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石公主这些日子就像刚刚绽放的月季,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气。
霍去病班师回朝的消息,让她觉得冬天的脚步似乎还很远,长安的每一缕阳光都比往年这个时候更加温暖,惬意。
可是,她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她不时地抬头看着天空,就埋怨时间过得太慢。她看着眼前穿甲戴盔、全副武装的宫娥们也开始不顺眼了。
“看看!你们都成什么样子了?稀稀松松的,还像个士卒么?”阳石公主朝指挥演兵的宫娥喊道。宫娥们的招式顿时乱了,有的干脆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阳石公主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上前就给了宫娥一马鞭:“知道卫大将军和霍将军是怎样演兵的么?如果在他们那里,你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宫娥手中的剑“当”的一声掉在地上,眼泪也哗哗地挂在腮边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饶道:“公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起来!”
阳石公主让宫娥们站成一排,挥舞着手中的宝剑道:“霍将军征讨河西,现正率十万降卒班师回朝。他是本宫的表兄,本宫是要请他来观看演武的,你们这个样子不是给本宫难堪么?你们继续练习,如果敷衍应付,小心本宫的鞭子!”
她想了想自己这会儿的心情,暗自笑道:自己心里不平静,心猿意马,却拿宫娥出气,这和表兄差远了吧?
她又开始想着法儿来缓和紧张的气氛:“本宫就为你们做个示范。”
说罢,她一人独自拔剑起舞,用心去塑造着自己在表兄心中的形象,她的舞剑让宫娥们看得眼花缭乱。
领头的宫娥知道公主的心事。唉!女人心中装了男人后,不管是痛苦还是折磨,都是幸福愉悦的。这大概就是爱情的魔力吧!
舞完一遍,阳石公主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宫娥们道:“你们去练吧,本宫休息一会儿。”
于是,宫娥们重新拉开阵势,每两人结成一对,各自以对方作为目标,开始演练剑法。
她赧颜地笑了,也许只有皇帝的女儿才能如此蛮不讲理吧?
霍去病回朝的日子越临近,她的心绪就越复杂。她希望早日看见他,却又怕因为没有准备好而使他失望。她希望父皇出面帮她玉成婚事,但却从心底里期待这事由霍去病亲口说出来。
阳石公主收回心神,瞧见从花园的偏门进来一个人影——原来是皇后身边的春香,后面还跟着椒房殿的舆轿,说是皇后召见。
阳石公主的脸上立时笑开了花,问道:“莫非是表兄有什么消息了?”
“这……皇后娘娘没有说,只是奴婢看见长公主好像进宫来了。”
阳石公主的脸就立时拉下来了,她知道姑母去见母后,一定离不开她与表弟的婚事。
“不去!”
阳石公主说罢,转身就要往回走。春香上前拦住道:“既然是皇后口谕,公主不去不仅违制,而且娘娘心里也不好受。”
“可去了之后,本宫能说些什么呢?”
“奴婢知道公主为这事烦恼,其实皇后也一样。”春香近前一步,说话的声音明显就低了,“骠骑将军不日即可到京,公主可要拿定主意哦!”
“谢谢姐姐提醒,本宫这就进宫去。牵马来!”
春香忙在一旁道:“皇后娘娘为公主准备了舆轿呢!”
可阳石公主就在春香的呼唤声中跨上了马,就直奔椒房殿去了。
阳石公主的身影一出现在殿门口,长公主的眼睛就顿时亮了,说话的声音也抬高了许多:“哎哟!看看,几天不见又长高了不少,出落得清荷玉立,真是好看!”
