眼店老板,道:“出来大半年日子,眼瞅着年关已至,还是早些赶回家的好。”
“急也不在这片刻光景。爷您便不怜惜自己,也该为这位小爷想想呀。大冷的天儿,可真难为他了。”店老板说着,转脸向着里间大声骂道,“老三,你他奶奶的手底下能不能快点?!”见李庆业已包好饽饽、牛肉,朱启拉了李庆的手,道句:“多谢美意,只在下思家之心甚切。来春在下北上,定来贵店多盘缠几日。”便欲出去。
“爷您这不看不起敝店吗?要让他人晓得,还不以为咱这店亏了主顾?”
“掌柜的如此不是有些强人所难吗?!”朱启说着推把店老板,夺门便出。角落处二人见状,“嗖”地站起身,腾身一跃便追了出去。
“阿敏阿,你却要怎样?!”朱启嘴角肌肉抽动了下,“莫忘了这可是皇城重地,天子脚下!”阿敏阿冷笑着甩手将辫子抛了脑后:“朱大人不说强人所难吗?”
“怎讲?”
“我欲取你性命,你可愿意?”阿敏阿跨前一步,“这难道不是强人所难吗?”说罢,他仰脸“哈哈”大笑起来。朱启身上汗毛一乍,转身欲跑,只那身穿绛紫棉袍的汉子早已堵住了去路,遂复折身定神道:“我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为何如此?!”
“告诉你又何妨?”阿敏阿笑着,“这可是李大总管的意思。”
“他?”朱启此时已完全镇静下来,心知此一劫是万万避不过去的,遂假咳一声丢眼色与李庆,拉着李庆的手亦已松开。阿敏阿点头道:“不错。谁要你好好的官不做,偏要去摸老虎屁股?”说话间阿敏阿摇了摇头,“看你可怜,本想让你舒舒服服地上路,殊想你却这般警觉,如此只怕要受点苦了。”
“在下认命了。只这孩子年纪小,求二位与他条生路如何?”朱启说着躬下了身,忽地,只见他双手一伸,死死抓住了阿敏阿双脚:“庆儿快跑!快跑!”阿敏阿不防他有此一招,直气得黄板牙咬得咯咯作响,弯腰伸出蒲扇般大手向着朱启颈部便砍了下去。朱启闷哼一声,只两手仍自死死抓着阿敏阿,任阿敏阿使出吃奶力气却愣是分不开他双手,眼见李庆已奔出二十米开外,急道:“吴忠!快把那兔崽子抓回来!”
李庆兀自向前跑着,忽听身后一声闷哼,脑子顿时涨得老大,不由转过身,却见阿敏阿的徒弟吴忠正自奔了过来,心下不由又是一阵恐惧,复转身欲再逃时,脚底下一滑便跌倒在地上。
“兔崽子!”吴忠伸出大手,扯衣领将李庆拖了起来,“看你往哪儿逃?!”李庆情急间乱踢乱抓,口中大喊着:“救命呀!救命呀!”
“叫!让你叫!”吴忠说着扯衣襟欲堵李庆嘴,不防李庆嘴一张,却将他手下死力咬住。“啊——你这兔崽子,属狗的呀?!”说着,抓住李庆衣领的手不由松开。李庆见状,抬脚照着吴忠裆部猛揣了下转身便跑。
阿敏阿好不容易掰开朱启双手,一闪眼见李庆撒腿狂奔,直气得脸色铁青,如香灰一般,抬手从袖中掏出飞镖掷了出去。闻听脑后生风,李庆忙不迭转脸,却见一物事闪着寒光如疾电般向自己袭来,欲躲时哪里还来得及?扑通一声,身子如麦垛子似倒在了地上。
“好,太棒了!”见此情景,麻脸伙计老三竟拍手喝起彩来。“好你个头!”阿敏阿怒斥道,“你们两个,去将那二人拖进来。”说着,径自移脚进屋,拣门口处凳子上坐了。不大工夫,店老板并着伙计将朱启主仆二人拖了进来。
“爷,事儿也搞定了。”店老板拍了拍手,一个千儿打到地,满脸堆笑道,“您看这银子是不是——”“怎的?还想要银子?!”阿敏阿弹弹身上泥水,端壶猛饮了口酒冷声道。店老板身子一个激灵,忙不迭道:“不不,小的怎还敢存这个念头?”犹豫了下,店老板咬着嘴唇小心接着道,“只……爷,您看这二人行李可……可不可以送与小的?”
“给你,都给你。”
“如此小的多谢爷了。”店老板说着暗暗松了口气。阿敏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待店老板欲转身时,忽地,只见他举手重重砸在了店老板头上。
“爷,您……您……”麻脸老三两脚扭麻花似的瑟瑟抖着,连退几步跪倒在地。
“小的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不知道。只求大爷您放……放小的一条生路。”阿敏阿站起身,嘿嘿冷笑道:“你还有生路可走吗?”说着,捡起酒杯照着老三额头便掷了过去。殷红的鲜血顺着脸颊向下淌着,老三双目圆睁,似惊似恨地凝视着阿敏阿,身子似秋风中的枯叶抖了两下,倒在地上。
阿敏阿舒了一口气,徐步出来,阳光映射下,神态安详得像刚睡醒的孩子。他伸欠了一下胳膊,冷冷吩咐道:“去,将门封上!”
“这怎么办?”吴忠似犹未完全从疼痛中清醒过来。
“烧!烧个干干净净!”
火燃起来了,灰烟迷漫中一阵阵烧焦皮肉的煳臭味浓烈得呛人。连一生杀人越货、巧取豪夺的吴忠亦被这般毁尸灭迹的惨象唬得目瞪口呆。许久,方喃喃自语道:“这……这也太……”
“哼!”阿敏阿浑身沐浴在血红色的火光里,铁铸也似一动不动。看了一眼神情痴呆的吴忠,冷哼一声狞笑着说道,“不知死之悲,焉知生之欢?你日后可要好生记着这一幕!”吴忠身子电击般颤抖了下,低声颤抖道:“是,徒儿一定记——”话未落地,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传了过来,阿敏阿眉头微皱,手搭凉棚眺望,只甚也看不真切,遂道:“快牵马过来,咱们走!”
