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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冰心 本章:2

    从你眼里频频掷来的刺激,使我的痛苦永远新鲜。

    呵,疯狂的、头号的醉汉;如果你踢开门户在大众面前装疯;如果你在一夜倒空囊橐,对慎重轻蔑地弹着指头;如果你走着奇怪的道路,和无益的东西游戏,不理会韵律和理性;如果你在风暴前扯起船帆,你把船舵折成两半;那么我就要跟随你,伙伴,喝得烂醉走向堕落灭亡。

    我在稳重聪明的街坊中间虚度了日日夜夜。

    过多的知识使我白了头发,过多的观察使我眼力模糊。

    多年来我积攒了许多零碎的东西;把这些东西摔碎,在上面跳舞,把它们散掷到风中去吧。

    因为我知道喝得烂醉而堕落灭亡,是最高的智慧。

    让一切歪曲的顾虑消亡吧,让我无望地迷失了路途。

    让一阵旋风吹来,把我连船锚一齐卷走。

    世界上住着高尚的人,劳动的人,有用又聪明。

    有的人很从容地走在前头,有的人庄重地走在后面。

    让他们快乐繁荣吧,让我傻呆地无用吧。

    因为我知道喝得烂醉而堕落灭亡,是一切工作的结局。

    我此刻誓将一切的要求,让给正人君子。

    我抛弃我学识的自豪和是非的判断。

    我打碎记忆的瓶壶,挥洒最后的眼泪。

    以红果酒的泡沫来洗澡,使我欢笑发出光辉。

    我暂且撕裂温恭和认真的标志。

    我将发誓作一个无用的人,喝得烂醉而堕落灭亡下去。

    不,我的朋友,我将永不会做一个苦行者,随便你怎么说。

    我将永不做一个苦行者,假如她不和我一同受戒。

    这是我坚定的决心,如果我找不到一个荫凉的住处和一个忏悔的伴侣,我将永远不会变成一个苦行者。

    不,我的朋友,我将永不离开我的炉火与家庭,去退隐到深林里面,如果在林荫中没有欢笑的回响;如果没有郁金色的衣裙在风中飘扬;如果它的幽静不因有轻柔的微语而加深。

    我将永不会做一个苦行者。

    尊敬的长者,饶恕这一对罪人吧。

    今天春风猖狂地吹起旋舞,把尘土和枯叶都扫走了,你的功课也随着一起丢掉了。

    师父,不要说生命是虚空的。

    因为我们和死亡订下一次和约,在一段温馨的时间中,我俩变成不朽。

    即使是国王的军队凶猛地前来追捕,我们将忧愁地摇头说,弟兄们,你们扰乱了我们了。如果你们必须做这个吵闹的游戏,到别处去敲击你们的武器吧。因为我们刚在这片刻飞逝的时光中变成不朽。

    如果亲切的人们来把我们围起,我们将恭敬地向他们鞠躬说,这个荣幸使我们惭愧。在我们居住的无限天空之中,没有多少隙地。因为在春天繁花盛开,蜜蜂的忙碌的翅翼也彼此摩挤。只住着我们两个仙人的小天堂,是狭小得太可笑了。

    对那些定要离开的客人们,求神帮他们快步,并且扫掉他们所有的足迹。

    把舒服的、单纯的、亲近的微笑着一起抱在你的怀里。

    今天是幻影的节日,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死期。

    让你的笑声只作为无意义的欢乐,像浪花上的闪光。

    让你的生命像露珠在叶尖一样,在时间的边缘上轻轻跳舞。

    在你的琴弦上弹出无定的暂时的音调吧。

    你离开我自己走了。

    我想我将为你忧伤,还将用金色的诗歌铸成你孤寂的形象,供养在我的心里。

    但是,我的运气多坏,时间是短促的。

    青春一年一年地消逝;春日是暂时的;柔弱的花朵无意义地凋谢,聪明人警告我说,生命只是一颗荷叶上的露珠。

    我可以不管这些,只凝望着背弃我的那个人么?

