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来说说另一桩关于崔杼的家事。
无咎这个年轻人,原本不是崔家的。他的父亲棠公,是齐国棠邑的大夫;母亲东郭姜,是东郭偃的姐姐,因为嫁给了棠公,所以又被称为棠姜。棠公死后,崔杼娶了棠姜,无咎便跟着母亲来到了崔家,认崔杼做了继父,并且跟舅舅东郭偃一道成为了崔杼的家臣。
崔杼的原配夫人死得早,给他留下了崔成和崔强两个儿子。棠姜嫁给崔杼后,又给他生了崔明。按照嫡长子继承制的原则,本来应该由崔成来担任家族的继承人。但是崔成自幼体弱多病,加上棠姜深得崔杼宠爱,崔杼便废除了崔成的继承人地位,改立崔明为继承人。
崔成对这一安排倒也没什么太大意见,毕竟身体状况摆在那里了,没有必要硬撑着。但是他向崔杼提出一个要求——将崔地封给他,作为养老的地方。
崔地是崔氏家族的发祥地。崔成的要求显然有点过分,但崔杼还是打算答应他,当作是对剥夺了他的继承权的补偿。但是,当具体经办家族事务的无咎和东郭偃得到这个消息,他们异口同声地表示反对:“这怎么行?”
“崔地有崔氏家族的宗庙,只能够归宗主所有。”无咎理直气壮地对崔杼说。所谓宗主,当然是指崔家未来的主人崔明。从血缘关系上讲,无咎与崔成、崔强没有任何瓜葛,和崔明却是同母异父,当然要向着崔明,保护他的权益。
崔杼觉得无咎说得也有道理,便将这事给搁了下来。
崔成和崔强兄弟火冒三丈,他们觉得父亲的做法很不可理喻。无咎是什么东西啊,他连崔家的血脉都沾不上边,不过是一个寡妇带过来的拖油瓶罢了,崔家给他一碗饭吃,让他人模人样地当个家臣,已经是很大的照顾,他凭什么对崔家的内政指手画脚呢?
还有那个东郭偃,本来只是个车夫,因为把姐姐嫁给了崔杼,便堂而皇之地洗脚上田,当上了崔家的内务总管,他能够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就不错了,居然也敢在崔杼面前胡说八道,挑拨他们的父子关系!
兄弟俩越想越觉得委屈,跑去找庆封诉苦,将家里的不平之事一股脑向庆封倒了一遍,说:“他老人家(指崔杼)的为人,您是知道的,只听得进无咎与东郭偃的话,别人都说不上话。这样下去,我们担心那些人会害了他老人家。”
自从齐庄公死后,齐国就是崔、庆两家的天下,而庆封的这场富贵,又是拜崔杼所赐。因此这些年来,庆封对崔杼言听计从,视为父兄。按理说,崔杼家的事,庆封也应该关心一下。但是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齐国第一权臣的家务事?听到崔氏兄弟这么说,庆封也不便于当场表态,只好安慰他们:“你们先回去,我考虑一下。”
崔氏兄弟走后,庆封将自己的家臣卢蒲弊找来,把崔家发生的事给卢蒲弊说了,然后询问他的意见。
“您说的那个人,不是弑君之贼么?”卢蒲弊大大咧咧地说。庆封吓了一跳,连忙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隔墙有耳,要卢蒲弊不要乱说话。
“我说的是事实啊!”卢蒲弊不理会庆封的紧张,接着说,“他犯有弑君之罪,就是国君的仇人,现在家里又闹矛盾,那是上天将要抛弃他了,您有什么好操心的呢?再说了,崔氏被削弱,那是庆氏将要崛起的征兆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庆封怦然心动:是啊,如果崔杼家里发生内斗,崔氏的势力必定遭到削弱,到那时,庆氏趁势而起,何愁齐国不是庆氏的天下?
就让崔家去乱吧,我瞎操什么心呢?
过了几天,崔成和崔强又来找庆封。这一次,庆封干脆火上浇油,说:“只要是有利于他老人家的事,我都会去办。区区无咎和东郭偃又算得了什么,你们尽管放手去干,若有危难,我自会出面帮助你们。”
说完这席话,他拍了拍兄弟俩的肩膀,用一种近乎诚挚的眼神看了他们一会儿,又说:“我深受崔家的大恩,如果能够报答一二,此生也就无憾啦!”
