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泰戈尔
仆人请对您的仆人开恩吧,我的女王!女王集会已经开过,我的仆人们都走了。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呢?仆人您同别人谈过以后,就是我的时间了。
我来问有什么剩余的工作,好让您的最末一个仆人去做。女王在这么晚的时间你还想做什么呢?仆人让我做您花园里的园丁吧。女王这是什么傻想头呢?仆人我要搁下别的工作。
我把我的剑矛扔在尘土里。不要差遣我去遥远的宫廷;不要命令我做新的征讨。只求您让我做花园里的园丁。女王你的职责是什么呢?仆人为您闲散的日子服务。
我要保持您晨兴散步的草径清爽新鲜,您每一移步将有甘于就死的繁花以赞颂来欢迎您的双足。
我将在七叶树的枝间推送您的秋千;向晚的月亮将挣扎着从叶隙里吻您的衣裙。
我将在您床边的灯盏里添满香油,我将用檀香和番红花膏在您脚垫上涂画上美妙的花样。女王你要什么酬报呢?仆人只要您允许我像握着嫩柔的菡萏一般地握住您的小拳,把花串套上您的纤腕;允许我用无忧花的红汁来染您的脚底,以亲吻来拂去那偶然留在那里的尘埃。女王你的祈求被接受了,我的仆人,你将是我花园里的园丁。
“呵,诗人,夜晚渐临;你的头发已经变白。
“在你孤寂的沉思中听到了来生的消息么?”
“是夜晚了。”诗人说,“夜虽已晚,我还在静听,因为也许有人会从村中呼唤。
“我看守着,是否有年轻的飘游的心聚在一起,两对渴望的眼睛切求有音乐来打破他们的沉默,并替他们说话。
“如果我坐在生命的岸边默想着死亡和来世,又有谁来编写他们的热情的诗歌呢?
“早现的晚星消隐了。
“火葬灰中的红光在沉静的河边慢慢地熄灭下去。
“残月的微光下,胡狼从空宅的庭院里齐声嗥叫。
“假如有游子们离了家,到这里来守夜,低头静听黑暗的微语,有谁把生命的秘密向他耳边低诉呢,如果我关起门户,企图摆脱世俗的牵缠?
“我的头发变白是一件小事。
“我是永远和这村里最年轻的人一样年轻,最年老的人一样年老。
“有的人发出甜柔单纯的微笑,有的人眼里含着狡狯的闪光。
“有的人在白天流涌着眼泪,有的人的眼泪却隐藏在幽暗里。
“他们都需要我,我没有时间去冥想来生。
“我和每一个人都是同年的,我的头发变白了又该怎样呢?”
早晨我把网撒在海里。
我从沉黑的深渊拉出奇形奇美的东西——有些微笑般地发亮,有些眼泪般地闪光,有的晕红得像新娘的双颊。
当我携带着这一天的担负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爱正坐在园里悠闲地扯着花叶。
我沉吟了一会,就把我捞得的一切放在她的脚前,沉默地站着。
她瞥了一眼说:“这是些什么怪东西?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
我羞愧得低了头,心想:“我并没有为这些东西去奋斗,也不是从市场里买来的;这不是一些配送给她的礼物。”
整夜的工夫我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地丢到街上。
早晨行路的人来了;他们把这些拾起带到远方去了。
我真烦,为什么他们把我的房子盖在通向市镇的路边呢?
他们把满载的船只拴在我的树上。
他们任意地来去游逛。
我坐着看着他们;光阴都消磨了。
我不能回绝他们。这样我的日子便过去了。
日日夜夜他们的足音在我门前震荡。
我徒然地叫道:“我不认识你们。”
有些人是我的手指所认识的,有些人是我的鼻官所认识的,我脉管中的血液似乎认得他们,有些人是我的魂梦所认识的。
我不能回绝他们。我呼唤他们说:“谁愿意到我房子里来就请来吧。对了,来吧。”
清晨,庙里的钟声敲起。
他们提着筐子来了。
他们的脚像玫瑰般红。熹微的晨光照在他们的脸上。
我不能回绝他们。我呼唤他们说:“到我园里来采花吧。
到这里来吧。”
中午,锣声在庙殿门前敲起。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放下工作在我篱畔流连。
他们发上的花朵已经褪色枯萎了;他们横笛里的音调也显得乏倦。
我不能回绝他们。我呼唤他们说:“我的树荫下是凉爽的。
来吧,朋友们。”
夜里蟋蟀在林中唧唧地叫。
是谁慢慢地来到我的门前轻轻地敲叩?
