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宫外,郦食其高声叫喊着被卫士们推出宫殿,手里还死死地攥住一个酒樽,还在不屈不挠地喊:“喂!大王!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就算你要和汉王开战,也不要杀我呀!”
魏豹说:“老头儿,我听说你是最不怕死的。为什么求起饶来了?”
郦食其道:“先让人把我放开。”
魏豹却下令:“扔下去。”
于是郦食其被扔下台阶,咕咚咕咚一直滚到最下面。郦食其掸了掸身上的灰,慢慢地站起来,仍自攥着那个酒樽。
魏豹说:“告诉汉王,魏豹不愿意给他卖命。要打,就来吧。把我的酒樽还我!”郦食其突然哈哈大笑。
魏豹鄙夷地说:“你们这些说客,便只会一笑二哭三耍赖。我告诉你!这些都是我最拿手的,就不要在我面前丢人现眼了。滚吧。”
郦食其说:“老夫我活到这一把年纪,从没见过有人站在自己坟头上,还能如此沾沾自喜的。这酒樽还给你,趁着脑袋还没落地,抓紧喝个够吧。”说完,他双手将酒樽放在台阶下,扭头笑嘻嘻地扬长而去。
临津渡,韩信带领诸将查看地形。河对岸,魏王已经列开了阵形,连营灯火通明,魏兵巡逻队列的火把穿梭不停,显然戒备森严。带兵的是外号“屁股将军”的柏直!当年大军攻秦之际,他见到秦军就逃,一无胆量,二无谋略,三无勇力,亦称三无之将。
韩信听了这个介绍却是不以为然,因为这个“屁股将军”前面还有一个敌人,就是眼前的大河!
灌婴说:“大将军,仅仅找到七艘民船,附近的船夫渔户全都被魏王捉到对岸去了。”
曹参说:“无船渡河,长期困于西岸,咱们就完全处于被动了。”
韩信不语,蹲身查看。他捏起一把黑泥土,里面有泥瓮的碎片,然后就若有所思地观察起对岸来。众将盯着他,不明就里。
韩信说:“魏王此刻,气骄意惰,正是急于向霸王表功之时。以为凭借天险,我便无可奈何。他将主力军部署于蒲坂,柏直在对岸摆开大批人马,就是这个阵势。他以为可以讨到便宜,但是他错了,这是他最薄弱的时刻。”
曹参问:“大将军!该怎么办呢?”
韩信说:“传令,把那七艘船,在临晋河岸摆下,让兵卒、工匠日夜修船,不可停顿!摆出要强渡的态势来!灌婴,你派人到附近村中去,大量收购木罂来。”
灌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灌婴问:“什么?要那东西做什么?”
韩信说:“不必多问!有多少,就收买多少!”
是夜,韩信亲自坐镇临晋津,他静坐在他的旗号下,监督指挥着修葺船舰,以为疑兵。
兵卒、工匠来来往往,做修船的假象。
夜色里,芦苇荡中,灌婴和曹参则早已将木罂绑成木桴,并在上面铺好了木板。兵士们右袒,蹲踞木桴之上,用矛戈作为船桨,悄悄地渡河。河中木桴何止千艘,在静谧的月光下,悄然竞渡,未发出一点声音。
曹参领兵,头一个跃上河堤!如潮水般的汉军竞相拥上河堤……顿时,杀声震天!战鼓动地!魏营中一片大乱,传来阵阵鬼哭狼嚎般的叫声!
……
魏王逃回宫里,却见一段白绫向房檐抛去,薄姬已经拽住打了个结的另一端。魏豹也只好拿出剑来,手发着抖放到了脖子上。但是两个人就究竟应该谁先死的问题发生了争执,薄姬生气地说:“我若身为男子,就算兵败国亡,这一刻也不会觉得羞耻。你没有被俘,没有受辱,只是像一个王那样死去。这样的结局,还不满足吗?”
