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霸王殿内,战火的痕迹仍在,地上仍狼藉一片,霸王君臣已开始商议政务。
季布说:“陛下,臣以为,汉王吃了这样的败仗,恐怕难以恢复元气。我军虽然势大,但齐地却因散布于各处,加之田横逆贼占据地利人脉之便,与我抗衡,令我军束住手脚,这是我当前大患。就请大王速回齐地,收拢大军,彻底消灭田横,使诸侯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天下共主!”
范增道:“布将军此言,老夫以为不妥。方今天下,能同陛下抗衡的,唯有刘邦而已。认清这一点,很有必要。田横逆贼,虽滋扰不断,究竟是牛虻之害,不足挂齿。应当立即铲除的,是刘邦!他提出为义帝发丧,兴师动众把矛头直指陛下,转瞬间便能集结六十万之众,兴风作浪!若不是陛下神武无敌,天下几乎让此贼翻覆!这样的野心,难道不该消灭吗?若死灰复燃,则悔之晚矣!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派出使臣,向魏王、赵王发出诏谕,向其表明,诸侯臣等,凡是反戈一击,同大王共剿刘贼的,一概既往不咎!另外,再急招九江王英布前来觐见,就说有要事相商。等他到了,陛下立即将其留置身边,令其人马,作我讨贼的先锋。只有尽快彻底地将刘贼一举粉碎,齐地战火才能不扑自灭!”
项羽频频点头道:“亚父所言极是。应当尽快着手安排。布、子期,你二人各率一支人马,搜索刘贼消息,尽快弄清他的位置,寡人一定要活捉此贼!绝不能再给他任何兴风作浪的机会!”
刘邦离开下邑,在去往虞县的路上,他和张良并辔而行。
张良说:“大王,据报,韩信在睢水南岸已相当稳定,不少流散的军团也纷纷向韩信报到,使彭城之战的损伤影响已减到了最少。这个局面,对我十分有利。”
刘邦说:“彭城败得惨啊!子房,寡人哪里想得到,我六十万的联军,在项籍三万人马面前,竟会如此不堪一击!子房,想来想去,这关外的土地,我也不想要了。只要有人能帮我打败项羽,就把这些土地送给他,让他同我分享天下。”
张良说:“项羽一向对有功者忌之,不愿给予奖赏,而大王这个时候,有同英雄分享天下的气度,那正是与霸王争斗的利器。大王襟怀宽广,真有天下明主志向。”
刘邦大笑道:“是吗?反正那些地呀什么的玩意儿,现在也不是我的,说分送天下英雄么,这个倒是真心话,寡人是不会吝惜的!你认为当前谁可结为盟友呢?”
张良说:“大王果有此想,臣以为,能助大王夺得天下的,非三个人莫属。第一位,乃是九江王英布。第二位,乃是大梁彭越。至于第三位么……就是大将军韩信。”
刘邦变色道:“韩信在彭城,受了我的折辱,一定怀恨在心吧?”
张良说:“陛下何出此言?大将军不是在尽力抵挡霸王的进攻吗?我看他没有那样的心思。”
刘邦道:“子房,你待人宽厚,岂知世人的心态。若他没有怨气,为何不派一兵一卒前来报告消息?也不遣使前来致意?”
张良说:“虽然陛下这么说,臣下我还是要为大将军开脱几句。曹参、周勃、樊哙当然都是大王所信任的人。据臣所知,当此危难之际,连他们都放下成见,在大将军帐前效命。虽然诸侯尽叛,但直属军和关中军主力仍算完整,有了臣子之间的团结一心,才有今日之局面。这是大王的幸运。”
刘邦依旧怀疑地“哦”了一声。
张良说:“请听臣说下去。大将军韩信,可独当一面,有经略天下的才能。这样的人,不肯久居人下,听任差遣。陛下宜让他独立掌握一个军团,向北方发展,以和我汉军互为掎角之势。若大王想与他人分享天下,韩信,是首先需要争取的。不能因为他是大王您的臣子,而对他有所轻视啊。彭城之事,还不是教训吗?只要有了这三个人的鼎立襄助,大王便足以击破项羽!”
刘邦说:“子房此议,好是好,但我军新败,寡人用韩信,不足以使其心服。此时他不倒戈,已是万幸。还有那英布,他乃楚臣,何以使他归我?”
