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维与娜仁托娅虽然回到单于庭多日,但仍然被噩梦缠绕着,终日惊魂不定,而伊稚斜的心情也因此而跌到了几年来的谷底。
六年前他用同族的鲜血染红王冠的时候,曾嘲笑军臣单于的窝囊,发誓要重振老上单于时的威风。可现在当他坐在单于庭内,听乌维叙述霍去病扫荡河西草原的情景时,禁不住心冷血虚。
他不甘于就这样地败在刘彻的手下,他要报复,他要以数倍的疯狂洗雪河西的耻辱。
在元狩二年五月初的祭天大典期间,他要浑邪王和休屠王重整旗鼓,准备收复失地。并且他对左屠耆王和呼韩浑琊围攻上谷不克,撤退到大漠的行为表示了极大的愤怒。
“不报此仇,誓不罢休。”伊稚斜扯下墙上的双方形势图,准备将它撕碎的时候,就被自次王赵信拦住了。
“单于息怒,越是在这个时候,单于越需要冷静。”
“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不!汉人能够对我大匈奴实行避实就虚,我军为何不能也来个避强击弱呢?”
“什么意思?”
“据臣派往上谷的细作报告,上谷太守郝贤因弄虚作假被汉廷治罪。雁门、北地和右北平自李广奉旨回京后,其后任皆庸碌之辈,故我军重心仍应在东线。”
议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黎明,伊稚斜严令左屠耆王和呼韩浑琊所部人马星夜南下,向雁门、北地和右北平三郡同时发动进攻。
“踏破长安!饮马渭水!”伊稚斜对各部落头领和大王们大声怒吼着。
但包括左右贤王、左右骨都侯在内的匈奴大臣们几乎一无例外地感到了它的空洞和无望。河南丢了,从漠南撤退了,现在河西也危在旦夕。大家都预感到,匈奴人离开河西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
伊稚斜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河西战况,他不能确定浑邪王和休屠王的军队能否将霍去病逐出草原。而此刻,浑邪王与休屠王的军队已撤到了居延泽西岸。
傍晚时分,浑邪王沿着居延泽岸心事重重地散步。草原的暖风吹化了祁连山上的冰雪,它们汇成弱水奔腾的激流,这也正是居延泽碧水连天的季节。
在匈奴人心中,居延泽是太阳神和月亮神的浴池。每天,新浴的太阳从这里冉冉升起,照耀着辽阔的河西草原。夜幕降临的时候,它又是月亮梳妆的玉镜,将千里银波收入湖中。
可这一切,与浑邪王有什么关系呢?他老迈昏花的眼睛掠过水面,心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长安。
与休屠王丢失祭天金人相比,他有着更深的疼痛——他的儿子昆邪尔图现在就在长安,他不能不为儿子的性命考虑。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如何把自己对战争的看法说给休屠王听,但休屠王满腹的怨气和对战事的盲目乐观阻挠了他的这个想法。
那是他们辗转到居延泽的第三个夜晚,两位大王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起,奶茶的浓香在休屠王的穹庐里弥漫,马奶酒也喝得当户们印堂红亮,但从远方飘来的歌声却使这些草原的男人们眼眶发热: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一位当户将一碗马奶酒灌进肚里,狠狠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愤怒地叫道:“耻辱!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匈奴的男人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还算男人么?匈奴的男人丢失了女人们心爱的焉支山,还算男人么?”
一位相拔出腰刀,割去了耳朵的一角,鲜血顿时顺着耳垂流到脖颈。女奴拿了草药为他疗伤,却被用力推开了:“匈奴的男人难道连护群的公狼都不如么?”
“大王!我们要打回家乡去。”大家泛红的眼睛都看着浑邪王和休屠王。
“大王,打吧?”
这样的气氛,使得浑邪王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思谋公诸于众了,他起身整了整衣冠,然后匍匐在地,面朝东方,拜过太阳神和月亮神。他抬起头时,已是泪光盈盈了。
“各位,失去河西草原,本王与各位一样心痛,但汉人目前士气正旺,眼下该如何御敌,待本王与休屠王商议个万全之策再做打算!喝完这酒,大家都散了吧!”
不一会儿,穹庐里就只剩下三个人,休屠王终于憋不住了,问道:“王爷今日说话为何吞吞吐吐的?”
“大王觉得这仗还能再打下去么?”
