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椒房殿属于长乐宫,而它的位置却是在未央宫前殿的北面,从那里到椒房殿修建了复道,为的是皇上来去的方便和安全。
这条复道,不知留下了刘彻多少青春的足迹,也不知留下阿娇多少美好的记忆。多少次,皇上的脚步声通过复道传来让皇后心跳的讯息,催开她含露的花蕾;多少个春夜,他们依傍漫步在复道的回廊间,看皎月慢慢地爬上长安城头,将融融的银辉洒满每一座宫苑;多少个傍晚,他们携手凭栏,看雪花把长安城装点成一个琼玉世界。
什么是地久天长呢?在那样的时光中,阿娇总是如梦如痴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这样朝朝暮暮的厮守,就是这样形影不离的依偎,就是这样彼此凝望的含笑……那时候,她坚信“金屋藏娇”是一个男人感天动地的承诺。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空中楼阁。
许久以来,她再也听不到从复道上传来那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了。自从那个讨厌的卫子夫进了宫之后,她的生活就失去了光彩。自从上次皇上打翻了她亲手调制的同心梅汤,而母亲又与太后发生了不愉快之后,皇上就再也没有驾临过椒房殿,她的心也因此被彻底地撕碎了。
又是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的七月,从早上起来,阿娇的情绪就被从窗口进来的热风撩拨得烦躁纷乱。她先是埋怨宫娥们手脚笨拙,惩罚她们互相掌嘴;接着,又斥责春芳捧上的茶水太烫,怒骂她是卫子夫的奸细。她向春芳吼道:“滚!你是要害死本宫么?你这个奸细,与那个贱人合起伙来谋害本宫。”
阿娇骂春芳的时候,整个嘴脸都变了形,她恶煞煞地朝外边喊道:“詹事何在?还不将这个贱人拖出去,让她尝尝皮鞭的滋味。”
春芳忍着疼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就滚下来了:“奴婢该死,娘娘饶命!”
“拖出去!”阿娇狂怒地喊道,嘴角哼出肆虐的笑。
春芳是跟随皇后多年的女御长,是当年阿娇出嫁时作为陪嫁丫头跟进宫来的,她怎么可能与卫子夫联手谋害皇后呢?打死詹事,他也不会相信。可皇后正在气头上,他敢说什么呢?他只好命令黄门将春芳向殿外拖去。刚刚出了门槛,皇后一声“慢着”,黄门们就退出去了。
当春芳再度跪在殿中时,阿娇道:“念你跟随本宫多年,故且饶你这次。”
“谢娘娘!奴婢再也不敢了!”
“下次再要谋害本宫,小心你的贱命!对了,本宫要你找的女巫,可有结果了?”
“启奏娘娘,奴婢已经找到了,昨夜已经接进宫来,就在密室中藏着。”
“还不宣她来见?”
“诺,奴婢这就去传。”
第一次接触女巫,阿娇内心充满了好奇。她用冰冷的目光在女巫的脸上反复扫描,企图从中看出什么端倪。最终,她只觉得女巫皮肤苍白,高深莫测,隐约有一些杀气。
阿娇满意地点了点头:“春芳可将一切交代清楚?”等从女巫的眼里获得肯定的回答后,她屏退左右,要女巫开始作法。
那女巫手持木剑,煞有介事地把椒房殿的角角落落看了一遍,突然地就从口中发出一声惊呼,然后双眼微闭,浑身抖动,头发散开,不一刻,她似有神仙附体,便说出一串神秘的咒语来。
“何方妖孽,杀我龙子,断我续绝,毁我社稷,命你伏法,免遭杀戮。”颂罢,女巫便仰面跌倒在地,顷刻间就清醒了。她来到皇后面前,双目还似在梦中道:“启奏娘娘,小人刚才云游天界,有神仙告小人说,娘娘命中应有三位龙子,奈何有妖孽从中作祟,致使娘娘十年不孕。妖孽不除,娘娘永无宁日啊!”
“真的么?”
“小人怎敢欺骗皇后娘娘呢?”
“依你看来,这妖孽现在何处?”
