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据焦急不安地等待着丞相府的消息。他不断地派人前去瞭望,可是,直到天黑下来,仍不见太傅的踪影。
宫娥捧上晚膳,被刘据喝令撤下。直到京城亮起灯火的时候,石德终于出现在太子府。
刘据迫不及待地问道:“丞相如何说?”
可口干舌燥的石德张着大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侯勇忙要宫娥捧了茶水,石德润了润喉咙,才挤出一句令人沮丧的话来:“丞相说尚未见皇上虎符,北军无由发兵。”
“还有呢?”
“丞相说,事已至此,要太子少安毋躁,他连夜派人到甘泉宫奏明皇上,请求定夺。”
这不等于把实情都告诉了皇上么?这样一来,还能造成既定局面么?刘据沮丧地坐在地上,一时没了主意。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是石德还是侯勇都清楚没有退路了,侯勇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们既然可以矫节杀了江充,也可以劫持丞相,逼他承认江充谋反。”
“眼下兵力不足,怎么劫持丞相?”
“倒是有两处有兵。”
“快快讲来。”
“为今之计,殿下不妨矫诏放出牢中刑徒,由臣率领捉拿丞相;另外,据臣所知,当年浑邪王降汉后,皇上曾将余部分屯各处,长水一带就有一部。这些人平日对汉军状况知之甚少,殿下亦不妨矫诏,招其进京。”
刘据搓着手来回踱步,举棋不定:“矫诏!矫诏!此乃欺君大罪也!”
石德看刘据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免失望:“殿下不可犹豫,保住了殿下,就是保住了汉家江山。殿下可一面令禁卫加强戒备,一面于长安城内广贴檄文,言明殿下是奉节除奸,皇上临行托朝事于殿下,臣下焉有不信之理?”
刘据蓦然颌首,待侯勇离去后,他登上宫墙,望着灯光黯然的长安城,心中阵阵绞痛。
不久前,他还秉承母后旨意,祈求父皇万寿无疆,孰料残酷的现实竟将他推向父子相残的地步。要命的是,一旦自己举兵不成,血洒长安的就不止他一人了。
“上苍啊!刘据何负于你,却要遭此天谴啊?”
第二天,长安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太子的檄文:“帝在甘泉病重,疑江充谋反,诏发三辅之兵……”可城内的百姓却有种异样的感觉,檄文虽然言事变之烈,历数江充谋反罪状,却未见巡逻的兵卒增加。
酒肆茶舍的商贾们在大惑不解的同时,暗祈罢兵息戈,好让他们一如既往地安心做生意。
刘据的估计没错,当侯勇率禁卫来到丞相府时,府令说丞相在太傅离开时,就匆匆坐上车驾走了,至今未归,也不知去向……
“此事关系重大,本相未见皇上兵符,实在不敢贸然行事。”昨晚,刘屈髦在详细听了太傅的述说后,用一句很谨慎的回答婉拒了太子的请求。
可石德竟猜不透刘屈髦那迷离目光后深藏的心机,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而不愿离去:“丞相!江充谋反之心已昭然若揭,太子剪除国贼上合天意,下顺民心。”
“太傅勿复再言,本相恕难从命。”
“不!太子护驾之心天日可鉴,丞相若能助一臂之力,日后……”
刘屈髦挥了挥手道:“太傅请回吧,请先容本相奏明皇上。”
“丞相……”
“送客!”刘屈髦毫不犹豫地下了逐客令,石德便踉踉跄跄出了丞相府。
的确,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可诛杀江充却为他排除了一个障碍——这个令人生厌的小人,一心想着攀附刘弗陵,迟早会成为国贼。
面对突如其来的事变,他需要做出慎重的抉择。
早在钩弋宫的御前会议上,他就摸清了皇上的心思,因此他断定,不管太子出于何种目的,皇上都不会原谅他。他发现,上天就这样把消除太子的机遇降在他面前。
在与石德说话的那一刻,他的思绪一直在高速运转,他对自己在这场事变中的角色已有了清醒的认识。太傅一走,他就立即传来了长史,要他连夜奔往甘泉宫,向皇上禀奏京城的事变。
酉时三刻刚过,刘屈髦的车驾就已停在了北军大营的门口。
积了后半天的雨云终于在震天响的雷声中将大水泼洒在天地间。
刚刚从益州刺史任上调任北军使者护军的任安听说丞相来访,急忙到营门口迎接。看见站在大雨中的刘屈髦,他很吃惊地问道:“夜色漆漆,大雨滂沱,丞相何故匆匆来此?”
“事急矣!容本相进营详叙。”
安顿丞相坐下,任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刘屈髦喝了一口茶,才开口道:“太子杀了清查巫蛊案的御史大夫江充。”
“哦!有这等事?”