“为何不能?虽说汉人士气正旺,可你我的实力并没有大伤,只要重新振作起来,不仅可以夺回失地,还可以结束河西部落林立、各自为战的局面。”
“太子以为如何呢?”
金曰磾抬了一下眼皮道:“据细作来报,汉将公孙敖正率领援军越过贺兰山,朝居延泽方向而来,霍去病有了公孙敖,无异于猛虎添翼。而我军接连失败,士卒谈虎色变,未战已经先怯了。再打下去……”
看着金曰磾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休屠王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未战而先失其志,这还是自己的儿子么?他失望地看了一眼金曰磾和浑邪王,心中想:你们不是我大匈奴的雄鹰……
作为从军臣单于时代走过来的部落首领,浑邪王亲历了汉匈和亲带来的福祉。而现在对他来说,切肤之痛是儿子做了汉军的战俘,他不愿再打下去。
“王爷,太子,本王有一不得已而为之的主意,说出来,成则成,不成则废。”
休屠王和金曰磾望着浑邪王,眼里充满了探求。
“为了使部族兄弟免遭涂炭,本王的意思,不如暂且降汉,待日后再作打算。”
“不可!”休屠王断然地转过身,眼里顿时露出冰冷的凶光,“王爷怎可生如此之念呢?难道狼还被羊吓破了胆?”
“可现在汉人是虎,不是羊。”
“哼!王爷是担心昆邪尔图吧?”
“你……”
休屠王在浑邪王面前站定,冷漠道:“王爷的这个心思在昆邪尔图被俘时就已经生出了,只是今天你亲口说出来,本王还是很震惊。”他“嗖”的从腰间拔出战刀,慢慢从手上划过,“王爷如欲降汉,先得问问本王的刀答不答应!”
浑邪王脸色铁青,一瞬间刀已出鞘,两刀相撞,“当”的碰出火花。
金曰磾连忙上前分开两人的刀:“父王且息怒,有话先好好说。大敌当前而先起内讧,必定人心离散,那我们就不攻自破了。”
休屠王这才怒气冲冲地回刀入鞘,依旧一脸不屑:“是他骨软志衰,卖主自保。本王才……”
金曰磾摇了摇头:“伯父也是为匈奴百姓着想。不过,依小侄看来,目前尚不到走此路的时候。”
金曰磾一番话让紧张的气氛缓和过来。
浑邪王诧异道:“莫非贤侄有破敌之策?”
“小侄也是苦思冥想才得此一策。”他来到地图前,指着居延泽东岸道,“霍去病远途跋涉,意在速战。七部落之所以倾覆,是因为毫无准备。因此我军应采取疲敌之策,尽量避其锋芒,迂回辗转。霍去病寻找我军主力不遇,必然南归,我军就可趁机发起反攻击……”
“笑话!汉人会听你的调遣?”休屠王嗤之以鼻。
“即使汉人改变行军路线,我军也该努力避免与其遭遇,也不至于遭受重创。依本王看来,我军下一步应向西穿过沙漠,在冥泽以东、小月氏以西集结,寻机出击。”浑邪王顿悟道。
“伯父说得对!如父王没有异议,那孩儿就下令了。”
“那就先这样吧!”休屠王点头同意。
大军刚刚在这里驻扎,又要开拔,这种飘忽不定、被追赶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走出穹庐,茫茫一片夜色,浑邪王在心里自问:“难道河西真的完了么?”
金曰磾从身后赶来,为父亲的无礼表示歉意。
浑邪王笑道:“大敌当前,同心协力才对。此等小事,本王是不会挂在心上的。对了,你的军令下了么?”
金曰磾点了点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霍去病一定以为我军会顺着弱水南下。”
“但愿此行能给我们带来一线生机。”
后半夜,联军按照金曰磾的命令,摘了马铃,又用蓑草裹了马蹄,趁着夜色,悄悄朝西南退去。
居延泽的涛声渐渐远去,弱水河的浪花也淡出了浑邪王的视野,只有月亮冰冷的银辉,在草原上映出它苍老的、有些佝偻的身影。从山洼里传来乌鹊凄凉的鸣叫,浑邪王的眼睛模糊了,他在心底呼唤道:“昆邪尔图!你在哪里?”
在浑邪王和休屠王的联军西撤两天后,霍去病的大军渡过居延泽,踏上了西岸草原与大漠的交汇点。这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将军的共识,霍去病的行营就安在原来匈奴人的大营上。
步入中军大帐,霍去病来不及歇息,就向先期到达的李桦问道:“公孙将军还没有消息么?”