张良说:“布虽楚臣,但最近与霸王有隙,每有二心。并且,臣观察,此人是犹豫不定之人,虽然蛮勇,但缺乏决断。苟使一能言之士,前往说服,令他归汉就可以了。”
刘邦说:“既然如此,也需安排稳妥之士前往。依你看,谁最合适?”
张良道:“此行没有人能比随何更合适。”
刘邦转而到了虞县驻扎,萧何着人送来一大批兵马,刘邦大喜。读过魏无知带来的信,刘邦高兴地说:“卿远道辛劳,先下去休息吧。”等张良也看过了信,刘邦便问:“萧何之策,可行否?”
张良说:“臣以为丞相之策甚佳,火速进入荥阳,早日立足,则各位将军必定率领军队向荥阳报到集结,加上丞相的紧急援助,兵源不断,而防御日益坚固,项羽要顾忌齐地战事,不敢全线向我军进攻。想要赶走我们,怕没有那么容易了。丞相此策,维持了楚和汉一个平手。”
刘邦鼓掌大笑道:“好!平手好。对我们而言,平手就是胜利呀!”
张良目视刘邦,为他的气魄胸襟而折服,转而说道:“然,萧何大人请大王入荥阳,以上诸条,均非要务。”
刘邦微笑着问:“哦?依先生之见何如?”
张良说:“既为平手,日后当有一个漫长的对峙期。大王回荥阳,当速立太子,早固国本!”
刘邦前脚到了荥阳城,戚夫人领着儿子如意后脚也就到了。刘邦责问为什么没有他的话她们就擅自来了这里,那戚夫人就一股脑都推到孩子身上,说孩子想爹爹了。
如意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儿臣如意,拜见汉王。”
刘邦说:“起来起来,你不是知道我最讨厌这些么?”
如意看了看戚夫人,站起身来,有些不知所措。戚夫人忙说:“平常时候是不必讲这些礼节。可是,如今是不同了呀。”
刘邦问:“不同,有何不同?你倒给我说说。”
如意听了,犹豫了一下,规规整整地朝刘邦拜了又拜道:“儿臣如今已经长大,父王有何烦恼,儿臣都可为之分忧。请父王放心我的为人,儿臣一定不会辱没刘氏家族的光荣。”
刘邦说:“行了,怎么今天净说些奇怪的话。如意我问你,这些话,是从哪儿学的?”
戚夫人忙说:“这是他自己心里想的。”
刘邦说:“你不要多嘴。如意,你听着,这话既然是你说的,就得按着自己的话去做,这才是真男儿,明白么?”
戚夫人又忙说:“明白,他明白!”
刘邦说:“你明白什么,我说的他。”
戚夫人道:“他更明白呀。如意,今天来见父王,不是还作了首诗么?来,给父王念念。”
刘邦惊喜地说:“诗?好啊,我刘邦从未作过诗,如今儿子倒会了。来,让我听听。”
如意使劲地在回想。戚夫人见状,忙掐了一下如意说:“别怕,大王让你背,你就大胆背出来。没有人笑话你。”见他还是想不起来,戚夫人就偷偷地侧过手掌,放在如意眼前,她掌心里是几粒稗谷。
如意一下想起来了:“彼黍离离……”
刘邦一听乐了:“呵!还挺像那么回事儿,接着念。”
如意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此何人哉……”
如意又记不起来了,戚夫人着急。
刘邦却在一边鼓掌拍手,道:“好,非常好!”
戚夫人眉开眼笑地说:“请大王点评。”
刘邦笑呵呵地说:“虽然你作的诗,我还不太明白,可是了不起呀!这是我刘邦的儿子作的诗!萧何,你说说,怎么样?”
萧何就站在一边,却像没听见一般,没有吭声。
刘邦又看了他一眼说:“萧何,我问你话呢,为何不答?”
萧何说:“大王,臣才疏学浅,还是不评了吧!”
刘邦道:“这里又没有外人,寡人不学无术,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吗?评!不准拘着!”
萧何说:“此诗颇有《国风》之感。”
刘邦微微一笑,突然脸色变了,说:“萧何,作诗之道我不懂。可你有事瞒着我,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说实话!”
萧何忙低头说:“《国风》有诗曰‘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刘邦得意地说:“如意,你说萧何他念得对么?”