    这会是无益的,愚蠢的,因为时间是太短暂了。

    那么,来吧,我的雨夜的脚步声;微笑吧,我的金色的秋天;来吧,无虑无忧的四月,散掷着你的亲吻。

    你来吧,还有你,也有你!

    我的情人们,你知道我们都是凡人。为一个取回她的心的人而心碎,是件聪明的事情么?因为时间是短暂的。

    坐在屋角凝思,把我的世界中的你们都写在韵律里,是甜柔的。

    把自己的忧伤抱紧,决不受人安慰,是英勇的。

    但是一个新的面庞,在我门外偷窥,抬起眼来看我的眼睛。

    我只能拭去眼泪,更改我歌曲的腔调。

    因为时间是短暂的。

    如果你要这样,我就停了歌唱。

    如果它使你心震颤,我就把眼光从你脸上挪开。

    如果使你在行走时忽然惊跃,我就躲开另走别路。

    如果在你编串花环时,使你烦乱,我就避开你寂寞的花园。

    如果我使水花飞溅,我就不在你的河边划船。

    48把我从你甜柔的枷束中放出来吧,我爱,不要再斟上亲吻的酒。

    香烟的浓雾窒塞了我的心。

    开起门来,让晨光进入吧!

    我消失在我里面,包缠在你爱抚的折痕之中。

    把我从你的诱惑中放出来吧,把男子气概交还我,好让我把得到自由的心贡献给你。

    我握住她的手把她抱紧在胸前。

    我想以她的爱娇来填满我的怀抱,用亲吻来偷劫她的甜笑,用我的眼睛来吸饮她的深黑的一瞥。

    呵,但是,它在哪里呢?谁能从天空滤出蔚蓝呢?

    我想去把握美;它躲开我,只有躯体留在我的手里。

    失望而困乏地,我回来了。

    躯体哪能触到那只有精神才能触到的花朵呢?

    爱,我的心日夜想望和你相见——那像吞灭一切的死亡一样的会见。

    像一阵风暴把我卷走,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劈开我的睡眠抢走我的梦,剥夺了我的世界。

    在这毁灭里,在精神的全部赤露里,让我们在美中合一吧。

    我的空想是可怜的!除了在你里面,哪有这合一的希望呢?我的神?51那么唱完最后一支歌就让我们走吧。

    当这夜过完就把这夜忘掉。

    我想把谁紧抱在臂里呢?梦是永不会被捉住的。

    我渴望的双手把“空虚”紧压在我心上,压碎了我的胸膛。

    灯为什么熄了呢?

    我用斗篷遮住它怕它被风吹灭,因此灯熄了。

    花为什么谢了呢?

    我的热恋的爱把它紧压在我的心上,因此花谢了。

    泉为什么干了呢?

    我盖起一道堤把它拦起给我使用,因此泉干了。

    琴弦为什么断了呢?

    我强弹一个它力不能胜的音节,因此琴弦断了。

    为什么盯着我使我羞愧呢?

    我不是来求乞的。

    只为要消磨时光,我才来站在你院边的篱外。

    为什么盯着我使我羞愧呢?

    我没有从你园里采走一朵玫瑰,没有摘下一颗果子。

    我谦卑地在任何生客都可站立的路边棚下,找个荫蔽。

    我没有采走一朵玫瑰。

    是的,我的脚疲乏了,骤雨又落了下来。

    风在摇曳的竹林中呼叫。

    云阵像败退似地跑过天空。

    我的脚疲乏了。

    我不知道你怎样看待我,或是你在门口等什么人。

    闪电昏眩了你看望的目光。

    我怎能知道你会看到站在黑暗中的我呢?

    我不知道你怎样看待我。

    白日过尽,雨势暂停。

    我离开你园畔的树荫和草地上的座位。

    日光已暗;关上你的门户吧;我走我的路。

    白日过尽了。

    市集已过,你在夜晚急急地提着篮子要到哪里去呢?

    他们都挑着担子回家去了;月亮从村树隙中下窥。

    唤船的回声从深黑的水上传到远处野鸭睡眠的泽沼。

    在市集已过的时候,你提着篮子急忙地要到哪里去呢?

