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丹景台,刘彻撩开帷帐,顿时两眼发直了。仅仅两天没见,卫子夫竟然憔悴得让他不认识了。她疲倦地闭着双眼,昔日红润的脸苍白中泛出青紫,虽然穿着薄如蝉翼的短衣,却仍是大汗淋漓,白绫紧紧地贴着卫子夫的润肌,勾勒出她曲线窈窕的身形。她打着冷颤,伴随着痛苦的呻吟,这一切撕扯着刘彻的心。
他在榻前坐下来,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卫子夫的额头,却引来她恐惧的躲避。
“不要!不要!疼死臣妾了!”
他去拉卫子夫冰凉的手,她又是一声惨烈却是无力的回应。
“不要!不要!疼死臣妾了。”
“子夫!子夫!朕来了,朕来看你了。”
“子夫!你不必惧怕,朕在你的身边呢!”
“子夫!睁开眼睛看看,是朕来看你了。”
卫子夫终于睁开眼睛,往日的秋水如今黯淡无光。看着面前的刘彻,她的泪水哗哗地就流下来了,喊了一声“皇上救我”,就昏过去了。
“夫人这病是怎么得的?”刘彻唤来春香急急地问道。
“昨日午间,夫人正在进午膳,忽然就昏厥过去了,醒来之后,便浑身发热疼痛,如针刺一般。奴婢们都慌了。”
“太医看过了么?”
“看过了。”
“太医如何说?”
“太医开了镇痛的药,却说不上病因。”
“不弄清病因,如何开药?如此庸医,就该斩首!”刘彻愤怒地对站在一边的包桑说道,“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呢?速传太医令到丹景台见朕!”
“诺!”
包桑不敢怠慢,急忙命人到少府寺,自己则直奔太常寺。
汉时的御医,分属太常寺和少府寺管辖。少府太医令下有太医监、侍医、为后妃诊治疾病的女医、掌御用药的尚方和本草待诏;太常太医令,掌诊治疾病的太医和主持药物方剂的药府。太医既负责朝廷官吏的疾病诊治,又掌管郡县的医疗事宜,通常情况下,后妃们有病,都是由少府寺指派了女医来诊断治疗。如今皇上心爱的夫人患了重病,自然惊动了整个两寺的御医。不一刻,少府寺太医令秦仲和太常寺太医令淳于意就率领着太医们紧急地会合在丹景台殿外了。
这秦仲乃是名医扁鹊的第七代孙,他不但应召前来,还带了自己的女儿、宫廷女医的秦素娟;而太常寺的太医令乃景帝时名医淳于意。大家听说皇上为夫人的病而震怒,一个个提心吊胆,莫知所从。
淳于意问道:“昨日是哪位太医为夫人诊病的?”
秦素娟回答道:“是小女前来瞧病的。”
“可看出病的症结?”
秦素娟摇了摇头:“小女百思不得其解。自随家父进宫以来,小女为后妃们诊断病情无数,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怪病。小女为夫人诊脉,发现气血通畅,脉象平和,不像有病的样子,可就是浑身疼痛不止。小女无计可施,只开了止痛的药。不想……”
秦仲接着道:“小女昨日回府后,向在下陈说病症,在下也百思不得其解。”
正说着,就听见殿内传来夫人的呻吟,大家不敢迁延,随太医令进了大殿。
“臣等参见陛下!”
刘彻甩了甩长袖道:“你等就不必拘礼了,快上前为夫人诊治!”
太医们战战兢兢地起身,自然先是秦素娟奉命进入内室,她先拿丝绢做的小枕,让夫人的手轻轻放在上面,然后努力捕捉着夫人的脉象,但半个时辰过去了,她却无奈地摇头叹气出来了;接着是淳于意出场,他用一条丝线缚在夫人的腕间,隔着大约几尺远,淳于意手捏丝线的一端,屏气闭目,聚精会神,不放过一个蛛丝马迹,却也是一无所获;待秦仲诊过脉后,刘彻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夫人究竟所患何疾?”
大家相互看看,没有人敢说话。
“秦仲!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刘彻怒问道。
“皇上!”秦仲话未出口,就先跪下了,“臣等无能,一时还无法诊断清楚夫人的病症。”
“你们一为扁鹊之后,一出淳于名门,竟然对夫人的病束手无策,有何颜面面对你等的祖先?来人,将此等庸医交廷尉府问罪!”