我模糊地看到他的脸,他一句话也没说,四围是天空的静默。
我不能回绝我的沉默的客人。我从黑暗中望着他的脸,梦幻的时间过去了。
我心绪不宁,我渴望着遥远的事物。
我的灵魂在极想中走出,要去摸触幽暗的远处的边缘。
呵,“伟大的来生”,呵,你笛声的高亢的呼唤!
我忘却了,我总是忘却了,我没有奋飞的翅翼,我永远在这地点系住。
我切望而又清醒,我是一个异乡的异客。
你的气息向我低语出一个不可能的希望。
我的心懂得你的语言,就像它懂得自己的语言一样。
呵,“遥远的寻求”,呵,你笛声的高亢的呼唤!
我忘却了,我总是忘却了,我不认得路,我也没有生翼的马。
我心绪不宁,我是自己心中的流浪者。
在疲倦时光的日霭中,你广大的幻象在天空的蔚蓝中显现!
呵,“最远的尽头”,呵,你笛声的高亢的呼唤!
我忘却了,我总是忘却了,在我独居的房子里,所有的门户都是紧闭的!
驯养的鸟在笼里,自由的鸟在林中。
时间到了,他们相会,这是命中注定的。
自由的鸟说:“呵,我爱,让我们飞到林中去吧。”
笼中的鸟低声说:“到这里来吧,让我俩都住在笼里。”
自由的鸟说:“在栅栏中间,哪有展翅的余地呢?”
“可怜呵,”笼中的鸟说,“在天空中我不晓得到哪里去栖息。”
自由的鸟叫唤说:“我的宝贝,唱起林野之歌吧。”
笼中的鸟说:“坐在我旁边吧,我要教你说学者的语言。”
自由的鸟叫唤说:“不,不!歌曲是不能传授的。”
笼中的鸟说:“可怜的我呵,我不会唱林野之歌。”
他们的爱情因渴望而更加热烈,但是他们永不能比翼双飞。
他们隔栏相望,而他们相知的愿望是虚空的。
他们在依恋中振翼,唱说:“靠近些吧,我爱!”
自由的鸟叫唤说:“这是做不到的,我怕这笼子的紧闭的门。”
笼里的鸟低声说:“我的翅翼是无力的,而且已经死去了。”
呵,母亲,年轻的王子要从我们门前走过,——今天早晨我哪有心思干活呢?
教给我怎样挽发;告诉我应该穿哪件衣裳。
你为什么惊讶地望着我呢,母亲?
我深知他不会仰视我的窗户;我知道一刹那间他就要走出我的视线以外;只有那残曳的笛声将从远处向我呜咽。
但是那年轻的王子将从我们门前走过,这时节我要穿上我最好的衣裳。
呵,母亲,年轻的王子要从我们门前走过,——今天早晨我哪有心思干活呢?
教给我怎样挽发;告诉我应该穿哪件衣裳。
你为什么惊讶地望着我呢,母亲?
我深知他不会仰视我的窗户;我知道一刹那间他就要走出我的视线以外;只有那残曳的笛声将从远处向我呜咽。
但是那年轻的王子将从我们门前走过,这时节我要穿上我最好的衣裳。
呵,母亲,年轻的王子已经从我们门前走过了,从他的车辇里射出朝日的金光。
我从脸上掠开面纱,我从颈上扯下红玉的颈环,扔在他走来的路上。
你为什么惊讶地望着我呢,母亲?