“太子以江充谋反、维护京城安定为由,要老夫征发北军,被老夫拒绝。案件是非曲直一时分辨不清,老夫岂可轻信传言。而且,大汉律令——见虎符才可发兵,老夫没有见到皇上虎符,贸然发兵,也有违律令。考虑到太子会持节要将军发兵,老夫才连夜冒雨赶来,怕将军不慎,殃及家人。”
任安十分感谢刘屈髦在个关头对自己的提醒:“请丞相放心,末将一定严守营寨,不见虎符,绝不发兵……”
“在没有接到皇上诏命之前,老夫也不准备再见太子,今夜老夫就暂借将军大营歇息了。”
现在已是凌晨子时,在距中军帐不远的地方,刘屈髦已经进入梦乡,可任安却毫无睡意了。
虽然长期在外,但太子的为人他还是有所了解的,他不相信太子会无故把宝剑刺向一个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皇上对司马迁处以腐刑的事使他断定,江充的死一定与皇上有关。
他应该如何处置?
他多么需要一位智者为他指点迷津,假如司马迁在身边,他一定能为他找到一个合理的途径。可作为中书令,他现在就在甘泉宫,在皇上的身边。
要是大司马活着也好。早年,他在卫青府上做舍人,后来被推荐到军中任郎中,直至将军长史。他亲身感受到卫青的儒将风度,每临大事的冷静和沉着。
唉!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砥柱了,在这个雷声大作的夜晚,任安觉得自己有些进退维谷。
唉!京城如此混乱,皇上为何还要到甘泉宫去避暑呢?
帐外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去,原来从事中郎进来了。
“将军还没睡么?”
“睡不着啊!”
“一定是为京城的事吧?”
“中郎相信江充谋反么?”
“依下官看来,江充羽翼未丰,还没有这个胆量。”
“那就是太子试图借巫蛊案取代皇上?”
“太子为人宽仁,也不可能生出此等妄举。一定是江充意图陷害太子,才遭此毙命之灾。”
“那依中郎之见……”
“下官以为,在事态未明之前,北军还是不要介入为好。”
“倘若太子持节前来发兵呢?”
“我朝除皇上曾命严助持节前往会稽发兵外,就严令,不见兵符绝不可发兵。将军没有理由冒违大汉律令之险呀!”
“感谢中郎提醒。”任安终于心安下来,随即命令道,“传令北军将士,紧闭营门,一律不得外出,违令者斩!”
今晚,刘彻破例没有批阅奏章。午后,他同司马迁连下了五盘棋,以连胜四局而结束。接着,他又在苏文的陪同下登上通天台,焚香叩首,诚邀仙人降临。他不免有些累——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
用过晚膳,刘彻便早早地睡了,很快就进入梦乡。
他晃晃悠悠来到通天台前,举首望去,台上站着一位鹤发童颜的仙人。
那仙人一看见刘彻,就轻摇拂尘道:“刘彻,到贫道身边来。”
惊异的是,他不用拾级而上,就到了仙翁身边。
仙人捋着美髯道:“难得你诚心筑了通天台,贫道才得以降临人间。果然是大汉兴盛,帝业辉煌……哈哈……”
“弟子盼仙翁若久旱之盼望甘霖,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未及远迎,还祈大仙恕罪。”
仙翁摆了摆手道:“你有何求,尽可道来。”
刘彻又虔诚地施过一礼道:“弟子为帝嗣一事困惑,还请仙翁指点迷津。”
仙翁北望甘泉,道出一番玄妙密语:“一阴一阳,一长一短;一大一小,一兴一亡。”
刘彻越发如坠五里云雾,急忙跪倒在通天台上道:“请仙翁明示。”
“天机不可泄露。”仙翁将手中的拂尘一甩,便隐入五彩祥云中,只有洪钟般的笑声留在通天台上,久久不绝……
刘彻正待要喊,那仙翁却已不知去向,而自己却似单骑在山中行走。
枯树遮道,雾霭重重,他呼唤钩弋夫人,回答他的却是风声;他呼唤刘弗陵,看见的确是迎面扑来数千木人,手持木棍,直将他追至悬崖边上。他身下的坐骑惊恐中飞越山崖,不料却跌入深谷。刘彻大叫:“吾命休矣!”
一个激灵,刘彻醒了,他摸了摸,浑身都是冷汗。再看看窗外,除了朦胧的夜色外,哪里有什么仙翁、木人?
从殿外传来格斗声和喊声:“大胆狂徒,还不快快受死!”
刘彻跳下皇榻,“嗖”的从鞘中拔出宝剑,就冲出殿了。
透过雨雾,朦胧的夜色中,三个黑影杀作一团,那一高一矮身穿夜行衣者,一个如蛟龙出水,一个如猛虎下山,把手中的短刀舞个密不透风。迎战他们的那位彪形大汉,从鼻翼间发出哼哼声,听得出是金曰磾。
虽然是面对两人,可金曰磾却毫无惧色。他挥动手中的宝剑,招招紧逼,将一个黑影逼向绝地。如此酣战,令刘彻眼花缭乱,他欲上前助战,然毕竟年事已高;再看看大殿四周,弓弩手张弓搭箭,欲引待发。
刘彻大声疾呼:“不要伤了金将军!”