太医们纷纷跪倒在地,乞求皇上饶命,这情景让淳于意十分心痛。他从幼年就跟随父亲学医,后来到了宫廷做御医,直到迁升为太医令。淳于意明白他是从刀刃上走过来的,时刻都有入狱掉头的危险。但他不能违背父训说假话,现在,面对生命威胁,他觉得只有自己冒死一谏,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淳于意定了定神,拜伏在刘彻面前:“皇上,臣等无能,罪该万死。然臣不能巧言令色,犯欺君之罪。如果臣等谎报病情,岂不误了夫人之病?”
刘彻的情绪虽然还没有平息下来,可他却承认太医令的话有道理。
“难道你等就这样看着夫人痛苦么?”
淳于意道:“医理说,本固则体强,体强则邪不可干。依臣看来,尽管眼下夫人的病症尚不清楚,然臣可以断定,妇人之病在于过于劳累,身心虚弱,导致邪气外侵。皇上圣明,可否让臣开一剂固本安神的汤药,待夫人疼痛稍解后,再慢慢调治。”
刘彻急道:“那你还犹豫什么,快开方剂来!”
傍晚时分,刘彻看着卫子夫服了汤药,疼痛消除,渐渐睡去,才放了心。他对包桑道:“朕今夜就在丹景台护着夫人。”
“皇上圣明,夫人病情缓解,皇上龙体更当珍惜。依奴才之意,皇上不妨到清凉殿歇息。这边有何情形,奴才及时奏明皇上。”
第二天早朝一结束,包桑就把一个人偶呈送到刘彻面前。正欲批阅奏章的刘彻不经意地看了看,放在一边,随口问道:“这是何物?你竟拿给朕看!”
包桑犹豫了片刻,还是把真相陈奏出来:“皇上,今日清早,有黄门前来向奴才禀告夫人病情,不想在来未央宫的路上,被翘起的地砖绊倒。他扒开一看,原是砖下埋着一人偶。奴才不敢怠慢,忙前来奏明皇上。”
刘彻停住了举在空中的朱笔,问道:“有这等事?那埋人偶者意欲何为?”
“这……”
“还不从实奏来?”
“皇上,奴才怕说不准……”
“恕你无罪,速速奏来。”刘彻眉头皱了皱,显得有些不耐烦。
包桑吞咽了一口唾沫:“看这人偶身上伤痕累累,数处被钢针刺破,一定是有人施巫蛊,挟嫌报复,诅咒敌手。奴才听说,若是有人要致他人于死地,就会找来巫女,制作人偶,只要在人偶身上针刺,被诅咒者就会浑身疼痛,轻者大病一场,重者难逃毙命。”
“慢着!”包桑说到这里,刘彻的眼睛都直了,“你是说有人暗施诅咒、巫蛊之术,危害他人?”
“皇上圣明!”
“大胆!”啪的一声,刘彻的手掌重重地击在案头,“难怪夫人之疾让太医令茫然,原是巫蛊作祟。”
刘彻本能地将眼前的人偶与卫子夫联系起来,他因为事发突然而说话的声音霎时急促了:“好个贼心之人,竟然要置夫人于死地,何人如此歹毒?一旦查出来,朕一定不会放过他!”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速传丞相来见?”
皇上的口谕如同万钧雷霆,迅速在两宫掀起一阵飓风。不到半个时辰,丞相薛泽赶来了,御史大夫张敺赶来了,侍御史张汤赶来了,未央宫卫尉李广、长乐宫卫尉程不识也赶来了。
他们一个个气喘吁吁,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见刘彻指着薛泽道:“丞相整天都在想些什么?煌煌大汉皇宫,竟然有人施展巫蛊,你竟毫无察觉。还有你等……”刘彻把目光投向李广和程不识,“卫尉之职就是护卫两宫安全,巫者却在你等的眼皮底下潜入宫内,诅咒夫人,你等该当何罪?”
薛泽见刘彻为一个后宫女人发这么大的脾气,头脑早懵了,唯唯诺诺地只有垂首连道:“臣罪该万死!”