“你姑母今天来……”
“姑母有话不妨直说,孩儿洗耳恭听。”阳石公主说着便坐在卫子夫身边,摆弄着手中的玉蝴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长公主见此心里很不舒服,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大咧咧的了?可当着卫子夫的面,她又不好发作。
她这回来与其说是为了儿子,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所以她把这一肚子不快暂且忍着,用宽容的语气道:“虽说长得青笋逢春,枝叶翡翠,可毕竟是个孩子,贪玩图新也是常理,譬如伉儿……”
阳石公主斜睨了一眼姑母,不以为然道:“姑母可不能这么说,蕊儿可与伉儿不一样。蕊儿就羡慕表兄,率军征战,建功立业。”
长公主被噎了一句,胸口堵得慌,便把目光投向卫子夫。
卫子夫怎会不明白女儿的心思呢?可她是皇上的姐姐,惹恼了她,后宫也不得安宁。
“你姑母拿来藩国进贡的珍奇宝物,是专门给你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是啊!是啊!”长公主忙令丫鬟捧上一个银盘,上面盛了一簇玉雕的鱼儿,紫中泛红,红中带绿,与真的一般,“女孩子就喜欢这些精致什物,想着便给你带来了。”
阳石公主看了一眼盘中的鱼儿,笑着道:“看来姑母还不了解蕊儿的秉性,蕊儿自小生就一个男孩子的性子,从不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再说这样珍贵的东西,蕊儿怎敢领受呢?”
卫子夫在一旁眼见长公主脸上已阴云密布,正要说女儿几句,却被长公主抢在了前头:“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懂长幼有序?本宫好心来看你,你却是如此轻慢,看来是本宫高攀了!”
长公主说着,又把矛头对准了卫子夫:“皇后是怎么教的女儿,没大没小的。伉儿哪一点不好,怎么就配不上她呢?好了,就算本宫自作多情,此事不劳皇后,本宫直接面奏皇上好了,告辞!”
卫子夫忙起身挽留,阳石公主却笑了,上前挽住长公主的胳膊道:“弄了半天,姑母是为了伉儿的事啊!既是如此,姑母何不早说?为何还要转这么大一个圈子?”
卫子夫也劝道:“都是蕊儿无礼,还请公主入座,不跟她一般见识了。”
长公主见此也就重新坐下了,她说话的口气也平和了许多:“本宫想玉成这桩婚事,不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大汉江山啊!”
“姑母所言之事,母后已经对蕊儿说了多次,蕊儿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
“有话可尽管讲出来!”长公主身体向前倾了倾,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阳石公主。
“只是蕊儿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姑母谅解。”阳石公主顿了顿,“蕊儿自小尚武,倘若表弟能像表兄那样,越祁连,过居延,蕊儿……自然……”
“罢了!”长公主再也忍不住了,“你这不是拿霍去病来呛本宫么?霍去病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宫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男人。”
阳石公主比起姑母的尖刻毫不逊色,她反唇相讥道:“既然最瞧不起霍去病,那让表弟也弄个冠军侯来当当呀!”
“不稀罕!不要说一个霍去病,就是你卫氏一门,哪个当年不是本宫府上的奴才?”
这话一出口,卫子夫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平日里柔情似水的眼睛冷若冰霜,说出口的话也带着明显的愠怒:“公主说够了没有?公主有恩于子夫姐弟是不假,可也不能总拿本宫的往事伤人啊!左一个打打杀杀,右一个浅薄之至,公主是不是嫁给卫青也后悔了?公主若再如此无理,恕本宫就不奉陪了。”
卫子夫说着,就朝外面招了招手喊道:“春香!送客。”
这一来长公主的面子更挂不住了,她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撇了撇朱唇,鼻子里哼出几许轻蔑:“哼!当了皇后又能怎么样……”然后愤愤出殿去了。
卫子夫惊呆了,这就是当年那个送自己进宫时温婉可亲的长公主么?她竟然在椒房殿里撒起泼来,这成何体统?
卫子夫黯然神伤地坐在榻上,也不说话,眼泪顺着两颊哗哗直流。这样子让春香好生伤心,她忙跪在卫子夫面前劝道:“娘娘玉体要紧,千万不要为此事伤心。”
“唉!本宫这是……”卫子夫咬了咬嘴唇,颤抖着肩膀抽泣。
阳石公主杏眼里喷出愤怒的火光,叫道:“好一个泼女人,椒房殿是什么地方?竟在这里撒野!孩儿这就去杀了这个女人,替母后出气!”说话间她就从腰间拔出宝剑,追了出去。
卫子夫看着姑侄两个先后出了殿门,心想坏了,若真的动起手来,弄出人命怎么得了……天……
她心中焦急,可嘴唇只打哆嗦,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着急地指着殿外。
守在门外的黄门和宫娥见状,立时拥进椒房殿,春香抱着卫子夫一边呼唤,一边喊道:“还不拦住公主,还愣着干什么?”
