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后,刘邦留张良说话。
刘邦说:“他带兵征战,横扫北方的这份艰辛,我何尝不知。我在修武夺了他的兵,而这家伙竟然又拉起了几万人的部队,还凭着这支部队平定齐国、击败龙且。这都是无可厚非的大功劳。这样的功劳,封个齐王,并不过分。可他让众将联名保举,这是我不能原谅的举动!曹参、灌婴是什么人?张耳父子是什么人?他们是向着谁呢?他们在为谁说话?”
张良说:“这些人显然是怕您误会了韩信的用心。”
刘邦微微一笑道:“误会。若韩信真的没有野心,他何必怕我误会?若这些联名举荐的人,都以为韩信没有野心,他们又为何怕我误会?”
张良一时语塞。刘邦悠悠地说:“你此行齐地,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张良道:“臣明白了。”
刘邦已经意识到,不只是他在争取韩信了。
果然,项羽也派了武涉来当说客,游说韩信。
武涉说:“普天下的百姓因为苦于秦国的苛政,揭竿而起举兵共同反秦。如今秦国已被灭亡。于是依据功劳大小割地分封,让诸侯们回到各自的封地,罢兵休战。但是,汉王刘邦原本是分封巴蜀和汉中,却占领了关中,并且引兵出关,把其他诸侯分封的地方侵占了不说,还领兵攻击楚王,看来他是不吞并天下诸侯绝不会罢休,他是如此的贪婪而不知足啊!”
韩信道:“有话就请直说吧!”
武涉说:“恕我直言!不知有多少次了,汉王都成为项王的瓮中之鳖,在项王的掌握之中,要消灭他易如反掌,但是每次项王都未曾把事做绝,让他死里逃生,给了他一条活路。然而,他不但不知报答,每次只要逃脱便翻脸无情,立刻背约,又带兵来攻打项王,这种不讲信义到如此程度的人,还值得信赖吗?”
韩信问:“那么,先生以为我应该怎么做呢?”
武涉说:“不错,将军受到汉王的重用,并且拼命地为他攻城略地,但是你想过自己的结局吗?恐怕最终还是逃不脱汉王之手吧!”
韩信问:“先生以为我要怎么样才能幸免呢?”
武涉说:“恕我说一句真话,将军之所以能保留性命至今天,有一个重要原因……这就是因为有项王在,汉王还不敢杀你!”
韩信说:“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武涉道:“将军站在刘项中间,只要你向右投向汉王,则汉王必胜项王,你向左投向项王,则项王必胜汉王。”
韩信说:“如果我哪一边都不投呢?”
武涉道:“那么,如果今天项王被汉王消灭,或者汉王被项王消灭,那么明天就必然会轮到你!”
韩信说:“既然如此,先生认为我投向谁好呢?”
武涉道:“将军与项王过去还有过交往,算是故人了。何不弃汉王与项王和好呢?这样就左右都奈何你不得,岂不就可以与楚汉三分天下了吗?如果将军放弃了这样一个良机,而自以为归汉而去攻打楚国,一个明智的人会作出这样的选择吗?”
韩信十分沉静,一点也不激动,他说:“我过去曾在项王下边做过一个小臣,当时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我对他说的话他根本不听,为他出的主意他也不采用,所以我毅然离开项王投奔了汉王。我归汉以后又怎么样呢?汉王筑坛拜将,授我以上将军印,让我统帅数万大军。他脱下他的衣裳给我穿,将他吃的饭食让我吃,对我言听计从,因此才有了我韩信的今天。对于如此深深信赖我的人,背叛他就太不仁不义了。因此哪怕丢脑袋我也是绝不会改变的,请先生代我向项王致以深深的谢意!”
武涉走了以后,蒯彻道:“将军自是忠心耿耿帮助汉王,想为他建立起万世基业,但我以为你打错了主意。将军最清楚陈馀和张耳,他们原是最好的朋友,结为生死之交。他俩同在赵国,张耳做右丞相,陈馀做大将军。后来秦兵围赵,二人之间产生猜疑而终于决裂。后来陈馀攻张耳,张耳投奔汉王,终于借将军之兵灭杀陈馀,叫他身首异处,为天下笑。二人由朋友变为敌人,互相残杀,是因为灾难生于多欲,人心难测。如果将军认为汉王不会加害于你,这是一种误解。就像大夫文种和范蠡,他们在越亡国之时,帮助勾践成为霸主,当立功成名之后结局如何呢?野兽灭尽就要烹杀猎狗了。我听说,一个人的勇猛和胆略超过了他的君王,性命就危险了;他的功劳超过了天下的人,就难以得到奖赏。如今将军的征战所向披靡,将军的谋略世上少有,拥有威胁君主的力量,赢得功盖天下的奇勋。你若归楚,楚人不会相信你;归汉,汉王害怕你。那么何处是你的归宿呢?我真是暗自为将军捏一把汗啊!”