甫一退朝,不待用膳,光绪帝便打轿径奔了醇亲王府邸。
打入冬以来,天便难得好生晴过,眼见得阳光融融,红男绿女扶老携幼纷纷涌上街头,好不热闹。只坐在暖轿内的光绪却满腹心事、充耳不闻,手抚着前额只是沉思。不知过了多久,暖轿稳稳地落在地上。“万岁爷,”王福往前一步,打千儿小心翼翼道,“到地方了。”
“唔。”光绪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呵腰出轿,仰脸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命暖轿在外候着,便带了王福、寇连材进了大门。沿抄手游廊迤逦进来,直奔后院书房,拾级而上,只听得里间传出李鸿章声音。光绪犹豫了下,轻手轻脚行至亮窗下,往里瞧,只见李鸿章满脸尴尬神色地望着奕譞,奕譞闭目仰躺在炕上,面色绯红、一语不发,旁边杌子上一三十左右青年,似乎心事重重,俊秀的面孔上一对浓重的卧蚕眉紧紧蹙着,一条又粗又黑的长辫直垂到腰下,显得又英武又洒脱。
“七爷。”李鸿章似乎耐不住这等寂寞,嘴唇翕动着喃喃开了口,“这……这都是卑职做事不周,以致让那奴才钻了空子。卑职——”“好了,不说这事了。”奕譞徐徐睁开眼,望着他叹口气道,“这都是天意,都是注定了的。”
“王爷,”那青年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忍不住站起身上前打千儿道,“此事不可就此作罢呀。”
“闭嘴!”李鸿章皱眉低斥了句。
“你是邓世昌,对吗?”奕譞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邓世昌,字正卿,广东广州人。福州船政学堂首届毕业生。精于测量、驾驶,曾任南洋水师船只管带,后调入北洋水师,时下以总兵职兼致远舰管带。听得奕譞言语,邓世昌点头嘴唇翕动着便欲开口,只奕譞已自接着道,“你能有如此心思,甚是可嘉,只时事绝非你所想象的那般。积弊已久,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变得过来的——”说着,奕譞猛咳了两声,脸已涨得通红。
“七爷!”
“没事的,没事的。”奕譞似笑非笑,“欲速则不达,懂吗?”“标下晓得。”邓世昌紧蹙着眉头犹豫着,“只……只据袁慰亭电,朝鲜境内目下民怨沸腾,变故只在朝夕之间。若真遇变,他必求于我朝,到时我朝何以自处?应其邀出兵,日本国必定插手,形势如何将很难预料;不允其所请,外间则会笑我煌煌天朝竟无力护一属国,朝廷颜面将损之殆尽。王爷,人无远虑则必有近忧——”
“混账!”李鸿章皱眉瞅着邓世昌,低斥道,“这话也是你说得的?!”
“标下——”
“不要怪他,这些话便一般人还不敢说出口呢。”奕譞随口道了句,却已羞得李鸿章老脸泛起红晕。“少荃,这些可是真的?”李鸿章兀自发愣,闻听忙定神躬身奏道:“回七爷话,朝境今年遭逢旱灾,百姓颗粒无收,朝廷内部又乌烟瘴气、追名逐利,不以民生为念,只怕变故迟早是要发生的。”
“怎不早些奏上?”奕譞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只语气却依旧如先时般平缓。
“属下亦昨夜方接袁世凯电文晓得的。”
“回头去电,朝境风吹草动须及时来电告知!还有,要他告诉朝王,速速平息民怨。”
“嗻!”
“目下欲再行添购舰只,已是不能。回头只能加紧训练以备不虞了。”奕譞两眼怅然地望着窗外,暖融融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平静中带着些许不安。邓世昌嘴唇翕动还欲言语,却已被李鸿章怒目止住,转眼望奕譞时,却见其已收回目光,抬手伸向枕下,窸窸窣窣摸着什么。
“七爷,您——”
“这是屠仁守的折子,回头你交与叔平或莱山,让呈与老佛爷。”奕譞已自枕下摸出道折子,“告诉他们,若还心中有我这个王爷,也照那意思写个折子一并递上去。”李鸿章满腹犹疑地伸手接过,打开欲看猛觉不妥,忙不迭合上。奕譞见状,淡淡一笑开了口:“看看也好,你也是说话有分量的,我竟忘记了。”李鸿章犹豫了下,终小心打开:奴才屠仁守为宫廷政治,仰乞慈鉴:归政伊迩,时事孔殷,密折封奏,请仍书皇太后圣鉴,披览后施行。
李鸿章看罢,只觉背上又湿又凉,已是汗透内衣。依此下去,大清还有中兴之日吗?思量着,他瞥了一眼奕譞,嘴唇翕动着喃喃道:“七爷,这……这万不可以的。”奕譞苦笑着,两行泪水已顺眼眶淌了出来:“我……我也知道不可以的。这折子本该莱山他们递进去的。可屠仁守一大早却送了我这,他难道不知道皇上旨意?这怕是老佛爷做与我看的。再者说来,眼下这等局势皇上能应付得下来?若万一有个闪失,只怕后果——”奕譞正自说着忽地顿住,循他目光望去,却不知何时光绪已进来,李鸿章愣怔了下,忙不迭跪倒在地,叩头道:“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臣奕譞——”
奕譞挣扎着欲起身时,光绪已俯身按住了他:“阿玛躺着便是了。你俩也起来吧。”见何玉柱捧着茶盘进来,光绪抬手端杯微呷了口,方望着李鸿章道,“拿来朕瞧瞧。”他的面色如止水般平静,只黑青的瞳仁熠熠闪光。李鸿章不由低下了头:“皇上,这……这……”
“嗯?!”
李鸿章扫眼奕譞,终迟疑着递了上去。
光绪静静地看着,但脸色却愈来愈难看,两排细白的牙咬着嘴,不时颤抖抽搐一下。一时间,屋内静寂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眼见他这般神态,众人顿觉一种寒彻骨髓的压力袭来,心立时冷缩成一团,兀自局促不安间,只听“啪”地一声响,光绪拍案站起身来,腮边肌肉急速抽搐着怒喝道:“天杀的奴才!王福!王福!!”
“奴才在。”
“唤屠仁守那奴才来见朕!朕看他——”
“皇上,不要——”奕譞说着双手撑炕便欲起身,但手一软,又歪倒了下去,口中狂喷出一口鲜血。光绪似庙中泥塑佛胎般一动不动,只用惊恐的目光看着奕譞。李鸿章见状,忙不迭大声喊:“太医!快传太医!”守在西边耳房的太医闻声,不待传唤已脚不沾地冲门而入。
“阿玛……阿玛……”
“七爷!”
“皇上……”奕譞半晌方睁开眼睛,见光绪满脸不安地望着自己,他使劲动弹一下,勉强笑道,“臣……臣又失态了,看来臣这身子骨……”“不……不会的……”光绪脸色惨白地抚着奕譞面颊,眼中已满是泪水,说道,“阿玛宽心,朕用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材,您一定会好起来的。”他的泪水大滴大滴滚落下来。奕譞凄凉一笑:“托主子的福了,只求皇上——”
“不,此事朕万万不能再忍让了。”光绪神色坚定,“阿玛,您难道忍心看着祖宗打下的江山这般下去?阿玛顾念朕,朕晓得。只因朕一人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顾,阿玛于心能安吗?朕什么也不怕,便这皇上不做也要依自己意愿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许是由于激动,说话间他轻咳了两声。“阿玛可曾想过,此一举虽可保朕平安,然朕却无异于一个傀儡,一个依他人意愿行事而没有丝毫自由的傀儡!朕宁可这命不要,也不做那种皇上!”叶赫那拉氏闻讯早已奔了进来,只因光绪一直言语着没有开口,眼见得奕譞脸色绯红,呼吸也一粗一细不匀称,忙不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撞钟般叩响头:“皇上,您……您就应允了吧。”她的额头已殷殷渗出殷红的鲜血!
