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的爸爸真有意思。”房子一边将晚饭后的碟子小碗粗笨地摞在盘子上一边说,“对自己的女儿比对外来的儿媳妇还要客气。对吧,妈妈?”
“房子。”保子以责备的口吻喊了声。
“本来就是嘛,不是吗?菠菜熬过头,就说煮过头不就很好吗?又不是把菠菜煮烂了。还保持着菠菜的形状嘛。要是用温泉来煮就好了。”
“温泉?是什么意思?”
“温泉不是可以烫熟鸡蛋、蒸熟馒头吗?妈妈吃过什么地方的含镭温泉烫熟的鸡蛋吗?蛋白硬、蛋黄软……不是说京都一家叫丝瓜亭的做得很好吗?”
“丝瓜亭?”
“就是葫芦亭嘛。无论怎么穷,葫芦亭总会知道的嘛。我是说丝瓜亭能把菠菜煮得很可口呐。”
保子笑了。
“倘使能看准热度和时间,用含镭温泉煮菠菜来吃,就是菊子不在身边,爸爸也会像波拍①水手那样,吃得很带劲的。”房子没有笑。
①波拍(Popeye),美国新闻漫画中的主人公,是个水手。
“我讨厌。太郁闷了。”
房子借着膝头的力量,将沉甸甸的盘子端起来,说:“潇洒的儿子和美貌的儿媳不在身边,连吃饭都不香了,对吧?”
信吾抬起脸来,正好与保子的视线相遇了。
“真能嚼舌头啊!”
“本来就是嘛。连说话也不敢纵情地说,哭也不敢纵情地哭嘛。”
“孩子哭,没法子啊。”信吾喃喃自语,微微张着嘴。
“不是孩子,是我呐。”房子一边蹒跚地向厨房走去,一边说,“孩子哭,当然是无可奈何的罗。”
厨房里响起了将食具投到洗物槽里的声音。
保子蓦地直起腰身来。
传来了房子的抽噎声。
里子向上翻弄眼珠,望了望保子,然后向厨房急步跑去。
信吾觉得这是令人讨厌的眼神。
保子也站了起来,抱起身旁的国子,放在信吾的膝上。说了声“请照看一下这孩子”,就向厨房走去。
信吾一抱住国子,觉得软绵绵的,一下子就把她搂到怀里。抓住孩子的脚。细细的脚脖子和胖乎乎的脚心全抓在信吾的手掌里。
“痒痒吗?”
但是,孩子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痒痒。
信吾觉得这孩子就像早先还在吃奶时候的房子,为了给婴儿房子换衣服,总让她赤裸着身子躺着,信吾挠她的胳肢窝,她拍拍鼻子,挥舞着双手……信吾难得想起这些事。
信吾很少提及婴儿时代的房子长得丑陋,因为话要脱口,保子的姐姐那副美丽的姿影就浮现了出来。
常言说:女大十八变。可是,信吾这个期待落空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期待也就完全成为泡影了。
外孙女里子的长相,比她母亲房子强些。小国子还有希望。
这样看来,难道自己还想在外孙女这辈身上,觅寻保子她姐姐的姿影吗?信吾不禁讨厌起自己来。
尽管信吾讨厌自己,但他却被一种幻想所吸引,那就是:说不定菊子流产的婴儿、这个丧失了的孙子,就是保子的姐姐投胎转生的?或者是这孩子没有出生的权利?信吾感到震惊。
信吾的抓住国子脚丫的手一放松,孩子就从他的膝上溜下来,想向厨房走去。
她抱着胳膊,脚向前迈,脚根不稳。
“危险!”信吾话音未落,孩子就摔倒了。
她向前倒,然后往一边翻滚,很久都没有哭。
里子揪住房子的衣袖,保子抱着国子,四人又折回了饭厅。
“爸爸真糊涂啊。妈妈。”房子边擦餐桌边说,“从公司回到家,换衣服的时候,不论是汗衫或是和服,他都将大襟向左前扣,尔后系上腰带,站在那里,样子很是滑稽可笑。哪有人这样穿的呢?爸爸恐怕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这样穿的吧?看来是真糊涂了。”
“不,以前也有过一回。”信吾说,“那时候菊子说,据说在琉球不论是向左扣还是向右扣都可以。”
“是吗?在琉球?能有这种事吗?”