“母后!”只听殿外一声叫喊,阳石公主跑了进来,扑进卫子夫怀里。
她憋在胸间的那口气,到这时候才缓了过来,只是脸色还是一片苍白,对跪在面前的女儿道:“你呀!还是不懂事。此事你父皇早已说过,由他来管,你急什么啊!”
“母后!孩儿知错了。”
卫子夫觉得手背上热乎乎的,她睁开困倦的眼睛一看,却是阳石公主的泪水落在了手指间。
在场的黄门、宫娥们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岁初,朝野都在为迎接霍去病班师而忙碌着。
从长安北门到京畿咸阳,两地之间长达十里的道路旁,每隔一里就搭建起一座门楼,上面挂满了各种饰物,每一座门楼上面都飘扬着“汉”字彩旗,它们被冬日的寒风吹得哗哗直响。
横门外搭建起一座很大的平台,上面铺着红色的地毡。平台的中央,以皇上为核心,两边依次布置了大将军、丞相、御史大夫的座位,两边各插着四面“汉”字大旗,上面绣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图案。
由羽林军精壮士卒组成的仪仗队,每天在横桥北端反复演练,四排五列的队伍由各路司马带着,从步伐到阵列,从行注目礼到高擎刀剑,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整个过程都有军正署的令丞监督,士卒一不留神鞭子就会落在头上。
“皇上圣明”、“大汉威武”的喊声在咸阳原上荡起此起彼伏的回声。
刘彻即将在横门外举行盛大的仪式,随着河南、漠南与河西战役的大胜,匈奴元气大伤,不仅汉朝的疆域向北方和西北大大延伸,而且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边境都将赢得一个比较安定的环境。
在去年九月底的朝会上,刘彻提出要发车两万乘组成车队仪仗,彰显大汉的军威;还要赏赐浑邪王及其部属三十万金。
两万乘车辆,这是一个怎样的数字呢?李蔡和张汤都无言以对。当年强秦也不过号称兵车万乘,带甲百万。现在到哪里去筹措如此庞大数量的车辆呢?
可李蔡明白皇上的性格,也明白此役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外朝只有遵旨执行。
他立即想到,这事也属于内史府的职责。哼!那个汲黯不是总以敢说真话,犯颜直谏而自居么?那就让他去得罪人吧!
“陛下!臣以为此举正可大张我大汉国威,至于车辆征集,可以长安为主,不足之数可在京畿各县调集。”
张汤不待其他大臣说话,就立即出列表示赞同:“两万乘车辆摆在咸阳原上,那将是多么宏伟的场面,这正好可以煞煞匈奴人的威风。”
刘彻立即打断了张汤的话:“爱卿这说的是什么话?匈奴降将有何威风?浑邪王归顺大汉,就是我大汉臣民,何需震慑?朕这是要做给伊稚斜看的,朕要让他知道,在大汉域内,匈奴人同样可以封侯拜将。好了!此事就不用议了,车辆之事就由汲爱卿负责督办。”
散朝以后,走到司马门外,卫青向汲黯问道:“大人也以为可以筹措这么多车辆么?”