“额娘,您……快起来。”光绪怔了下,回过神忙伸手欲扶叶赫那拉氏,只她却动也不动:“皇上若不应允,臣妾便不……不起来。”
“夫人,你起来!”
“我……我不。”叶赫那拉氏仰脸望着光绪,眼神中的期待、恳求是任何人都一望可知的。饶是光绪铁石心肠,亦被母亲企盼的目光揪得一阵隐隐作痛:“额娘,此事关系匪浅,您就不要……不要难为孩儿了吧。”他没有称“朕”,却用的“孩儿”,叶赫那拉氏听着,心中直堵了团烂棉絮般不是滋味,望望光绪,复瞅瞅奕譞,只身子却一动不动。这时间,只听门口处传来声音:“这是怎的了?”众人回头看时,却竟是慈禧太后!
“臣——”
“罢了吧。”慈禧太后微摆了下手,花盆底鞋“咚咚”响着至炕前坐了,取指套轻拍着奕譞手道:“他七爷,身子骨可觉着好些?”奕譞电击般想抽手,却被慈禧太后紧紧抓住:“奴才看来是要……要随先皇去了。”“不要瞎……瞎说。”慈禧太后似乎真的动了感情,眼眶中闪着泪花道,“我已下旨召天下名医进京,定要治好你的病的。”说着,慈禧太后仰脸长长吁了口气,像是对众人,又像对自己,喃喃道:“我知道,背地里说我不是的人多的是,便皇上也和我隔着——”
光绪身子一个激灵:“亲爸爸,儿臣不敢有这等心思的。”
“不!”慈禧太后语气沉重,喑哑的嗓音徐徐道,“你有的。我来好一阵子了,你们言语也听了些。”众人听着,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上,满是惶恐的目光都投向了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啜了口茶,含嘴里半晌方自咽了接着道,“莫说皇上你不愿做傀儡,便我又何尝想如此?一个淳儿已够我伤心一辈子了!你们都以为我心硬。我是人,我何尝不想像一般女人那样?可我不能呀,我不能看着祖宗打下的江山败在我手里,那样我将来又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下的先帝?!”
猫哭耗子假慈悲!若不是你,我大清江山又何至落得今日如此地步?!思量间,只听一边李鸿章干咳两声开了口:“老佛爷心思奴才最清楚不过——”
“你清楚又怎样?”慈禧太后止住李鸿章,阴郁的眼神扫了眼众人,“我知道这些年难免有些事不合着下边意思,可我又能怎样?不当家不知油盐贵呐!”慈禧太后说着长叹了一口气,盯着光绪道,“皇上,你放心,大婚之后一切事儿都由着你,我回头便拟道旨意明发了下去。”
“老佛爷,此事万万不可!”奕譞身上寒毛一乍,相处二十多年,他太了解她的脾性了:越是和颜悦色则心中恨意愈深!聚集着全身气力滚下炕,连连叩响头道,“奴才恳请老佛爷收了这心思,皇上年纪还小,他还……还应付不过来的。”
“我老了,实在没那个精力了。你们总不成希望我累死在这位子上吧?”慈禧太后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冷笑,叹口气道。“行了,这事回头再说吧。我还有事与你阿玛议,皇上,你先回宫去吧。少荃,没事你也回天津去,别在京里久候,正事还等着你处理呢,知道吗?”
“奴才明白,奴才告退。”
“儿臣告退。”
许是坐得太久,慈禧太后慢慢站起身踱至窗前,透过窗户望着外面。外边起了风,湛蓝的天穹上不知何时已爬上几朵灰褐色的云彩。风儿带着哨声吹进院子,便没了一定方向,卷着地上积雪翩翩起舞。
慈禧太后看得出神,半晌回首望眼奕譞,见其兀自跪在地上愣愣地望着自己,遂道:“不长眼的奴才,还不快扶你七爷炕上躺着?!”崔玉贵侍立一旁,似乎也在想着什么怔怔出神,闻听忙不迭打千儿应声上前,只叶赫那拉氏已搀了奕譞。见慈禧太后不再言语,奕譞咬嘴唇犹豫半晌,小心翼翼开了口:“不知老佛爷有何事差遣?”“也没什么事的。”慈禧太后淡淡回了句,复坐了抿口茶沉吟着道,“眼下这局面,虽说有一大班奴才照应着,只说到底也就你和鸿章几个人为我撑着,如若说鸿章是我左膀,你便是我的右臂,缺一个也不成的。”她说着移目凝视着奕譞,“现下你——我寻思着先找个人出来支应着,只思来虑去,却没一个称心的。依你看谁合适着些呢?”
奕譞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喃喃道:“老佛爷,这事奴才心里也……也没个谱儿。”
“不会吧。你放心,只要你身子骨硬朗些,这位子还是你坐的。”
“奴才没这个意思的。”奕譞急急道,“奴才这病怎样,想来老佛爷也清楚的。只此等大事,奴才这心里实在是——”“不要与我打马虎眼了。”慈禧太后轻摆了下手,“你心里没谱谁心里有?想着谁照直说,我不会怪罪你的。”奕譞嘴唇翕动着蹙额道:“奕劻是自己人,脑子又活,老佛爷以为呢?”
“他脑子是够活的!”慈禧太后冷哼了声,“只都活在银子上了!”
“那……那端郡王……”
“草包一个!”
“这……这……”奕譞紧张得额头已自渗出密密的细汗,咬唇犹豫了足有袋烟工夫,方定神望着慈禧太后小心道,“那也就只有恭亲王了。只他——”他没有说下去,慈禧太后却已会过意来,干咳两声道:“我寻思着也是他。眼下局势许除他没人应付得来。”她顿了一下,接着道,“当初那事儿,我早已淡忘了。只怕他心里还记着,不肯再出来为我分忧呐。”
“他……他想来不会的。”
“他是不敢抗命,可他心思不在这上头,又有什么用?我治得住他人,可管不住他心呀。”慈禧太后说着似乎发泄胸中闷气般长吁了口气,“他七爷,依你看他是否有出来的意思?”奕譞抬袖拭了下额头上的汗水,期期艾艾道:“这奴才便不晓得了。”
“不会吧?”慈禧太后稳稳地坐在对面,古井一样的眼睛闪烁着,似笑非笑道,“记着你早先去过他那里的呀?”奕譞不禁全身一震:自己行事那般谨慎,怎么会传到她的耳中?慈禧太后见他满脸惊恐神色,遂道:“你们自己兄弟,应该多走动走动,这于情于理都没错的。国家吏治财政积弊已久,有志之士应该起而振作,匡扶我大清社稷方为当今第一要务,你说是吗?”