韩信说:“先生请不要再讲了,让我再好好想一想吧!”
蒯彻道:“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你还是尽快听从我的劝告吧。一个人只有听从别人的劝告,才能预先看到事变的征兆;善于谋划,才能抓住良好的时机。如果不采纳别人的意见,谋划有误而又能长久不发生灾祸的人,真是太少了!能够采纳别人意见的人,考虑问题就能不为流言所扰乱。一个人只安心做微贱的事情,必然会失掉进取心;安心微小官职的人,必然会失去高位。坚决果断是明智之举,犹疑不决往往会坏事的。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放不开,肯定会贻误事关天下的大计。心里明白应该这么干,而又不敢付诸行动,这是很多事情干不成的原因。有这样一种说法,迟疑的猛虎,还不如一只小小的蜜蜂;裹足不前的千里马,还不如慢步的驽马;像孟贲这样的大力士犹豫不决,还不如办事认真的庸夫;尧舜虽然有超人之智,如果缄口不语,还不如打手势的哑巴聋子。这些话都说明贵在行动。建功立业,难于成功,容易失败。机会缘分,难于得到,更容易失去。错过了这个机会就不会再来,还是请将军仔细思考一下吧!”
韩信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武涉走后,这几日来都睡不好觉,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始终下不了这样的决心。我既觉得自己毕竟靠了汉王才有今天,还是不忍心背汉;我还觉得自己为汉立下了这么大的战功,汉王总不至于加害于我吧!先生不要再劝我了。”
蒯彻说:“一个统帅可以在强敌鏖兵中所向披靡,却难于在纵横捭阖中得心应手。看来,真的是这样啊。”
这一天,张良和韩信的特使,在卢绾的护送下,正往韩信的驻地城阳匆匆赶去。队伍进入一个山谷之中,突然发现前后的山上旌旗晃动,喊声四起,他们已经陷入了重围之中。卢绾虽然领着一支千把人的精兵,但若陷入万军重围,还是难以应敌的。
张良等人进入山岩的一处凹陷的地方,躲避山上飞射的矢石。
突然,山上敌军向山谷中被围困的队伍喊话道:“山下的人听着,你们已被我们包围了!我们是齐王韩信的队伍,赶快出来投降,不然就没有活命了!”
卢绾喊道:“误会了!我们是汉王派来的,要到城阳去见韩大将军,赶快让路!”
山上回答说:“齐王有令,不论是汉军还是楚军,都必须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卢绾一听顿时气上心头,他骂道:“狗娘养的,难道韩信反了不成?”
卢绾转身突然抓住那位使节的领口,厉声问道:“分明是韩信已自立为王,派你来把成信侯诓骗至此,你实话招来!”
那位使者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令人迷惑不解的事,满脸惊恐地解释说:“我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我来见汉王之前,韩信绝没有称王,所以才派我去见汉王,请封他为假齐王的!”
正在这时,一位被派出去侦察的人回来报告:“山上的队伍人数不多,十分散漫,完全是楚兵装束,而且指挥这支队伍的竟是一位文官。”
张良把卢绾叫到一旁,附耳吩咐了几句。卢绾留下十多名贴身护卫,仍然在这里保护张良和使者。然后把队伍分成两支,一支由他亲自率领潜入密林,沿小道隐蔽绕到山上敌后;另一支等他们出发一会儿后,就大声向山上喊话:“山上的,我们将军答应投降。”
少顷,山上传话下来:“你们把刀剑扔得远远地堆在一处,原地待命。”
山下的汉军很快照办了,徒手坐下,等待他们。于是,山上的队伍欢呼着纷纷跑下山,来抢夺马匹和食品。他们正跑到半山腰,卢绾率领的队伍已从后面登上了山顶,并且呐喊着从山上压下来,山下徒手坐地待命的汉军,也一跃而起,跑过去重新捡起刀剑、跨上战马,迎战从山上奔下的敌军。
在汉军上下夹击中,敌人立即溃散,不战而逃,只顾四处逃命。没有一刻工夫,有的逃窜,有的被杀,有的束手就擒,有的跪地求降。等到卢绾把一位文官装束的“指挥官”押到张良面前时,他不禁大吃了一惊:“先生不是盱眙名士武涉君么?”
武涉一见是张良,立刻也觉着很无颜面:“张良?当年浪迹江湖时,我们在仓海君的山庄见过一面的。你别来无恙?想不到几十年后我武涉成了先生的阶下囚了!”
张良替武涉解缚,然后问道:“据我所知,先生在霸王麾下,为何又打着韩信的旗号来攻我,莫非先生又归附韩将军了?”
武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息道:“一言难尽。你我各为其主,要杀就杀吧。”<strike>htt<a href="p://rike>" target="_blank">p://rike></a>
张良说:“我没猜错的话,兄是去游说韩信的,怎么样?失败了?”