收到庆封开出的空头支票后,崔成和崔强的心中便有了底气。公元前546年9月,兄弟俩发动军事政变,在崔家的议事大厅上公然刺杀了无咎和东郭偃,然后带领武士向内院进攻,准备向崔杼讨一个说法。
崔杼是什么人?他是靠耍阴谋起家的人,齐国的两代国君齐灵公和齐庄公都是死于他的手下。他怎么会不知道“讨说法”意味着什么呢?他没有做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马上命人驾车,准备逃出府邸。事发突然,家里的人都被外面的动乱吓坏了,个个慌不择路,一哄而散,只有一个养马的还在坚守岗位,替崔杼套好了马车,然后由一个贴身的宦官驾着马车往外冲。
“求列祖列宗保佑,如果崔氏有福,就让这灾祸仅仅降临到我身上吧!”崔杼暗自祷告。
他逃出自己家,转了两条街,迎面就遇到了庆封和他手下的武士,全部是全副武装到牙齿,黑压压的足有一两千人。
“崔氏和庆氏有如一家,是谁胆敢作乱?我来为您讨伐他!”庆封威风凛凛地站在战车上,也不待崔杼回答,大声喝道,“全体将士听令,讨伐敢于犯上作乱的崔氏逆臣,格杀勿论!”
听到“崔氏逆臣”四个字,崔杼的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庆封如何能够预知崔家有乱,这么快就调集人马前来搭救呢?
但是已经轮不到他来思考了,只见卢蒲弊将手中的宝剑一挥,庆氏族兵同声喝道:“诺!”向崔府杀去。
崔成和崔强万万没有想到庆封会来这一手,连忙关起门来迎战,但是很快就被卢蒲弊攻破了。庆氏族兵闯进崔府,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崔成和崔强来不及逃跑,死于乱军之中,棠姜上吊自杀。只有崔明翻出围墙,躲到墓地之中,才侥幸躲过一劫,后来又辗转逃到鲁国。
而那些没被杀死的崔家男女老少,统统被卢蒲弊以谋反之罪抓起来带走,送到庆封府上去做奴隶。
做完这一切之后,庆封派卢蒲弊向崔杼报告:乱臣贼子已经伏法,现在您可以放心回家了。
卢蒲弊亲自驾车,将崔杼送了回去。这时的崔府只剩下断壁残垣,空无一人。在这座曾经辉煌一时的府邸中,发生过诸多影响齐国历史的大事。当年大子光被齐灵公发配到齐国东部,又偷偷回到临淄,就是藏匿此处,伺机发动政变,当上了国君;棠姜与齐庄公私通,多少次松风午后,花前月下,他们不避人耳目地公然调情,在这里给崔杼送了一次又一次绿帽子;而崔杼终于无法忍受,又是在这座宅院中埋伏兵甲,将齐庄公送上了不归之路。现在,崔成和崔强倒在血泊之中,棠姜成为了孤魂野鬼,崔明不知所终,这一切,仿佛给崔杼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当天夜里,崔杼找了一根绳子,将自己和棠姜吊在同一根房梁下,结束了自己充满阴谋和冒险的一生。
崔杼的死,无疑是庆封所期盼的结果。但是,如果从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来看,崔氏兄弟与无咎的矛盾是最初的诱因,卢蒲弊对庆封的点拨是关键的推力。至于庆封本人,似乎并没有起到太明显的作用。换个说法,庆封虽然靠阴谋诡计挤垮了崔杼,但那主要是卢蒲弊的功劳,与他本人的政治手腕没有太大关系。
公元前545年夏天,齐、陈、蔡、北燕、杞、胡等诸侯联袂前往晋国朝觐晋平公。齐景公出行之前,庆封明确表示反对,说:“我们并没有正式参加宋之盟(即弭兵会盟),为什么要去晋国朝觐?”
听到庆封这样说,齐国的群臣都面面相觑,齐景公也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大伙心里都在想,这庆封难道是天外来客,不谙世事吗?但是谁也不敢发表异议,因为自崔杼死后,庆封一家独大,大权独揽,连齐景公也要看他的脸色行事,又有谁愿意去触他的虎须呢?