一阵寒风扑来,窗纸不安地簌簌作响。奕譞不禁打了个寒战,仿佛不胜其寒地抚了一下肩,听着屋外瑟瑟的风声,良久才道:“老佛爷圣明。奴才前次确是去了趟鉴园。只他心里究竟怎样想,奴才这也没个准儿。”
“是吗?这样吧,回头他若过来,你与他好声说说。告诉他,但只他悉心做事,过去的事我是不会再去想的。小崔子,吩咐备轿!”慈禧太后说着站起了身。奕譞见状挣扎着便欲起身,只被慈禧太后伸手按住,“好生躺着便是了,一家人还要这么多虚礼做甚?”
送慈禧太后走后回屋,叶赫那拉氏脸色阴郁,如霜打了的茄子,扫眼奕譞,沏茶上前,不无嗔意道:“老佛爷既已那样说了,我看王爷就莫要再坚持了。皇上他已够苦的了,他人倒也罢了,连你也不怜惜他?”“我这正是为皇上着想的。”轻拍了拍叶赫那拉氏,奕譞长吁口气道,“现下这局面,皇上他应付得来?更何况有日夷窥我大清!老佛爷虽嘴上说着,可她心里——若皇上有个闪失,她还不落井下石?”说话间他压低了声音,“老佛爷已是这般岁数,皇上他日子可还长着呢!”
叶赫那拉氏端杯沉吟着,盏茶工夫,方不无忧虑地望着奕譞喃喃道:“真到那时候,这摊子岂不更难收拾?皇上他——”
“但有心思,便没有做不成的事。”奕譞眼中闪过一丝坚毅的光亮,“当年我八旗就那么点人,大明呢?咱不也坐稳了这江山吗?话说回来,摊子愈是难以收拾,则民怨愈大,这不更于皇上有利吗?”叶赫那拉氏似信非信地叹了口气,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这些事儿也没个定见。只我这心里总觉着不安,老佛爷她……她可不是容易对付的。”
奕譞嘴唇翕动着,只终没有开口,失神的目光久久凝视着窗外。他的身子颤抖着,他的心也在颤抖着!
自西华门递牌子进宫,进宫院天井,只院内鸦雀无声,李莲英招手唤过一个小太监,一问方知慈禧太后业已回了宫,忙绕过正殿直奔西厢房。透窗纸望去,只见慈禧太后面带微笑,兀自与七格格、静芬边吃边说着什么,李莲英“啪啪”一甩马蹄袖,进屋叩头扯嗓子道:“奴才李莲英给老佛爷请安。”
“起来吧。”慈禧太后扫了眼李莲英,放箸站起身来,崔玉贵见状,忙不迭递帕子上去。轻拭了嘴,慈禧太后笑望七格格、静芬二人,道:“我饱了,你们不必拘礼,尽管用着。”二人早已站起身来,瞅着她还有事,躬身万福行礼道:“贱妾早已吃得肚皮鼓鼓的,时辰不早了,老佛爷您歇着,贱妾们道乏了。”说罢又道了万福方退出去。
“事儿怎样了?”慈禧太后背手轻踱两步,至炕前坐了,问道。李莲英暗吁口气,也不起身,爬上前与慈禧太后褪了鞋,满脸堆笑道:“老佛爷放心,摆平了。那些奴才们还真会做事,一把火烧得精光,便屁也没留得一个。”“瞎说些什么。”慈禧太后笑着仰面躺了,“帮我好生揉捏揉捏,好久不动,这身子骨真不受用。唉,老了,不中用了。”“老佛爷您呀永远也不会老的。”李莲英轻轻揉捏着,讨好道,“奴才问了白云观那老道,他说老佛爷您是天上那王母娘娘下凡——”
慈禧太后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尽瞎扯,照那么说,我还长生不老了。”
“是呀。听说那老道乃崂山悟明真人的徒儿,言语可灵验呢。所以老佛爷您呀,就放宽心吧。”见慈禧太后面带微笑,一副陶醉的样子,李莲英偷嘴儿一笑,干咳两声掩了道,“老佛爷。”
“嗯?”
“奴才方才回宫遇着了荣六爷,他要奴才代他向老佛爷您问安。”
李莲英嘴里的荣六爷即荣禄,字仲华,满洲正白旗人。辛酉政变前后,荣禄为慈禧太后和恭亲王奕䜣所赏识,官至总管内务府大臣。光绪五年,因忤慈禧太后,又被劾纳贿,遂被迫告病免职。慈禧太后愣怔下回过神来,冷哼一声道:“亏他还有脸说!”“是是。”李莲英满脸堆笑,“荣六爷他呀,确是不该那么做的。老佛爷待他恩遇有加,他不寻思着报答老佛爷恩情,反与老佛爷惹来那么大的麻烦,奴才这心里也不平着呢。只听他方才言语,悔恨之意甚深。奴才寻思着,这人嘛,谁还不有个闪失,只要改了不就成了?老佛爷您说呢?”
“哼,他可是要你替他说话?”
“这——他是有这么个意思,只奴才回绝了他,他做下那等对不住老佛爷的事儿,奴才怎还敢与他说话?”李莲英沉吟着道,“不过,荣六爷确也是有本事的人儿。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放着他不用实在可惜。便六爷老佛爷都寻思着请了出来,更何况老佛爷您一手使唤出来的奴才?奴才寻思,就恕了他这遭,好歹他将来也能……能牵制一下六爷,老佛爷您说呢?”
慈禧太后眉棱骨抖了下,沉吟片刻开口道:“你说得也在理。不过,眼下也没缺让他补,你让他候阵。告诉他,安安生生地待着,别四处乱走动,若再与我惹出麻烦,我决不轻饶了他!”
“奴才记着了,老佛爷放心。”许是坐得太久,李莲英说着轻轻挪了下屁股,抬眼间却见李莲芜一脸惶恐神色,隔窗户向自己连连招手,李莲英眉头不由皱成了“八”字。
“你怎的了?”
“奴才内……内急。”
“去吧。”
“嗻。”李莲英答应声轻步出来,见李莲芜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忙摆手止住,拉至抄手游廊尽头,方问道,“怎的,有甚急事?”许是赶得急,李莲芜脸颊上香汗淋淋,边抬袖拭着边开口道:“我方去养心殿,听翁相爷告诉万岁爷说有个什么朱大人死了,还说是哥哥你做的手脚。万岁爷龙颜大怒,正朝这边来呢。哥哥,这事可是真的?”
