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一路疾驰,只在合阳县境打了个尖,就又出发了。
大约在申时,他们便到了渭南县城。牵马从东门进去,周围店铺林立,酒旗飘飘,店家招呼过往客人的声音热情而又鲜亮。
“醪醴!甘甜的醪醴,快来吃啊!饱腹又解渴!”
司马迁这才觉得这一路走得太急,又饥又渴,便对书童道:“听闻渭南醪醴甘美,不妨在此歇歇脚如何?”
“诺。”
喊来店小二牵马到后院喂料,两人进店找了僻静处坐了。司马迁举起耳杯,正要和书童干杯,就见一位年过而立的佩剑汉子进门来了。
店家看这汉子刚毅清俊,器宇不凡,心生敬畏却又面露难色:“壮士来晚了一步,僻静之处刚好有人坐了。”
汉子也不恼怒,很文雅地说一句:“既是如此,那你去弄些茶来,在下在此等候就是了。”
这平常的一个举止,却让司马迁顿生敬意,他起身来到汉子面前,作揖问道:“敢问阁下尊姓。”
那汉子急忙起身回礼道:“在下李陵!敢问足下……”
“在下司马迁。”
“呀!”两人都愣住了,似乎是久别重逢,又似乎是人生如初见。
“在下闻听太史公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玉树临风,气度不凡。”
“原来阁下就是李都尉,真乃将门之后啊!”
既是心仪已久,也就少了许多客套。司马迁邀了李陵入座,又加了几样菜蔬,干脆喝起酒来。
邀杯请盏,互诉倾慕,一个时辰之后,两人都有些醉了。
当晚,三人就在此处住下了。书童一人在隔壁,司马迁和李陵却要住在一起。
中间一个案几上放了些醒酒的果品,两人躺在床上,看着朗朗的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洒在床前;不远处,传来渭河的涛声,两人的心境也像这滔滔渭水,在胸间滚动了。
“将军不是在酒泉么,如何到了此地?”司马迁问道。
“唉!”李陵喝一口茶道,“五月是祖父的忌辰,蒙皇上恩准,在下回天水祭扫了祖墓,又到蓝田替灌强世叔看了看庄园,替他祭扫了祖墓。”
司马迁十分感慨道:“巧了,在下也是回乡祭祀父亲的。”
他还告诉李陵,他近来正在撰写卫青、李广等将军的列传。他觉得漠北之战李广将军失期自刎与大司马贪功有关,而且对朝廷不了了之的态度也觉不公。
“那仁兄打算如何来写这一段呢?”
“家父当年曾经反复教诲在下,为史者其事须核,其文须直,不虚美,不隐恶。在下不敢违背父训,更不敢违逆史德,当秉笔直书。”司马迁说着就坐了起来,“包括皇上在这件事情上的暧昧态度,在下也不会回避的。”
“难得仁兄如此耿介,让李陵肃然起敬。其实世事沉浮,宦海无常,大司马早已作古,史事惟后人评说。当初祖父因失期自刎,咎在大司马易道。不瞒仁兄,在下曾耿耿于怀,一心想着报仇。十数年之后,方知此乃无气量之举,每思及此,就很惭愧。”
“将军所言,令在下深悟其间苦衷。”
李陵点了点头道:“想想叔父当年,真不该寻衅滋事,打伤大司马。”
“霍将军一世英名,惟射杀李将军,乃白璧生瑕。”
“祖父与大司马的过节,殃及霍将军和家叔,现在看来都是意气之举。家叔不该寻衅报复,而霍将军更不该下此毒手。”
司马迁深表赞许:“冤冤相报何时了,难得将军如此襟怀。”
“其实祖父这一生,英名盖世。然为策应河西战役,孤军深入,致使三千陇西子弟葬身大漠,在下以为此不可取。仁兄不可忽略,要以此警示后人。”李陵又道。
“那是!史家同样不可隐瞒皇上的错误。千秋兴废,以史为鉴。”司马迁频频点头。
他觉得两颗心又近了许多,在这朗月当空的夜晚,他为自己找到了知音而欣慰。
这时候,已是月上中天,夜风徐徐。毫无睡意的李陵不改将门之后的气概,一高兴就想骑马:“这样的月夜,我们何不策马奔腾,以尽其兴。”
司马迁笑道:“贤弟总忘不了驰骋疆场。这个时候城门早已关闭,如何出得去呢?”