最后还是陈须无站出来说:“先考虑如何应付大国,再考虑财货,这是合于礼的。小国事奉大国,即使没有参加大国组织的活动,也要顺从大国的意图,这也是合于礼的。以我们现在的状况,敢背叛晋国吗?就算我们没有参加宋之盟,重丘的会盟却是不可以忘记的,请您务必让国君出行!”
“这样啊……”想不到庆封倒也通情达理,略作思考后说,“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大伙这才醒悟过来,敢情这庆封根本就不通政治,只是在那里瞎胡闹呢!
没过多久,庆封将国事交给儿子庆舍处理,自己带着妻妾和财产跑到卢蒲弊家里,成天喝酒打猎,过起了寓公的日子。
既然是当寓公,呆在自己家里就很舒服,为什么非要跑到卢蒲弊家里去呢?说起来也是一桩奇闻——原来庆封有个非常特殊、前卫的爱好,喜欢跟别人交换妻妾来玩乐,也就是所谓的换妻。这个爱好口味太重了,只有卢蒲弊与他臭味相投,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庆封嫌来来回回太麻烦,所以干脆搬到卢蒲弊家里,过起了共妻的日子。
虽说将国事交给庆舍处理,庆封仍然是齐国的首席重臣。没过几天,朝中的大夫就跑到卢蒲弊家里来向他汇报工作。
庆封在卢蒲弊家里发布了一道命令:那些因政治原因而流亡在外的齐国人,如果得到崔杼余党的消息,前来报告,就可以将功抵罪,回到齐国。
这道命令自然是为了收买人心,而且很有可能是出自于卢蒲弊的建议。不久之后,当年因为崔杼之乱而逃亡在外的卢蒲癸(guǐ)便回到了齐国。
卢蒲癸是卢蒲弊的同族,通过卢蒲弊的介绍,担任了庆舍的家臣。庆舍很欣赏卢蒲癸,将女儿嫁给他。有人对卢蒲癸说:“男女结婚要区别是否同姓,你却不避同宗,这样恐怕不好吧?”
庆氏是姜姓,卢蒲氏也是姜姓,按照同姓不婚的原则,本来是不可以结亲的。卢蒲癸却不以为然地说:“同宗不避我,我为什么要避同宗呢?这就好比赋诗的断章取义,我按自己的需求去理解就是了,管他什么同宗不同宗?”
卢蒲癸当了庆舍的女婿,两个人的关系就密切了。他又对庆舍说起了当年跟他一起逃亡的王何,庆舍便让王何也回到齐国,让卢蒲癸和王何当了自己的贴身警卫。
庆封父子如果稍微有点政治敏感性,就应该觉察得到不对劲:卢蒲癸和王何都是齐庄公的亲信,因为齐庄公被杀才流亡在外。而齐庄公死后,崔、庆两家专权,齐庄公的旧臣对他们无不恨之入骨,怎么会突然改变立场,心甘情愿地当起了庆氏门下的走狗呢?
种种迹象表明,一场针对庆氏家族的风暴正在酝酿,而幕后推手不是别人,就是那位成天与庆封玩换妻游戏的卢蒲弊。
按照齐国的规定,卿大夫在朝中办事,由公家供给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两只鸡。齐景公当朝的时候,政局先后由崔氏和庆氏把持,公家政治荒废,连管伙食的人都敢于贪污腐败,私自将两只鸡换成了两只鸭。传菜的人知道了,干脆连鸭肉都私吞掉,只端上肉汤来。可怜那些大臣,在朝中办了半天事,只喝到点汤汤水水,大部分人仍然是敢怒而不敢言,只有子雅和子尾两个人站出来表示愤怒,发了一通牢骚。
庆封听到这件事,就告诉了卢蒲弊。按照庆封本人的意思,宫里的后勤工作也确实该抓一抓啦,连卿大夫的鸡都敢偷,成何体统?卢蒲弊听了,却是另一种意见,他对庆封说:“把这些人比作禽兽的话,我就要睡到他们的皮上了。”
古人杀死野兽,食其肉而寝其皮。卢蒲弊的意思很明显: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成天叽叽歪歪,不如杀了清静!