我深知他没有拾起我的颈环;我知道它在他的轮下碾碎了,在尘土上留下了红斑,没有人晓得我的礼物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是谁给的。
但是那年轻的王子曾经从我们门前走过,我也曾经把我胸前的珍宝丢在他走来的路上了。
当我床前的灯熄灭了,我和晨鸟一同醒起。
我在散发上戴上新鲜的花串,坐在洞开的窗前。
那年轻的行人在玫瑰色的朝霭中从大路上来了。
珠链在他的颈上,阳光在他的冠上。他停在我的门前,用切望的呼声问我:“她在哪里呢?”
因为深深害羞,我不好意思说出:“她就是我,年轻的行人,她就是我。”
黄昏来到,还未上灯。
我心绪不宁地编着头发。
在落日的光辉中年轻的行人驾着车辇来了。
他的驾车的马,嘴里喷着白沫,他的衣袍上蒙着尘土。
他在我的门前下车,用疲乏的声音问:“她在哪里呢?”
因为深深害羞,我不好意思说出:“她就是我,愁倦的行人,她就是我。”
一个四月的夜晚。我的屋里点着灯。
南风温柔地吹来。多言的鹦鹉在笼里睡着了。
我的衷衣和孔雀颈毛一样地华彩,我的披纱和嫩草一样地碧青。
我坐在窗前地上看望着冷落的街道。
在沉黑的夜中我不住地低吟着:“她就是我,失望的行人,她就是我。”
当我在夜里独赴幽会的时候,鸟儿不叫,风儿不吹,街道两旁的房屋沉默地站立着。
是我自己的脚镯越走越响使我羞怯。
当我站在凉台上倾听他的足音,树叶不摇,河水静止像熟睡的哨兵膝上的刀剑。
是我自己的心在狂跳——我不知道怎样使它宁静。
当我爱来了,坐在我身旁,当我的身躯震颤,我的眼睫下垂,夜更深了,风吹灯灭,云片在繁星上曳过轻纱。
是我自己胸前的珍宝放出光明。我不知道怎样把它遮起。
放下你的工作吧,我的新娘。听,客人来了。
你听见没有,他在轻轻地摇动那拴门的链子?
小心不要让你的脚镯响出声音,在迎接他的时候你的脚步不要太急。
放下你的工作吧,新娘,客人在晚上来了。
不,这不是一阵阴风,新娘,不要惊惶。
这是四月夜中的满月,院里的影子是暗淡的,头上的天空是明亮的。
把轻纱遮上脸,若是你觉得需要;提着灯到门前去,若是你害怕。
不,这不是一阵阴风,新娘,不要惊惶。
若是你害羞就不必和他说话,你迎接他的时候只须站在门边。
他若问你话,若是你愿意这样做,你就沉默地低眸。
不要让你的手镯作响,当你提着灯,带他进来的时候。
不必同他说话,如果你害羞。
你的工作还没有做完么,新娘?听,客人来了。
你还没有把牛棚里的灯点起来么?
你还没有把晚祷的供筐准备好么?
你还没有在发缝中涂上鲜红的吉祥点,你还没有理过晚妆么?
呵,新娘,你没有听见,客人来了么?
放下你的工作吧!
你就这样地来吧;不要在梳妆上挨延了。
即使你的辫发松散,即使你的发缝没有分直,即使你衷衣的丝带没有系好,都不要管它。
你就这样地来吧;不要在梳妆上挨延了。
来吧,用快步踏过草坪。
即使露水沾掉了你脚上的红粉,即使你踝上的铃串褪松,即使你链上的珠儿脱落,都不要管它。
来吧,用快步踏过草坪吧。
你没看见云雾遮住天空么?
鹤群从远远的河岸飞起,狂风吹过常青的灌木。
惊牛奔向村里的栅棚。
你没看见云雾遮住天空么?
