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徐庶离别后,刘玄德一时感到非常空虚。
他在茫然和无奈中挨过了几天。
“是的,就是那个孔明。徐庶在离别时曾经大力推荐过他,我这就去拜访他吧?”
刘玄德突然想起了孔明,于是赶紧召集身边的文臣武将,就招揽孔明之事征求众人的意见。
正在这时,守卫城门的卫兵突然有些犹疑地前来禀报,“有个老人非常随性地对我们说‘我要面见刘玄德。’”
刘玄德问道:“是什么样的老人呢?”
卫兵回答:“他头戴峨冠,手拄藜杖,须眉皆白,肌肤犹如桃花一般。从其容貌和风度上来看,不像个普通人。”
“难道来者就是孔明吗?”有人猜测道。
刘玄德也觉得有可能,他立即亲自赶到内门迎接。岂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水镜先生司马徽。
“哦,是先生您呀!”
刘玄德高兴地把司马徽迎入大堂,一边为上次的留宿之恩表示感谢,又为近来未及问候顺致歉意。
他对司马徽反复地说道:“一直想在军务之余再睹仙颜,孰料反劳大驾光临,真是过意不去。”
司马徽摇头道:“老朽是个无常性的人,此次前来并不仅是为了问候将军,而是听说近来徐庶到此投奔将军,所以顺路来到城里,想和他见上一面。”
“啊,先生是说徐庶吗?可惜他在几天前已经离开这儿了。”
“什么?他又走了?”
“他告诉我接到了母亲托人捎来的书信,说乡下的老母亲被曹操抓捕后囚禁在许都,不得已告假前去探视。”
“什么?是被囚禁的母亲写来的书信?我实在不能理解。”
“难道先生对此有何怀疑吗?”
“我对徐庶母亲的为人非常了解,她是世上的贤母,绝不会写出那种愚蠢的书信,把儿子叫到许都去。”
“先生的意思,那封信是伪造的吗?”
“极有可能。啊,真是太可惜了。只要徐庶不去,老母还可平安无事。一旦他真的去了,老母必然性命难保。”
“徐庶在乞假告别之时,曾向我推荐过隆中的诸葛孔明。由于在离别的路上,我也没有详细地询问,不知先生是否熟悉此人?”
“哈哈!”司马徽笑道,“自己去了别国,何必说这些无用的话呢,还要给别人添麻烦,真是个成事不足的人。”
“你说给人添麻烦?”
“就是给孔明添麻烦呀。而且对我们这些道友来说,孔明一旦离开的话,我们也会倍感寂寞的。”
“你所说的道友都是何等人物?”
“有博陵的崔州平,颍州的石广元,汝南的孟公威,徐庶等人,总共不到十人。”
“都是些知名人士。只有孔明这人我过去从未听说过。”
“孔明是个极其讨厌出名的人,他像穷人揣着珠宝一般爱惜自己的名声。”
“在你们的道友中,孔明的学识位居上乘还是属于中游?”
“他的学问不高不低,只是胸怀雄才大略。总的来说,他善于抓住天下大局,任何难事都能迎刃而解。”
司马徽一边说着,一边拄着藜杖站起身来,自语道:“我该回去了。”
刘玄德赶紧挽留他,并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问道:“以荆州襄阳为中心,为何会聚集这么多的名士和贤人呢?”
司马徽本已拿起藜杖,准备起身告辞,但最后被刘玄德提出的话题所吸引,又侃侃而谈道:“这并非偶然。从前有个叫殷馗的人,精通天文,他通过卜算群星的分布区域,预言这儿将是贤人的聚集中心。当地的老人们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这件事。总而言之,这儿不但地处长江的中游,又位于当今天下几大势力交界的中心,这样的天时地利,无与伦比。因此,随着时代潮流的发展,这儿自然成为人才荟萃之地。这些人才在静观过去与未来之际,有的潜心学习和钻研学问,有的则胸怀大志以待时机,每个人都关心着世间的变化。”
“您说得很有道理。按照先生的说法,我终于对自己所处的地方有了更深的认识。”
“你既然已经明白了自己周遭的环境,接着该走哪一步是非常重要的。你之所以会到这儿来,不是自己意志的驱使,也不是他人的邀请,而是巨大的自然力量所致。这种自然力量就是时代的潮流。你只不过是一个顺应着时代潮流的漂泊者。但是,让你最终留在此地的到底是天意还是偶然呢?你要好好想一想。这儿到处充满着阳光下百花竞放的阳春气息,对于这块土地中所蕴藏的生命力,难道你看不见?闻不到?热血不为之沸腾吗?”