“最后一次接到公孙将军的急报是在四天前,从那以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
霍去病摸了摸牛粪的灰烬道:“匈奴人还没有走远。倘若此时能够与公孙将军会师,那我军定能趁势奔袭,再打一场好仗。”
他站在行营门前,望着远方,皱了皱眉头问道:“中郎以为,浑邪王和休屠王会向什么方向撤退呢?”
“依下官看来,他们一定沿着弱水南下,与在那里的酋涂王、单桓王、嵇沮王和呼于屠王的军队会合,阻止我军西进。”
“擒贼先擒王!我军要咬住浑邪王和休屠王不放,至于那些小部落,在大势下,只会降汉自保的。”
霍去病又询问了将士的情况,李桦道:“数月来到处转战,长途跋涉,将士们都很疲劳,将军是否考虑在居延泽西岸休整数日,等待与公孙将军会合?”
霍去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摇了摇头:“不可。仗打到这个分上,双方拼的就是意志了,我们要集中力量,打掉敌人最后的一点精神。我军在此滞留一日,敌人则去之千里。传令下去,留一路驻居延泽,阻敌北撤,另两路随本将明晨出征,追击逃敌。贻误战机者,军法从事!”
看着李桦离去,霍去病跨上了马,前往中路司马仆多的营地。马蹄踩在松软的青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春天在五月才真正到了广袤的河西草原。当他们刚翻过乌盭山的时候,这些花儿、草儿还都蜷缩在冻土之下。可一夜春风,它们竟然争先恐后地开放了,黄的、红的、粉的、白的铺满了行营周围。要不是战争,这正是姑娘们扑蝶采花的日子。
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女人的呼救声,打断了霍去病的思绪。只见浓密的草丛中,一个汉军士兵与一个逃难的匈奴女子撕扯在一起,那女子被士兵压在身下,衣襟半开。她手里握一把尖刀,却因力弱而被士兵死死按住。
女人的倔强显然激起了男人压抑许久的雄性,他趴在女人的身上喘着粗气,竟没有发现霍去病已站在了身后。
“畜生!”霍去病大骂一声,鞭子狠狠抽打在士兵身上,“打死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
士兵慌张地从女人身上滚下来,跪倒在霍去病面前求饶:“将军饶命,小的往后再也不敢了。”
“哼!你还有以后么?”霍去病抽出宝剑,一道寒光从卫兵眼前划过,那人头就滚落到草地上,脖颈喷出的血水迅速地染红了周围的野花。
“那姑娘呢?”霍去病收回宝剑,向卫兵问道。
“刚才趁乱逃走了。”
霍去病冷眼看看士兵的尸体,目光扫过卫兵的脸庞道:“就地掩埋了,告诉中郎一声,就说他阵亡了,多予抚恤。你们记住了,倘若你们目无军法,就与他是同样的下场!”
“诺!”
大军沿着弱水奔袭两日,却没有发现匈奴联军的踪迹。
第三天,大军便进入了祁连山北麓的小月氏。
李桦刚迎霍去病进了中军大帐,就听见辕门外有人说话,他上前去查探,只见一部落酋长装束的老者,身旁跟了一位身着汉人服饰的中年男子正在营外求见。那个中年男子把老者的话翻译给李桦听,原来他是小月氏国的相国,称有大事要禀告骠骑将军。李桦不敢延误,忙把两人迎进帐内。
两人一见霍去病,都愣住了。这就是那个让匈奴人闻风丧胆的霍将军么?看上去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啊!
一番客套之后,霍去病便问道:“相国此来,不知有何赐教?”
相国忙作揖道:“小月氏王久闻汉皇泽被四海,德惠八域。故特命本相前来迎接汉军入境。”
“谢大王盛意。本将曾听说贵部早已迁至妫水一带,原来是传言啊!”
“唉!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哦?”
相国娓娓道来:“自大月氏国西迁后,几十年来,匈奴单于视吾国为奴,任意侮辱驱使,无所不为。我王闻听汉军到来,朝野都喜出望外啊!”