你徒然点上晚妆的灯火——它颤摇着在风中熄灭了。
谁能看出你眼睫上没有涂上乌烟?因为你的眼睛比雨云还黑。
你徒然点上晚妆的灯火——它熄灭了。
你就这样地来吧,不要在梳妆上挨延了。
即使花环没有穿好,谁管它呢;即使手镯没有扣上,让它去吧。
天空被阴云塞满了——时间已晚。
你就这样地来吧;不要在梳妆上挨延了。
若是你要忙着把水瓶灌满,来吧,到我的湖上来吧。
湖水将回绕在你的脚边,潺潺地说出它的秘密。
沙滩上有了欲来的雨云的阴影,云雾低垂在丛树的绿线上,像你眉上的浓发。
我深深地熟悉你脚步的韵律,它在我心中敲击。
来吧,到我的湖上来吧,如果你必须把水瓶灌满。
如果你想懒散闲坐,让你的水瓶飘浮在水面,来吧,到我的湖上来吧。
草坡碧绿,野花多得数不清。
你的思想将从你乌黑的眼眸中飞出,像鸟儿飞出窝巢。
你的披沙将褪落到脚上。
来吧,如果你要闲坐,到我的湖上来吧。
如果你想撇下嬉游跳进水里,来吧,到我的湖上来吧。
把你的蔚蓝的丝巾留在岸上;蔚蓝的水将没过你,盖住你。水波将蹑足来吻你的颈项,在你耳边低语。
来吧,如果你想跳进水里,到我的湖上来吧。
如果你想发狂而投入死亡,来吧,到我的湖上来吧。
它是清凉的,深到无底。
它沉黑得像无梦的睡眠。
在它的深处黑夜就是白天,歌曲就是静默。
来吧,如果你想投入死亡,到我的湖上来吧。
我一无所求,只站在林边树后。
倦意还逗留在黎明的眼上,露润在空气里。
湿草的懒味悬垂在地面的薄雾中。
在榕树下你用乳油般柔嫩的手挤着牛奶。
我沉静地站立着。
我没有说出一个字。那是藏起的鸟儿在密叶中歌唱。
芒果树在村径上撒着繁花,蜜蜂一只一只地嗡嗡飞来。
池塘边湿婆天的庙门开了,朝拜者开始诵经。
你把罐儿放在膝上挤着牛奶。
我提着空桶站立着。
我没有走近你。
天空和庙里的锣声一同醒起。
街尘在驱走的牛蹄下飞扬。
把汩汩发响的水瓶搂在腰上,女人们从河边走来。
你的钏镯丁当,乳沫溢出罐沿。
晨光渐逝而我没有走近你。
我在路边行走,也不知道为什么,时已过午,竹枝在风中簌簌作响。
横斜的影子伸臂拖住流光的双足。
布谷鸟都唱倦了。
我在路边行走,也不知道为什么。
低垂的树荫盖住水边的茅屋。
有人正忙着工作,她的钏镯在一角放出音乐。
我在茅屋前面站着,我不知道为什么。
曲径穿过一片芥菜田地和几层芒果树林。
它经过村庙和渡头的市集。
我在这茅屋面前停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好几年前,三月风吹的一天,春天倦慵地低语,芒果花落在地上。
浪花跳起掠过立在渡头阶沿上的铜瓶。
我想着三月风吹的这一天,我不知道为什么。
阴影更深,牛群归栏。
冷落的牧场上日色苍白,村人在河边待渡。
我缓步回去,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像麝鹿一样在林荫中奔走,为着自己的香气而发狂。
夜晚是五月正中的夜晚,清风是南国的清风。
我迷了路,我游荡着,我寻求那得不到的东西,我得到我所没有寻求的东西。
我自己的愿望的形象从我心中走出,跳起舞来。
这闪光的形象飞掠过去。
我想把它紧紧捉住,它躲开了又引着我飞走下去。
我寻求那得不到的东西,我得到我所没有寻求的东西。
手握着手,眼恋着眼;这样开始了我们的心的纪录。
这是三月的月明之夜;空气里有凤仙花的芬芳;我的横笛抛在地上,你的花串也没有编成。
