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让我们再次把时间和场所倒回到先前刘玄德和徐庶告别的路上。
徐庶策马飞驰,心中感叹道:“骨肉的离别,相思伴侣的离别,当然都会令人悲伤,但作为男子汉大丈夫,君臣的离别也同样令人肝肠欲断……啊,今天我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今天他更感念刘玄德的恩情,忍不住屡屡掉首回望。但他一想到被囚禁在许都的母亲,又恨不得如利箭一般飞快地回到母亲的身边。
徐庶心乱如麻。
他又想起另一件令他担心的事来。那就是临别时自己向刘玄德推荐了诸葛孔明,他知道主公一定会在近日前去拜访,但是孔明自视清高,岂肯随意出山?
“请他出山之事恐怕难以奏效。”
徐庶深感责任重大。他为了刘玄德,一路上苦苦地思索着。
不久,徐庶心中有了主意。
“好吧,这就顺道去一次隆中,好在离此地很近,也不必绕道,去和孔明道别吧。自己要亲自拜托他,如果主公恳请他出山的话,请他务必应召而去。”
徐庶这样想着。他急忙改变道路,朝着襄阳的西郊飞驰。
不久,他看到了那道卧龙冈。山冈以形似卧龙而得名。
徐庶纵马登上山冈。虽然许久未来,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砂一石如同旧友重逢一般,令人怀念。
时近晚秋。枫叶如火,漫山红遍。孔明的居所难得有人拜访,草庐的屋顶上飘满了落叶。
徐庶在孔明居所的门前下马后,立刻叩击那扇柴扉,并大声地叫着主人的名字。
谁知院内竟然一片静寂,只听到落叶的沙沙声。
徐庶在门外伫立片刻后,忽听得里面传来一个童子的歌声:“苍天如圆盖,大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
徐庶赶紧叫道:“喂,童子!赶快开门!先生在吗?我徐庶来了,请快向先生禀报。”
尽管外面的客人不断地叫着,童子似乎仍未听见,继续唱道:“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士,高眠卧不足。”
童子一边唱,一边仰望着树梢上的鸟巢。
这时,他似乎听到了外面传来“童子!童子!”的叫声,终于发觉门外有客人站着。
“咦,是谁来了?”
童子飞快地过来开启柴扉,一见来客便稔熟地说道:“哦,原来是元直先生呀。”
徐庶把马系在旁边的树上,又问:“先生在吗?”
“在。”
“是在书斋吗?”
“是。”
“你刚才唱得真好听。”
望着徐庶通过园内的小径快步走向草庐的身影,童子口齿伶俐地说道:“元直先生现在怎么突然变得这样漂亮了?这剑,这衣服,这马鞍都好华丽哟。”
徐庶被童子这么一说,不由得回想起自己曾经破衣、孤剑的穷极潦倒的形象。而现在马上要面见俭朴的主人,不知为何,还未见面心里就产生了莫名的羞怯感。
童子在一旁煮茶。
宾主在书斋里谈话。
徐庶道:“秋已深了。”
孔明抱膝而答:“为了准备过冬,我已经砍了很多柴薪。”
徐庶几次欲言而止。
孔明率直地问道:“徐兄,你今天来此,不知有何要事?一定是为了什么事才光临亮的草庐吧?”
“这个,”徐庶终于找到了说话的由头,“其实,我还没告诉先生,我先前已经投奔了新野的刘玄德。”
“啊,是吗?”
“没想到我留在乡下的老母亲却被曹操的部下抓捕,现在一个人被囚禁在许都。最近我收到了母亲托人捎来的书信,她在信中吐露了自己孤苦寂寞的心情。我不得已向主公告假去许都探视母亲,现在正是在去许都的路上。”
“这不是好事吗?你现在当了官,无所不能,还是先去安慰一下老母吧。”
“谢谢,我这就去看母亲。在临别的时候,我想借此机会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是否愿意?”
“那你说说看。”
“其实也没别的事。今天,我的主公亲自送我到很远的地方。临别时,我特意向主公推荐了先生。我知道这也许会为难你,但还是恳请先生,如果不久后我的主公上门来拜访你,就算答应他的邀请有点委屈,请务必不要拒绝。看在我们老朋友的情谊上,你能答应吗?”
在学历和年龄上,徐庶是孔明的前辈。但他现在称孔明为先生,确实是从内心尊敬他。可是徐庶也很清楚,这件事很难解决,要孔明立刻痛快答应也似不可能,所以他想先以自己的真情打动孔明,然后再因势利导地说服孔明接受自己的推荐。
不料,刚才还一直半睁着眼睛,静静地倾听着的孔明听了徐庶的一番话后,倏地勃然变色道:“徐兄,你打算把我当做祭祀的牺牲吗?”