庆封完全没有意识到卢蒲弊这是在将他往火坑里推。在卢蒲弊的建议下,他命令析归父去找晏婴,明确告诉晏婴:“子雅和子尾仗着自己是公孙(均为齐惠公之孙),狂妄自大,目无尊长,我打算讨伐他们,请你共同参与。”
晏婴连连摇头,说:“您找错人啦!我手下那些人既不中看,也不中用,我的智慧也不配与您同谋,您还是另寻高明吧!但我也不会把这件事泄露出去,您如果不相信,可以盟誓为证。”
析归父回去将晏婴的话转告庆封。庆封说:“他都这样说了,还用得着盟誓吗?”于是派人去找大夫北郭子车,北郭子车也婉拒道:“每个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忠君报国,这件事不是我能够做到的。”
没过几天,整个临淄都知道庆封要对子雅和子尾动手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有一家人显得特别镇静,那就是陈须无和陈无宇父子。
陈家人的思维与众不同。按一般人的思维,大乱将至,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避祸?”但是据《左传》记载,当时陈须无问陈无宇的问题是:“大乱将至,我们能得到什么?”
陈无宇回答:“我们能够在庄街上得到庆氏的木材一百车。”
庄街是临淄城里的大街,木材则是建房子的主料。这是一句政治隐语,意思是:庆氏必败,我们可以趁乱而起,掌握大权。
陈须无说:“如果是那样,我们可要好好地守住它们啊!”
自公元前672年公子完逃到齐国寻求政治避难,陈氏家族在齐国的历史已经有一百多年,他们代代相传,诚敬守业,小心翼翼地延续了家族的火种,同时目睹了齐国政局的风云变幻,洞悉了其中的生存法则,也开启了他们谋求权力的欲望。后来的人一般认为,通过陈须无父子的这次对话,陈氏家族篡夺姜氏政权的野心已经萌芽。
公元前545年9月,卢蒲癸和王何决定杀死庆封父子,为齐庄公报仇。事前,两个人举行了占卜,然后还将占卜的龟板拿去给庆舍看,煞有介事地问庆舍:“有人为了攻打仇人而占卜,请您看看结果如何?”庆舍哪里知道这是在算自己的命?他仔细观察了龟板的裂纹,说:“事能成,见到了血。”
同年十月,庆封离开临淄,前往莱地打猎,命令陈无宇等一批大夫跟从。几天之后,陈须无派了一名使者到莱地,向庆封请示说:“无宇的母亲病重,请让他回去送终。”
庆封一听,也很重视,派家里的占卜官给陈无宇的母亲占卜,并将龟板拿给陈无宇看。陈无宇一看就捧着龟板大哭起来,说:“这是死兆啊!”
庆封看到陈无宇那悲伤的样子,自然深信不疑,也没有要求亲自察看龟板,准了陈无宇的假,让他回去给母亲送终。但是,庆封的堂弟庆嗣在一旁看到了,隐隐觉得不对劲。他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仔细梳理了一番,认定陈无宇的请假绝非偶然,而是另有原因。
“莫非,庆氏家族将有大难了?”庆嗣想到这一层,不寒而栗,连忙跑去找庆封:“请您停止打猎,赶快回到临淄,否则将有大祸!”