那黑影经这一喊,顿时分了神,被金曰磾回身一剑,刺在咽喉,便重重地倒了下去。
高个一看矮个已成亡魂,自知非金曰磾对手,再也无心恋战,卖出一个破绽,便回身要走。金曰磾哪会给刺客机会,飞身而起,便截住了高个的去路。夜色中寒光一闪,高个应声毙命。
金曰磾擦了擦血迹道:“让皇上受惊了!”
刘彻把剑插入鞘中问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黑夜行刺?”
羽林卫早有人将二人首级奉上,刘彻借着灯光一看,顿时惊呆了:“怎么会是马河罗、马通兄弟,他们是受何人差遣呢?”
是金曰磾首先发现了刺客的踪迹。
自从随驾移到甘泉宫后,金曰磾因水土不服,一日腹泻数次。皇上酣睡的时候,他腹中隐隐作痛,便急忙地向羽林卫叮嘱一番,三步并作两步朝厕房跑去……
蹲在厕中,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金曰磾一生最大的欣慰和幸运莫过于皇上对他的知遇之恩。在他的记忆中,自古贵中华,轻夷狄。可英明的皇上却不以种族论亲疏,对他信任有加,他相信上苍有意要他终生陪伴皇上。虽然他父亲死在霍去病的刀下,可他从未有非分之想。为了皇上,他就是舍去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就在他步出茅厕的时候,忽然看见黑影一闪,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有刺客,他没有任何犹豫,就迎了上去……
听着金曰磾的奏报,刘彻唏嘘道:“板荡识忠臣,朕风云一世,却不能理好宫中之事,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
恰在这时,苏文从暗处走来,一边喊着“奴才救驾来迟,乞皇上恕罪”,一边从怀中扯出一道锦囊,呈于刘彻面前:“此乃御史大夫自京城发来,请皇上御览。”
汉时的锦囊,类似于今日的信封,用一丝织袋子密封。
这锦囊在苏文怀中揣了多日,直到今夜见人,才煞有介事地拿了出来。
刘彻拆开锦囊,将绢书由右至左仔细看了一遍后,一双眼睛先自直了,胸中如有一块大石堵着,气喘吁吁。
从建元初年登基至今,刘彻征讨匈奴、平定西南,凿空西域、扫平大宛,早已对流血抛尸、刀光剑影司空见惯了,只是眼前这场事变来得太突然。这几个月,在钩弋夫人劝导下,他本来已经打算待十月回京后,要和太子做一次坦率谈话,谁知此刻却发生了太子派遣刺客的事件,他的精神被重重击倒了。
他虽与太子在巫蛊案上存有分歧,但是自己却是看着他长大的。他认为太子柔弱,因而无法把太子与刺客联系在一起,从情感上也无法接受太子谋反的现实。
可这密札字字如刃,直刺他饱经沧桑的心。他只觉喉咙中有一股热血朝外涌,未已,血已喷出口,长呼一声,昏厥过去了。
众人见皇上如此情景,急忙将他扶进大殿。刘彻躺在皇榻上,双目紧闭,也不说话,两道浊泪默默地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钩弋夫人自进宫以来,何曾见过皇上如此失魂落魄。她也不管周围站满了黄门、宫娥和大臣,一头扑在刘彻身上,放声大哭道:“皇上!您这是怎么了?皇上……”
“不关你的事。你暂且到偏殿休息,朕有事同众卿商议。”
“皇上,您要保重啊……”钩弋夫人泪水盈盈,一步三顾地出殿去了。
“朕自信有一双识人慧眼,却不料事出太子,朕情何以堪?宫中生此事变,朕能不忧思么?”
刘彻遂问苏文道:“长安生乱,丞相何在?”
“昨夜接到丞相飞报的奏章,言太子谋反,丞相已暂避北军大营了。”
“国有大事,他竟然回避,朕要他只是摆设么?”刘彻从榻上坐起来,要一直没有说话的司马迁草诏,命刘屈髦持虎符前往北军大营调遣人马,平定叛乱。
“传朕旨意,皇后纵容太子诛杀御史大夫,命宗正刘长乐、执金吾刘敢奉诏前往椒房殿,收其玺绶,令其闭门思过。”
“皇上!”司马迁迟疑了片刻。
刘彻不耐烦地看了看司马迁:“还迟疑什么?难道要朕亲自拟诏不成?”
司马迁退下后,苏文顺势把第二条消息告诉刘彻:
“从长安来的使者说,太子在京城广贴檄文,声言皇上在甘泉宫患病,奸臣欲作乱,因此奉节发兵讨逆。”
“逆子!竟敢诅咒朕,这哪里还有骨肉之情?”
这个意外的消息,让刘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不能再在此滞留。
想到这一层,他就再也在榻上躺不住了,他果断地站起来,对金曰磾道:“传朕口谕,即日移驾长安,朕要亲自平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