你我之间的爱像歌曲一样地单纯。
你橙黄色的面纱使我眼睛陶醉。
你给我编的茉莉花环使我心震颤,像是受了赞扬。
这是一个又予又留、又隐又现的游戏;有些微笑,有些娇羞,也有些甜柔的无用的抵拦。
你我之间的爱像歌曲一样地单纯。
没有现在以外的神秘;不强求那做不到的事情;没有魅惑后面的阴影;没有黑暗深处的探索。
你我之间的爱像歌曲一样的单纯:
我们没有走出一切语言之外进入永远的沉默;我们没有向空举手寻求希望以外的东西。
我们付与,我们取得,这就够了。
我们没有把喜乐压成微尘来榨取痛苦之酒。
你我之间的爱像歌曲一样的单纯。
黄鸟在自己的树上歌唱,使我的心喜舞。
我们两人住在一个村子里,这是我们的一份快乐。
她心爱的一对小羊,到我园树的荫下吃草。
它们若走进我的麦地,我就把它们抱在臂里。
我们村子名叫康遮那,人们管我们的小河叫安遮那。
我的名字村人都知道,她的名字是软遮那。
我们中间只隔着一块田地。
在我们树里做窝的蜜蜂,飞到他们林中去采蜜。
从他们渡头街上流来的落花,飘到我们洗澡的池塘里。
一筐一筐的红花干从他们地里送到我们的市集上。
我们村子名叫康遮那,人们管我们的小河叫安遮那。
我的名字村人都知道,她的名字是软遮那。
到她家去的那条曲巷,春天充满了芒果的花香。
他们亚麻子收成的时候,我们地里的苎麻正在开放。
在他们房上微笑的星辰,送给我们以同样的闪亮。
在他们水槽里满溢的雨水,也使我们的迦昙树林喜乐。
我们村子名叫康遮那,人们管我们的小河叫安遮那。
我的名字村人都知道,她的名字是软遮那。
当这两个姊妹出去打水的时候,她们来到这地点,她们微笑了。
她们一定觉察到,每次她们出来打水的时候,那个站在树后的人儿。
姊妹俩相互耳语,当她们走过这地点的时候。
她们一定猜到了,每逢她们出来打水的时候,那个人站在树后的秘密。
她们的水瓶忽然倾倒,水倒出来了,当她们走到这地点的时候。
她们一定发觉,每逢她们出来打水的时候,那个站在树后的人的心正在跳着。
姊妹俩相互瞥了一眼又微笑了,当她们来到这地点的时候。
她们飞快的脚步里带着笑声,使这个每逢她们出来打水的时候站在树后的人儿心魂撩乱了。
19你腰间搂着灌满的水瓶,在河边路上行走。
你为什么急遽地回头,从飘扬的面纱里偷偷地看我?
这个从黑暗中向我送来的闪视,像凉风在粼粼的微波上掠过,一阵震颤直到阴荫的岸边。
它向我飞来,像夜中的小鸟急遽地穿过无灯的屋子的两边洞开的窗户,又在黑夜中消失了。
你像一颗隐在山后的星星,我是路上的行人。
但是你为什么站了一会,从面纱中瞥视我的脸,当你腰间搂着灌满的水瓶在河边路上行走的时候?
他天天来了又走了。
去吧,把我头上的花朵送去给他吧,我的朋友。
假如他问赠花的人是谁,我请你不要把我的名字告诉他——因为他来了又要走的。
他坐在树下的地上。
用繁花密叶给他敷设一个座位吧,我的朋友。
他的眼神是忧郁的,它把忧郁带到我的心中。
他没有说出他的心事;他只是来了又走了。
他为什么特地来到我的门前,这年轻的游子,当天色黎明的时候?
每次我进出经过他的身旁,我的眼睛总被他的面庞所吸引。
我不知道我是应该同他说话还是保持沉默。他为什么特地到我门前来呢?
七月的阴夜是黑沉的;秋日的天空是浅蓝的;南风把春天吹得骀荡不宁。
他每次用新调编着新歌。
我放下活计眼里充满雾水。他为什么特地到我门前来呢?