“我当然感觉到了。正因为有这样的感觉,我的全身才会时时涌动着任重道远的痛切之感,甚至为此坐立不安。”
“好!好!”司马徽呵呵地笑道,“只要有这种感觉,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将军就在这儿长期待下去,好好干吧!”
“先生,请容我再有一事请教。其实,我最近想去拜访隆中的孔明。但听说他自比管仲、乐毅,甚感如此矜持是否有点过分?他真的具有像管仲、乐毅那样的才干吗?”
“不,不,孔明绝不会过分地评价自己。我认为他即使和缔造周朝八百年天下的太公望或者打下汉朝四百年基业的张子房相比也绝不逊色。”
司马徽说着,从容地走下台阶向刘玄德施礼告别。当刘玄德再欲挽留时,他一笑却之,并仰天长叹:“啊,卧龙先生,虽得其主,不得其时,惜哉!”
司马徽再次哈哈大笑着飘然而去。
刘玄德深深地叹息着,他感到像司马徽那样的高士也如此盛赞孔明,那其人必然是深渊中的蛟龙,一个深藏不露的真正隐士。于是他对左右的侍臣反复地说道:“我要尽快拜访孔明,亲自和他面谈。”
一天,终于忙中得闲,刘玄德带着关羽、张飞,还有少数几个随从穿着俭朴的行装,抱着诸事顺遂的美好愿望向隆中走去。
这是一个宁静、祥和的冬日。
一路上,满眼都是赏心悦目的田园风光。难得有此闲暇,刘玄德一行徜徉在大自然中倍感心旷神怡。他们在郊外的村道上行走了几里路,偶尔听得在田畦、菜园间辛勤劳作的男女百姓正怡然自得地唱着歌。
长天如圆盖,
陆地似棋局。
世人黑白分,
往来争荣辱。
荣者自安安,
辱者定碌碌。
南阳有隐居,
高眠卧不足。
刘玄德伫马而立,试着向一位抬头望着他们的农夫打听此歌的作者是谁。
农夫立即明快地回答:“这是卧龙先生写的歌谣。”
“你说是卧龙先生写的歌谣吗?”
“是的,是先生亲自写的。”
“请问卧龙先生的家在哪儿?”
“你所看到的前面那座山的南面有一道狭长的山冈,叫卧龙冈。山冈的低洼处有一片树林。走入林中,你就能看到先生的柴门和草庐了。”
农夫只是敷衍地回答着,一边继续聚精会神地在田地里干着农活。
“这儿的百姓的确与众不同。”
刘玄德对左右的随从们感慨地说着,又继续催马走了三四里路,终于顺着乡间的小道来到了山冈下。
冬天的树梢笔直挺拔地刺向蓝天,百鸟的啼鸣是那样地婉转动听,刚听得小溪淙淙的流水声,又猛然看到迎风飒飒作响的一颗巨松。还有那低缓的山坡,秀美的山阴,别致的溪桥,远近的风景应接不暇,虽然山路颇长,但置身于山清水秀之中,使人顿时忘了上山的疲劳。
“看,好像就在那儿。”
关羽手指着前方,回过头对刘玄德说道。
刘玄德点点头,立刻下马步行。
前面是一座宁静的院落,四周围着竹编的篱笆墙。刘玄德一行来到篱笆墙的柴门前面,只见里面有位童子正在和一只小猴玩耍。那只小猴一见到陌生的人马,突然尖叫着从篱笆墙跃上一棵树的高枝,并不断吱吱地叫着。
刘玄德走上前去,问道:“请问童子,这儿是孔明先生的家吗?”