    睡眠把她的手指按在大地的双眼上。

    鸦巢已静,竹叶的微语也已沉默。

    劳动的人们从田间归来,把席子展铺在院子里。

    在市集已过的时候,你提着篮子急忙地要到哪里去呢?

    正午的时候你走了。

    烈日当空。

    当你走的时候,我已做完了工作,坐在凉台上。

    不定的风吹来,含带着许多远野的香气。

    鸽子在树荫中不停地叫唤,一只蜜蜂在我屋里飞着,嗡出许多远野的消息。

    村庄在午热中入睡了。路上无人。

    树叶的声音时起时息。

    我凝望天空,把一个我知道的人的名字织在蔚蓝里,当村庄在午热中入睡的时候。

    我忘记把头发编起。困倦的风在我颊上和它嬉戏。

    河水在荫岸下平静地流着。

    懒散的白云动也不动。

    我忘了编起我的头发。

    正午的时候你走了。

    路上尘土灼热,田野在喘息。

    鸽子在密叶中呼唤。

    我独坐在凉台上,当你走的时候。

    56我是妇女中为平庸的日常家务而忙碌的一个。

    你为什么把我挑选出来,把我从日常生活的凉荫中带出来?

    没有表现出来的爱是神圣的。它像宝石般在隐藏的心的朦胧里放光。在奇异的日光中,它显得可怜地晦暗。

    呵,你打碎我心的盖子,把我颤栗的爱情拖到空旷的地方,把那阴暗的藏我心巢的一角永远破坏了。

    别的女人和从前一样。

    没有一个人窥探到自己的最深处,她们不知道自己的秘密。

    她们轻快地微笑,哭泣,谈话,工作。她们每天到庙里去,点上她们的灯,还到河中取水。

    我希望能从无遮拦的颤羞中把我的爱情救出,但是你掉头不顾。

    是的,你的前途是远大的,但是你把我的归路切断了,让我在世界的无睫毛的眼睛日夜瞪视之下赤裸着。

    我采了你的花,呵,世界!

    我们它压在胸前,花刺伤了我。

    日光渐暗,我发现花儿凋谢了,痛苦却存留着。

    许多有香有色的花又将来到你这里,呵,世界!

    但是我采花的时代过去了,黑夜悠悠,我没有了玫瑰,只有痛苦存留着。

    有一天早晨,一个盲女来献给我一串盖在荷叶下的花环。

    我们它挂在颈上,泪水涌上我的眼睛。

    我吻了它,说,“你和花朵一样地盲目。”

    “你自己不知道你的礼物是多么美丽。”

    呵,女人,你不但是神的,而且是人的手工艺品;他们永远从心里用美来打扮你。

    诗人用比喻的金线替你织网,画家们给你的身形以永新的不朽。

    海献上珍珠,矿献上金子,夏日的花园献上花朵来装扮你,覆盖你,使你更加美妙。

    人类心中的愿望,在你的青春上洒上光荣。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梦。

    在生命奔腾怒吼的中流,呵,石头雕成的“美”,你冷静无言,独自超绝地站立着。

    “伟大的时间”依恋地坐在你脚边低语说:

    “说话吧,对我说话吧,我爱,说话吧,我的新娘!”

    但是你的话被石头关住了,呵,“不动的美”!61安静吧,我的心,让别离的时间甜柔吧。

    让它不是个死亡,而是圆满。

    让爱恋融入记忆,痛苦融入诗歌吧。

    让穿越天空的飞翔在巢上敛翼中终止。

    让你双手的最后的接触,像夜中的花朵一样温柔。

    站住一会吧,呵,“美丽的结局”,用沉默说出最后的话语吧。

    我向你鞠躬,举起我的灯来照亮你的归途。

    在梦境的朦胧小路上,我去寻找我前生的爱。

    她的房子是在冷静的街尾。

    在晚风中,她爱养的孔雀在架上昏睡,鸽子在自己的角落里沉默着。

    她把灯放在门边,站在我面前。

    她抬起一双大眼望着我的脸,无言地问道:“你好么,我的朋友?”

