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简公三十一年(前535年),也就是子产铸刑鼎的第二年,子产前往晋国访问。
到了晋国,才知道晋平公正病着呢。中军元帅韩起亲自接见了子产,两人见过礼,子产就问起晋平公的病来。
“不瞒你说,我们主公已经病了三个月了,药没少吃,该祭祀的也都祭祀了,按理说鬼神也不该来打扰了,可是病一点不见好。昨天晚上,主公又梦见一只黄熊到了卧室的门口,你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恶鬼啊?”韩起知道子产有学问,因此请教起来。
“嗨,凭着贵国国君的英明领导,还有元帅您的无私奉献,什么恶鬼会来?放心,没事的。”子产根本就不相信有鬼,说完这话,再看韩起,好像是满脸的质疑,似乎这只是子产在安慰他。子产一看,看来说实话反而让人怀疑,既然这样,那就忽悠忽悠你吧。“不过呢,我听说上古的时候尧在羽山杀了鲧,鲧的灵魂就变成了黄熊,后来夏商周三代都祭祀他。如今晋国是盟主,大概应该祭祀他,估计就是没有祭祀他所以导致了贵国国君的病吧。”
“哎,有道理。”这下,韩起眼前一亮,似乎找到了答案。“那什么,你先坐坐,我失陪一下。”
韩起匆匆走了,他去见晋平公去了。
第二天,晋国祭祀了鲧。
随后的几天,晋平公的病情持续好转。
所以,很多时候,病都是被自己吓出来的;很多时候,心理暗示是能治好自己的病的。
到子产走的时候,晋平公为了表达自己的感谢,把莒国进献的两个方鼎赠送给了子产。韩起等一帮六卿们也都不甘落后,纷纷送礼给子产。
“哎,说实话没人信,装神弄鬼反而有礼收。”子产哭笑不得,带着一大堆礼物回郑国了。
装神弄鬼
子产和良霄的关系一直不错,而且他知道如果不是良霄的爷爷子良当年的力争,整个穆族早就不存在了,看到良家破败,总觉得心中有点不是滋味,总想着要想个什么办法帮一帮良霄的家族。
从晋国回来,子产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什么办法?鬼办法。
因为生前比较专横,良霄死后,郑国人经常用良霄的鬼魂来互相吓唬。有的时候天晚之后大家在一起说笑,有人说一声“良霄来了”,大家就赶紧各自逃命而去。
其实,谁也没有见过良霄的鬼魂。
去年,驷带死了;今年年初,子石又死了。这两位都是良霄的仇人,因此民间流传说这两位都是被良霄的鬼魂所杀的。
从晋国回来,子产把良霄的儿子良止立为大夫,顺便把子孔的儿子公孙泄立为大夫。这样,穆族所有兄弟的后代都算有了着落。
“我们已经立了良霄的儿子良止为大夫,良霄有人祭祀了,再也不会出来兴妖作怪了,大家安心吧。”子产通告了全国,从那之后,真的再也没有听说过良霄闹鬼的事情。
世间本无鬼,心中才有鬼。有的时候,驱鬼的办法恰恰是装神弄鬼。
说起来,子产是个很重亲情的人,他希望所有的叔伯兄弟都有饭吃。现在,他做到了。
对于子产的做法,很多人有疑问,可是,他们不问。只有一个人,有疑问一定会问。
“叔啊,为什么立了良止,良霄的鬼魂就不闹事了?”游吉来问子产,他跟子产的关系最好,但是从来不会拍子产的马屁,有什么看法都当面提出来。
“历来呢,到处游荡闹事的都是孤魂野鬼,如果他有了归宿,就不会闹事了。良止做了大夫,可以祭祀良霄了,也就是他的鬼魂有了归宿了,当然就不闹事了。”子产一本正经地说,忽悠人也要有理论才行。
“那,为什么还要立公孙泄为大夫呢?”游吉又问,说起来,子孔可是所有家族的仇人。
“嗨,再怎么说,子孔也是我叔叔你叔爷啊。良霄闹事,他儿子就做了大夫;子孔不闹事,儿子就当老农民,这不公平啊。如果这样的话,子孔的鬼魂又该出来了。所以啊,干脆两人一块当大夫吧。”子产说,其实他只是不忍心让子孔的后人混得太惨。
拆迁问题
拆迁问题,自古就有。
来看看子产怎样对待拆迁问题。
郑简公三十六年(前530年),郑简公薨了。
葬礼确定了,葬地在郑国的祖坟。于是,有一个问题出来,从宫室到墓地怎么走法。确定了走哪条路之后,就要把这条路上的所有建筑拆除。
首先确定了最近捷的走法,可是,游吉家的宗庙就在这条路上。
拆,还是不拆?
