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火中取栗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吉川英治 本章:第四十一章 火中取栗

    众人一同朝闯入的这个人瞧去,原来是零陵人姓黄名盖,字公覆,现为东吴的粮草官。

    黄盖用眼睛四下巡视了一遭,说道:“诸公究竟知道你们自己在做什么?孔明先生乃是当今天下第一英雄!对这样的宾客,你们居然问出一连串如此愚蠢的问题,说些无用的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难道不是我东吴的耻辱么?简直是给主公脸上抹黑!休要再无礼了!”

    黄盖的声音震得天花板都仿佛摇摇欲坠。他转过脸又朝孔明殷勤地说道:“请先生不要将刚才群臣的无礼放在心上。主公孙权一早便将清堂打扫干净,恭候先生的光临,想好好听一听先生的金言玉论哩。”

    说罢,黄盖在前引导孔明往内殿走去。

    霎时间大眼瞪小眼的却是刚才还较着真进行所谓讨论的文武诸臣。他们心里清楚,这可不是黄盖对着他们叱责,一定是谁向孙权去报告后,孙权甚为不快,又碍于面子,不好当面向宾客道歉,只得借黄盖的口让他来传达自己的意思。

    不管如何,这厢开始郑重其事地迎接起国宾来。鲁肃起身,满脸严肃地同黄盖一道引导孔明前行。穿过中门,前面两扇金碧辉煌的门扉洞敞着,旁边默默站立着一名在此迎客的大臣。

    “啊!”

    “啊……”

    孔明顿时停下了脚步,对面的大臣也抬起头凝视着孔明。

    原来眼前此人便是吴国的谋士、孙权帐下重臣诸葛瑾,也就是孔明的亲哥哥。

    兄弟离析已久,天各一方,今日在此重逢了。

    牵着幼儿的手,跟随继母等大人一同从山东不远万里流落至南方,当时的一幕幕、相互的音容笑貌以及全家苦苦挣扎于凄风悲雨中的样子,一下子全都涌上来——兄弟两人的心头此刻一定是百感交集。

    “亮,你到吴国来了?”

    “奉主公之命前来东吴。”

    “变得简直不敢认了。”

    “哥哥你也是……”

    “既然来到东吴,为何不早点上我家来一叙?或者从驿馆通知我一声也好……”

    “此次下吴,是作为刘豫州刘备的使者来的,所以个人的私事只得放到以后再考虑了。请哥哥见谅!”

    “嗯,这倒是。好了,容日后再好好聊吧,吴君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诸葛瑾立刻又恢复了东吴大臣的身份,殷勤地将宾客迎入内殿,随后飘然退下。

    孔明面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殿,珠栏玉阶,雄壮而威严。孔明的衣裾拖在地上,一步步朝上面走去。

    正面一个人赶忙起身,向前迎来。不消说,他便是吴主孙权。

    孔明单腿跪地,叩拜孙权。

    孙权热情地回礼,对孔明道:“先生请……”请孔明入座。

    孔明固辞不肯在上座就座,于是坐在了侧面。

    坐定之后,孔明先转达了刘备对孙权的礼节性问候,声音尽量清晰和缓,言语简洁,为的是让对方进一步产生好感。

    “先生远道而来,想必多有劳累吧?”孙权也礼节性地问道。

    东吴的文武重臣远远排列两旁,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宾客。

    孔明的目光轻轻朝孙权脸上掠去。

    孙权的容貌一言以蔽之“碧瞳紫髯”,即眸子发蓝,须发略带紫褐色。这可不是汉人固有的容貌。且端坐时上半身身躯显得颇魁伟高大,可站立起来的时候却可以发现,腰部以下躯干甚短。这也是孙权的特征之一。

    孔明心里暗自思忖:

    ——此人毫无疑问乃一代巨人,然而情感激烈,内心异常倔强固执,虽精明勇武,但是缺点也容易暴露。想要说服此人,或许只有用激将法故意激他。

    香气沁人的茶端了上来。

    孙权请孔明品茗。他自己呷了口茶,随即慢悠悠地开口说道:“新野之战如何呀?那是先生辅佐刘豫州后的第一仗吧?”

    “吃了败仗。兵马不过数千,战将不满五指,再说新野实在不是个适宜守备的城池,故此……”

    “曹操的兵力——我是说真实的兵数——究竟哪个说法才是真的哩?”

    “应该有百万。”

    “那是号称的吧?”