掌声从远处而至,渐近。刘邦带着张良和众将进来了。
刘邦道:“说得好!堂堂正正。魏豹,请吧。我们会给你做个见证。”
魏豹横剑夹在自己脖子上,慷慨激昂地说:“魏豹是王,曾经是王,现在是,死后一样是王。我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的。项羽?哈!他就是个匹夫罢了。这个时代太奇怪,匹夫都能成为霸王。我竟然得向他臣服。我悔啊,恨啊!”
刘邦问:“现在后悔不和我结盟了?”
魏豹说:“不!你算什么呢?不过是泗水一个小小的亭长,是个无赖嘛。等等!你别说话,别急着反驳。我知道你刘邦一直都是以无赖为荣的。可我不一样,天生就该是王者。是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把规矩都弄乱了。该死的是你们,不是我。”
刘邦道:“说得好。快。我们会厚葬你的。”
魏豹说:“现在,你们想羞辱我,做梦!魏豹一生没有什么功勋,也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让人们记住。但是这一刻,我不会再蒙羞了。”
薄姬道:“我识得你以来,终于听到你说了句男儿该说的话。”
魏豹作势要抹脖子,突然,剑一松掉在地上,他咕咚一下跪下仰头问:“你不会杀我的,是不是?”
刘邦俯瞰着他说:“寡人不喜欢杀人。”
魏豹欢天喜地地抱住刘邦的腿说:“魏豹愿追随汉王,一起讨伐那该死的项羽!”
薄姬大骂道:“我薄姬羞于曾和你这样的懦夫共衾。”
魏豹笑嘻嘻地说:“活着的滋味多好啊!你不懂。”
薄姬突然上前一步,魏豹下意识地捂住了脸。薄姬抬起手并没有打魏豹,却一下子拔出了刘邦腰间悬着的剑,往自己脖子上抹去。刘邦抢下剑来,一下子抱住薄姬说:“别呀!何必寻死?刘邦的剑,不斩女人。”
薄姬道:“受此大辱,偷生何宜?”
刘邦说:“我以汉王之尊,求夫人活下来。夫人肯答应吗?”说着,刘邦退开一步,向薄姬行了个大礼。
薄姬惊道:“您这是……”
刘邦说:“刘邦请夫人珍惜性命,夫人虽为女子,勇气见识皆不让须眉。您这样的人若是死了,刘邦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迷惘的。”
刘邦和薄姬对视,半晌,薄姬微微欠身,还礼。魏豹见状,一下子弹起身来道:“汉王心地仁慈,看来也不准备惩罚我了吧?那,我们就来谈一谈条件如何?”
刘邦笑道:“你说说吧,想要什么?”
魏豹说:“不多,不多。我还是魏地的王,节制这里的兵马。汉王你要跨过魏地向东而行,我绝不阻拦。”
刘邦故意问:“这样的话,我是不是不划算呢?”
魏豹为难地说:“好像是有那么一些。我也不是个小气的人。这样吧,驻于魏地的时日,粮草我出!”
刘邦笑嘻嘻地说:“听上去很公允。你本来可以像一个王那样死去,并不辱没先人尊严。寡人命令韩信在阵中不要杀你,故意放你逃回王都,就是想给你这样的机会。你本来可以得到厚葬和世人的尊敬。可你不愿意死,却想活!”他厉声道:“那就没有任何条件可谈了!”
魏豹一惊,说:“不会吧!”
刘邦下令道:“来人,带下去关起来!”
魏豹立刻趴在地上痛哭流涕起来。
荥阳北,韩信军帐中,刘邦正与韩信说话。
刘邦道:“南北讨伐合围项羽一策,第一步已经成功了。如今随何去说服英布尚无回音。寡人以为大将军可以继续建功。”
韩信一笑,手指地图说:“大王请看。”地图上已经标注了从魏地向赵国进攻的线路。
刘邦高兴地说:“你这个臭小子,我就知道,你坐不住!要寡人给你些什么呢?萧何丞相已亲自押着粮草从关中赶来。明日我便让他给你送粮来。”
韩信道:“丞相真是不辞辛劳。韩信谢大王慷慨相助。”
刘邦说:“你在外卖命,若是我连粮秣这种小事都不能保障,还算什么大王呀?”
