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之上,向来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第五战区来了,司令长官为李宗仁。
李宗仁,字德邻,广西桂林人,新桂系的掌舵者。
即使与新桂系的其他将帅,包括白崇禧比起来,李宗仁也算得上是一个读书很少且不爱读书的粗人。
据说他小时候宁愿上山打柴,都不肯坐在私塾里做一天好学生,年长后进军事学校,前前后后加一起,也统共只念了三年。
在这三年里,别人或许会翻翻《孙子兵法》,或者“曾胡治兵语录”,可他对这些本本上的东西从无兴趣。
老李爱的就一样,那就是梁山好汉们个个热衷的——“使得些好拳棒”,因此还得个绰号:李猛仔。
李猛仔一生,打了无数的仗,上马杀贼自然不在话下,下马草军书就不行了,稍为像样一点的文字稿都得帐下的文书替他起草。
据他自己说,当初北伐时和蒋介石结拜,他迟迟未将自己的盟帖换给对方。
不换,不是摆架子,而是按照规矩,得在帖子上给对方写一首盟诗。一首诗一共四个句子,但老李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一句,又不好意思连这个都让文书代劳,最后实在没办法,就干脆把蒋介石送给他的那首盟诗照抄了上去。
蒋、冯、阎、李,论文化水平,蒋介石和阎锡山可算是一拨的,属于那个时代的中高级知识分子,李宗仁则跟冯玉祥基本一个档次,都是当兵出身的大老粗。
白崇禧曾对冯、李二人有一个很中肯的评价,即:冯善练兵,李善用兵。
“小诸葛”在单独用兵方面并不出色,但作为参谋人才,却堪称优秀,他一眼就能看出两位老大的特点和长处。
练兵,讲的是“亲爱精诚,赏罚分明”,在这方面,老冯确实用尽心思,所以他才能一手调教出可与中央军叫板的老西北军,也才带得出那么多能征惯战的威龙猛将,这可都不是吹的。
然而,与练兵的本事相比,老冯在用兵上就要差得多了,当然不是说他不会打仗,只是到了全面抗战阶段,各人的能量级数都得成倍提高,在内战中还能凑合的,此时就可能显得比较吃力了。
蒋介石是帅,统筹的是大略方针,其余三个人一个个试,阎锡山统领二战区,自己都感到力不能支,冯玉祥掌握六战区,到最后连战区都给撤了,于是哥仨就只剩下了一个李宗仁。
像白崇禧说的那样,内战时期,老李在打仗方面就颇有一套,但这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只有外战中拥有实际战绩,才能说明你是否真的有两下子。
李宗仁很想告诉别人自己有两下子,可是刚刚上任就碰了壁,这个让他碰壁的人便是原来的山东诸侯韩复榘。
韩复榘不肯进第六战区,而宁愿进第五战区,李宗仁起初对此是很高兴的。因为他的五战区规模不大,尤其缺少有实力的部队和战将,韩复榘当年位列老西北军最能打仗的“韩石二孙”之首位,连孙连仲都望尘莫及,加上他控制的山东实为五战区核心,有此人相助,想来今后必能有所成就。
韩还没来拜见李,李先去看望韩了,没办法,穷领导在富下级面前有时也得表现主动一点,适当弯一弯腰也是必要的。
此前,由于一北一南,两人从未谋面,而李宗仁眼里的韩复榘,虽然识字不多,但人倒生得颇周全,甚至还算得上“俊俏”,真个是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不似军人,俨然一个摇纸扇的白面书生。
初次见面,又是名义上的上司,所以韩复榘算是给足面子,听任老李滔滔不绝地在那里吹了一晚上。
李宗仁虽不爱读书,但生平一大嗜好就是聊天,喜欢纵论天下大事,到老了都是如此,以至于在美国做寓公时,实在没人好聊,只能跟一帮家庭主妇去“谈国事”了。
斗室之中,老李分析抗战形势,讲解抗战道理,海阔天空地一通发挥,最后越讲越兴奋,而韩复榘也听得聚精会神,一副若有所悟的神情。
这个晚上真是过瘾。
第二天一早谈正事,李宗仁拿出了早就拟好的五战区作战计划。
韩复榘接过一看,却立刻变了脸。
计划上写着,假如山东大城市守不住,希望鲁军就近进入沂蒙山区,跟鬼子打游击,以使其不能尽速南下。
韩复榘当场把计划书往桌上一摔,你这拟的算什么狗屁东西,眼看南京不守,日军从南面都快打到安徽蚌埠了,北面日军要是再一过黄河,两边一挤,我在山里面吃什么,喝什么?