话音甫落,孔明拂袖而去,径直走进草庐的内室。徐庶见情况突变,一时不知所措。
祭祀的牺牲?
他突然想起了一则故事。
古时候,有位国君想延揽庄子,特派使者前去迎接。庄子对来使这样回答:“你没有见过作为牺牲的牛吗?刚开始不仅首饰锦铃,而且饲以美食。但是一旦拖上大庙祭坛当做供献的牺牲时,不都是在刀斧之下鲜血淋漓、粉身碎骨吗?”
徐庶对孔明说的这句话甚感愧疚。他丝毫没有要把自己素来敬畏的好友当做祭牛出卖的意图。万没想到自己一言不慎,竟使难得的至交当场反目,这使他痛悔不已。
“唉,但愿有机会向他道歉。”
徐庶不得不神情黯然地离席而去。出门一看,只见黄昏的天空中飞舞着落叶,使人联想到冬天快临近了。
一路风尘,几经时日。当徐庶赶到许都时,已经完全进入了冬季。时为建安十二年的十一月。
徐庶到京后立刻前去丞相府,说明自己到许都的来由。曹操命荀彧、程昱二人郑重其事地迎接他。第二天,曹操又亲自接见了徐庶。
曹操亲切地说道:“你就是徐元直吗?令堂目前平安无事,你尽可放心。”
“谢谢你的大恩大德。”徐庶首先拜谢道。
“我母亲现在住在哪儿?希望丞相能同意尽快地让我们母子团圆,让我母亲能亲眼看看我这个远道而来的不孝之子。”
曹操频频点头,表示同意。他道:“令堂经常由程昱看护,她朝夕生活安乐无虞,今日知道你来这儿,我已命人将令堂迎入丞相府,稍后便能母子相见,畅叙家事。从今以后,你要长期陪侍令堂大人,以尽人子之道。我也会经常到你那儿倾听高见。”
“承蒙丞相的厚爱,我徐庶实在愧不敢当。”
“我有一事不明。像你这样的贤士既孝心诚笃又达见高明,为何要投奔刘玄德?”
“只是偶然的一朝之缘吧。我不过是在放浪形骸的时候,无意间在新野被刘玄德招揽过去的。”
彼此若无其事地闲聊了一会儿。徐庶得到曹操的同意后,就去丞相府的后堂拜见自己的母亲。
“她就在里面。”
带路的侍从用手指了指方向即告离去。徐庶定睛一看,只见清雅的园子一角有一栋华屋。他顿时感到热血沸腾,内心狂跳不止。朝思暮想的母亲就在眼前,母子相会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徐庶来到华屋前,拜伏在堂下:“母亲,我是徐庶,我来看望您老人家了。”
母亲听到徐庶的声音后颇感意外地凝望着堂下儿子的身姿。
“哎呀,那不是元直吗?听说你最近在新野帮刘玄德做事,我为你暗暗高兴,……你为何要来这儿呢?”
“咦?!母亲这样说让我好生奇怪。不是您托人捎信要我来许都的吗?我接到母亲的来信后就立刻向主公请了假,日夜兼程地赶到这儿来。”
“你胡说什么?!你从我肚子里出来也有三十多年了,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会给自己的儿子写这种信吗?”
“不过……这封信……”徐庶惶恐地嗫嚅着,取出那封出发之前在新野收到的书信,交给母亲验看。
母亲看后顿时气得变了脸色。她端坐着,大声怒叱:“元直,你给我听好了。你自幼饱学儒学诗书,又在外流浪十几年,世上的艰难、人间的辛苦你都尝到了,看到了。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你还是自强不息,为娘的我不思自身的孤独,常在暗地里为你高兴。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收到这种伪造的书信后竟然不辨真伪,急忙离开英明的主公跑到这儿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不是您老人家写的亲笔信吗?”
“在尽孝上,你眼睛睁得雪亮;但在尽忠上,你却像个盲眼之人。你的修养只能算是独眼龙。现在的刘玄德大人乃帝王之胄,身具英才,受到万民的仰慕。被这样的仁君招揽是你的大幸,我做母亲的也感到风光,时常悄悄地为你的忠义祈祷上苍……唉!……想不到你是个不忠不义的匹夫……”
徐庶羞愧地低垂着头,母亲的严诫使他犹如万箭穿心,噬脐莫及。他悔恨自己的不察,长跪着不敢抬起头来。突然,他听到堂中帐帷后面传来一阵异样的声音。徐庶惊愕地赶紧冲进堂内一看,只见老母已经自杀身亡。
“母亲!母亲!”
徐庶紧抱着母亲已经冰冷的尸身,发出了男人特有的哭叫声,当场昏了过去。
在冬天凛冽的寒风中,许都郊外的南原上,建起了一座豪华气派的坟茔。这是老母死后,曹操为了抚慰徐庶而赠送的礼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