武涉道:“说来惭愧,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我不瞒你。我本来以为蛮有把握说动韩信背汉归楚,但是韩信却不为所动。我也深深知道,今日汉王的大将军,是难以再回到当年只是个卫士的霸王跟前,对人的最大吸引力是相知和重用。在郁郁回归的道上,遇到了被韩信击溃后流亡的一小股散兵游勇,我路过这里,遭到这些散兵游勇的打劫。我见这些都是楚兵,便晓之以利害,答应愿意带他们回到霸王那里,保全他们的性命。这些散兵游勇正无所依靠,哪里经得住我三寸不烂之舌的诱惑,便都愿意听从我的调遣。正在这时,他们得到消息,说有一小队汉军正向北边走来,要到城阳韩信那里去。我便决定截击这支汉军,选择了这个山谷伏击,一则可以夺得一些粮饷财物,二则可以将俘获的汉军将士,押到彭城霸王那里邀功请赏,以弥补我游说韩信失败的过失。我们的确自不量力,不明白自己只能干一点打劫的事,尽管占有有利地形,但却是一触即溃。我更是做梦也未曾想到,这支队伍中还有赫赫有名的张良,不然我早退避三舍了,怎么会反成了瓮中之鳖呢?”
张良说:“你谎称自己是齐王韩信的队伍,让汉军回去给汉王捎个信,加深汉王对韩信的忌恨,对不对?这是一石二鸟的妙计吗?谁知这块石头没有打着别人,反弹回来击中了自己。武涉兄,你太聪明了,可是运气糟了点。我有公务在身,无暇叙谈。卢绾,你派两个人送先生到汉王处,待我回来后再登门拜见。”
韩信接到消息,张良一行已快到城阳。韩信命大开城门,三军整齐列队迎候,他也率领众臣出城迎接张良。
一切仪式结束后,韩信单独与张良叙谈。说了说最近发生的事情和各自的想法以后,韩信说:“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张良道:“齐王请绝对放心,你我之间的任何谈话,都绝不会于你有害。”
韩信说:“我听说,郦食其之死,汉王想怪罪于我?”
张良道:“有人这样认为,说郦食其单凭三寸不烂之舌已说降田广,何必兴师动众伐齐,反让郦食其被烹?”
韩信问:“先生相不相信这种说法?”
张良说:“我以为,田广的态度并不取决于郦食其的游说,而取决于楚汉之间的强弱消长。否则,早晨答应了,晚上就可以反悔。解决田广,最终决定齐国属谁,还是得靠武力。郦食其之死诚然可惜,但生于乱世,你我何时毙命尚且难于料定,又能保证谁无意外呢?”
韩信道:“与先生一席话,真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感。来,干了此杯!”
彭越夺走了项羽的三万石粮草,项羽大怒,立刻就要出兵,虞子期劝道:“大王不可。彭越与田横勾结在一起,就等于有了齐地百姓的支持。就算咱们把彭越赶出了梁地,他还能逃到齐国去。再追,就意味着与控制着齐地的韩信开战。”
项羽说:“打就打!彭越、田横、韩信,三只臭老鼠,我一并碾死!”说着他抄起桌上的酒樽,咕咚咕咚一气儿喝完。半晌,他终于冷静下来,说:“分兵北伐,终不是个好主意。可武涉去了就没信了,估计两个结果,一、韩信把他杀了;二、他没脸回来。”
虞子期说:“彭越肆无忌惮纵横十余座城池劫粮,只有一个可能,韩信不帮你。”
陈平报告说彭越带着田横抢了项羽三万石粮食。
刘邦说:“这小子干得漂亮!让他接着抢。”
陈平并不吱声。刘邦疑惑地看看他,他依旧沉默。
已经为刘邦折服的薄姬突然说:“小的时候家里闹耗子,整夜整夜让人睡不着觉。老父亲从村里弄来只野猫,喂了它半条鱼。这野猫替我家抓了三天耗子。后来没有鱼喂它了,耗子便突然又多了起来。”
刘邦嘿嘿地一笑,指着陈平说:“你也是这个意思?”
陈平点头。
刘邦马上说:“让人告诉彭越,西起外黄,东至虞县,他想怎么抢就怎么抢,粮食钱财女人,都归他。寡人准了!”
陈平道:“明白了。”说完转身退下。
刘邦笑眯眯地盯着薄姬说:“你在寡人身边,抵得上半个张子房呀。”
薄姬微笑道:“臣妾说的是拿耗子的事,和张良先生何干?大王说笑了。”
项羽与刘邦隔着鸿沟对峙,不论他怎么骂战,汉军都无动于衷;而他的后方粮源断绝,再也无法耗下去了。于是,他着人去彭城将刘邦的家小全部押到了广武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