如意浑然不觉地说:“对,念的分毫不差。”
戚夫人急了,说:“哎呀,对什么,这的确是我们如意自个儿作的诗。”
刘邦说:“你别插嘴。如意,我问你,既然是你作的诗,那么,为何萧何会知道下面的内容?”
如意看了一眼戚夫人。
刘邦道:“戚姬,你知道我的脾气,欺骗我可不是你应该做的事吧?”
戚夫人忙跪倒道:“想是这孩子不懂事,偷,偷抄了别处看来的诗。”
刘邦问:“孩儿?你娘说得对吗?”
如意抬头挺胸地说:“娘在胡说!这诗的确是我作的。”
刘邦被逗得乐了:“萧何你看,他说是他作的。如意我问你,你作的诗未曾说给萧何听过,为何与他说的《国风》字字一样呢?”
如意说:“父王,这不足为怪,天下人名地名重复的都有许多,何况这诗词。”
刘邦瞪着如意说:“你学得好啊。毛都没长齐,嘴倒是挺硬。当面被人揭穿,还这么言之凿凿的,简直……”
戚夫人连忙扯如意,让他跪下。
如意依旧坚定地说:“我没骗人。爹你不信就罢了,反正是我自己写的!”
刘邦突然大笑不止,上前搂着如意道:“简直跟你爹小时候一个德行!这才像我的儿嘛!”
戚夫人表面上说是孩子想爹、她要照顾自己的男人,实际上煞费苦心为儿子谋太子之位的事情,终究是逃不过刘邦的法眼的。在一次又一次的表演都被识破以后,刘邦给她下了死命令,如果再提立太子的事情,杀无赦。
但是戚夫人依旧锲而不舍,她转而将进攻的方向转向了刘邦手下的大臣。陈平就在无法推脱的情况下,只好接了她送的一包金子。然而在刘邦与几个近臣议论太子的人选的时候,陈平推荐的却是长子刘盈。
戚夫人得了消息,前去质问,陈平只说:“夫人,若你信得过我陈平,就不要过问此事,我自有分寸的。可,若你信不过,那礼物我还收着未动,随时奉还。”
戚夫人听了,却也拿不出其他办法,只好继续等待。
汉军在荥阳建立了坚固的基地,立刘盈为太子,又筑起甬道将敖仓和荥阳接连,派军坚守。汉王拜灌婴为中大夫令,灌婴领骑兵军团,常与楚骑军在荥阳东方的原野上展开大战。萧何则安排有序,利用黄河的漕运,完全掌握了敖仓一带的粮食,至此,楚汉之间已进入相持阶段,准备打一场长期的战争。
这一天,忠诚质朴的周勃、灌婴听到将领间的传言后,大为不满,前来刘邦这里谏议。
周勃说:“大王!陈平的外表虽美如冠玉,但我们看来,他的内在似乎很可疑。臣听到一些传言,不能不为大王忧虑。”
刘邦问:“你听到些什么?”
周勃说:“听说,他在家时曾与她嫂子私通,第一次出仕魏国时,所作所为也为人所不齿,逃亡投奔楚国,仍然不能胜任职务,最后,才不得不投靠到我们汉营来。”
刘邦道:“他还是做了一些事的,比如去说服魏王。”
灌婴说:“依臣所见,即便当时他不去,魏王也会投靠陛下。”
周勃说:“大王重用他,先与都尉之职,又授以护军的重任。但此人,却不懂得报恩,反而依势收受部将的献金,钱送得多,好处多,钱送得少,便刻意刁难。像陈平这种人,只是反复不定、破坏我根基的乱臣,愿大王明察。”
刘邦略一思忖道:“你们去吧,这件事,寡人会过问的。”
刘邦把魏无知召到了殿里问话,问他当初为什么推荐陈平这种人:“据说,这个人在家乡之时,就有盗嫂恶行。现下他又索受贿赂,在军中惹出非议。有人要求寡人严加处治啊。怎么办?你要让寡人为难吗?”