    我想回答,但是我们的语言迷失而又忘却了。

    我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起我们叫什么名字。

    眼泪在她眼中闪光,她向我伸出右手。我握住她的手静默地站着。

    我们的灯在晚风中颤摇着熄灭了。

    63行路人,你必须走么?

    夜是静寂的,黑暗在树林上昏睡。

    我们的凉台上灯火辉煌,繁花鲜美,青春的眼睛还清醒着。

    你离开的时间到了么?

    行路人,你必须走么?

    我们不曾用恳求的手臂来抱住你的双足。

    你的门开着。你的立在门外的马,也已上了鞍鞯。

    如果我们想拦住你的去路,也只是用我们的歌曲。

    如果我们曾想挽留你,也只是用我们的眼睛。

    行路人,我们没有希望留住你,我们只有眼泪。

    在你眼里发光的是什么样的不灭之火?

    在你血管中奔流的是什么样的不宁的热力?

    从黑暗中有什么召唤在引动你?

    你从天上的星星中,念到什么可怕的咒语,就是黑夜沉默而异样地走进你心中时带来的那个密封的秘密的消息?

    如果你不喜欢那热闹的集会,如果你需要安静,困乏的心呵,我们就吹灭灯火,停止琴声。

    我们将在风叶声中静坐在黑暗里,倦乏的月亮将在你窗上洒上苍白的光辉。

    呵,行路人,是什么不眠的精灵从中夜的心中和你接触了呢?64我在大路灼热的尘土上消磨了一天。

    现在,在晚凉中我敲着一座小庙的门。这庙已经荒废倒塌了。

    一棵愁苦的菩提树,从破墙的裂缝里伸展出饥饿的爪根。

    从前曾有过路人到这里来洗疲乏的脚。

    他们在新月的微光中在院里摊开席子,坐着谈论异地的风光。

    早起他们精神恢复了,鸟声使他们欢悦,友爱的花儿在道边向他们点首。

    但是当我来的时候没有灯在等待我。

    只有残留的灯烟熏污的黑迹,像盲人的眼睛,从墙上瞪视着我。

    萤虫在涸池边的草里闪烁,竹影在荒芜的小径上摇曳。

    我在一天之末做了没有主人的客人。

    在我面前的是漫漫的长夜,我疲倦了。

    又是你呼唤我么?

    夜来到了,困乏像爱的恳求用双臂围抱住我。

    你叫我了么?

    我已把整天的工夫给了你,残忍的主妇,你还定要掠夺我的夜晚么?

    万事都有个终结,黑暗的静寂是个人独有的。

    你的声音定要穿透黑暗来刺击我么?

    难道你门前的夜晚没有音乐和睡眠么?

    难道那翅翼不响的星辰,从来不攀登你的不仁之塔的上空么?

    难道你园中的花朵,永不在绵软的死亡中堕地么?

    你定要叫我么,你这不安静的人?

    那就让爱的愁眼,徒然地因着盼望而流泪。

    让灯盏在空屋里点着。

    让渡船载那些困乏的工人回家。

    我把梦想丢下,来奔赴你的召唤。

    一个流浪的疯子在寻找点金石。他褐黄的头发乱蓬蓬地蒙着尘土,身体瘦得像个影子。

    他双唇紧闭,就像他的紧闭的心门。他的烧红的眼睛就像萤火虫的灯亮在寻找他的爱侣。

    无边的海在他面前怒吼。

    喧哗的波浪,在不停地谈论那隐藏的珠宝,嘲笑那不懂得它们的意思的愚人。

    也许现在他不再有希望了,但是他不肯休息,因为寻求变成他的生命——就像海洋永远向天伸臂要求不可得到的东西——就像星辰绕着圈走,却要寻找一个永不能到达的目标——在那寂寞的海边,那头发垢乱的疯子,也仍旧徘徊着寻找点金石。

    有一天,一个村童走上来问。“告诉我,你腰上的那条金链是从哪里来的呢?”