庆封笑了,整个齐国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临淄又有庆舍坐镇,能出什么乱子呢?他不听庆嗣的劝告,继续在莱地喝酒打猎,丝毫没有担忧之意。庆嗣退下来之后就对亲信说:“兄长恐怕要流离失所了,如果能够逃到吴国、越国这样的偏远之地,也算是万幸。”
陈无宇渡过济水,顺道就将济水上的桥梁毁坏,渡船也统统凿沉。而在临淄城内,卢蒲癸和王何也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发动政变。一连数日,卢蒲癸都是早出晚归,行色匆匆,家里也明显地加强了戒备,不断有武装人员出入。
这一切引起了卢蒲癸的老婆卢蒲姜的怀疑。她对卢蒲癸说:“你如果有事情就不要瞒着我,否则一定不能成功。”
卢蒲癸一开始不说,卢蒲姜可是庆舍的女儿啊,这事告诉她还得了?但是经不住那女人纠缠,卢蒲癸又不是个会撒谎的主儿,竟然就将要攻打庆舍的事告诉了她,而且告诉她,只等到“尝祭”(也就是秋祭)那一天,庆舍从府里出来就动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应该说,差不多就没戏了。当年郑厉公想用雍纠杀祭仲,就是因为雍纠向老婆走漏了风声,反而被祭仲抢了先机,结果雍纠被杀,郑厉公出逃。现在卢蒲癸又重蹈了雍纠的覆辙,将这么重要的事告诉了自己的老婆,可见一个人,不学点历史是不行的。
但是,当卢蒲姜听到这个事情,采取的立场很耐人寻味,她对卢蒲癸说:“我父亲性格倔强,喜欢和别人对着干。如果没有人劝阻他,他反倒不想出门,请让我去劝阻他。”
卢蒲癸说:“好。”
同年十一月七日,齐国在宗庙中举行尝祭,庆舍将要到场主持。当天早上,卢蒲姜跑到娘家,对庆舍说:“有人想要在宗庙中刺杀您,请您千万不要出门。”
庆舍不耐烦地说:“谁敢刺杀我?”不听卢蒲姜的劝阻,按原计划出行。
自古以来,恐怕没有比这更富有戏剧性的一幕了:女婿要杀岳父,女儿一边帮着老公出谋划策,一边又跑到父亲这里将阴谋告诉他,客观上却又促使父亲更加坚定了出门的意愿。人说忠孝不能两全,这个女人却在矛盾不可调和的情况下,依然保持了对丈夫的忠和对父亲的孝。作为后世之人,很难评价这究竟是一种智慧,一种无耻,还是一种无奈?
宗庙在公宫之中。庆舍命卫兵将公宫包围起来,卢蒲癸和王何手持长戈跟在他身边。从这一安排来看,庆舍是有防备的。但是,当最亲信的人已经背叛,再多的防备也不过是虚设。最坚强的防备是人心而不是武士,这一点,是诸多统治者难以明白的道理。
当天祭祀之后,齐景公还安排了众多娱乐节目招待各位大臣,大家喝酒狂欢,簇拥着前往鱼里(临淄地名)看戏。在这种普天同庆的气氛之下,庆舍的卫兵们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他们脱下盔甲,放下兵器,将马匹从战车上卸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酒看戏。
趁着这个机会,子雅、子尾、陈须无、鲍国的手下偷偷地拿走了庆舍的卫兵的武装。子尾从袖子中抽出一支鼓槌,在门上敲了三下。
庆舍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根本没有留意子尾这一动作。他举起酒杯,突然感觉背上一凉,接着腹内一阵剧痛,回头一看,只见卢蒲癸狞笑着,双手握住长戈,戈锋已经插入自己的身体。他来不及惊叫,王何又一戈斜扫过来,将他的左膀硬生生地砍下。
一时之间,戏台下血肉横飞,变成了杀戮战场。作为一个政客,庆舍无疑是不合格的;但是作为一个武士,他的武勇让人刮目相看。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他仍然奋力拼杀,撞到屋柱上,连屋梁都为之震动。甚至连桌面上的青铜器皿,也成为了他的武器,一连砸死了好几个人。最后,因为失血过多,庆舍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的亲信庆绳和麻婴也被杀死。
齐景公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脸色苍白,汗流浃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鲍国跑到他身边说:“群臣这是为国君铲除忤逆之臣,请您不要担心。”陈须无则将他搀扶起来,给他换了衣服,迅速退到宫内。