当她用急步走过我的身旁,她的裙缘触到了我。
从一颗心的无名小岛上忽然吹来一阵春天的温馨。
一霎飞触的撩乱扫拂过我,立刻又消失了,像扯落的花瓣在和风中飘扬。
它落在我的心上,像她的身躯的叹息和她心灵的低语。
你为什么悠闲地坐在那里,把镯子玩得丁当作响呢?
把你的水瓶灌满了吧。是你应当回家的时候了。
你为什么悠闲地拨弄着水玩,偷偷地瞥视路上的行人呢?
灌满你的水瓶回家去吧。
早晨的时间过去了——沉黑的水不住地流逝。
波浪相互低语嬉笑闲玩着。
流荡的云片聚集在远野高地的天边。
它们留连着悠闲地看着你的脸微笑着。
灌满你的水瓶回家去吧。
不要把你心的秘密藏起,我的朋友!
对我说吧,秘密地对我一个人说吧。
你这个笑得这样温柔、说得这样轻软的人,我的心将听着你的语言,不是我的耳朵。
夜深沉,庭宁静,鸟巢也被睡眠笼罩着。
从踌躇的眼泪里,从沉吟的微笑里,从甜柔的羞怯和痛苦里,把你心的秘密告诉我吧!
“到我们这里来吧,青年人,老实告诉我们,为什么你眼里带着疯癫?”
“我不知道我喝了什么野罂粟花酒,使我的眼里带着疯癫。”
“呵,多难为情!”
“好吧,有的人聪明有的人愚拙,有的人细心有的人马虎。
有的眼睛会笑,有的眼睛会哭——我的眼睛是带着疯癫的。”
“青年人,你为什么这样凝立在树影下呢?”
“我的脚被我沉重的心压得疲倦了,我就在树影下凝立着。”
“呵,多难为情!”
“好吧,有人一直行进,有人到处流连,有的人是自由的,有的人是锁住的——我的脚被我沉重的心压得疲倦了。”26“从你慷慨的手里所付予的,我都接受。我别无所求。”
“是了,是了,我懂得你,谦卑的乞丐,你是乞求一个人的一切所有。”
“若是你给我一朵残花,我也要把它戴在心上。”
“若是那花上有刺呢?”
“我就忍受着。”
“是了,是了,我懂得你,谦卑的乞丐,你是乞求一个人的一切所有。”
“如果你只在我脸上瞥来一次爱怜的眼光,就会使我的生命直到死后还是甜蜜的。”
“假如那只是残酷的眼色呢?”
“我要让它永远穿刺我的心。”
“是了,是了,我懂得你,谦卑的乞丐,你是乞求一个人的一切所有。”
“即使爱只给你带来了哀愁,也信任它。不要把你的心关起。”
“呵,不,我的朋友,你的话语太隐晦了,我不懂得。”
“心是应该和一滴眼泪、一首诗歌一起送给人的,我爱。”
“呵,不,我的朋友,你的话语太隐晦了,我不懂得。”
“喜乐像露珠一样地脆弱,它在欢笑中死去。哀愁却是坚强而耐久。让含愁的爱在你眼中醒起吧。”
“呵,不,我的朋友,你的话语太隐晦了,我不懂得。”
“荷花在日中开放,丢掉了自己的一切所有。在永生的冬雾里,它将不再含苞。”
“呵,不,我的朋友,你的话语太隐晦了,我不懂得。”
你的疑问的眼光是含愁的。它要追探了解我的意思,好像月亮探测大海。
我已经把我生命的终始,全部暴露在你的眼前,没有任何隐秘和保留。因此你不认识我。
假如它是一块宝石,我就能把它碎成千百颗粒,穿成项链挂在你的颈上。
假如它是一朵花,圆圆小小香香的,我就能从枝上采来戴在你的发上。
但是它是一颗心,我的爱人。何处是它的边和底?