    疯子吓了一跳——那条本来是铁的链子真的变成金的了;这不是一场梦,但是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成的。

    他狂乱地敲着自己的前额——什么时候,呵,什么时候在他不知不觉之中得到成功了呢?

    拾起小石去碰碰那条链子,然后不看看变化与否,又把它扔掉,这已成了习惯;就是这样,这疯子找到了又失掉了那块点金石。

    太阳西沉,天空灿金。

    疯子沿着自己的脚印走回,去寻找他失去的珍宝。他气力尽消,身体弯曲,他的心像连根拔起的树一样,萎垂在尘土里了。

    虽然夜晚缓步走来,让一切歌声停息;虽然你的伙伴都去休息而你也倦乏了;虽然恐怖在黑暗中弥漫,天空的脸也被面纱遮起;但是,鸟儿,我的鸟儿,听我的话,不要垂翅吧。

    这不是林中树叶的阴影,这是大海涨溢,像一条深黑的龙蛇。

    这不是盛开的茉莉花的跳舞,这是闪光的水沫。

    呵,何处是阳光下的绿岸,何处是你的窝巢?

    鸟儿,呵,我的鸟儿,听我的话,不要垂翅吧。

    长夜躺在你的路边,黎明在朦胧的山后睡眠。

    星辰屏息地数着时间,柔弱的月儿在夜中浮泛。

    鸟儿,呵,我的鸟儿,听我的话,不要垂翅吧。

    对于你,这里没有希望,没有恐怖。

    这里没有消息,没有低语,没有呼唤。

    这里没有家,没有休息的床。

    这里只有你自己的一双翅翼和无路的天空。

    鸟儿,呵,我的鸟儿,听我的话,不要垂翅吧。

    没有人永远活着,兄弟,没有东西可以经久。把这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我们的生命不是那个旧的负担,我们的道路不是那条长的旅程。

    一个单独的诗人,不必去唱一支旧歌。

    花儿萎谢;但是戴花的人不必永远悲伤。

    弟兄,把这个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必须有一段完全的停歇,好把“圆满”编进音乐。

    生命向它的黄昏下落,为了沉浸于金影之中。

    必须从游戏中把“爱”招回,去饮忧伤之酒,再去生于泪天。

    弟兄,把这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我们忙去采花,怕被过路的风偷走。

    去夺取稍纵即逝的接吻,使我们血液奔流双目发光。

    我们的生命是热切的,愿望是强烈的,因为时间在敲着离别之钟。

    弟兄,把这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我们没有时间去把握一件事物,揉碎它又把它丢在地上。

    时间急速地走过,把梦幻藏在裙底。

    我们的生命是短促的,只有几天恋爱的工夫。

    若是为工作和劳役,生命就变得无尽的漫长。

    弟兄,把这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美对我们是甜柔的,因为她和我们生命的快速调子应节舞蹈。

    知识对我们是宝贵的,因为我们永不会有时间去完成它。

    一切都在永生的天上做完。但是大地的幻象的花朵,却被死亡保持得永远新鲜。

    弟兄,把这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我要追逐金鹿。

    你也许会讪笑,我的朋友,但是我追求那逃避我的幻象。

    我翻山越谷,我游遍许多无名的土地,因为我要追逐金鹿。你到市场采买,满载着回家,但不知从何时何地一阵无家之风吹到我身上。

    我心中无牵无挂;我把一切所有都撇在后面。

    我翻山越谷,我游遍许多无名的土地——因为我在追逐金鹿。

    70我记得在童年时代,有一天我在水沟里漂一只纸船。

    那是七月的一个阴湿的天,我独自快乐地嬉戏。

    我在沟里漂一只纸船。

    忽然间阴云密布,狂风怒号,大雨倾注。

    浑水像小河般流溢,把我的船冲没了。

    我心里难过地想:这风暴是故意来破坏我的快乐的,它的一切恶意都是对着我的。

    今天,七月的阴天是漫长的,我在默忆我生命中以我为失败者的一切游戏。

    我抱怨命运,因为它屡次戏弄了我,当我忽然忆起我的沉在沟里的纸船的时候。

    白日未尽,河岸上的市集未散。

    我只恐我的时间浪掷了,我的最后一文钱也丢掉了。

    但是,没有,我的兄弟,我还有些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买卖做完了。

    两边的手续费都收过了,该是我回家的时候了。

    但是,看门的,你要你的辛苦钱么?