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血,李莲英脸色又青又黄,身子瑟瑟抖着自言自语道:“这……这不可能……这万万不可能的。”
“哥哥!”
“嗯?”李莲英梦境中惊醒般身子猛地一颤,已自回过神来,满是惶恐的目光望着李莲芜,“这可是真的?你没听错?”“没有。”李莲芜亦满脸焦急神色,“翁相爷说话时我就在殿外廊下——”说话间,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李莲芜忙噤声拉了李莲英就院中假山处藏了身子。不大工夫,只见光绪面色铁青,额头青筋暴突,行了过来。
“哥哥。”待光绪身影进了西厢房,李莲芜方暗吁了口气,“这……这该怎生是好?你快想个法子呀。”
“我这会儿又有甚法子可想?”李莲英斗败的公鸡般长叹了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一步看一步吧。”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无际的天穹上点星亦无,风卷着墙角雪粒子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只李莲英却石做的佛像般浑然不觉,他在等待着,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忽地,一声怒喝划破静寂的夜空传了过来:“李莲英!”李莲英似被蛇猛噬了一口,身子颤抖了下,边应声“奴才在”,边迈着灌了铅似的双脚蹒跚向西厢房行去。进屋来,但见慈禧太后、光绪皆两眼闪着寒光盯着自己,李莲英两脚一软叩倒在地,叩头颤声道:“老佛爷传唤奴才,不知——”
“睁开你那狗眼好生看看!”慈禧太后说着抓起案上折子掷了过去。
颤抖着双手捡起奏折,李莲英只觉托了座山般沉重,微扫了几眼,脑子已“嗡”的一声涨得老大。正没做理会处,却听慈禧太后厉声道:“你怎说?!”一字一字从牙缝中迸将出来,似乎千斤重锤砸在李莲英心上,身子哆嗦了下,忙不迭磕头如捣蒜般颤声道:“老佛爷,此……此事不……不可能的,阿……阿敏阿……”
“那上边说的是你,不是甚阿敏阿!”慈禧太后忙不迭插口喝道,“看清楚了再说!”
一阵啸风吹过,掀得屋顶承尘都在不安地翕动,李莲英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只觉得心猛地往下落,良晌回过神来,忙不迭道:“老佛爷,奴才冤枉……真的冤枉呀。求老佛爷与奴才做主。”慈禧太后脸上挂了层霜般冷峻,喝道:“照你说来,那上边都是妄言了?!”
“不……是的。”李莲英懵懂间回过神来,直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奴才先时成亲,朱大人上章弹劾奴才,那是他尽他的职事。奴才从没放在心上的。如今他去了,定是有人想借此诬陷奴才,奴才宫里侍奉老佛爷,除前次奉旨出京,不曾离得半步——”
“谁又说你出京了?”光绪腮边肌肉抽搐着,反问,“你那能耐朕不晓得?只你恨着什么人,甭说出京,便不出宫你也做得到的!”
“万岁爷,您这——奴才真是冤枉呀。此事若真是奴才作为,奴才愿……愿遭天打五雷轰。”李莲英涕泪交加,爬行至炕前抱着慈禧太后双腿,哀求道,“老佛爷,您与奴才说句话儿,奴才——”
“闭嘴!”慈禧太后僵直着身子,死盯着李莲英厉声道,“天打五雷轰?!我看还轻了些!平日宠着你,你却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出来,这会儿莫说求我,便求老天也不顶用的!”李莲英满是惶恐诧异的目光望着慈禧太后,袋烟工夫,似从梦中醒转过来,叩响头昂首道:“此事若真是奴才作为,奴才断不敢求老佛爷的。只奴才确实是冤枉的,还请老佛爷看在奴才侍奉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明察此事。奴才便做鬼,也要做个明明白白、亮亮堂堂的鬼!”
“真的?”
“奴才绝不敢欺瞒老佛爷!”
“若真查明是你所为,那——”
“奴才愿领凌迟之罪!”李莲英语气坚定,似真没事儿人一般,“只若非奴才所为,还请老佛爷做主,还奴才一个清白。”
“皇上,看这奴才神色,此事可能真非其所为,你看如何处置呢?”
“嗯?”光绪怔了下,回过神来干咳两声道,“亲爸爸,这奴才生性狡诈,只观其神色便以其无罪,恐下边奴才说三道四,这于亲爸爸面上——儿臣寻思,身正不怕影子歪,不如让这奴才随堂候审,也好堵堵下边口舌,不知亲爸爸意下如何?”
“时局不稳,流言飞语不可不顾及,只让这奴才当堂候审,便没事也会传出事儿来的。说到底于咱天家颜面究无益处。”慈禧太后嘴角闪过一丝狞笑,说道,“我看呢,就将阿敏阿与他那甚徒儿交刑部审问,这奴才就暂留宫里由我看管着。”见光绪嘴唇翕动着欲言语,慈禧太后接着道,“你放心,若真连着这奴才,我决不会庇护他的,该论什么罪便是什么罪。你难不成还信不过我吗?”
“不,不是。”光绪犹豫着开口道,“只……只是……”
“你是不放心莱山和麟书吧?那这样,让叔平也过去。此事明儿一早便过堂,省得又添什么乱子。”她顿了下,似乎在思索,“顺便告诉你一声,我老了,也没那么多精力了,什么训政就免了吧。总不成你老靠我这老婆子为你撑着吧?”光绪听着,脸上掠过一丝欣喜神色,却这时,只听慈禧太后起身背手踱步,接着道,“这么大的局面,靠人主一人万万不中的。说到底,靠的还是下边那些奴才。只要使唤的奴才得力,甚事也都好办。这几年你览折阅章,也积了不少处事的经验,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奴才的任用。我看呢,其他事儿还是你拿主意,回我声就行了,这事儿呢,关系甚大,还是我替你照应着。你看怎样?”
“儿臣谨遵慈谕。”
“那回头就照这意思另拟个旨发出去。用廷寄,不要明发,知道吗?”
“嗻。”
“道乏吧。”
“嗻。儿臣告退。”光绪躬身道安,抬脚出屋而去。慈禧太后扫眼李莲英,径自案上端杯呷了口,两眼闪着瘆人的寒光直直盯着李莲英一语不发。李莲英仿佛电击了般身子颤抖了下,低头良晌方期期艾艾道:“老佛爷,这事儿……奴才……”
“事儿你都摆平了,不是吗?”慈禧太后不冷不热地道了句。只在李莲英听来,却无异于万箭穿心!他仿佛不堪重负般两手紧紧贴在地上,吓得气也透不过来。极力抑制着心跳,木然道:“老佛爷息怒,奴才也……也没想着会这样……都是阿敏阿那厮……”
“放屁!”慈禧太后“啪”地击案而起,额头青筋已是暴突,“我将这差事交与谁了?是他吗?!”