“可不是么?”李陵摸了摸后脑勺,憨憨地笑了,“既是毫无睡意,那我们就对着这月亮,做竟夜之谈如何?”司马迁点了点头……
雄鸡在城中唱出第一声晨曲时,书童睡醒后只见隔壁灯还亮着,惊异地问道:“敢情两位大人一夜未眠啊!”
两人看着书童懵懂的模样,哈哈大笑。
书童不解:“大人为何发笑?”
司马迁也不回答,道:“快收拾行李,回京吧!”
李陵哪里知道,一场新的战事正在酝酿中。
他在京城住的是祖父留下的府邸,刚刚进得府门,府令就禀报道:“黄门来过了,说要您明天一早到宣室殿参见皇上。”
“没有说是何事么?”
“没有!只说事情紧急,将军不可贻误。”
第二天,李陵早早地来到塾门。包桑告诉他,皇上正和丞相与贰师将军议事,要他等候。
而此刻,宣室殿里的气氛却显得异常的紧张沉闷。
苏武被扣,使朝廷很震惊,刘彻觉得这一仗非打不可,他不能容忍一个败国之主如此不讲信义,出尔反尔。在大宛之战中春风得意的李广利更是随着皇上的意思推波助澜,力主开战,而且主动请缨。可是,他的请求遭到了包括公孙贺在内的外朝和侍中官员的反对,刘彻心中就很不高兴。
公孙贺看脸色就知道皇上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但他也知道可能很难说服皇上通过交涉去求得苏武的归来,可他并不打算退缩,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充满着平和,一点也看不出焦躁。
“皇上,”公孙贺撇开身边的李广利道,“此次匈奴之所以突生变故,乃副使张胜策划暗杀所致。臣以为,泱泱大汉,岂可用游侠手段。因此眼下当务之急,是要且鞮侯单于遣送张胜回国,依大汉律令治罪,如此则匈奴则知此举原非朝廷之意,自会恢复邦交,再续和睦。贸然开战,则理不在我方。”
“哼!”刘彻看了一眼公孙贺,转脸来向王卿问道,“爱卿以为丞相之见如何?”
由于长期在地方担任郡守,对京城仕宦官场还摸不着深浅,王卿还来不及思考这些争论背后的用意,只能凭借直观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臣也以为,如果能够通过交涉消除误解,则少了大军鞍马劳顿,省了百姓长途转输。近年来郡国大旱,连年歉收,民间也需要休养生息。”
这是王卿第一次在重要的议事场合说话,他不仅让公孙贺感到欣喜,而且也让久在侍中的东方朔刮目相看。不待皇上询问,东方朔就随着王卿的后面说了话:“皇上!大宛之战得不偿失,李广利无能,致使一个小小的大宛,竟然打了三年,白骨数万。如今又请缨进击匈奴,此乃置百姓疾苦于不顾。”
他讽刺的目光掠过贰师将军的额头:“将军之胜,乃万家之痛;将军之荣,乃夫人之光;将军之才,不及两位大司马十之而一。将军请缨,未免不自量力!”
过去只听说这个东方朔滑稽幽默,才思过人,傲岸不羁,是个人见人怕的主,李广利却从来没有领教过。刚才这一番话,噎得他半天回不过神来,情急之中,他赶忙跪倒在刘彻面前道:“臣之请缨,完全激愤于匈奴言而无信,绝无私心,请皇上明察。东方朔曲解臣意倒也罢了,然他指斥朝政,罪在不赦,请皇上将此贼下狱治罪。”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的,刘彻也许会怒发冲冠,可对东方朔,他却感到了憨态可掬的亲切。他挥了挥手,对李广利道:“东方朔的话,爱卿就不要计较了。话虽不好听,可也是对爱卿的警示。望爱卿不负朕望,务求大胜。朕为爱卿物色了一位将门之后,可助你一臂之力。李陵来了么?”