张敺跟随皇上多年,知道眼下最能平息皇上情绪的就是赶快把嫌犯查出来,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上前对刘彻道:“皇上龙体要紧!依臣之见,当务之急就是把巫蛊、诅咒者查出来。”
张汤也道:“张大人言之有理。皇上,此事就由微臣去办好了。”
“快去呀!你们还在这啰唆什么?朕一刻也等不了!”
刘彻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叫道:“张汤!”
“臣在!”
“朕命你主管此案。与李、程将军一起,在两宫严查巫蛊,一定要找出幕后真凶!”
“诺!”大臣们几乎不约而同答道。
一年一度,从渭河生起的秋风将长安槐树的叶子吹得纷纷扬扬。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十一月,这对汉廷来说,是一个人心浮动的月份。
张汤查处巫蛊案的奏疏早已送到御案上。刘彻没有丝毫犹豫,就在列出了三百名罪犯的奏章上写下了“斩无赦”的批语。
刘彻十分惊异张汤办案的速度,他竟然在两个多月时间里,将案情审理得如此清晰。因此,他在发出行刑诏令的同时,也将监斩的职责给了张汤。
刘彻发现,这个过去不大引人注目的张汤实在是天生的执法人才,他已在心中盘算,等巫蛊案一结束,就让张汤和赵禹承担起修订刑律的重任。
刘彻放下朱笔,看了一眼等待在一旁的张汤道:“朕对张爱卿可寄予厚望了。”
张汤十分感动,他担任茂陵尉的时候,可谓恪尽职守,皇上也曾一次次地驾临茂陵,但何曾有过如此恩泽浩荡的褒奖呢?没有!他在御史台作为幕僚的日子,可谓如履薄冰,皇上何曾有过如此的刮目相看呢?没有。
来到京都这么些年了,他忽然发现,直到今天才对仕宦之路有了比较透彻的领悟。其实,人生的道路如此漫长,要紧的就是那么几步。
清查巫蛊案让他终于冲破了长期以来的冷落,他心潮涌动,暗暗告诉自己,千万不要错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那一天,捧着御批监斩的诏命,张汤走过宣室殿外长长的回廊,在未央宫北阙下驻足伫立。他望着雄伟的宫阙,少年的记忆在这一瞬间就像阙楼上的那一缕阳光,在愉悦的心上轻轻漫过。
那时候,他的父亲还只是一个长安丞。一天,外出归来的父亲发现厨房的肉被偷食,就用皮鞭抽打张汤。可他没有想到,少年张汤竟然先用烟熏,继之掘开鼠洞,找到了老鼠和没有吃完的肉;他更没有想到,他的儿子竟然有模有样地上演了一场审鼠剧;更为惊诧的是,儿子那篇还没有脱去稚气的文书,其清晰的条理丝毫不亚于经年治狱的老狱吏。从此,张汤就跟随父亲学习撰写律法文书了。
那是父亲第一次发现了他的价值,父亲的眼光没有错!父亲的那一顿鞭打也没有错!可这些又怎么能与皇上的垂爱相比呢?
张汤这样想着,把目光从朱雀那双展开的翅膀移开,眉头就绽出不为觉察的笑意。
“三百颗头算什么?哪个飞黄腾达之人没有粘着别人的鲜血呢?”
“株连算什么?从古至今,哪一件案子没有株连呢?”