    别怕,我还有点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风声宣布着风爆的威胁,西方低垂的云影预报着恶兆。

    静默的河水在等候着狂风。

    我怕被黑夜赶上,急忙过河。

    呵,船夫,你要收费!

    是的,兄弟,我还有些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路边树下坐着一个乞丐。可怜呵,他含着羞怯的希望看着我的脸!

    他以为我富足地携带着一天的利润。

    是的,兄弟,我还有点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夜色愈深,路上静寂。萤火在草间闪烁。

    谁以悄悄的蹑步在跟着我?

    呵,我知道,你想掠夺我的一切获得。我必不使你失望!

    因为我还有些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夜半到家。我两手空空。

    你带着切望的眼睛,在门前等我,无眠而静默。

    像一只羞怯的鸟,你满怀热爱地飞到我胸前。

    哎,哎,我的神,我还有许多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用了几天的苦工,我盖起一座庙宇。这庙里没有门窗,墙壁是用层石厚厚地垒起的。

    我忘掉一切,我躲避大千世界,我神注目夺地凝视着我安放在龛里的偶像。

    里面永远是黑夜,以香油的灯盏来照明。

    不断的香烟,把我的心缭绕在沉重的螺旋里。

    我彻夜不眠,用扭曲混乱的线条在墙上刻画出一些奇异的图形——生翼的马,人面的花,四肢像蛇的女人。

    我不在任何地方留下一线之路,使鸟的歌声,叶的细语,或村镇的喧嚣得以进入。

    在沉黑的仰顶上,唯一的声音是我礼赞的回响。

    我的心思变得强烈而镇定,像一个尖尖的火焰。我的感官在狂欢中昏晕。

    我不知时间如何度过,直到巨雷震劈了这座庙宇,一阵剧痛刺穿我的心。

    灯火显得苍白而羞愧;墙上的刻画像是被锁住的梦,无意义地瞪视着,仿佛要躲藏起来。

    我看着龛上的偶像,我看见它微笑了,和神的活生生的接触,它活了起来,被我囚禁的黑夜,展起翅来飞逝了。

    无量的财富不是你的,我的耐心的微黑的尘土母亲。

    你操劳着来填满你孩子们的嘴,但是粮食是很少的。

    你给我们的欢乐礼物,永远不是完全的。

    你给我孩子们做的玩具,是不牢的。

    你不能满足我们的一切渴望,但是我能为此就背弃你么?

    你的含着痛苦阴影的微笑,对我的眼睛是甜柔的。

    你的永不满足的爱,对我的心是亲切的。

    从你的胸乳里,你是以生命而不是以不朽来哺育我们,因此你的眼睛永远是警醒的。

    你累年积代地用颜色和诗歌来工作,但是你的天堂还没有盖起,仅有天堂的愁苦的意味。

    你的美的创造上蒙着泪雾。

    我将把我的诗歌倾注入你无言的心里,把我的爱倾注入你的爱中。

    我将用劳动来礼拜你。

    我看见过你的温慈的面庞,我爱你的悲哀的尘土,大地母亲。

    在世界的谒见堂里,一根朴素的草叶,和阳光与夜半的星辰坐在同一条毡褥上。

    我的诗歌,也这样地和云彩与森林的音乐,在世界的心中平分席次。

    但是,你这富有的人,你的财富,在太阳的喜悦的金光和沉思的月亮的柔光,这种单纯的光彩里,却占不了一份。

    包罗万象的天空的祝福,没有洒在它的上面。

    等到死亡出现的时候,它就苍白枯萎,碎成尘土了。

    夜半,那个自称的苦行人宣告说:“弃家求神的时候到了。

    呵,谁把我牵住在妄想里这么久呢?”

    神低声说:“是我。”但是这个人的耳朵是塞住的。

    他的妻了和吃奶的孩子一同躺着,安静地睡在床的那边。

    这个人说:“什么人把我骗了这么久呢?”