    “不,确实有百万。曹操攻占北方青州、兖州之时,兵力已有四五十万,讨灭袁术后又增四五十万,另有中原的直属精锐也不下二三十万。亮之所以说有百万,是因为倘若说出曹军兵力有一百五六十万的话,恐孙将军受惊吓,灰心丧气,故而只往少说罢了。”

    “帐下大将有多少?”

    “良将二三千,其中稀代的智谋之士、万夫不挡之武勇者至少也有四五十人。”

    “如先生这样的人才又如何?”

    “似我这样的人物,那更是多得可以用车载用斗量。”

    “眼下曹操的阵势意欲进攻何处?”

    “水陆两军正沿江徐徐南进,除了意图吞吴之外,还有哪里值得曹操动用如此多的兵力?”

    “那东吴应该是战呢还是不战?”

    “呵呵,呵呵呵……”

    孔明轻声笑了。

    不知不觉中,话题轻松地被抛回了自己,两人好像对换了位置。孙权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于是赶紧一个劲地给孔明戴起高帽子来。

    “——其实哪,鲁肃对先生的德操非常称许,我也是久闻先生的大名啊,所以今日务必想听听先生的金玉之论,处于危急时刻的东吴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还望先生垂示。”

    “愚见说出来也无妨,只是恐怕不合将军的心思。既然是无用的旁论,听了反而会使将军不知如何是好。”

    “不管如何,还是愿意洗耳恭听。”

    “既然如此,那亮就不揣冒昧说与将军听——如今四海大乱,将军却令先祖之地东吴振兴繁盛,孙家的隆昌可以说是旷世奇观。另一方面,我家主公刘皇叔虽是草莽奋起,但是倡大义、救百姓,敢与曹操一争天下,这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啊!只恨刘皇叔兵少将寡,又无地利,所以先前刚刚战败一仗,于是胸中万恨交集,命臣晓以江水之缘,希望与东吴合流,共同抗击曹操。若是将军阁下不仅继承父兄创下的伟业,也有心发扬其伟大志向,请与刘皇叔兵合一处,动员吴越所有兵力,在此事关天下归属、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与曹操断绝国交。假使没有父兄之志,自认无资格与曹操争夺天下,则也不是没有他计。”

    “先生是说,有什么不战,且又能使江东百姓民康物阜的良策?”

    “是的。”

    “什么良策?”

    “降服曹操。”

    “降服?”

    “正如东吴诸大将向将军阁下提议的,卑躬屈膝,在曹操的眼皮下乞怜,脱去战甲,舍弃城池,将国土献给曹操任他支配划分——这样一来,想必曹操也不至于做出什么毫无人情的绝事吧!”

    “……”

    孙权默默地低垂下头。除了向父母的坟屈膝磕头以外,孙权还不曾向其他人跪下,甚至在他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字眼。

    孔明静静地观察着孙权的表情。

    “将军阁下,我想在你心里……”孔明继续说道,似乎要在孙权低垂的头上浇个透似的:“一定也有自尊吧。再有,作为一个堂堂男儿,也会深怀大志,誓要一争天下吧。可是,东吴的宿将元老们却都不赞成这样,他们首先想的是安稳,想必将军心里也有此考虑。然而如今事态危急,倘若迟疑逡巡,整日思前想后,错失决断的大好时机,则大祸来袭也就不远了啊……”

    “……”

    孙权越发低头不语。

    隔了片刻,孔明继续说道:“何去何从全在将军阁下一念之间,不管如何,江东的百姓难免遭受涂炭之苦。若战则战,若降则降,无论做何决断都须趁早。同是降服,索性最初便抛弃掉羞耻之心,如此还可多保留几分颜面。”

    “先生……”孙权抬起头,他内心竭力克制着愤懑,却全都刻在眼睛里,刻在嘴唇上,也刻在了脸上。

    “闻听先生一席话,倒使我想起一句俗语:风凉人自会说风凉话。若果如先生所言,为何先生不劝刘玄德投降?刘玄德与我东吴相较,更无胜战的可能,难道先生就没有将刚才一席话照实向刘玄德献言么?”

    “将军所言极是。昔日齐国田横虽只是一介处士,犹不肯向汉高祖投降,为守节操而不惜自戕。我家主公刘豫州乃是皇室宗亲,更何况英才盖世,受万民仰慕,与百姓的关系正如鱼儿与水之和睦,何至于山穷水尽到降服的地步?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不成,在于天命也,焉能屈降于曹操之辈?假使我将刚才向将军阁下所言,照实向我家主公进言的话,必当立遭斩首,即使不然,也会被视作卑伪小人,一辈子受鄙视啊。”

    不等孔明话说完,孙权突然间变了脸色,腾地站起身,跨着大步,离席而去。

    屏立于两侧的诸重臣大将心里竟然油然而生一丝痛快之感,众人毫不掩饰地脸上露出嘲笑,或向孔明投去不屑的眼神,随后三三两两地从大殿消失。

    只有鲁肃一人留在原地。

    “先生,这是为何?”