韩信却说:“这是不够的!”
刘邦吃了一惊,忙问:“此话怎讲?”
韩信说:“现下,局势于我有利,机会稍纵即逝。陈馀正积极联络田横,打算坐拥赵歇、田横的两股势力,一方面同项羽抗衡,一方面与陛下您为敌。因此,我们要抢在他前头动手。臣计划,以魏国首都安邑作攻击发起点,向北攻略赵国和燕国,并相机东击齐国,向南切断楚军攻打荥阳时的粮道补给,打击这两股势力,配合大王部署,以彻底奠定陛下同项羽抗衡的局面。”
刘邦兴奋地说:“好哇!我同意。”
韩信说:“臣需要兵。三万。”
刘邦看了韩信一眼,不答。
荥阳守军,加上韩信驻在北面的两万人,共计三万多。也就是说若不能攻下赵国……刘邦几乎就只剩下了一个光杆了。正犯愁的时候,张良引着萧何走了过来。
刘邦迎过去,不顾君臣之礼,拥抱萧何道:“你可算来了!可算来啦!关中如何?”
萧何说:“臣无能。关中饥荒,饿死许多百姓。不过总算是挺过去了,现在一切都在恢复之中。太子殿下,鲁元公主,如意世子都安好。”
刘邦道:“不说他们。想必这次粮草不多吧?”
萧何说:“如计划之数,一石不少。”
刘邦很高兴,不过很快就又重新陷入到刚才的问题里去了。
张良马上说:“臣已把韩信的请求告诉丞相了。”
萧何道:“臣这一招,可以说与大王,不过多少会影响大王您和韩信之间的感情呀!”
刘邦说:“但说无妨。我只想知道,真的要给他兵吗?”
萧何道:“且听臣慢慢道来,这一招棋分两步……”
韩信营中,韩信百无聊赖地和蒯彻说着话。
韩信道:“说很快就给我派来,这都日上三竿了,别说兵马了,连根马毛都没看到。”
蒯彻嘿嘿一笑,不以为意地将酒放回炉上说:“听说了吗?汉王要和常山王张耳结为姻亲。”
韩信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蒯彻问:“难道将军不担心吗?”
韩信说:“我只担心我那些……”
蒯彻道:“兵!是的,是!你会有的,汉王一个都不会短你的。三万,一定会派给你。”
韩信问:“真的?你怎么知道?”
蒯彻说:“大将军从暗度陈仓、平定关中之后,挽回了彭城败局,现下又平定魏地。汉的阵营之中,还有谁的功劳能和你相比?”
韩信摇头。
蒯彻坚定地说:“汉王会给你兵,而且会把张耳派来和你一起作战。”
荥阳外的高坡上,韩信向刘邦一揖,再向张耳一揖。
刘邦道:“大将军!常山王殿下,原本魏人,在赵魏两地深孚人望!寡人想请他同你一起,统率兵马,向北方经略,去攻打赵国。你看如何啊?”
张耳说:“大将军,张耳既到了你帐下,便不再是王,而是你的兵。从今往后,还要请大将军多多关照。”这么说着,张耳反过来向韩信行礼,把自己当做了他帐下的将军。
韩信一怔道:“这,这不合规矩,我受不起啊。”
张耳说:“受得起的。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目光应在远方沙场,就不要纠缠这些礼节了!”
韩信道:“如此,韩信便受了。”
两个人重新对行上下级之礼。
刘邦说:“大将军,寡人把人给你送来了,兵也给你送来了。赵地的攻伐,就看你的了。”
君臣走上高坡。看到远处烟尘蔽日,数支队伍组成了方阵。
刘邦指着说:“那便是丞相从关中送来的壮丁,个个勇武有力,充做你的士卒部下,足足三万人马!”