远在莱地的庆封得到消息,星夜兼程赶回临淄,由于陈无宇破坏了济水上的桥梁和渡船,回到临淄城外已经是十一月十九日。他组织族兵进攻临淄的西门,没有攻克,继而又攻打北门,从北门进入了临淄,攻打公宫。陈、鲍等家族在公宫中拼死抵抗,打退了庆封的进攻。眼看各地前来“勤王”的军队越来越多,庆封不敢恋战,带着少数亲信逃到了鲁国。
作为见面礼,庆封将自己乘坐的马车送给了鲁国的权臣季孙宿。据《左传》记载,这辆车做工精细,装饰华丽,光可照人,堪称马车中的劳斯莱斯。
季孙宿很高兴,将这辆马车摆放在自家的院子里,来往的朝臣无不对它赞不绝口。大夫展庄叔见了,用手抚摸着闪亮的车身,说:“车甚泽,人必瘁!”(车这么漂亮,它的主人想必很憔悴吧)言下之意,连马车都造得这么漂亮,庆封必定敛聚了不少钱财,恐怕难免为此而心力交瘁。
一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46年春天,庆封曾经代表齐国访问鲁国,他的车驾之美就已经引起了鲁国群臣的关注。仲孙羯对叔孙豹说:“庆封的马车可真漂亮啊!”叔孙豹说:“一个人的衣着、车马、装饰如果和他的身份不相称,必得恶果。马车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呢?”当时叔孙豹还请庆封吃了一顿便饭,庆封大大咧咧,席间表现出诸多不敬,引起了叔孙豹的反感,于是吟了一首《相鼠》之诗对其进行规劝: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老鼠尚有皮,人却不知礼仪,不死还等啥?叔孙豹的话已经说得很重了,庆封却听不出其中的含义,还以为这是赞美他,一个劲地喝酒,直到酩酊大醉。
时隔一年,叔孙豹又请庆封吃了一顿便饭。庆封心想:今时不同往日,一年前我是齐国权臣,人人敬畏;现在我是流亡之身,必须有所收敛。庆封的想法是对的,可是做出来的事情却让人不敢恭维。
开餐之前,庆封煞有介事地端起酒杯,向诸神献祭。按照周礼的规定,但有饮食,必先献祭,这倒是没错,可献祭是主人的专利,客人来越俎代庖就很不合适了,而且有托大的嫌疑。
叔孙豹很不高兴,命乐工唱了一首《茅鸱》之歌,讽刺庆封不敬主人。和上次一样,庆封仍然不知道这是在批评他,赶紧端起酒杯向叔孙豹表示感谢。
不久之后,齐国派人到鲁国,责备鲁国收留庆封一事。庆封在鲁国呆不下去,只好南下投奔吴国。吴王馀祭收留了庆封,让他居住在朱方(地名),而且将女儿嫁给他。
奇怪的是,庆封虽然不通政治,不读诗书,搞经济却是一把好手。他在朱方收聚族人,投机赢利,很快就积聚了大批钱财,比在齐国的时候更为富有。消息传到鲁国,有人对叔孙豹说:“这还真是恶人好命,庆封又当上暴发户啦!”叔孙豹说:“不可这样说,好人发财叫做奖赏,坏人发财那是灾难,我看老天是想降灾于他,所以将他们聚集在一起好一网打尽吧。”
同年十一月,齐国实行拨乱反正,将崔杼之乱时逃亡到各国的公族人士都召回齐国。赏赐给晏婴邶(bèi)殿(齐国地名)附近的乡镇六十个,晏婴拒不接受。子尾对晏婴说:“富贵,是人们都有的欲望,您为什么不接受?”晏婴说:“庆氏拥有众多土地,满足了欲望,结果逃亡了。诚然,我现在拥有的土地不能满足我的欲望,如果将邶殿的土地赏赐给我,那也就满足了。可是欲望满足之后呢?离逃亡也就不远了。逃亡在外的人连一座城邑都不能主宰,那多没意思!我不接受邶殿的土地,不是讨厌富贵,而是喜欢富贵,怕失去富贵啊!而且,富贵这玩意,要像布帛一样,有一定的长度限制,让它不能无限制增长。治理百姓,要考虑到他们总是想生活富裕,器用丰厚,那就要用端正的道德加以限制,让他们的富贵程度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我不贪多,这就是对自己的限制。”儒家的中庸之道,在晏婴的这段话中已经得到充分的体现。
齐景公又赏赐给北郭子车六十个乡镇,北郭子车接受了;赏赐给子雅土地,子雅推辞的多,接受的少;赏赐给子尾土地,子尾悉数奉还;至于庆封的亲信卢蒲弊,竟然仅仅被流放到北部边境,这在当时也算是异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