这一天,子产沿路考察,看看要拆哪些房子。游吉命令家里的人拿着工具在自己的宗庙周围,但是不要真的去拆。
“这是谁家的?怎么不拆?”子产到了这里,问道。
“这是游吉家的宗庙,我们实在不忍心拆毁。不过我家主人说了,如果您一定要我们拆,我们就拆。”游吉的家人这么回答,都是游吉教好了的。
“那别拆了,另外选一条道。”子产说。他不愿意拆别人的房子。
于是,另外选了一条道。
这条道上又碰上了新问题。
一个掌管公墓的大夫的家就在这条路上,拆了他家,那么上午就能把棺木运到墓地;不拆绕道的话,要到中午才能到。
“拆吧,否则那么多外国宾客要在墓地等到中午。”游吉建议拆,拆自己家的不愿意,拆别人家的不犹豫。
“不拆,绕道走。”子产瞪了游吉一眼,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外国使者们不远千里来到郑国,一两个月都走了,还在乎等到中午?不拆这房子对外国宾客没什么影响,又能不骚扰百姓,为什么要拆?”
于是,子产没有拆一家的房子,葬礼当天,所有人在墓地等到了中午,也没有人有怨言。外国宾客不仅没有表示不满,而且对子产不损害本国百姓利益的做法大为赞赏。
对此,《左传》中君子说道:子产于是乎知礼。礼,无毁人以自成也。
子产是个懂得礼的人,礼,是不允许损人利己的。
后世有许多当国者为了取悦老外而损害本国百姓的利益,不仅本国百姓愤慨,就是老外也瞧不起你。在这个问题上,真的需要向子产学习。
子产懂得一个简单的道理,国家靠的是百姓,而不是老外,所以取悦百姓比取悦老外更重要。
可惜,不是所有的当国者都明白这个道理。
郑简公去世的第二年,子皮也去世了。
听到子皮去世的消息,子产哭了。没有子皮的支持,他就当不上郑国的执政;没有子皮的力挺,他的执政方针就无法实行下去。所以尽管子皮是自己的侄子辈,子产对子皮非常尊重。
“完了完了,只有子皮最了解我啊,你走了,谁来帮我呢?”子产哭着说,他是真的悲痛。
没有子皮的信任和无条件的支持,子产就不会成为一代名相。子皮能够为了国家的利益任用贤能,放弃权力,的确难能可贵。
无神论者
子产不信鬼神,不信卜筮,也不信星象,他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
郑简公去世之后,郑定公继位,郑定公五年(前525年),这一年发生了两个天文现象。夏天的时候,发生了日食;到了冬天,彗星扫过大火星,尾巴一直到了银河。
天象异常,于是,当时著名的几位天文学家,也就是星象学者纷纷发出警报。
鲁国的申须和梓慎都是著名天文学家,两人在一起讨论了一番。
“慧,所以除旧布新也。”申须首先发言,为大家贡献了一个成语:除旧布新。申须得出结论:明年要发生火灾了。
梓慎作了进一步的推演,得出更加精准的结论:“宋国、卫国、郑国和陈国将要发生火灾。”
郑国人裨灶也是著名天文学家,一测算,也得出了结论。
“相国,我夜观天象,发现明年陈卫郑宋四国会同日发生火灾,不过如果我们用瓘斝玉瓒来祭祀神灵,郑国就能躲过去。”裨灶把自己预测的结果向子产作了汇报,满怀希望能够得到表扬。
“嘿嘿,天上的事情跟地上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别扯了。”出乎裨灶的意料,子产拒绝了。
“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好人当恶人,哼。”裨灶心头不满,没敢说出来,走了。
第二年五月七日,中原一带刮起了大风,梓慎再次给出预测:“这个风就是火神祝融刮起来的,预示着七天之后要发生火灾。”
五月九日,风越刮越大。
五月十四日这一天,预言应验了。宋国、卫国、陈国和郑国四个国家同时发生大火。
这一天,郑国首都大火。
“看见没有,不听我的,不听我的,火神来了吧,唉。”裨灶叹着气,到处说。
子产才不相信什么火神,这个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如果这是敌对国家的破坏怎么办?谁是敌对国家?表面看上去是宋国,实际上是晋国。
基于这样的担心,我们来看看子产怎样应对这场大火。