女巫又环绕椒房殿转了一周,在殿后的窗前停了下来,望着高高的院墙许久,又是一声尖叫,说着用木剑指着窗外道:“呀!娘娘请看,东北方向有妖雾缭绕,想必就是妖孽藏身之处。”
阿娇顺着女巫手指看去,却是高墙横眼,碧树葱茏,除了爬满宫苑的紫藤外,什么也没有,她不禁不悦地看了女巫一眼。
女巫道:“心诚则灵,娘娘用心看,一定会看清楚的。”
恰在这时,一团云彩从天上飘过,那云彩中心浓黑,边缘泛白,尾部翘起,似是一条飞过天空的白犬,又似是一只展翅的凤鸟,自东向西,悠悠而过。这不就是弥漫在东北方向的妖气么?而东北方向,不就是卫子夫居住的丹景台么?阿娇完全相信了女巫的神力:“仙人果然法力无边,请仙人赐法,驱除妖孽。”
女巫却收起木剑,整理好衣冠,眨了眨眼睛道:“眼看日色已近正午,此时作法,效力不佳。待小人今夜观看星象,明日一早呈上驱妖之法。”
“如此甚好。倘若除妖有功,本宫定会重重有赏。”
好个妖妇,你这回死定了。皇后一边屏退女巫,一边在心里想。
当人性被复仇的烈焰燃烧得扭曲癫狂时,阿娇的精神就高度的亢奋起来,整整一夜,她是在怒骂、诅咒、哭泣中度过的。启明星刚刚在东方升起时,她就已按捺不住内心的焦灼,就要筋疲力尽、刚刚打了一个盹的春芳速传女巫来见。春芳去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女巫就带着四个人偶来了。
“这是何物?”
“启奏娘娘,这是那妖孽的人偶。”女巫指着人偶身上一个个针点说,“娘娘只要每日午时在这人偶身上刺下钢针,那妖孽就会浑身疼痛;如果将人偶埋于道上,让千人踩,万人踏,那妖孽将必死无疑,永世不得再生。大汉将从此太平,娘娘不久就会怀上龙种了。”
阿娇点了点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传来了四名宫娥,让女巫将针刺点一一地教给她们,并威胁道:“你们要狠狠地刺,除掉妖孽,本宫有赏。倘若走漏了风声,便将你等碎尸万段。明白了么?”
“明白了!”宫娥们打了一个寒战。皇后究竟要干什么?她们不敢多想,只知道拿起钢针,向人偶身上的针点刺去……
难道上苍将大任降临在一个人的肩头时,就注定要用各种生活的艰难和情感的创伤去磨砺他的意志,劳动他的筋骨么?难道当一个人坐上皇位的时候,就注定要迎接一个个人生打击么?为什么上天总是如此不公地让那些贤者早早地离开人世而却让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延年益寿呢?
这一年多来,每当在未央宫前殿阅完奏章,刘彻就禁不住这样一遍遍问自己。是的,这一年来他遭际的变故太多,让他感叹的事情也太多了。
田蚡和窦婴,这两个当年竭力将自己扶进未央宫的老臣,在自相残杀中双双地走了。他们斗了一辈子,临了一个死于太后绝食威逼下,一个死于被亡灵索命的恐惧中。
不错,就性格和品德而言,他们都有许多瑕疵。但他们毕竟一个是曾给了自己深刻影响的太傅,一个是自己的舅父。刘彻每每想起他们,都怀着一种复杂、惋惜的情绪。
还有谁能来协助他完成光大汉室的宏图大业呢?他首先想到了韩安国。元光四年五月,在与太后就朝廷职官的擢拔再次发生冲突后,他采取迂回的方法,让韩安国以御史大夫的身份代理丞相,打理国政。但天有不测风云,韩安国还没有来得及接手,一场不测横祸飞来了。
这件事让刘彻心中自责了很久。如果端午那天自己不大驾出行,韩安国就不会作为护驾引导,也就不会因为坠车蹇足而卧倒在床了。如果韩安国很快康复,那么太后也就不会推荐平棘侯薛泽为丞相、中尉张敺为御史大夫了。结果,因为这次事故,韩安国不但失去了擢升丞相的机会,就连御史大夫也丢掉了……
元光五年春,宗正寺带给他一个痛心的消息:一向以修学好古、实事求是而闻名朝野的河间王刘德薨了。那一夜,刘彻是在未央宫温室殿度过的,他一卷卷地翻阅河间王献给他的善本典籍。这些几于失传的先秦旧书,经过他的重新装帧、整理,增补编辑,竟达五百多卷。
透过那些线条流畅的手稿,他似乎看见刘德真诚的眼睛。他不能忘记,就在元光四年十月诸侯朝觐的日子,刘德还为他送来了河间乐师整理的雅乐。留京的半个月时间,宫廷数百人的庞大乐队,在辟雍、明堂和灵台等宫观中雅韵高扬,笙鼓动天。
就在这天地人和的逸韵中,他们兄弟就朝廷的大政展开交谈。刘德文质彬彬,其气量品格,常常让刘彻想起河间王的胞兄——废太子刘荣。
望着坐在对面的刘德,他有时候会忽发奇想,以他们兄弟的德才人品,要不是他们的母亲,哪一个都可以胜任天子之位的。但是这个刘德,并不像他的皇叔刘武那样,觊觎皇位,野心勃勃。他是儒术的热心追随者,那些先秦的旧书,就是他邀请儒者整理的。难怪山东儒生都愿意跟随他周游四方呢!可分手仅仅几个月,他竟然撒手人寰了。
刘彻仰天长啸:“昊天不公,夺我皇兄!”