依我看,你们这是想拿我们鲁军送礼,当牺牲品!
李宗仁来济南,本来还是端着一点“李长官”的架子的,没想到作为下属的韩复榘会说来就来,说骂就骂,连起码的面子都不给,顿时被呛得面红耳赤,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俗话说得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老李骨子里其实也是粗人一个,可碰到更粗俗的韩复榘,他也无语了。
真个是心有所冀而来,灰头土脸而去。
自此,李宗仁脑海里的韩复榘,就再也不是那个孺子可教的白面书生了,而是变成了不可理喻的老兵痞。
但是韩复榘其实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在某些方面,他比宋哲元的头脑都灵活。
“七七事变”前后,他曾派人去北平打探动静。去的人用电话向他报告:秦德纯表示,日本人愿意谈判,也不想扩大事态。
当时他就在电话里笑了,并且断定平津难保。
什么愿意谈判,不过是日本人使出的缓兵之计罢了,依我看,他们不拿下北平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到这个时候,宋哲元还心存侥幸和幻想,真是愚笨至极。
后来听到蒋介石要进行南京保卫战,他又笑了,这些南方人,他们以为南京能守得住吗?
在韩复榘眼里,宋哲元笨,蒋介石蠢,只有他最聪明。
可是他却聪明得过了头。
一开始他对抗战还算是有所准备的,看到北平不保,他害怕包括济南在内的山东也要重蹈覆辙,于是早早就催促日侨归国,并且作出了像阎锡山那样与日本人大打一场的架势。
在华北以“宋阎韩”为主的三角势力范围中,韩复榘和山东也一直是日本“华北工作”突破的重点,所以韩复榘心里在想什么,私底下的小算盘打到哪个位置,日本人都有数得很。
他们故意向韩复榘透出风声,说日本意不在山东——最多从你这里经过一下,连长久驻留的想法都没有。
韩复榘思前想后,权衡利弊,得出了一个新的结论,那就是避战保鲁。
汉奸是绝不能做的,但如果在此前提下,还可以保住自己的地盘和枪杆子,岂不两全其美。
这个貌似聪明,其实脑子一团糨糊的家伙终于走出了第一个昏着。
蒋介石察觉到韩复榘对抗战不太积极,曾找他到南京谈话。
关于是否要抗战到底,蒋介石说,我的意思,你应该完全明白的。
韩复榘却装傻充愣,回来后,便到处对别人说,我明白什么,我什么也不明白啊,我这趟出来,可谓是糊里糊涂去南京,糊里糊涂回济南。
你们问我蒋介石有无抗战决心,我告诉你们,丁点没有!
直到战火燃烧到了山东德州,韩复榘才猛醒过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这个“第一聪明人”一般无二地上了日本人的当,避战避战,避到整个山东省都快要保不住了。
“七七事变”,宋哲元虽也有过犹豫彷徨,但那里面还有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内部原因,而且后期在保卫平津,与日本人作战方面是颇有决心和勇气的。
可是韩复榘这时却还一个劲儿在往后退,竟然指望着靠别人帮他保山东。
宋哲元在前面打,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冯玉祥命令韩复榘上去接应,韩复榘说什么,他说我是五战区的人,防区在鲁东胶济线一带,津浦线上的宋哲元跟我搭什么界,不去!