    声音又讲:“是神。”但是他听不见。

    婴儿在梦中哭了,挨向他的母亲。

    神命令说:“别走,傻子,不要离开你的家。”但是他还是听不见。

    神叹息又委屈地说:“为什么我的仆人要把我丢下,而到处去找我呢?”

    庙前的集会正在进行。从一早起就下雨,这一天快过尽了。

    比一切群众的欢乐还光辉的,是一个花一文钱买到一个棕叶哨子的小女孩的光辉的微笑。

    哨子的尖脆欢乐的声音,在一切笑语喧哗之上飘浮。

    无尽的人流挤在一起,路上泥泞,河水在涨,雨在不停地下着,田地都没在水里。

    比一切群众的烦恼更深的,是一个小男孩的烦恼——他连买那根带颜色的小棍的一文钱都没有。

    他苦闷的眼睛望着那间小店,使得这整个人类的集会变成可悲悯的。

    西乡来的工人和他的妻子正忙着替砖窖挖土。

    他们的小女儿到河边的渡头上;她无休无息地擦洗锅盘。

    她的小弟弟,光着头,赤裸着黧黑的涂满泥土的身躯,跟着她,听她的话,在高高的河岸上耐心地等着她。

    她顶着满瓶的水,平稳地走回家去,左手提着发亮的铜壶,右手拉着那个孩子——她是妈妈的小丫头,繁重的家务使她变得严肃了。

    有一天我看见那赤裸的孩子伸着腿坐着。

    他姐姐坐在水里,用一把土在转来转去地擦洗一把水壶。

    一只毛茸茸的小羊,在河岸上吃草。

    它走近这孩子身边,忽然大叫了一声,孩子吓得哭喊起来。

    他姐姐放下水壶跑上岸来。

    她一只手抱起弟弟,一只手抱起小羊,把她的爱抚分成两半,人类和动物的后代在慈爱的连结中合一了。

    在五月天里。闷热的正午仿佛无尽地悠长。干地在灼热中渴得张着口。

    当我听到河边有个声音叫道:“来吧,我的宝贝!”

    我合上书开窗外视。

    我看见一只皮毛上尽是泥土的大水牛,眼光沉着地站在河边;一个小伙子站在没膝的水里,在叫它去洗澡。

    我高兴而微笑了,我心里感到一阵甜柔的接触。

    我常常思索,人和动物之间没有语言,他们心中互相认识的界线在哪里。

    在远古创世的清晨,通过哪一条太初乐园的单纯的小径,他们的心曾彼此访问过。

    他们的亲属关系早被忘却,他们不变的足印的符号并没有消灭。

    可是忽然在些无言的音乐中,那模糊的记忆清醒起来,动物用温柔的信任注视着人的脸,人也用嘻笑的感情下望着它的眼睛。

    好像两个朋友戴着面具相逢,在伪装下彼此模糊地互认着。

    用一转的秋波,你能从诗人的琴弦上夺去一切诗歌的财富,美妙的女人!

    但是你不愿听他们的赞扬,因此我来颂赞你。

    你能使世界上最骄傲的头在你脚前俯伏。

    但是你愿意崇拜的是你所爱的没有名望的人们,因此我崇拜你。

    你的完美的双臂的接触,能在帝王的荣光上加上光荣。

    但你却用你的手臂去扫除尘土,使你微贱的家庭整洁,因此我心中充满了钦敬。

    你为什么这样低声地对我耳语,呵,“死亡”,我的“死亡”?

    当花儿晚谢,牛儿归棚,你偷偷地走到我身边,说出我不了解的话语。

    难道你必须用昏沉的微语和冰冷的接吻来向我求爱,来赢得我心么,呵,“死亡”,我的“死亡”?

    我们的婚礼不会有铺张的仪式么?

    在你褐黄的卷发上不系上花串么?

    在你前面没有举旗的人么?你也没有通红的火炬,使黑夜像着火一样明亮么,呵,“死亡”,我的“死亡”?