你不知道这个王国的边极,但你仍是这王国的女王。
假如它是片刻的欢娱,它将在喜笑中开花,你立刻就会看到、懂得了。
假如它是一阵痛苦,它将融化成晶莹的眼泪,不着一字地反映出它最深的秘密。
但是它是爱,我的爱人。
它的欢乐和痛苦是无边的,它的需求和财富是无尽的。
它和你亲近得像你的生命一样,但是你永远不能完全了解它。
29对我说话吧,我爱!用言语告诉我你唱的是什么。
夜是深黑的,星星消失在云里,风在叶丛中叹息。
我将披散我的头发,我的青蓝的披风将像黑夜一样地紧裹着我。我将把你的头紧抱在胸前;在甜柔的寂寞中在你心头低诉。我将闭目静听。我不会看望你的脸。
等到你的话说完了,我们将沉默凝坐。只有丛树在黑暗中微语。
夜将发白。天光将晓。我们将望望彼此的眼睛,然后各走各的路。
对我说话吧,我爱!用言语告诉我你唱的是什么。
你是一朵夜云,在我梦幻中的天空浮泛。
我永远用爱恋的渴想来描画你。
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一个人的,我无尽的梦幻中的居住者!
你的双脚被我心切望的热光染得绯红,我的落日之歌的搜集者!
我的痛苦之酒使你的唇儿苦甜。
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一个人的,我寂寥的梦幻中的居住者!
我用热情的浓影染黑了你的眼睛,我的凝视深处的祟魂!
我捉住了你,缠住了你,我爱,在我音乐的罗网里。
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一个人的,我永生的梦幻中的居住者!
我的心,这只野鸟,在你的双眼中找到了天空。
它们是清晓的摇篮,它们是星辰的王国。
我的诗歌在它们的深处消失。
只让我在这天空中高飞,翱翔在静寂的无限空间里。
只让我冲破它的云层,在它的阳光中展翅吧。
告诉我,这一切是否都是真的。我的情人,告诉我,这是否真的。
当这一对眼睛闪出电光,你胸中的浓云发出风暴的回答。
我的唇儿,是真像觉醒的初恋的蓓蕾那样香甜么?
消失了的五月的回忆仍旧流连在我的肢体上么?
那大地,像一张琴,真因着我双足的踏触而颤成诗歌么?
那么当我来时,从夜的眼睛里真的落下露珠,晨光也真因为围绕我的身躯而感到喜悦么?
是真的么,是真的么,你的爱贯穿许多时代、许多世界来寻找我么?
当你最后找到了我,你天长地久的渴望,在我的温柔的话里,在我的眼睛嘴唇和飘扬的头发里,找到了完全的宁静么?
那么“无限”的神秘是真的写在我小小的额上么?
告诉我,我的情人,这一切是否都是真的。
33我爱你,我的爱人。请饶恕我的爱。
像一只迷路的鸟,我被捉住了。
当我的心抖战的时候,它丢了围纱,变成赤裸。用怜悯遮住它吧。爱人,请饶恕我的爱。
如果你不能爱我,爱人,请饶恕我的痛苦。
不要远远地斜视我。
我将偷偷地回到我的角落里去,在黑暗中坐地。
我将用双手掩起我赤裸的羞惭。
回过脸去吧,我的爱人,请饶恕我的痛苦。
如果你爱我,爱人,请饶恕我的欢乐。
当我的心被快乐的洪水卷走的时候,不要笑我的汹涌的退却。
当我坐在宝座上,用我暴虐的爱来统治你的时候,当我像女神一样向你施恩的时候,饶恕我的骄傲吧,爱人,也饶恕我的欢乐。
不要不辞而别,我爱。
我看望了一夜,现在我脸上睡意重重。
只恐我在睡中把你丢失了。
不要不辞而别,我爱。
我惊起伸出双手去摸触你,我问自己说:
“这是一个梦么?”
但愿我能用我的心系住你的双足,紧抱在胸前!