李莲英的心仿佛提得老高,又一下子跌落到无底的恐怖深渊里,此刻屋里空气紧张得一个火星儿就能熊熊燃烧起来!“是……是奴才放屁……奴才做事不周,求……求老佛爷……”李莲英语不成声,像秋风里的树叶瑟瑟颤抖着道。
“求什么?!求我饶了你?没那么便宜事儿!”慈禧太后腮上肌肉抽搐了两下,“便这一夜时辰,你如将这事搞不妥帖,你的寿限便到头了!”
……
“滚!”
李莲英“嗻──”地答应一声,聚力儿颤抖着站起来,也忘了道安忙丧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虽离着报辰正时牌还有个把钟头,只刑部衙门前却已围了上千的人,隔着半里地便听得人声嗡嗡好不热闹。“纪家客栈”掌柜纪正并着顺义、小六子二人抬了李庆远远听着,心里直寻思着如此声势于李庆怎般的有利,只近前时却不由叫苦不迭:人山人海的甭说抬轿子进去,便只进个人儿也是登天价难。一步一步往里挪时,纪正头上已是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李爷!李爷!帮个忙!”
“哟,掌柜的。”那姓李的衙役常去纪正店里吃酒,与他已极是熟络,闻声赶过来,斥退众人帮了纪正出来,笑道,“怎的,掌柜的生意也不做了来瞅热闹?”
“我带这孩子来告状的。”纪正大口大口喘着气,低头就袖上拭了把汗。
“还往里挤?!往后站!”那姓李的衙役挥棍叱了下拥挤的人群,道,“掌柜的您凑甚热闹?要告状也该去顺天府,这今儿是上边旨意专审阿敏阿杀害朱启朱大人一案的,您不晓得?”
“晓得。我就为这才来的。这孩子便是朱大人的长随李庆,是来——”
“他……他是……”
“一点不假。”纪正点头道,“这孩子浑身烧得都是泡儿,李爷可否行个方便,找地儿与他先养养神儿。”那衙役犹豫了片刻,嘴唇翕动着正欲言语,只听得里间传来一声高吼:“升堂喽──”
随着“咚咚咚”三声干涩沉闷的炮响,刑部衙门的正堂门吱呀而开。眼瞅着孙毓汶、翁同龢、刚毅三人自后堂迤逦出来,几十个手执水火大棍的衙役一声递一声威严的堂威便传了出来:“威武──”
所有嘈杂的人声立刻停止,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纪正活这么大岁数却也是头一回见如此阵仗,一颗心顿时揣了个鹿儿般怦怦直跳,扭头看李庆,脸上一丝惶恐神色亦无,心里方稍稍定了下来。
“二位请坐。”孙毓汶一脸愁色,强自挤出丝笑容向着翁同龢、刚毅拱手道了句,径自居中在“明镜高悬”匾下就座。见二人撩袍坐了,孙毓汶“啪”地一拍响木,“带人犯!”他声音低沉,外间围观的人听不真切,顿时哄声一片,足足袋烟工夫方渐渐平息了下来。
“嗻!”
几个衙役答应着出去,顷刻间便带着阿敏阿师徒二人进来。二人闻讯本欲出逃,只不想光绪早已下旨九门提督捉人。自昨夜里拘了进来,因有着李莲英疏通,衙役们非只不敢得罪,反好吃好睡侍候着,此刻看去,精气神似较孙毓汶诸人尚要强些,只吴忠脸上微微带着些许苍白颜色。许是怕围观人们再次起哄,孙毓汶不觉间抬高了嗓门:“下跪何人?!”
“草民阿敏阿。”
“草民吴忠。”
孙毓汶轻咳了声,问道:“阿敏阿,你可知为何将你二人连夜抓进大牢?”“草民不知。”阿敏阿神色镇定,朗声道,“草民一贯奉公守法——”他的话音尚未落地,外间已是一片哗然。“肃静!”孙毓汶抓起响木重重一拍,“本官等奉旨审案。若再敢喧嚣公堂,本官定依例重处!”
“吴忠!”见四下恢复静寂,翁同龢干咳一声喝道,“你抬起头来!”吴忠身子电击般瑟缩了下,抬头看了威然而坐的翁同龢一眼,忙又低下了头。
“你怎生说?!”
“草民不……不知道。”
“你若真不晓得,何以不敢面视本官?!”翁同龢厉声道,“说!昨日你师徒都做了些什么?!”
“草民昨日一直和……和师傅待在院子里。”
“何人可作证?”
……
眼见得素日里胆大妄为的吴忠如今却纸扎人儿似摇摇欲坠,孙毓汶心下直气得热锅上蚂蚁一般,嘴唇翕动着正欲言语,只翁同龢已将响木猛然拍下喝道:“大胆狂徒,刑部大堂亦敢妄言狡辩!从实招来,昨日你师徒二人可于京郊二十里外之张家堡——”
“没有……草民真的没有……”
“没有什么?是没有去过张家堡还是朱启朱大人的人命案非你所为?说!”
“那事儿不……草民不……不曾去过……”
“狂徒,不与你番惩戒,你是不会招的!来呀,夹棍伺候!”众衙役“嗻”地答应一声便欲上前,麟书忙不迭开口道:“慢着。”说着,两眼扫下翁同龢,低声道,“翁大人,此事万万不可草率行事。若屈打成招,老佛爷那如何交代?孙相爷,您说呢?”
“芝庵兄言之有理。此事还是慎重些好。”孙毓汶轻咳一声道了句,偷递个眼色与阿敏阿,道,“阿敏阿,公堂之上容不得半句假话,你可晓得?!”
“草民知道。”阿敏阿恶狠狠地盯眼吴忠,仰脸道。
“知道便好。你说,昨日都做了些什么?”
“草民昨日一整天都在自个院子里做事。”阿敏阿腮边肌肉抽搐着,“大人若是不信,可派人到草民院子随便找人问——”翁同龢面色铁青地插了口:“那皆是你的奴才,怎保他们不曾被你收买?!”阿敏阿面无惧色,冷笑道:“大人既如此,不妨将昨儿的客人唤来,他们都可与草民作证的。”话音一落地,堂外已是一阵哗然大笑。
“阿敏阿,你要晓得这是刑部大堂,休得放肆。”孙毓汶干咳两声敛了脸上笑色。
“草民不敢。草民开着那铺儿,来往的就那些人儿。翁大人要草民找证人,草民岂敢不遵?”看着孙毓汶亦为自己言语,阿敏阿胆子更壮了些,两眼直视翁同龢说道,“脑袋掉了亦只碗大个疤儿一个,草民也是刀尖上趟过的,于生死并不放心上,只草民要的是心服口服。翁大人若说甚朱启人命案是草民师徒所为,不知可有人证、物证?”
“看你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好,本官这便与你证人!”翁同龢冷笑了声,“来呀,传证人!”