房子又变了脸色。
“菊子为讨好爸爸,很会开动脑筋,真行啊。在琉球……真可以吗?”
信吾按捺住心头的怒火。
“所谓汗衫这个词儿,本来是从葡萄牙语借用过来的。要是在葡萄牙,谁知道衣襟是向左扣还是向右扣呢。”
“这也是菊子渊博的知识吗?”
保子从旁调解似的说:“夏天的单衣,爸爸常常是翻过来穿的。”
“无意中翻过来穿,同糊里糊涂地把衣襟向左扣,情况不一样啊。”
“不妨让国子自己穿和服试试,她可不知道衣襟该向左扣还是向右扣呢。”
“爸爸要返老还童还早呐。”房子以不屈从的口吻说,“可不是吗,妈妈,这不是太没出息了吗?儿媳回娘家一两天,爸爸也不至于把和服的大襟向左扣嘛。亲生女儿回娘家来,不是快半年了吗?”
房子打雨天的大年夜回娘家以后,至今可不是快半年了吗。女婿相原也没来说过什么话,信吾也没去会见过相原。
“是快半年了呀。”保子也附和了一声,“不过,房子的事和菊子的事毫不相干嘛。”
“是不相干吗?我认为双方都跟爸爸有关系嘛。”
“因为那是孩子的事。你想让爸爸替你解决吗?”
房子低下头来,没有回答。
“房子,不妨趁这个机会,把你想说的话全抖落出来,这样也就舒服了。正好菊子不在场。”
“是我不好。我也没有什么话值得一本正经地说,不过,不是菊子亲手烧的菜,爸爸就一声不响只顾吃。”房子又哭起来了,“可不是吗?爸爸一声不响地只顾吃,好像吃得很不香,我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
“房子,你还有许多话要说嘛。两三天前你去邮局,是给相原发信吧?”
房子不禁一惊,摇了摇头。
“房子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地方可寄信的嘛,所以我认定是给相原寄了。”
保子的语气异乎寻常的尖锐。
“是寄钱吧?”信吾察觉到保子像是背着自己给房子零花钱了。
“相原在什么地方?”
说着,信吾转过身来冲着房子,等待着她的回答。但良久他又接着说:“相原好像不在家。我每月都派公司里的人去一趟,了解一下情况。与其说是派人去了解情况,莫如说是派人给相原的母亲送些赡养费去。因为房子如果还在相原家,老太太或许就是房子理应照顾的人呢。”
“啊?”保子不禁一愣,“你派公司里的人去了?”
“不要紧,那是条硬汉子,他绝不多打听,也不多说话,如果相原在家,我倒想去跟他谈谈房子的事,可是去见那位腿脚有病的亲家母也无济于事。”
“眼下相原在干什么?”
“唉,像是在秘密贩卖麻药之类的东西,那也是被当作手下人来使唤了吧。从喝杯酒开始,自己首先成了麻药的俘虏。”
保子害怕似的凝望着信吾。看样子比起相原来,她更害怕迄今一直隐瞒此事的丈夫。
信吾继续说:“可是,这位腿脚有病的老母亲早就不住在这家里了。别人已经住了进去。就是说房子已经没有家啦。”
“那么,房子的行李呢?”
“妈妈,衣柜、行李早都空空如也了。”房子说。
“是吗?带一个包袱皮回来,你就这样招人喜欢吗?唉!……”保子叹了一口气。
信吾怀疑:原来房子知道相原的下落才给他寄信的吧?
再说,没能帮助相原免于堕落的责任在房子吗?在信吾吗?在相原自己吗?还是责任不在于任何人呢?信吾把视线投向暮色苍茫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