魏无知微微一笑道:“臣下推荐陈平,是因为他有特殊的才能,而不是因为他有高尚的品德。以目前的乱世来看,就算有尾生和孝己那样的信义与德行,对陛下您又有什么帮助呢?陛下恐怕也没机会用得上他们。此时楚汉间,正摆开你死我活的战阵,微臣推介一位奇谋之士给陛下,实在是希望他的谋略对陛下有所帮助。至于盗嫂、受金这种小节,臣下的确并不知道,也不关心。就请陛下按自己的意志,处治他吧。”
刘邦听了,心里明白,便道:“好,寡人自会处治。”
荥阳汉王殿上,群臣朝会,刘邦便当众点了陈平的名。
刘邦说:“寡人可曾亏欠先生?先生起先在魏国,并不如意,到楚国也不胜任,到寡人这里之后,没有什么建树,却有不检点的行为。先生这样做,是否恰当呢?”
想不到陈平听到这些无能和贪污的指控,却一点也不惊慌,十分冷静,拱手一揖,道:“臣不知何人对陛下说过些什么,不过即便臣想认罪,也得有个罪名。”
刘邦说:“收受部下献金,虚与委蛇,空言许诺,可有此事?”
陈平道:“收受献金,有。许诺,也有。但绝非虚与委蛇,更非空言大话。”
刘邦问:“那么,你还打算在寡人面前,替那些人求官加爵吗?”
陈平说:“不错。”
众人哗然,刘邦也笑了:“你倒好胆!”
陈平说:“大王!臣侍奉魏王之时,本是尽心尽力,无奈魏王咎不懂得谋略,是以不得不投奔项王。其后,我虽也曾建立过功绩,但项王却不能信任有功之人,反而让我险些遇害。项羽任人唯亲,他周围的亲信大臣,不是项家氏族长老,便是他自己的亲信兄弟,所以,即使有奇谋智士,也很难获得重用。臣听说,汉王善用人才,所以才冒险投奔大王。那时,臣几乎是两手空空、赤身而来。因为没有钱财,连活下去都成问题。军中微薄的俸禄,不足以供臣使用,所以,这才接受诸将的献金。臣以为,帮助陛下寻找有才能的人,并向陛下举荐他们,是臣的职责。臣绝不会因为收受那些钱,而蒙蔽大王!臣也不会因为收受那些钱,就把是非颠倒,让黑白相易!至于说到建树,微臣的确带有争天下的规划而来,希望对大王有所帮助。如果计策全不能用,那么,不劳各位弹劾,诸将的献金全在臣宅中,就请封查并输入官库,微臣也请大王准许臣辞官,臣即刻离开汉营,绝无怨辞。”
刘邦审视着陈平问:“你的长策在哪里?”
陈平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卷锦帛说:“臣夜夜修纂不辍,近日刚刚完成!”
陈平将长策呈上。刘邦审视了陈平的长策,交给夏侯婴,说:“好,今日当着众位爱卿的面,把话说清楚了也好。你缺钱,向寡人要。寡人既往不咎,不过往后,别再收了。若是你也收他也收,大家相互效仿攀比,还不乱了套!那时,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事,恐怕就该多了。寡人也迟早将被你们蒙蔽!今日,寡人便升陈平为护军中尉,你来执法,以监督所有的军团将领,要整肃军纪!绝不许有欺上瞒下的事再发生!”
陈平道:“臣领旨谢恩!”
刘邦对众人说:“尔等先退下吧,陈平留下。”
众人退出殿去。刘邦凑到陈平面前,低声说:“戚夫人送你的,你就拿着吧。”
陈平大惊道:“这……臣该死。”
刘邦说:“哎,话不是这么说。你收了人家的钱,却不给人家办事。够滑头的,我喜欢。”
陈平说:“平惶恐之至。”
刘邦道:“收下臣的钱,是公事,寡人不能不管。收戚姬的钱,是寡人的家事。自你向寡人推举刘盈的一刻,便已无罪了。”
陈平惶恐地说:“还请陛下恕臣不能原物奉还了。”
刘邦问:“为何?”
陈平说:“臣已然花得差不多了。”
刘邦瞪起眼来,不过半晌之后却又哈哈大笑起来,说:“花了便花了吧。就当是寡人赐你的。起来起来,别趴那儿了。”
陈平起身,一脸的感激,忙不迭地谢恩。
刘邦说:“先别忙着谢恩。这次算你欠我的,以后用你的脑袋来还。”
陈平惊道:“啊?脑袋?”
刘邦笑道:“脑子里的计策。你这小子坏虽坏了点,没准儿日后能派上大用场呢。”
刘邦看着陈平,诡异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