“传我的命令,所有晋国人严禁进入首都。”子产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这样,要严防晋国人。与此同时,所有前来郑国访问的外国客人全部送到城外,名义上是保护他们,实际上是提防他们;所有旅居郑国的外国人,不许走出住所。
“发放武器,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子产不仅安排了首都的城防,同时派人前往边境通知边防部队进入一级战备,随时准备迎击外国侵略者。
“叔啊,这样做,会不会让晋国人不满啊?会不会反而激怒他们,来进攻我们呢?”游吉又来质疑了。
“小国一旦忘记了防守就会灭亡,更何况我们正处于灾难时期。小国要想不让人轻视,就必须常备不懈。不跟你说了,下面的事情该你去做了。”子产解释了几句,又给游吉布置任务。
国家安全事务安排完毕,紧接着,子产命令游吉率人巡视祭祀场所和宗庙,严令仓库管理人员坚持岗位,作防火准备。
再之后,派人前往国君的宫室,把先国君的妃子宫女们安排到安全的地方。
“司马司寇,你们率领军队救火。”最后,安排救火。
大火在当天被扑灭,子产令人在城外修建祭坛,祭祀水神火神。子产虽然不信这一套,可是他知道,这是安抚民心的手段,一定要做。
烧毁的房屋都作了登记,受灾的人家全部免除税赋,按户发放木材重新建设。
郑国停市三天,全力帮助受灾群众。
一切安排妥当,子产派人前往各诸侯国通报火灾情况,告诉各国郑国已经一切恢复正常,让友邦放心,当然,也提醒不怀好意的国家不要轻举妄动。
最后,开始调查起火原因。原因很快查明,最早起火是因为一群小孩玩火造成的。
受灾的四国中,卫国、宋国和郑国采取了同样的措施,只有陈国没有采取救火措施,陈国君臣各自保护自己的家,至于屁民们的死活,完全没有人去管。其他诸侯国中,只有许国没有派人往受灾四国慰问。所以,《左传》中君子说道:陈不救火,许不吊灾,君子是以知陈许之先亡也。
火灾刚刚过去,又来事了。
裨灶第一个来了。
“相国啊,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上天的旨意不能违背吧?我告你吧,赶紧按我的建议去做,否则还要发生大火。”裨灶很得意,因为他的预测是准的。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的建议我不会采纳。”子产直接给顶回去了。
“嘿,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唉。”裨灶很恼火,叹着气走了。
等裨灶走了,游吉又质疑起来。
“叔啊,这国家的宝物本来就是用来保护百姓的。如果再发生火灾,国家就濒临完蛋的边缘了,既然有人提出了办法,怎么舍不得那点宝物呢?”游吉有些不满。
“哎,你说宝物是用来保护百姓的,这话我喜欢听。但是,‘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左传》)自然界的规律远不可测,人世间的道理则近在眼前,二者之间互不相干,他怎么看着星星就知道有小孩子玩火?别听他的瞎忽悠。”子产笑了,他很喜欢游吉的为人,憨直而善良,不过,有点太憨了。
“那,人家上一次不是都说中了?”
“说中什么啊?说得多了,当然有中的时候。你想想,他预测过多少回?中的多还是不中的多?偶尔中了一回,他就到处去说,弄得大家以为他很灵。”
游吉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裨灶的预测还真是时灵时不灵。
“可是,那就按照他的去做,不是也能安定人心吗?”游吉还不甘心。
“安定人心是要看时候的,当初火灾的时候,人心惶惶,需要安定,所以那时候就要祭祀。而现在人心已经安定下来,但是天气依然干燥,需要的是小心谨慎防火。这个时候如果按照他的说法去做,反而让大家松懈,更容易引起火灾。”子产分析。
同样的事情,不同的情况下,有时要做,有时不要做。
结果,郑国在子产的领导下,防火措施到位,再也没有发生火灾。
“还是叔比较牛。”游吉打心眼里佩服子产。
第二个来的是晋国人,游吉的担心成了现实,晋国人前来责问,说是大家友好邻邦,怎么动不动搞一级战备,在边境制造紧张空气,是不是对我们晋国不满意?是不是不信任我们晋国?请贵国一定给出一个有说服力的解释。