韩信一听,傻了眼。
众人散去后,韩信颇为沮丧,对蒯彻道:“三万新丁,就换取我两万出生入死的勇士!这种精打细算钻我话语空子的鬼点子,肯定是萧何那个死抠门想出来的。”
蒯彻说:“你和他还真是有些像,一个抠的是兵马,一个抠的是粮草。敢问是治粟都尉的时候熏陶的吗?”
韩信笑道:“你那张嘴,太损。我有时候真想用束脚布给你堵上!”
蒯彻说:“生就如此,堵上了,我拿下来,还是要说的。”
韩信道:“这后面的仗,让我怎么打?”
蒯彻说:“真心接受和不得已接受,毕竟不同。将军何必意气用事?”
韩信道:“真心接受?想我平生,只不过想无拘无束,凭自己胆识,成就一番伟业。若被人束缚住手脚,不能尽情施展,那么,跟在霸王麾下又有什么两样?有功还是有过,又有什么两样?”
蒯彻说:“当然两样!我听说,天生万物,而随着时日的推移,万物也在变化之中。变化,就是事情的规律。凡人往往只见其表,只有足智多谋的人,才会看见事物内在的联系。既然大王派常山王牵制大将军,说明大王既看重将军,又忌惮将军。但只要大将军善于自处,我看那常山王也是个忠厚之人,不会不通晓情理。只要大将军坦诚相待,至少可保相安无事。之后将如何,就要走一步看一步了。”
韩信说:“你能不那么绕吗?”
蒯彻道:“我这些可不是废话,已经尽可能简练明白了。”
韩信摆手道:“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蒯彻说:“但愿大将军您真的明白。”
韩信默不作声了。
再说随何到了九江城外,那英布只随便派了个小兵来接。随何拒绝入城,声称必须得有和他官阶相当的人来接才行。于是就那么执拗地一直站在城门外,一等就是半天。
英布听报很是愤怒,他的谋臣杨太宰却力劝他不要冲动。先接进来,听一听,看一看。于是杨太宰亲自出城把随何迎了进来。
随何问:“敢问何时可见九江王?”
杨太宰说:“大王近几天身体欠佳……”
随何抢着说:“那就等大王身体康复,我再去见他吧。汉王临行前吩咐过。”
杨太宰奇怪,笑道:“汉使说笑了。汉王远在千里之外,如何知我王有恙。”
随何说:“汉王却是不知。”
杨太宰陪着一笑。
随何又说:“九江王的病是天下皆知的。”
杨太宰问:“有这等事?”
随何说:“男子惧内之症,古已有之。九江王乃是惧籍。”
杨太宰脸色一变道:“随何先生是戏言吗?”
随何说:“英布见项羽,如同耗子见了猫。连关中的小儿都在传诵这样的歌谣。不过英布大王本人是不知道的,还请你千万不要告诉他。”
杨太宰作揖道:“在下懂得。还请先生先到屋内休息。”
不过随何的这一着却并不奏效,那英布听了只是一笑,依旧不见。随何和半月前来的楚使一样,只是被好好招待着吃喝,再无下文了。
这一夜,驿馆燃起了熊熊大火,大批卫士正提着水桶奔走灭火。
杨太宰骑马奔来,急问:“汉使呢?”
卫士说:“都在这里。”只见汉使们衣冠整齐,立于门外,却不见随何。
杨太宰问:“随何大人呢?”
卫士说:“尚在火场之中,已派人去救了。”
但见几个卫士像抬轿子一样把随何抬了出来。随何端坐在“人轿”之上,闭着眼,脸上熏黑了,衣衫却完好无损。
杨太宰说:“在下照顾不周,以致驿馆起火,还请汉使见谅。可曾受伤?”
随何道:“多谢大人关心,没有。”
杨太宰骂自己的侍从:“你们怎生照料的?还不快去给汉使安排新的住处!”
随何说:“是我自己烧的。”
杨太宰惊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