说到这里,相国向外面招了招手,只见数十名羌人抬着牛羊和酒酿进来了:“我王希望将军转奏大汉皇上,小月氏国愿臣服大汉。这是我国绘制的河西匈奴兵力分布图,以作晋见之礼。”
霍去病展图浏览,只见各个部落一目了然,不禁大喜过望,连声说道:“谢相国大人,这真是雪中送炭啊!”当晚,汉军在中军大帐设宴款待相国,除赵破奴外,高不识和仆多也都作陪。
送走客人后,朗月当空的天空逐渐变暗了,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霍去病召集高不识和仆多到中军大帐商议大军下一步行动。
“各位,连日来我军沿弱水南下,一路追击,却始终未见浑邪王和休屠王的踪影。但是这次却意外发现在合黎山与祁连山之间,尚存在几个小部落。诸位说说,我们该如何处置?”
李桦道:“我军离京前,皇上曾下旨在河西设郡。倘若不尽灭河西匈奴,必致后患。因此下官以为,不如我们先顺手牵羊,扫灭盘桓在这一带的小国。”
“中郎之见,末将赞同。此所谓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仆多也表示附和。
霍去病十分高兴部属们能了解自己的用兵意图,于是下令准备。
当晚,两路司马合为一军,趁着夜色直插东南,奔往祁连山与合黎山之间的弱水上游地区,进击这一带的单桓王、酋涂王、稽沮王和呼于屠王的军队。
经过一夜的急行军,在第二天辰时,霍去病的骑兵就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单桓、酋涂、稽沮和呼于屠虽系匈奴小部族,但因为从浑邪王和休屠王那里得知了情报,早已将诸部军队合为一军,做好了迎敌准备。
汉军打得十分艰苦,南北十数里的弱水上游,青草被马蹄踩成泥浆,双方将士的尸体横陈在弱水岸边,鲜血染红了河水。
傍晚,李桦前来禀告,说匈奴军有朝合黎山一带撤离的迹象。
霍去病闻此笑道:“这样一来,他们必败无疑了,赵破奴的军队正在那里等着呢!传令下去,不给其任何喘息之机!”
当夜,弱水上游的匈奴军在单桓王和酋涂王率领下,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北转移。
暗夜里,传来单桓王与酋涂王悲凉的叹息。
单桓王叹道:“闻听霍去病的人马,都是从汉军中选拔的,能以一当十,难怪……”
“因此我们这些平时放牧、战时打仗的子民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愿今夜不要遭遇袭击。”酋涂王担心道。
大军驰驱百里后,战马们忽然双耳高竖,前蹄腾空,朝着北方发出“啾啾”的嘶叫。接着,军中的战马也跟着叫了起来。单桓王紧勒马缰,大叫一声:“不好!前面有埋伏!”
话音刚落,就听见从不远处传来喊声:“匈奴人哪里去?还不下马投降?”
他们并不知道那是赵破奴派出的一千骑兵,正循着弱水上溯,寻找浑邪王和休屠王的踪迹,不期与单桓王遭遇。
单桓王惊慌中举起战刀,向他的将士喊道:“要活命就冲过去!”
两军很快就混在一起,黑夜里,一团团黑影,忽而散,忽而聚,忽而东,忽而西,刀剑相撞,碰出火花点点。没过多久,奋力拼杀的酋涂王就发现西南角的匈奴队伍败了,有不少的将士放弃了抵抗,纷纷跪倒在地,向汉军投降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霍去病的追兵到了,于是他挥起战刀,杀开一条血路,冲到单桓王身边,惊慌地喊道:“王爷!完了!我军被包围了。”
单桓王回首身后,只见自己的军队大部分人都已放下武器,无心再战。夜色中,传来一个年轻人洪亮自信的声音:“汉皇天威,震慑河西。匈奴败局已定,各位大王若是识时务,何不早日归顺朝廷,共享汉皇恩泽?”
“咚”的一声,随着手中战刀滑落,单桓王与酋涂王滚下马鞍,绝望地跌坐在地上。他们被汉军缚了,押到霍去病的面前。
“二位大王受惊了。”霍去病上前为他们解了绳索,“各位大王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相聚吧?”
单桓王抬起头来,看见的是怎样一幅情景呢?是稽沮王的黯然神伤,是呼于屠王的低头不语,是单于阏氏的蓬头垢面,是数十名王子和公主的默默哭泣。他在心中暗暗慨叹:“河西之失,真是天意啊!”
刘彻几乎每天都接到来自河西的战报,又不断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向前方传达旨意。而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移到雁门、北地一带的东线战场了。
此前,公孙敖已奉旨率部出北地郡,进入河西与霍去病军会师了。如果不出意外,从西南归来的张骞也该到京了。刘彻决计由张骞和李广率军出雁门,开辟东线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