通报刘德死讯的人对刘彻说道:“大王身端行治,温仁恭俭,笃敬爱下,明知深察,惠于鳏寡。请皇上谥号,褒扬惠德,既凝聚人心,又安妥亡灵。”
刘彻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即找来大行。大行道:“依照《谥法》,聪明睿智曰献。”第二天早朝时,刘彻就诏令宗正寺筹备隆重的葬礼,谥号献王。
他这样做,是要在皇族中树立一个做人的楷模,好让那些招豪杰、喜骄奢、治宫馆而败坏风气的皇族们对自己的行为反躬自省,有所收敛。
可事情往往不能让他称心如愿。那个江都王刘建,在游章台宫时,竟要四个女子乘坐小船,他用脚将船蹬翻,致使四人溺于水中,二人死亡。不几天,游雷波池时,他又故伎重演,将两名男子溺死水中。看着别人在水中挣扎,他哈哈大笑,以此为乐。消息传来,太后震怒,朝野哗然。
还有淮南王刘安,虽然不断向朝廷献书,可那都是些什么书呢?满篇诡辩浮躁之词。田蚡在世的时候,风传他那个叫刘陵的女儿,常常出入丞相府,与田蚡同榻而卧……
南方战事频仍,北方匈奴虎视,马邑之战后,匈奴与汉廷绝了和亲之路,攻关塞路,掠夺资财。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还腾不出手来对皇室来一个彻底整顿。
朝廷新制推行也时不时地遇到来自外戚、重臣和王族的障碍。首先,太后对“限民名田”持消极态度,每逢朝中有人弹劾田王家族侵占私田、而他欲治罪时,太后就总是寻找各种理由搪塞阻拦,使有罪者逍遥法外。前些日子,他要郑当时对“限民名田”情况做个彻底调查,可直到现在,此事仍然不甚了了。还有,为张达儒学而在京城筹办太学的事情也进展缓慢,令他也很不满意。
每当这些矛盾缠绕着他的心绪时,他就陷入无尽的烦恼中。坐在皇帝这个位子上,他有了太多的约束,而无法享受常人的愉悦和自在。他有时候批阅奏章累了,就会忽发奇想,也许做一个百姓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
两年前,他起用唐蒙为中郎将,发巴蜀士卒开凿南夷道。从僰道到牂柯数百里之间,数万士卒开山凿道,逢水架桥。那些巴蜀子弟因水土不服而纷纷逃亡,唐蒙把他们抓回来后都以军法处以极刑,巴蜀百姓闻讯,陷入恐慌。
消息传到京城,朝臣们担心刚刚平定的巴蜀会酿成新乱,于是司马相如带着他的诏书去了巴蜀。刘彻在诏书中严厉斥责了唐蒙的行为,宣慰蜀中百姓,言明此非皇上之意。现在,司马相如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如果顺利,他该回来复旨了。
刘彻伸了伸酸困的胳膊,喝一口茶水,顿时清爽了许多。
“有司马相如的消息么?”
包桑回道:“皇上,司马相如已于昨夜回到京城,现在正在塾门候旨。”
“为何不早禀奏?”