“传证人──”
“草民朱大人侍仆李庆见过青天大老爷。”李庆被吴忠打昏后,本没有生的机会。只恰逢着王五一众折返京师,遂得以活命替主申冤。当下强忍着疼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叩头道。翁同龢起身离座踱步道:“这是公堂,你要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本官才好为你做主,知道吗?”
“草民知道。”见翁同龢一脸严肃,李庆脸上不由掠过一丝惶恐神色,“不要怕。你只管如实讲来便是。”翁同龢笑着道了句,旋即轻咳两声敛了道,“你可识得害你家主人那凶徒?”“识得。他便烧成灰草民也识得!”李庆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就是他俩!是他俩害死我家老爷的!”
“你可看清楚了?!”
“草民看得真真切切。”
翁同龢有意无意地扫了眼孙毓汶、麟书二人,说道:“好,你将昨日所发生的事儿细细道与本官听来。”“哎。”李庆答应着咽了一口唾沫,“草民昨日一早随我家老爷返籍,行至京郊张家堡时,因草民人小体弱,不堪跋涉,我家老爷便吩咐……”他泪流满面,抽泣着足足道了盏茶工夫方自止住。众人听罢,皆将目光投向了阿敏阿师徒。吴忠仿佛被迎头打了一闷棍,脑子“嗡”的一下涨得老大,他有点不安似的环顾了下四周,将目光投向了阿敏阿。
“放屁!”阿敏阿低着头,似乎在深思着什么,半晌,阴冷的目光盯着李庆,吼道,“你这个狗杂种,大爷我怎生与你不是了,竟敢如此血口喷人?!”
翁同龢冷笑着喝道:“你给本官住嘴!问到你再说!”说罢,两眼望着李庆问道,“你所言可都属实?”
“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假话,草民愿——”翁同龢摆手止住李庆,两眼闪着瘆人的寒光直勾勾地盯住阿敏阿师徒,冷笑道:“你有何话可说?!”凝视着孙毓汶,少顷,阿敏阿开口说道:“此皆一派胡言。大人若依此便断定那案子是草民师徒所为,草民便死亦不服!”“本官何曾断定是你师徒所为?”翁同龢冷哼一声,“你有甚不服,说来本官听听。”
“草民是走镖的出身,手脚功夫虽不敢自言高强,只要对付他主仆,便十个八个亦不在话下。”阿敏阿沉吟着侃侃道,“若草民真欲取他二人性命,又岂有这小杂种逃命之理?此等事儿大人想来不会否认吧?”
“不会。”翁同龢点点头道了句,脸上掠过一丝冷笑接着道,“不过,有句俗话你可记得?”
“不知大人指的什么?”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翁同龢咬牙道,“正因为你自信武功足以置他主仆二人于死地,又复纵火毁尸灭迹,便大罗神仙亦断无生理,方使得这孩子于灭顶之祸中得以逃生!”
“不,不是。”阿敏阿脸上掠过一丝惶恐神色,“大人怎可只听他片面之词?如此证人,草民出去随意便可找来十个八个。此定是有人心恨草民,方唆使他构陷草民的。”
“如此说来你倒是清白的了?”翁同龢暗哼了声,移目望着吴忠,“吴忠,你有何辩处?”
“冤枉。”吴忠讷讷说道,“大人,这都是那孩子受人指使的,求大人明察。”
“是吗?”翁同龢说着上前一步,面孔几乎贴在吴忠脸上,语气带着股威压道,“那你说与本官,又是何人指使那孩子来的?”
“是……是……”
“是王五!一定是他!”阿敏阿急道,“这厮多年来与草民多有怨恨,前次他——”
“但凭‘怨恨’二字,就能断定是王五吗?!你不讲证据吗?拿证据来!”
“他──昨日草民师徒返京,曾与朝阳门外遇着──”阿敏阿陡觉失口,忙不迭止住。只翁同龢已听得真切,冷笑着喝道:“大胆狂徒,方才还与本官言语你昨日不曾离开京城,如今却自食其言,你究的是何目的?嗯?!”
“草民……草民昨日确出了趟京城,是……是因着草民手头紧,故出城做了些事。草民怕受牢狱之苦,故不敢——”
“狡辩!不与你些厉害,看来是不会招的。”翁同龢说着仰脸便欲吩咐大刑伺候,只这时间,一直默不作声的孙毓汶开了口:“阿敏阿,看你刚才神色,此案十有八九是你二人所为!你据实招来,本官看刚大人面上,于老佛爷处还可与你进言一二。否则,你死罪非只难逃,便活罪也有好受的!”说着,他暗丢了个眼色过去。阿敏阿心领神会价轻点了下头:“草民对天可表,断没有做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还请大人明鉴。大人试想,那朱启一与草民无冤无仇,二又贫寒如洗,草民犯得着为他——”
“是你,就是你!”李庆额上青筋暴突,腮边肌肉抽搐着喊道,“昨日我家老爷认出你来,你说是因为我家老爷得罪了——”
“闭嘴!”孙毓汶冷哼一声傲然归坐,两眼闪着寒光盯着李庆,道,“念你年少无知,此番本官不与责罚。若敢再咆哮公堂,定大刑伺候!”说着,孙毓汶轻咳了两声,沉吟着问道,“你说杀你主仆之人是他二人,可还有人见着?”
“有。那店里的掌柜、伙计便亲眼看见的。”
“那二人早已死去,何以为证?!”
“这——”
“可有物证?”
……
孙毓汶冷笑着厉声道:“小小年纪,心思却如此诡诈!还不从实招来,究竟受何人指使?!”“草民……”李庆情急间忽地眼睛一亮,“草民有物证!”
“拿来本官验看。”孙毓汶听着,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上,犹豫着道。李庆扫了眼吴忠,仰脸道:“大人,这厮昨日抓草民时,草民曾与他胳膊上咬了一口。请大人查验。”翁同龢满脸欣喜神色,心中冷哼一声开口便道:“来呀!”
“在!”
“查验!”
“嗻!”
几个衙役答应一声奔过去,此时偌大个堂上鸦雀无声,都把目光射向了吴忠这儿。稍刻,一个衙役上前躬身道:“回大人,右臂确有两排牙印。”翁同龢点了点头,却是一语不发,只将头昂得高高的,两眼直直地看着孙毓汶。孙毓汶兀自瞅着他,忙不迭低下了头。良久,方抬脸干咳两声,道:“吴忠,你有何辩处?”吴忠目眩神摇、惝恍迷离,讷讷道:“大人,这是昨儿让……让翠儿咬……咬的。”
“她又是何人?”
“是——”
“还敢狡辩?!”翁同龢知道这样搅下去,难免又生许多波折,遂喝道,“你一五一十招来,一则可少受些皮肉之苦,二来嘛,似你这等人物,也不会是主角儿,或可有条生路走。如若肆意狡辩、一意孤行,则唯有死路一条!知道吗?!”