    “什么?”

    “我再三提醒忠告,先生却好像一点也没有听进去,这下好,先生白白辜负了我对你的同忧共感。如此不逊之言,不要说孙将军了,任是谁也会翻脸动怒的!”

    “呵呵,我说了什么不逊的话么?我倒自己觉得说话很谨慎嘛。看来,孙将军也不过是个难容别人、没有雅量的人哪。”

    “话说回来,莫非先生另有什么锦囊妙计?”

    “当然!若不是胸有成竹,亮刚才所言岂非一场空论?”

    “若真如此,鲁肃自当再次向主公进言。”

    “倘若听得进逆耳之言,真心垂问的话,亮可以献上破曹操之计。曹操虽拥有百万之师,但是依亮看来,不过是麇集在一起的蝼蚁罢了,亮只消一挥指,定叫他像齑粉一般碎裂,亮只要手动一下,定叫大江之水逆卷而上,谅他千百只战船也顿时吞没无踪。”

    孔明说着,炯炯有神的眸子射向天的一角。

    鲁肃静静地看着那双眸子,他深信眼前这个人绝不是狂人。

    鲁肃追着孙权,前后脚进了后殿一间房内。孙权已经更衣完毕。

    鲁肃跪在地上,再次劝谏道:“主公未免太性急了。孔明还没有将他腹中所藏的真心话说出来哩。他言称破曹大计是不可轻易吐露的,而且大笑不止,认为主公器量狭小……是不是再敲打敲打他,让他一吐真言?”

    “什么?!他竟然认为我是个器量狭小的主君?”

    孙权手下佩着玉带,脸上却堆起了满面怒气。

    眼下是非常时期。事关国运和百姓兴亡。

    ——孙权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鲁肃,让我再探探孔明究竟有何大计!”

    “呵呵,主公英明,真是胸襟阔达啊。”

    “他在哪里?”

    “还在大殿里。”

    “你们谁也不许进来!”

    孙权屏退左右,自己一个人又来到孔明跟前。

    “先生,请恕我年轻无礼。”

    “哪里哪里,是我冒犯了将军威严,罪该万死!”

    “仔细想来,被曹操长年以来视作敌手的,也只有我东吴国和刘豫州了。”

    “将军阁下终于想明白了?”

    “可是,我东吴十余万兵马多年不曾征战,已经习于和平,看来难以抵挡曹操的百万强马精兵。若想正面与之相抗衡,恐怕只有刘豫州。”

    “阁下不必担心。我家主公虽然此前兵败当阳,然而离散的兵士仰慕其德行其后多又归来,关羽也募得新兵近一万,加上刘琦的江夏兵马也不下万人。关键要看将军阁下决意如何,值此乾坤一掷的紧要关头,区区兵数完全不在话下,是胜是败,全在于将军阁下的决断了!”

    “我意已决。我孙权也是一堂堂男儿,岂有甘拜曹操下风之理?!”

    “如此则大事成矣!曹操虽有百万大军,但多疲于远征,特别是当阳之战,曹军急于求胜,听说一日竟疾行三百里,已经势如强弩之末,加之其水军大多为不习水性的北方兵士,如此军势一旦锋芒受挫,势必酿至内争纷乱。荆州的军民原本就只是屈服于其暴威,不见得真心仕曹,故早晚背叛曹操,与北方势力分崩离析,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欲趁势追击曹贼,请将军阁下发兵入荆州,与刘豫州互成鼎足之势,强固东吴外廓,安抚民心,以图长治久安。至于荆州,日后让与东吴也无不可。”

    “好了,我不再犹豫了!——鲁肃!鲁肃!”

    “臣在。”

    “即刻点起兵马,痛击曹操!传令诸将,准备出征!”

    鲁肃得令快步离去。

    孙权又转身吩咐孔明先回驿馆休息,随后发出嗵嗵的响声,踏着坚实的脚步朝东殿后面走去。

    屯驻各所的文武宿老大将们可惊呆了。

    “开战喽!出征喽!快快做好出征准备!”

    即使听到传令,他们还是深疑:“开玩笑吧?”

    这也难怪,因为就在刚才,孔明在大殿上以那样不逊的言语冲撞吴侯孙权,令孙权大为不快,撇下宾客,独自闪入后殿。这令他们暗暗高兴的一幕早已在所有宿老大将间传开了。

    “不是搞错了吧?”