冯玉祥无法,只得转报蒋介石,后者从南京连发电报,又骗又哄又吓,韩复榘这才硬着头皮,率鲁军进入津浦线。
韩复榘起初笑宋笑蒋,以为都不如他,29军和中央军似乎也不及鲁军,起初战场的变化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他亲率鲁军只一个反攻,就冲进了德州。
原来胜仗这么好打,宋哲元辈真的是太没用了。
可是还没等韩复榘笑够,日军就一个反包围,把鲁军给围了起来。
好打?不过是先给你尝个小甜头罢了。
德州一战,韩复榘差点被俘。
经此一劫,他总算明白了,原来这个世上,谁都不比谁差多少,一旁看着轻松,等到你自己上阵,未必就如人家。
在亲眼目睹日本人确实如狼似虎,比传说中还要凶猛之后,韩复榘连保住山东地盘的信心和勇气都没有了。
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然地盘保不住,那就保枪杆子吧。
内战经验告诉他,地盘与枪杆子都很重要,但倘若一定要有取有舍,则孰如舍地盘而取枪杆。
道理很简单,没了地盘,只要有枪在手,迟早还能获得新的地盘,但假如无枪,地盘是肯定无保障的,迟早会被别人抢去,那就真正人财两空,一无所有了。
最近的例子就是中原大战。那一场大战下来,还能保得人枪的,都能勉强爬上岸,打得一个不剩的,就只能喝着水,咕嘟咕嘟直接沉到水里面去了。
韩复榘从避战保鲁一下子退到了避战保鲁军。
他急着要跑路,但一时间又脱不了身,原因倒不是怕蒋介石或者李宗仁拦着,而是日本人不给他这个机会。
当时山东面临的形势是,日军还没有渡过黄河,也未从胶东沿海或青岛登陆。
迟迟不渡黄河,不是因为鲁军挡在那里过不来,而是双方在谈价码。
出面谈价的本来是华北老特务土肥原。土肥原当年纵横华北,人脉十分深厚,在他提出的洽谈名单上,不仅有韩复榘,还有石友三、万福麟,甚至于商震。
这些所谓的华北实力派皆为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高手,他们也都曾向土肥原做过“恭顺”的表示,其中万福麟还按照土肥原的要求,暗中一退再退,屡屡回避作战,这也是津浦线战场为什么一败再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你要他们现在就明着做汉奸,那个压力就太大了,谁也不愿意,最多是你不打我,我不打你。
土肥原潜入中国内地多年,熟悉这里的人情世故,知道不能将这批人逼得太急,但是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寺内寿一却认为应一竿子到底:要么做汉奸,要么投降,别无第二选择。
土肥原再拗也拗不过华北方面军的老大,只得甩甩手躲到一边去。
寺内自己派人去与韩复榘谈,不仅盛气凌人,而且一开口就是要让韩复榘直接宣布山东独立,实际就是下水当汉奸。
韩复榘这边的出价,则最多是避战保鲁,我不出来跟你打,你也别进来,汉奸暂时还不想做。
双方一时谈不拢,日本人也暂时未动手。
对急于脱身的韩复榘来说,这一情景很令他尴尬。
既然谈不了,那就得跑路,但敌人不来攻,你却先退走了,连仗都没怎么打,方方面面没法交代啊。
不久之后,韩复榘又听到一个消息,觉得不能再耽搁了。
被划到一战区的宋哲元不仅出击未果,还把大名给丢了。大名在济南的西南一侧,此地一丢,便有截断他往鲁西南撤退的危险!
赶快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此前,中国统帅部为杜绝前线争相后撤的现象,特地下达一纸严令,要求各个战区守土有责,一人管一摊,也就是说,你在你那个战区里抗战,千万不能跑到别人的战区里去。
韩复榘才不管这些,他把自己的集团军总部一口气搬到了河南,也就是一战区那里去了。
谁都看得出,这是要准备溜了。
别人这么说他,他并不否认,而且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
你们看,南京不是都丢了吗,证明我们在东边是守不住的,不如西撤到平汉路以西,等国际形势变化,合盟国之力反攻,再行收复国土。
话讲得很好,很漂亮,连兵学泰斗蒋百里都说韩复榘此人颇有些歪才。
获悉韩复榘心猿意马,不思防守山东,始终在关注着抗战进程的蒋百里心急如焚,亲自赶了过来。
蒋百里对韩复榘说,你说的那些话没错,可是不够。
为什么呢?
西撤是肯定要西撤的,但要看怎样撤。
我们必须撤得有条有理,如果大家都乱哄哄,自作主张地往西跑,那不叫撤,叫败退。这样即使到了西边,还是一团糟,就是好的国际形势来了,又有什么用?
换句话来说,我们可以等待反攻,但反攻也得看如何反攻,消极的反攻等于不反攻。
就时间而论,你在没西撤之前,就得准备东返。从空间而言,西部有西部的准备,东部也得有东部的安排,不是一撤到西边就万事大吉,什么都不用管了。
如果胡乱撤退,失地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恢复的。
蒋百里对抗战方略研究多年,他向韩复榘直言:全国范围之内,我认为山东最为紧要。只要控制住山东,日本人是无法轻易进入中原的,而且这里对徐州及其以南地区也将起到极好的屏障作用。
人家一流军事理论家上门免费辅导,条文缕析,讲得多么透彻,多么恳切,可是韩复榘始终听不进去,或者是不愿意听进去。
“聪明人”的做法开始变本加厉。
别人的军需物资都是往前面送,韩复榘的却是往一战区后方运。五战区执法队按照战区专守的规定,拦着不让车马通过,但鲁军有枪杆子,岂是几个执法队员就拦得住的。
状告到第五战区长官部,李宗仁便给韩复榘发了个电报,旁敲侧击地告诉他,统帅部有严令,战区之间不能越界,你那些东西不能拖到一战区去。
韩复榘如今早就不想给自己名义上的领导任何面子了,拿过电报,批曰:现在全面抗战,何分彼此?