包桑回道:“李将军已到了多时,现在塾门等候皇上召见。”
“宣他进来!”
“诺!”
说完,朝殿外喊道:“皇上有旨,李陵晋见。”
随着悠长的声音向殿外传去,公孙贺明白皇上是决意要打这一仗了,于是他又问道:“浞野侯该如何处置?”
刘彻此刻的心思都在对匈战争上,便很轻描淡写地对公孙贺道:“既然回来了,就让他赋闲一段时间,待有司询问之后,再做定夺。”
大臣们此刻的心都是不平静的。王卿满目仓皇,六神无主;李广利表情僵硬,愤愤不平;只有东方朔依旧谈笑风生。在殿门口遇到李陵时,公孙贺没有勇气回应他的问候,而懵懵懂懂地上了司马道……
战争在每个人心中的分量和位置是如此的殊异。刚才在塾门,李陵已听说苏武被扣一事,多年的兄弟情谊,加上血气方刚,都使他的情感站在出战的一方。
他对皇上要他负责为贰师将军转运辎重表示了谢绝:“臣所将屯边者,皆荆楚勇士也,力可扼虎,射可命中,转运辎重,岂不可惜?况臣与苏武,乃金兰之交,仁兄遭难,臣心忧如焚。因此臣愿自当一队,到兰于山南牵制单于,使其不敢全力对付贰师将军。”
刘彻捻着胡须,在大殿里踱着步子,思考着李陵的每一句话,他对李陵的熟悉甚至超过了刘据。
自李广、李敢去世后,刘彻就一直将他留在身边,像对霍去病一样对他耳提面命。他了解李陵的才思,可这毕竟是他第一次独立作战,他还是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此次出战,朕务求全胜,可没有骑兵配给你啊!”
“臣不要皇上配备骑兵,臣将以少胜多,只用步兵五千,足可以直捣单于庭。”李陵道。
李陵没有给自己留一丝余地,而他的勇气和胆识又让刘彻似乎看到了李广一双让匈奴畏惧的眼睛。
“好!爱卿壮志可嘉!不过……”刘彻一手按着李陵的肩头道,“朕将派路博德在半路上迎接你。”
“谢陛下隆恩。”
五月正午的太阳很热,可李陵因心境的原因却似有爽风拂面的感觉。走完司马道,上了车驾,他竟然对驭手道:“你坐到后面去,本官亲自来驾车!”
“将军!这如何使得?”
“少啰唆。”
李陵接过马鞭,“叭”的在空中甩出一个脆响,他首先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司马迁,好让他在李广列传里再添精彩的一笔……
重阳节第二天,刘据约姐姐卫长公主一起来向卫子夫请安。
皇上在重阳节邀群臣在未央宫前殿举行歌会,就是没有让他赴会,这让他心里很郁闷。
刘据、史良娣和王子刘进一家人在椒房殿前下了车,沿路走来,两旁的秋菊开得正盛,金灿灿的,散发着浓浓的“瘦香”,开败了的,花丛下面落了一层厚厚的花瓣。这情景让刘据蓦然惊醒,自己已在太子位上二十多年了,他也即将进入而立之年。
人生苦短,他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但一想起与父皇之间的那些疙瘩,他又觉得每一天都是如此漫长。
史良娣知道太子因为父皇没有口谕他赴重阳歌会而心情郁闷,免不了又要在母后面前发些牢骚,所以,在路上她悄悄拉了拉刘据的衣袖道:“待会到了母后面前,多说些高兴的事情。”
刘据没有回答,只顾与刘进说话:
“这菊花看起来比牡丹清素,也不及荷花耀眼,可它却最耐得寒霜,最后才残落。它以自己之死,迎来雪中梅花的开放,是花中的君子。”
“父王,孩儿明白了,这花是有灵性的。花品即人品,做人就要像菊花一样,不屈寒霜,不坠流俗,清气洁志,顶天立地。”
刘据很高兴儿子的悟性,道:“进儿说得对,待会儿见了祖母,你就这样说,祖母一定笑逐颜开的。”
史良娣又拉了拉刘据的衣袖,还没来得及说话,春香就迎上来了:
“太子殿下驾到,皇后娘娘正在殿中等候呢!”