“草民明……明白。”吴忠浑身瑟缩着,低头犹豫了片刻,方颤颤道,“回老爷话,此事……此事确是草民师徒……”
“狗东西,还不住嘴!”阿敏阿情急失态,跳起身嚷着便欲扑向吴忠,只早被几个衙役扭胳膊压腿死死按住。“狂徒,拖下去与本官重重地打!”翁同龢咬牙吩咐句,接着道,“吴忠,你与本官细细说来!”
“哎。”吴忠直待阿敏阿被拖将出去,方仰脸应了声,道,“此事确是草民师徒所为。昨儿个早起草民在熟睡中被师傅唤起,说与他出去做趟活儿。草民本不想……不想去的,只他硬是……到张家堡时,草民方晓得怎生回事儿。”
“你事先不知晓真相?”
“真的,草民真的不知道。”吴忠急道,“便动手也没草民的份儿。朱老爷主仆二人,还有那掌柜的、伙计,都是师傅一人所为,青天大老爷明鉴,草民真是被师傅迫着去的,求老爷饶草民一命。”他说着,鸡啄米价连连叩着响头。孙毓汶直恨不得一脚踹死这外强中干的畜生,厉声道:“这会儿想活命,晚了!”
“大人——”
“真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不待吴忠话音落地,孙毓汶已开了口,“来呀,将这厮打入死囚牢!”说罢,抓起响木便欲退堂,翁同龢见状,忙道:“孙相且慢,此案至此尚不算水落石出呢。孙相莫不忘了上边交代?”
“这——不敢。”孙毓汶咬着嘴唇,道,“依叔平兄意思,又待如何?”
“提审阿敏阿,如今不怕这厮不据实招来!”
“这……这阵儿提审,怕不妥吧。”孙毓汶抬手抹了把脸,“叔平兄,本官看还是私下里审了……”说话间,一衙役从后堂出来,打千儿躬身道:“大人,那厮昏厥过去了。您看——”孙毓汶摆了摆手,望着翁同龢。翁同龢犹豫下点了点头。
“退堂!”
“退堂──”
在衙役们扯嗓子的吼声中,三人徐步退出,至后堂兀自坐了,孙毓汶心里直堵了团烂棉絮般不是滋味:一头老佛爷,一头万岁爷,任哪边他也得罪不起的!麟书急得热锅上蚂蚁般没个理会处,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一时间,屋内空气压得紧紧的。翁同龢见状似笑非笑道:“二位这是怎的了?案子总算有了些眉目,该高兴才是呀。”
“是,是该高兴。”孙毓汶怔了下,尴尬一笑道,“不过,该如何向上边交代呢?”他说着长长叹了口气。翁同龢径自从炉上拎壶斟杯茶呷了一口,望眼孙毓汶道:“此事究的怎样,这不还没出来吗?依叔平意思,先提审阿敏阿,然后再说这些吧。”翁同龢两手把玩着茶杯,似笑非笑地扫眼二人,道,“来人!”
“在!”
“将阿敏阿带上来!”
“嗻!”
“大人……大人……”屋内人尚未退下,一个衙役已脚不沾地奔了进来,“阿敏阿师徒死……死了……”一语落地,却无异于晴空忽地一声炸雷,翁同龢顿如庙中泥胎般目瞪口呆!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十下,翁同龢身子抖了下,满是犹疑的目光扫向了麟书:“芝庵兄,此事做何解释?”
“这——”麟书心知李莲英做了手脚,只望着翁同龢咄咄逼人的目光,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方期期艾艾道,“只怕是二人不堪刑罚,畏罪自……自杀吧。”
“只怕没那么简单吧!”
“叔平兄这是疑心下官——”麟书身子抖了下,旋即便定下神来,“我怎会——唉,发生如此之事,在下自难避嫌疑,只拖累了二位大人,在下这心里——”说着,望眼孙毓汶,“莱山兄,此事你看——”
“事已至此,还能怎样?我意思——”孙毓汶干咳了两声,望着翁同龢道,“叔平兄,我意思就由芝庵兄出头写个折子,说阿敏阿师徒畏罪自尽,此案业已真相大白,你看可否?”“现下说这些还早呢。”翁同龢长长吁了口气,“阿敏阿师徒究的怎样,我意思先过去瞧瞧,免得出了纰漏。”说罢,抬脚径自出了屋。
至大牢,早有狱卒们瞅着上前打千儿请安,麟书摆了摆手,道:“那二人关在什么地方?”“回大人,关在天字号房。”那为首的狱卒讨好似满脸堆笑道,“怕大人们来瞧,卑职早吩咐他们——”不待他话音落地,麟书已自脚步橐橐进去。
“二位大人请进。”
翁同龢扫眼麟书,跨步进去,俯身探二人鼻息,早已断了气。“叔平兄,怎样?”孙毓汶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是不是可以离——”“不急。”翁同龢说着仰脸大声吩咐,“传仵作!”
“嗻。”
片刻工夫,一五十开外仵作奔了进来,绕圈子打千儿请了安,向着麟书问道:“大人,不知——”“你过来!”翁同龢厉声道,“告诉本官,你做这差事多长时间了?”“回大人话。”那仵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惴惴不安地上前一个千儿打到地,语带颤音道,“小的做……做这差事少说也有三十多个年头了。”翁同龢点了点头,放缓语气道:“如此也算得上老仵作了。你可能据中毒症状断出中的甚毒?”
“这小人没把握。”那仵作回神沉吟道,“天下毒药种类繁多,有服了立马断气的,有服了两三日甚或——”“行了。”翁同龢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瞧瞧这二人中的何毒?”
那仵作扫眼阿敏阿师徒二人,答应一声从袖中取袋银针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银针插入吴忠口中,又取一根插在咽喉间,少顷,将两根银针轻轻拔出来。对着光亮处看了片刻,那仵作自怀中取粒丸药含于口中,探舌在那银针上轻舔了下。
“怎样?”翁同龢耐不住开口问道。
“这——”那仵作眉头深皱成“三”字,支吾着扫了眼麟书。
“嗯?!”
“大人,是……是鹤顶红。”
“芝庵兄,你可听得清楚?是鹤顶红!”说罢,不待二人反应过来,翁同龢已自脚步橐橐踱了出去。
“叔平兄!叔平兄!”
孙毓汶愣怔下回过神来,忙不迭喊着追将出去,只翁同龢业已打马扬鞭去得踪影亦无。“孙相。”麟书此时亦赶了出来,“您看此事——”“唔?”孙毓汶怔了下,回过神来沉吟道,“阿敏阿师徒已死,他又能怎样?此事应该算是了结了吧。这样,我这便跟了过去。你立马也进宫,奏明了老佛爷。”说罢,仰脸高声吩咐道,“快,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