汲黯摇了摇头:“只是苦了百姓了。只是如果今天在下要是当面顶撞皇上,就正中了李蔡等人的下怀,在下要用事实感化皇上。”
连日来,汲黯起早睡晚,昼夜奔忙,简直到了“一饭三吐哺”的地步。他又是召集京畿各县令到署中,交代朝廷的旨意,又是派遣属下到街巷、乡村督促进度。
朝廷出钱在百姓中征集车马,叫做“贷贳”,由长安市令具体负责支付“贳金”。可朝廷给的钱到了乡间,往往被层层克扣,到百姓手中就所剩无几了,于是百姓就不买账。
市令征不到车辆,就派人强行征集,百姓纷纷藏匿车马,导致官民关系十分紧张,常常看到官府抓了车主,吊在树上拷打。求饶声,痛哭声不绝于耳。
汲黯听了汇报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把内史丞和长安市令找来,对他们说道:“朝廷要的是车马,而不是百姓的愤怨,如今官兵到处抓人,弄得鸡犬不宁,若是激起事变,你我就是十个头颅,也经不住东市的快刀。”
长安市令苦着脸道:“下官何尝不知道此间的利害,可现如今百姓中的刁钻之人,藏匿车马,到时怕贷贳不齐,皇上怪罪下来……”
“糊涂!荀卿有言,故有社稷者而不能爱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亲爱己,不可得也。皇上要我等贷贳车马,可没有让你们强取的意思。”
“大人,下官……”
长安市令还想说话,可内史丞却拦住他道:“就按照内史大人的吩咐去做吧。”
汲黯怎会不理解属下的苦衷呢?他明白只有自己把责任承担起来,属下才不至于提心吊胆。
“本官明白你的意思,朝廷命内史府征集车马,此乃事关大计,当尽力而为,不可懈怠。万一无法复旨,本官自会奏明皇上的。”
汲黯还叮嘱他们道:“百姓不可乱抓,贳金不可少给,职责不可懈怠。每日必须向内史府禀报一次征集计数。”
话虽这样说,可谁又能保证糟践百姓的事情不会发生呢?
这一天,刘彻在卫青、李蔡、张汤、汲黯、周霸等人的陪同下,到咸阳原上来查看盛典筹备事宜了。
他身着银色盔甲,衬红色战袍,腰挎宝剑,骑着一匹当年卫青在河南战役时缴获的赤色战马。因为皇上这身装束,所以陪同人员除张汤和汲黯外,曾上过战场的卫青、李蔡、周霸也都一身戎装。
一路走来,沿途彩楼高耸,仪仗威武,这让刘彻心中大悦,连连褒扬周霸办事得力。
刘彻的马鞭轻轻地打在战马身上,轻松惬意地走过横桥,他向卫青问道:“如果朕没有记错,周卿在漠北之战时,曾随在大将军左右吧?”
“皇上好记性,周大人当时在微臣军中任议郎,秉公执法,军中传为美谈。”卫青赞道。
“就是苏建那件案子吧?朕记得。”
周霸看了看卫青,没有说话。原来此事他曾改变过看法,他觉得自己在苏建的案子上有些偏颇,曾私下向卫青和苏建表示过歉意。现在皇上旧事重提,他倒有些尴尬。
说话间,他们就到了横桥的北端,应该是车马的阵列了。一万五千辆从京畿征集来的车辆,被少府寺的大匠们涂上了清一色的黑漆,每一辆车上站着戎装一新的四名士卒,一名驾车,三名持戟。他们看见皇上到了,一个个肃然挺立,行注目礼。
当刘彻从车阵中穿过的时候,车上爆发出有节奏的喊声:
“皇上圣明!”
“大汉威武!”
刘彻被这雄壮的喊声震得热血沸腾。
这车马、这气壮山河的军队、这广袤无垠的土地,使他对战争有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他忽发奇想,如果这个时候匈奴突然来犯,他就会御驾亲征,体验战场搏杀的快感。他甚至生出一种生不逢时的感慨,历来开国君主,没有不马上取天下的,像他这一代的君主,就很少出征了。
刘彻勒住马头,满意地看了看汲黯问道:“两万车马都备齐了么?”
汲黯并没有打算隐瞒难处,直接说道:“勉强征集到一万五千辆车马,还有五千正在征集中。”
刘彻皱了皱眉头:“大军已过了西县,不日将进入虢县,爱卿如此慢慢腾腾,岂不要误了大事?”
对汲黯的责备,刘彻向来是很有分寸的,他并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声色俱厉。但汲黯就这个脾性,有话从来不憋在肚子里。看着在一边冷眼旁观的李蔡和张汤,他反而提高了说话的声音:“皇上……”
话还没有出口,却发现皇上、卫青和李蔡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都朝西转去了。天啊!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多么惨烈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