“嗯。”童子爱理不理地点了点头。他瞪着枣子般大的眼睛,望着刘玄德身后的关羽、张飞等人。
“我有大事求见,请向庐中的主人通报一声。我是朝廷的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新野刘备,字玄德。为了与先生相见,亲自前来拜访。”
“请等一下。”
童子突然打断刘玄德的话说道:“那样长的名字我可记不住,请再说一遍。”
“你说得是,这是我不好。你只要对主人说新野的刘玄德来拜访就可以了。”
“真不凑巧,先生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上哪儿去了?”
“这个我一点也不知道,先生向来行踪飘忽不定。”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也说不准,有时三五天,有时十多天。”
刘玄德深感失望,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没了,他伫立门外,惆怅良久。
张飞听后从旁劝道:“他不在家也没办法,还是赶快回去吧。”
关羽也拨马靠近刘玄德催他回去,说道:“是啊,不如改天先派人来打听他是否在家,然后再来也不迟。”
刘玄德原来打算在此等候孔明回来,在二位结义兄弟的催促下,不得已拜托小童向孔明转告来意后,从卧龙冈悄然下山。
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清澈。松竹茂盛,猿鹤相嬉。卧龙冈山清水秀的景致给刘玄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程途中,他屡屡回首,流连忘返。
来到山脚下时,忽见一人身穿蓝布衣,头戴逍遥巾,正拄杖上山。
走近一看,是个眉清目秀的高士,使人见之会产生一种如遇空谷幽兰的情愫。刘玄德不由得为之一动:“难道此人就是诸葛亮吗?”
他这样想着,突然下马,向前走了五六步。
乌巾青衣的高士见刘玄德突然下马,向自己殷勤地施礼,不禁吓了一跳。他握住手杖,疑惑地问道:“有什么事吗?我好像不认识你。”
刘玄德恭敬地说道:“刚才去拜访先生的草庐,不巧先生不在家,只得怅然而归。没想到竟然在此相遇,真是不胜荣幸。”
青衣高士更加惊愕地反问道:“您说什么?怕是认错人了吧?请问将军的大名是……”
“我乃是新野的刘玄德。”
“哦,是您哪。”
“难道你不是孔明先生吗?”
“错了,错了。我和孔明有着乌鸦和灵鸟之别。”
“那先生是……?”
“孔明的朋友,博陵的崔州平。”
“哦,你是孔明先生的朋友。”
“久仰将军的大名,您今天这样轻装简从,突然造访孔明的草庐究竟为了何事?”
“噢,关于这事我可以对你大致说一下。我们先到那块石头上坐下来慢慢谈谈好吗?我有点累了,想坐一坐。”说着,他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又道,“我拜访孔明先生,是为了寻求治国安民之策,除之此外没有他意。”
崔州平大笑道:“这当然是件好事。但以我看来,将军好像不懂得治乱的道理。”
“也许吧,你不妨把治乱之道说来听听。”
“如果将军不为山村的一介儒生放言所怒,我就不揣浅陋,说上几句。所谓治乱之道,也许是这世上二相中的一相。从古观之,治极生乱,乱极入治。从今而论,自光武之治至今已有二百多年,一直太平无事。但现在终于发生激变,遍地都是干戈之音,云空响彻战鼓之声,这岂不是治极生乱之时吗?”
“是这样的。从开始看到乱兆到现在已有二十年了吧?”