依照“秋冬行刑”的惯例,处斩的日期定在十一月初五。告示早在前几天就挂满了长安的大街小巷。建元元年以来第一次大规模行刑一时成为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
薛泽心中充满了疑虑,短短两个多月时间,三百多人被投进牢狱,真的人人都证据确凿么?但他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想法陈奏给皇上。
田蚡去世后,丞相的位置一直空着,军国大事悉由韩安国处置。甚至连久拖不决的太尉一职,皇上似乎也束之高阁了。朝野之士都看得很明白,皇上对韩安国的信任超过了曾经的丞相卫绾、窦婴。这一点,韩安国也强烈地感受到了。
他越发谨慎,总是在皇上最需要的时候提出有见地的谏言。他虽然早已不在大农令的任上,却时刻不忘农桑乃兴国之本,刚刚进入三月下旬,就提醒皇上到长安郊外举行“藉田”之礼,倡导兴农之风。
清明过后的一个日子,大农令郑当时筹备了多日的“藉田”终于成行,皇上诏令两千石以上官员随行。三十六驾马车浩浩荡荡地出了横门,向咸阳原奔来。
韩安国奉诏引车,走在队伍的前列。正午的太阳照着高原起伏的身躯,风儿吹着柳丝儿在道旁轻盈起舞。车队上了原面,就看见先期到达的郑当时、公孙弘和张敺,他们率着羽林卫在公田边迎接皇上的到来。庞大的部伍在周围散开,将四里八乡赶来的百姓拦在数十丈远的地方……
韩安国被这种情景深深地感染,油然想起在大农令任上的那些年,曾不止一次地受到皇上的褒奖。他离任时,向皇上举荐了郑当时,又因为郑当时恪尽职守,政绩颇佳,他被皇上认为是知人善任的宰辅之才。
皇上已私下同他谈论过出任丞相的打算,他也有志辅佐皇上将大汉中兴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他这种心境通过马鞭传递到马背上,唤起的是马儿欢快的四蹄。
可是,灾难恰恰就在这一刻降临了,车驾转过一个弯道,车轮就撞到了横在道边的一块石头上,正聚精会神想着问题的韩安国从车上跌落下来。
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出事的那一瞬间,韩安国埋怨自己不该走神。
张敺看到韩安国坠车,立即带着几位羽林卫冲到车前,搀扶起韩安国问道:“大人没事吧?”
“本官马上经年,怎会经不起一个颠簸?不过这一跤跌得值得,倘是皇上,那本官就罪该万死了。”韩安国平静地说道。
张敺回头就训斥身后的羽林卫:“你们如此疏忽,本官昨日就严令清道,为何还有石头挡道?”
这时候,公孙弘也赶来了。韩安国小声道:“请二位大人切勿声张,此事待皇上藉田之后,再作计较。”
公孙弘十分感慨,他吩咐羽林卫搀扶韩安国上车,但韩安国刚想站起来,却发现脚踝钻心的疼。
在勉强陪同刘彻行罢“藉田礼”之后,韩安国不得不“请告”,然后一躺就是四个月。
薛泽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推上相位的。
他很清楚,他之所以能够被选中,皆得益于先祖广平侯的恩泽。因此,他从走进丞相府的第一天起,就打定主意,要唯皇上之命是从,事不关己,便不去主动染指,平安无事地度过任上的每一天。
因此,他虽然对张汤的肆意株连颇有微词,却也是藏在心底,听之任之。
待到韩安国伤好之后,朝廷的职官任吏均已到位,刘彻召他到宣室殿,不无惋惜道:“朝事繁多,不能一刻无丞相和御史大夫,只是这样一来,爱卿不免受了委屈。”
韩安国将此事看作天意,也没有任何怨愤之意。天意不予,如之奈何?“臣只想报效朝廷,追随皇上,至于职位,臣从来没有在意。”
刘彻又一次被感动了,就禁不住从御案处站起来,道:“事已至此,爱卿就先做个中尉吧!京师安危,事关重大,还望爱卿能帮朕分忧。”
韩安国顺势道:“微臣在御史台时,张汤曾是侍御史,此人内心阴暗,判案重刑罚而轻证据,臣请陛下对巫蛊一案慎审严查。”
可刘彻却在之前已允准张汤的奏章,而且行刑的日期都已确定。
“此事就不劳爱卿费心,朕心中有数。”
前些日子,韩安国到张敺府上拜访,谈到巫蛊案,便问道:“张汤出身长安小吏,求官心切,如此草率结案,难免冤错。大人身在三公,岂可视人命如儿戏?不知能否请皇上甄别之后再行刑?”
张敺很吃惊地看着韩安国,心想:这位韩大人怎么了?自己的仕途都一波三折,怎么还有心思去管别人的安危呢?当然,这话他也只是在心中想想。他以皇上的诏令已经发出为由婉拒了韩安国的建议。他甚至怀疑当初皇上没有让他继续任御史大夫一职,大概也与他过分认真的性格有关。
于是,议论归议论,这些建议却始终没有作为朝会的议题被提到未央宫,而行刑的日子就一天天临近了。
昨夜,寒流袭击了关中平原,西北风凄厉的吼声让蜷缩在被窝中的长安百姓感受到了冰凉。十一月初五一大早,重重黑云压向长安城头,远远望去,雄伟的灞城门、覆盎门、横门城楼似乎矗立在云海之中,只有滚动的镶嵌着巨大“汉”字的旌旗,从云雾中翻卷出星点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