“你们遭受了火灾,我们也很关心啊,我们的国君亲自祭祀,为你们祈祷。可是你们呢?把我们当敌人,让我们边境的百姓非常惶恐,你们到底什么意思?”晋国使者的语气很强硬,看上去很愤怒。
“多谢多谢,贵使者您说对了,我们的灾难就是贵国国君的忧患啊。我们自己做得不好,所以上天给我们降祸下来,我们要救灾,还要防范犯罪分子趁火打劫,然后越境潜逃,成为贵国的祸患。再者说了,我们侥幸没有灭亡,今天还有机会辩解;要是我们灭亡了,即便贵国国君再为我们担忧,也是无济于事了。郑国的周边还有很多国家,我们没有时间分辨谁更危险谁更应该提防,但是我们知道一点,郑国一旦受到攻击,我们能够投奔的就只有晋国了。既然我们已经奉晋国为盟主了,怎么可能背叛晋国呢?”子产一番话,说得使者没话说,只得说些今后注意之类的话,走了。
对大国,很多事情摊开了说,反而能够得到他们的尊重和谅解。
对付晋国人
第二年,驷带的儿子驷偃死了。驷偃的老婆是晋国范家的人,给他生了个儿子叫做驷丝。驷偃死的时候,驷丝还很小,驷家的人一商量,说是这么个小屁孩当了家长的话,家族肯定要完蛋。所以,驷家一致决定,让驷偃的弟弟驷乞接班。
按着规矩,确定了接班人后,要向相国汇报,请求批准。驷家于是向子产提交了报告,子产一向很讨厌驷乞这个人,可是,人家驷家都这样决定了,自己似乎也不好干预。所以,子产干脆装聋作哑,压了报告,也不说批准,也不说不批准。
驷家一看,你不批就算了,反正我们就这样了。
子产不批,驷家倒不是太害怕,毕竟子产也没说不批。
可是,驷丝的老娘不干了,派人去了娘家,请娘家的人为自己出头。于是,范家的人从晋国来了。来人叫范统,是驷丝的舅舅。
“怎么回事?怎么把我外甥给废了?啊?胆肥了?不想过日子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范统很蛮横,到了驷家,把驷乞大骂一顿。
驷乞被骂得狗血喷头,可是惹不起晋国人啊,怎么办?流亡去吧。
驷乞派人给子产传了话,说是自己要流亡了,这家长还是给驷丝吧。
“流亡?流什么亡?把他给我叫来。”子产当时就火了,派人把驷乞给找来了。
驷乞战战兢兢惶惶恐恐来了,他不知道子产要怎样对待他。自己当初没有经过组织程序就继承了哥哥的产业,组织上是不是要追究自己?
“相国,那什么,您找我?”驷乞弱弱地问。
“听说你要流亡,是吗?”
“是,是,那,晋国人——”
“打住,说起来,你现在也是郑国的卿,你流不流亡也该郑国人决定啊。”子产很生气地对他说。
“那,晋国人来了,咱,咱惹不起啊。”
“惹不起,你怎么不来找我?”子产呵斥他,然后叫手下:“去,把范统给我找来。”
不一会,范统来了。
“相国,您找我?”范统看见子产,老实了很多,因为晋国人提起子产都很敬佩。
“客人请坐。”子产对他也很客气。等他坐下,子产接着说了:“我们郑国这些年来比较不顺,六卿接连去世,这不,驷偃也走了。因为他的儿子还小,所以几个叔叔一商量,怕他承担不起家族的重担,导致家族中落,所以就让他叔叔驷乞继承了驷偃的位置。这件事情,我们国君和我们几个老臣商量过,觉得这是老天要破坏继承的规矩,既然是天意,那就不要靠人力去阻止了。俗话说:无过乱门。哪家要是乱了,大家都尽量躲远点。有打架斗殴的,大家都避之犹恐不及。如今你来问驷家是怎么回事,我们国君都不敢说谁对谁错,我们怎么能说。所以这事情,我一直都没管,因为不该管。平丘盟会的时候,贵国国君也说了‘不要放弃自己的职责,也不要干涉别人的事务’。如果我国的大夫去世了,都要由晋国人来干涉继承人的问题,那我们还算是个独立国家吗?”子产一番话,滴水不漏,范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想想看,就是赵武、韩起和叔向都被子产说得无言以对,何况这个范统?
“行了,驷乞,说起来,你们也是亲戚。回去好好款待款待,带着亲戚去转转街,今后也常常走动走动,到晋国出使的时候也有个亲戚能串串。”子产打发驷乞和范统走了。
范统没办法,在郑国待了几天,又劝了劝姐姐,回晋国了。
这件事情很快传遍了全世界,全世界齐声赞叹:子产,牛。
以晋国人的专横跋扈,全世界都感到头痛,只有子产几次三番不给他们面子,而且让他们口服心服,确实不是一般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