    所到之处,一片吵吵嚷嚷。鲁肃劲头十足地传达孙权的命令。

    果然是要开战了呀。人们这才意识到不是开玩笑,便一下子炸开了似的,紧接着,忿忿然寻找起反对开战的同盟者来。

    “我们被孔明算计了!诸位随我来,必须马上一同去劝谏君主!”

    于是,张昭领头,众人相随,怒气冲冲地来到孙权面前。孙权似乎早已料到,脸上的神情好像在说:你们果然来了。

    “臣张昭不逊之至,然不得不直言相谏,故此前来。”

    “什么事?”

    “请恕臣无礼。主公与亡于北方的袁绍相比较,会如何?”

    “……”

    “想那袁绍,虽有北方之广土,数十万之精兵,不也被曹操所破么?况且那时的曹操还不如今日这般强大哩。”

    张昭眼睛里闪着泪光。

    “臣伏乞主公贤虑,万万不能因为孔明那样精明的人的诡辩,而毁我大事,贻误东吴啊!”

    张昭之后顾雍跟着向孙权进谏,其余大臣也纷纷劝说。

    “刘备如今已陷入黔驴技穷的境地,故派孔明为使者,意图拉拢东吴,与他一同向曹操复仇,可是时机一到,他必会趁机扩大自己的地盘。”

    “若是为孔明之言所动,与曹操百万大军相抗衡,无异于飞蛾扑灯,负薪投火!”

    “主公!千万不可做火中取栗的蠢事呀!”

    此时,鲁肃站在殿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心里直担忧:“这光景可不妙啊!”

    孙权听着众人喧嚣的劝谏和责难,大约也实在忍不下去了,他丢下一句:“容我再仔细考虑考虑吧!”便起身快步朝后面的内室走去。

    途中,被等在廊下的鲁肃截住,又是一番痛切之语:

    “这些人大多是文弱之吏或只考虑自己老后颐性养寿的年迈老将,他们力劝主公降服,除了顾及家中妻子和想着偷生多过些富贵日子以外,简直一无是处!主公千万不能听信这些惰弱之徒的话而酿成大错呀!望主公决断勿疑。先祖孙坚主君为了建立东吴霸业付出多少艰辛,尊兄孙策主君又是何等的武勇才略,想必他们的热血同样浸润在主公的五体内,脉脉相承……”

    “走开!”

    孙权突然提起衣袂,快步闪入内室。

    原来后堂前阁的花园里此时恰好传来一阵喧闹:

    “必须战!”

    “不!不能战呀!”

    一簇大臣争执不下,一面吵吵嚷嚷一面往这厢走来。

    看起来,群臣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一部分武将和所有文官全都反对开战,只有少数少壮派武将支持主战论。从人数上看,两者大约是七比三。

    躲进内室的孙权,像个病人似的以手遮在额头。他心情沮丧,闷闷不乐,恼烦不止,竟至昼不食夜不寐。

    自东吴建国至今,历经三代,这可是未曾面临过的大国难。从个人角度讲,孙权是个习惯了幸福生活的二世主,有生以来哪里曾遭遇到如此巨大的挑战和磨炼?

    “怎么了?”

    见夫君茶饭不思,吴夫人颇为担心,于是进来想看看他究竟怎么回事。

    孙权毫不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告知夫人,从吴国面临的前所未有的难题,到内部意见纷乱,或主战或主降分裂成两派的情形。

    “呵呵,你看上去还像个未经大事的少爷嘛。为这点小事情就饭不吃觉不睡?根本算不得什么大问题呀。”

    “难道有什么解决办法?”

    “当然有啦。”

    “什……什么办法?”

    “你忘记了吗?先主孙策临终时留下的遗言?”

    “……”

    “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纷乱时则问计于周瑜——我记得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啊啊……没错,是的是的。如今想起来,兄长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响哩。”

    “你看你,平时大概已经将父兄忘到脑后了,所以这会儿大事临头才会如此恼烦。内事且不去说,外患外交之类与东吴以外诸国有关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借用周瑜的聪明才智呢?”

    “说得极是!说得极是!”

    孙权如梦初醒般叫道,随即脸上云开日出。

    “我这就召周瑜前来,问问他的意见。为什么一直到现在竟没有想到这点哩?”

    孙权即刻修书一封,唤来一名心腹大将,命他起程从柴桑急往相隔不甚远的鄱阳湖,水军都督周瑜此时正在那儿,整日调练军船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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