    你吹着法螺来吧,在无眠之夜来吧。

    给我穿上红衣,紧握我的手把我娶走吧。

    让你的驾着急躁嘶叫的马的车辇,准备好等在我门前吧。

    揭开我的面纱骄傲地看我的脸吧,呵,“死亡”,我的“死亡”。

    我们今夜要做“死亡”的游戏,我的新娘和我。

    夜是深黑的,空中的云霾是翻腾的,波涛在海里咆哮。

    我们离开梦的床榻,推门出去,我的新娘和我。

    我们坐在秋千上,狂风从后面猛烈地推送我们。

    我的新娘吓得又惊又喜,她颤抖着紧靠在我的胸前。

    许多日子我温存伏侍她。

    我替她铺一个花床,我关上门不让强烈的光射在她眼上。

    我轻轻地吻她的嘴唇,软软地在她耳边低语,直到她困倦得半入昏睡。

    她消失在模糊的无边甜柔的云雾之中。

    我摩抚她,她没有反映;我的歌唱也不能把她唤醒。

    今夜,风暴的召唤从旷野来到。

    我的新娘颤抖着站起,她牵着我的手走了出来。

    她的头发在风中飞扬,她的面纱飘动,她的花环在胸前悉悉作响。

    死亡的推送把她摇晃活了。

    我们面面相看,心心相印,我的新娘和我。

    83她住在玉米地边的山畔,靠近那股嘻笑着流经古树的庄严的阴影的清泉。女人们提罐到这里来装水,过客们在这里谈话休息。她每天随着潺潺的泉韵工作幻想。

    有一天,一个陌生人从云中的山上下来;她的头发像醉蛇一样的纷乱。我们惊奇地问:

    “你是谁?”他不回答,只坐在喧闹的水边,沉默地望着她的茅屋。我们吓得心跳。到了夜里,我们都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晨,女人们到杉树下的泉边取水,她们发现她茅屋的门开着,但是,她的声音没有了,她的微笑的脸哪里去了呢?

    空罐立在地上,她屋角的灯,油尽火灭了。没有人晓得在黎明以前她跑到哪里去了——那个陌生人也不见了。

    到了五月,阳光渐强,冰雪化尽,我们坐在泉边哭泣。我们心里想:“她去的地方有泉水么,在这炎热焦渴的天气中,她能到哪里去取水呢?”我们惶恐地对问:“在我们住的山外还有地方么?”

    夏天的夜里,微风从南方吹来;我坐在她的空屋里,没有点上的灯仍在那里立着。忽然间那座山峰,像帘幕拉开一样从我眼前消失了。“呵,那是她来了。你好么,我的孩子?

    你快乐么?在无遮的天空下,你有个荫凉的地方么?可怜呵,我们的泉水不在这里供你解渴。”

    “那边还是那个天空,”她说,“只是不受屏山的遮隔,——也还是那股流泉长成江河,——也还是那片土地伸广变成平原。”“一切都有了,”我叹息说,“只有我们不在。”

    她含愁地笑着说:“你们是在我的心里。”我醒起听见泉流潺潺,杉树的叶子在夜中沙沙地响着。

    84黄绿的稻田上掠过秋云的阴影,后面是狂追的太阳。

    蜜蜂被光明所陶醉,忘了吸蜜,只痴呆地飞翔嗡唱。

    河里岛上的鸭群,无缘无故地欢乐地吵闹。

    我们都不回家吧,兄弟们,今天早晨我们都不去工作。

    让我们以狂风暴雨之势占领青天,让我们飞奔着抢夺空间吧。

    笑声飘浮在空气上,像洪水上的泡沫。

    弟兄们,让我们把清晨浪费在无用的歌曲上面吧。

    你是什么人,读者,百年后读着我的诗?

    我不能从春天的财富里送你一朵花,从天边的云彩里送你一片金影。

    开起门来四望吧。

    从你的群花盛开的园子里,采取百年前消逝了的花儿的芬芳记忆。

    在你心的欢乐里,愿你感到一个春晨吟唱的活的欢乐,把它快乐的声音,传过一百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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