刘进第一个跑进大殿,跪倒在卫子夫面前:“孙儿叩见祖母!”
儿女请安,对她来说已是司空见惯,而隔辈人却让她从那一颦一笑中,感受到血脉的延续,卫子夫赶忙俯下身体,扶起刘进,一把就搂进了怀里:
“看看,又长高了。”
刘进道:“父王近来要孙儿读《大学》呢!”说着,就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
卫子夫亲昵地抚摸着刘进的头发,道:“进儿出息了。”
此时,刘据、史良娣和卫长公主进了大殿。在他们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刘进偎依在卫子夫怀里,没有下来。
史良娣责道:“娘与你父王、姑母给祖母请安,你倒偎在那里,不懂礼仪。”
卫子夫一边要他们平身,一边道:“他还只是个孩子嘛。”
刘进从卫子夫怀中出来,要春香带他到院子玩纸鸢,母子三人于是边喝着茶边叙话。
“母后知道么,又要打仗了。”向母亲请过安,刘据在对面坐下道。
卫长公主接过太子的话:“不过这次统军的是那个已故李夫人的兄长李广利。”
卫子夫对这种局面并不是无所感触,可她知道,这是她不得不面对的现实。眼前对匈奴的战争,皇上看重的不仅是国家的尊严,也是为了维护他那颗被胜利支撑着的自尊心。可李广利节制军队,的确让她感到不安,却又不能当着儿女的面说。
“人事有代谢,现在你父皇不用他又用谁呢?”
“不在于用谁,而在于这场仗要不要打。”刘据道,卫子夫对任何事情都是一种宽容和忍让的态度,这让刘据感到失望和无奈。“母后身居宫闱,对外事知之甚少。大宛之战把盐铁官营积累的资财消耗得差不多了,如果现在再兴兵戈,百姓免不了又要受苦。”
“可不是么?外面传闻可多了。说是这个李广利自从封了海西侯后,整天宴请不断,府门前的车驾都望不到头。现今的官场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卫长公主不无讽刺地说道。
“父皇给李广利一家的赏赐超过了以往许多大臣。而现在朝廷送礼成风,有些官员送礼花费太大,就暗地加收各种课税,或兼并土地,把建元以来‘限民名田’的成果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们这些消息都是从哪里得来的?把卫子夫听得心惊肉跳。她不愿意再听下去,正色道:“巷闾传言,你们也相信?你们都是皇室贵胄,一举一动朝臣都在看着,千万不可被流言所惑。本宫知道,你为父皇没让你赴重阳歌会而耿耿于怀,这种娱乐对你真这样重要么?你父皇不传你去,是怕你染上声色之欲啊!”
可刘据接下来的话,却让卫子夫真的不安了。
“不仅是这次重阳歌会,自上次孩儿对出兵大宛提出异议后,父皇就不再口谕孩儿参加朝会了。”
卫子夫的眉毛骤然蹙在一起,她将前后许多事情往一块联系,就感受到了压力。她觉得应该找公孙贺来问问情况。
这想法还没有下眉头,椒房殿黄门总管进来禀告:“娘娘,丞相求见。”
卫子夫立即意识到,丞相的到来一定与太子有关。
她对儿女道:“你们要是没有事,就先回宫去吧,本宫与丞相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