“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讲,二十年之乱确实是个很长的时期,但从悠久的历史来看,其实真是很短的一瞬。只不过像是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嗖嗖冷风而已。”
“所以,我要求得真正的贤人,使万民免于灾难,或者努力把灾难降到最低程度。我刘备深信这就是我的使命。”
“将军有此理想,善哉!但是,世上万物生生灭灭是没有终止之日的。请看,自从在这黄土地上滋生了我们黄种人以来,历经了秦汉政体以及各国制度的建立和其后的转变,历史似乎总是在无止境地重复着。万生万灭,一灭多生。这也是天理之常吧?若以自然的心态观察,初生青青的嫩芽,倏成空中飘舞的落叶,这不过是经久不变的平凡小事。”
“我们是凡夫俗子,不能像高士那样冷静地观察。但是实在不忍心眼看生灵涂炭,千千万万的百姓在水深火热中痛苦地挣扎,逃脱不了无谓流血的宿命。”
“这或许是英雄自寻的烦恼。将军寻找孔明,是想叫他去改变宇宙的天理吗?即使他有斡旋天地之才,即使他有补缀乾坤之力,最后也一定不能改变宇宙的天理,消除世上的战争。再说孔明也没有那么健壮的身体,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吗?哈哈哈!”
刘玄德自始至终聚精会神地听着。崔州平讲完后,他深深地表示了谢意:“承蒙赐教,非常感谢!”接着,话锋一转又回到原题:“今天没承想得到先生高妙的指点,实在是幸会。只是没遇见孔明就这样回去,太遗憾了,先生可知道他去哪儿吗?”
崔州平站起身,摇头道:“不,不知道。其实我也是来孔明家拜访,所以才走到这儿的,如果他出去的话,我也只能回家了。”
刘玄德也站起身,向崔州平邀请道:“先生和我刘备一起回新野如何?我还有很多事想听听先生的高论。”
崔州平摇头婉拒道:“我只是山野的一介儒生,本无追逐世上名利之心,如果我们有缘还会再见的。”
说罢,长揖而去。
刘玄德骑上马,带着一行人离开卧龙冈,踏上归途。
途中,关羽骑马靠近刘玄德的身边悄悄地问道:“刚才隐士说的治乱之论,大哥认为是真理吗?”
“不,”刘玄德微笑道,“他说的只是他们那些人的真理,不是千万百姓的真理。这个大地乃是亿万百姓赖以生存的空间,而像他这种高人、隐士,只不过是区区可数的几个人。真理岂可让寥寥数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但他们尽可以对理想高谈阔论。”
“既然大哥已明白治乱之理,为何刚才还要长久地聚精会神地听崔州平喋喋不休呢?”
“你是这么想的吗?我认为在交谈中只要能获得一言半句有益于救世济民的金玉良言也就很值得了,所以我能耐心听着他的宏论。”
“但结果不也是毫无所获吗?”
“没有,确实没有。但我渴求那些能让我听到自己独特见解的人。我之所以一心追求那个尚未谋面的孔明,也就是想听到他的见解,这就是我的真理。”
那天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回到新野,又过了几天,刘玄德派人去打听孔明是否在家。
不一会儿,使者回来并报:“听说这一两天孔明确实已经回家了,由于马上还要出去,所以这几天他一直在草庐闭门不出。”
“那么我们今天就去。”
刘玄德急忙命人收拾马具,进行出发的准备工作。
张飞走向马的一侧,愤愤不平地对已骑在马上的刘玄德说道:“大哥为何要三番五次地亲自去那个低贱的农夫家里?让你手下的百姓见了,不会觉得很可笑吗?何不派人直接去把孔明叫到城里来呢?”
“这样做太失礼了,像孔明这样的稀世贤人,我一定要把他迎入我的门下。”
“孔明这种人是什么学者、贤人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最多是个只知道自己狭小的书斋和十几亩地的家伙。而现实社会和他的生活环境是完全不同的。如果他敢摆架子说什么来还是不来的废话,我张飞就毫不费力地去把他揪过来。”
“你这样胡乱作为,只会吃闭门羹。还是打开书本,好好读读孟子说的话,再来发表意见吧。”
刘玄德带着与上次同样数量的随从出了城门,朝新野的郊外走去。这时,灰色的天空中开始下起了霏霏的雨雪。
时值十二月中旬。朔风劲吹,侵人肌肤。雪越下越大,几乎遮盖了行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