不要不辞而别,我爱。
只恐我太容易地认得你,你对我耍花招。
你用欢笑的闪光使我目盲来掩盖你的眼泪。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妙计,你从来不说出你所要说的话。
只恐我不珍爱你,你千方百计地闪避我。
只恐我把你和大家混在一起,你独自站在一边。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妙计,你从来不走你所要走的路。
你的要求比别人的都多,因此你才静默。
你用嬉笑的无心来回避我的赠与。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妙计,你从来不肯接受你想接受的东西。
他低声说:“我爱,抬起眼睛吧。”
我严厉地责骂他说:“走!”但是他不动。
他站在我面前拉住我的双手,我说:“躲开我!”但是他没有走。
他把脸靠近我的耳边。我瞪他一眼说:“不要脸!”但是他没有动。
他的嘴唇触到我的腮颊。我震颤了,说:“你太大胆了!”
但是他不怕丑。
他把一朵花插在我发上。我说:“这也没有用处!”但是他站着不动。
他取下我颈上的花环就走开了,我哭了,问我的心说:
“他为什么不回来呢?”
“你愿意把你的鲜花的花环挂在我的颈上么,佳人?”
“但是你要晓得,我编的那个花环,是为大家的,为那些偶然瞥见的人,住在未开发的大地上的人,住在诗人歌曲里的人。”
现在来请求我的心作为答赠已经太晚了。
曾有一个时候,我的生命像一朵蓓蕾,它所有的芬芳都储藏在花心里。
现在它已远远地喷溢四散。
谁晓得有什么魅力,可以把它们收集关闭起来呢?
我的心不容我只给一个人,它是要给与许多人的。
我爱,从前有一天,你的诗人把一首伟大史诗投进他心里。
呵,我不小心,它打到你的丁当的脚镯上而引起悲愁。
它裂成诗歌的碎片散洒在你的脚边。
我满载的一切古代战争的货物,都被笑浪所颠簸,被眼泪浸透而下沉。
你必须使这损失成为我的收获,我爱。
如果我的死后不朽的荣名的希望都破坏了,那就在生前使我不朽吧。
我将不为这损失伤心,也不责怪你。
整个早晨我想编一个花环,但是花儿滑掉了。
你坐在一旁偷偷地从侦伺的眼角看着我。
问这一对沉黑的恶作剧的眼睛,这是谁的错。
我想唱一支歌,但是唱不出来。
一个暗笑在你唇上颤动;你问它我失败的缘由。
让你微笑的唇儿发一个誓,说我的歌声怎样地消失在沉默里,像一只在荷花里沉醉的蜜蜂。
夜晚了,是花瓣合起的时候了。
容许我坐在你的旁边,容许我的唇儿做那在沉默中、在星辰的微光中能做的工作吧。
一个怀疑的微笑在你眼中闪烁,当我来向你告别的时候。
我这样做的次数太多了,你想我很快又会回来。
告诉你实话,我自己心里也有同样的怀疑。
因为春天年年回来;满月道过别又来访问,花儿每年回来在枝上红晕着脸,很可能我向你告别只为的要再回到你的身边。
但是把这幻象保留一会吧,不要冷酷粗率地把它赶走。
当我说我要永远离开你的时候,就当作真话来接受它,让泪雾暂时加深你眼边的黑影。
当我再来的时候,随便你怎样地狡笑吧。
我想对你说出我要说的最深的话语,我不敢,我怕你哂笑。
因为我嘲笑自己,把我的秘密在玩笑中打碎。
我把我的痛苦说得轻松,因为怕你会这样做。
我想对你说出我要说的最真的话语,我不敢,我怕你不信。
因此我弄真成假,说出和我的真心相反的话。
我把我的痛苦说得可笑,因为我怕你会这样做。
我想用最宝贵的名词来形容你,我不敢,我怕得不到相当的酬报。
因此我给你安上苛刻的名字,而夸示我的硬骨。
我伤害你,因为怕你永远不知道我的痛苦。
我渴望静默地坐在你的身旁,我不敢,怕我的心会跳到我的唇上。
因此我轻松地说东道西,把我的心藏在语言的后面。
我粗暴地对待我的痛苦,因为我怕你会这样做。
我渴望从你身边走开,我不敢,怕你看出我的懦怯。
因此我随随便便地昂首走到你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