“奴才看皇上批阅奏章正入神,因此不敢……”
刘彻摆了摆手道:“快宣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进殿来了。长途奔波的倦意还留在脸上,南国的风尘还留在靴尖,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他在刘彻心中潇洒飘逸的形象。他依旧是那样步履轻健,那样宽袖如翼,那样目光炯炯,这种身影总带给刘彻不尽的欣喜。因此,几乎是在司马相如拜倒在面前的同时,他已上前拉着司马相如的手道:“爱卿一路辛苦,快快平身!”
“臣奉旨前往巴蜀平息民怨,宣扬圣德,现在南夷道士卒情绪安定,巴蜀百姓无不感念皇恩浩荡,唐蒙也为自己鲁莽和严酷而引咎思过。”司马相如说着,从怀中拿出唐蒙写给朝廷的奏疏,“唐大人要臣代他呈送奏章。他说决不辜负圣恩,一定早日凿通南夷道。”
“如此甚好!朕不会忘记是唐蒙首倡通南夷道的,他的功过朕心中有数。唐蒙能明白朕的用心,也不负爱卿风尘仆仆到巴蜀走一趟了。朕要重重地赏赐司马先生!”
司马相如赶忙下拜,刘彻按着司马相如的手道:“你这是干什么?今日一大早,朕还在想什么时候朕能够像普通人家那样自由自在。你这样繁文缛节,朕受不了,你也战战兢兢。”
司马相如笑了。他原以为皇上会把自己看作是至尊至贵的象征,原来他也有不尽的苦恼,这就是高处不胜寒吧!于是,在这个七月的上午,在未央宫的宣室殿里,司马相如用他生动的语言介绍了南夷诸郡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说到兴奋处,两人开怀大笑。
“臣此次前往西南,途经邛崃和筰县,那里的部族君长看到南夷道通,夜郎等国纷纷内附,得到了大量赏赐,因此大家要微臣奏明皇上,希望效法南夷,成为内属。”
“那依你之见呢?”
“臣以为邛都县、筰县,加上冉駹,居住着六夷、七羌和九蛮部落。那里距巴蜀不远,打通道路也很容易,秦时就曾在那里设过郡县。如果现在能够恢复这里的郡县,其对朝廷之利,逾于南夷。”
“好!如此一来,西南连成一片,尽在大汉节制之内。只是如此重任,该派谁去呢?”司马相如低头只是喝茶,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刘彻,又含笑如故。
刘彻看着司马相如的表情,心中便有数了。
“朕看此任非卿莫属,朕就拜你为中郎将,建节出使。朕再为你派一名副使,带上朝廷的重金、珍奇,务必让他们归顺朝廷。”
司马相如听罢,纳头便拜:“谢皇上隆恩。”
“又来了,又来了!这个还没有在朝会时宣布呢!朕不是说了么,今日不讲君臣之礼嘛!”
司马相如就不好意思地笑了,又道:“臣还有一句话要说。”
“何事?”
“自闽越一分为二,东南趋于平静;南夷、邛筰设郡,西南归汉。现在最大的威胁莫过于北方的匈奴。马邑之战后,边患日烈,此一仗迟早要打,还请皇上早作筹划。”
“难得先生为朕分忧,朕早已心中有数。前日朕已发出诏书,发士卒万人堑山湮谷,治雁门道,以作伐匈奴之用。”
“皇上江山在胸,乃万黎之幸,大汉之幸。”
“罢了!罢了!好听的话就不要说了,想想近一年来的许多事情,朕也深感惭愧。”看看日近中午,刘彻笑道,“先生终日奔波,夫人独守空房,想来已是倚门翘首了。朕就许先生与夫人欢聚半月,再行启程如何?”
“谢陛下!”
看着司马相如步履匆匆地出了宣室殿,刘彻忽然想起在刚才谈话间,他发现司马相如已留下了一腮美髯。是的,他不再是那个做出私奔风流之事的司马相如了。
由人思己,刘彻禁不住一声惊叹,引得包桑慌了手脚,忙上前要扶皇上。
“朕没事。朕只是在想,朕已经执掌朝政十来个春秋了,岁月匆匆,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刘彻的感慨在包桑的心头激起阵阵涟漪,是啊!恍惚之间,自己跟随皇上都十来年了。
正想着,刘彻的口谕下来了:“起驾丹景台,朕要去看夫人。”可他没有想到,一场后宫的风雨正在渐渐地逼近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