你说我擅自跑进一战区,大家又不是打内战,怎么我就不能跑他那里去呢,反正都是跟日本人打仗,分什么一战区、五战区。
李宗仁接到回电后气得浑身发抖,可一时也奈何不了这个混世魔王。
恰恰就在这时,黄河北岸的日军突然对鲁北黄河防线发动了夜袭。
原本华北方面军一直在与韩复榘谈价,但寺内并无土肥原那样的耐心,见对方迟迟无动静,他便再也不想等了。
松井石根连“支那”首都都占领了,我们还在这里傻愣着干等,有没有病啊。
姓韩的,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是否愿意独立?
未等到对方回音,寺内便下令第2军强渡黄河。
黄河号称天险,若鲁军据险以守,第2军哪是想渡就能随随便便渡过来的。此前在平汉线上,香月的第1军也是冲到黄河边就徒呼奈何了。
可韩复榘根本无意于守,竟然欲下达全军撤守的命令。令牌刚取在手中,帐下忽转出一人,大叫:慎重慎重。
定睛一看,却是南京驻鲁军事联络员蒋伯诚。
中原大战之后,蒋介石重用叛离冯玉祥的韩复榘,任命其为山东省主席,但万没想到,对方会居心叵测,发展成为一方诸侯。之后,山东几成韩某一人之天下,连南京派来的党务主任都被他给暗杀了。
如果山东没有国民党要员存在,那跟“独立”还有多大区别?
但问题是谁敢去呢。
蒋介石遍觅高手,最后属意蒋伯诚前往。
蒋伯诚有民国最大牌卧底之称,当初爆发“两广事变”,陈济棠阴沟里翻船,多半也就翻在他的手上。
人的手腕有多高,那几乎是没有边界的,蒋伯诚概属此类高人。韩复榘明知对方来者不善,是蒋介石派来山东的“监军”和卧底,但不仅未对蒋伯诚痛下杀手,两人反而还很快热络起来,成了结拜兄弟。
蒋伯诚站稳脚跟之后,于不动声色之中,慢慢掌握了鲁省众多人脉,而这都是在韩复榘眼皮子底下干成的,你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见韩复榘要撤除黄河防线,蒋伯诚再也顾不得“韬光养晦”,急忙上前阻止,要求先请示“委员长”再作定夺。
帐下一班谋士也纷纷向韩复榘进言,希望其看在经营鲁省多年的分儿上,万万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国土。
然而,韩复榘此时早已充耳不闻,他要一意孤行。
见情况不对劲,蒋伯诚赶紧向蒋介石禀报,后者发来一份十万火急的电报,严令韩复榘不得撤退,必须守住黄河天险。
接到电令,韩复榘却已坐着装甲车到了泰安。
他拿着电报,呵呵乐了,还让我守黄河天险,对不起,山东大势已去,连省城济南我都不守了,还天险,谁愿意守谁去守吧。
得知韩复榘退到泰安,李宗仁也赶紧去电,让其至少固守泰安。
韩复榘当即回电一封:南京不守,何守泰安?
连首都南京都完了,丢一个泰安又怎么啦。
这个鬼东西真的是老子天下第一,什么也不顾及,连避讳两个字都不管了。
等到李宗仁报知蒋介石,蒋介石又再急急匆匆地来电命令时,韩复榘已跑到下一个城市济宁去了。
当然,作为官僚圈子里的老手,“第一聪明人”韩复榘在开溜的同时,也做了点表面文章,即留下少数部队在当地虚张声势,以便敷衍塞责。
他机关算尽,却弄错了一件事。
官僚主义这东西可以玩,而且很多时候大家也都在玩,但你得分时候。
韩复榘选择了一个最不恰当的时候,所以后来倒霉就是注定的了。
济南、泰安一失,徐州门户洞开,第五战区和中国统帅部均大受震动。
中国统帅部连日在武汉召开军事会议,商讨对策。
韩复榘所作所为引起了公愤,与会诸人群情激愤,都认为如果事情得不到严肃处理,大家都学着姓韩的去做,刚刚重拾起来的一点抗战信心将会因此而崩溃。
不是就他韩复榘长着两条腿,大家都有腿脚,也都会跑,韩复榘不想打仗,其他人也不都是天生受虐狂。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一份报告送到了蒋介石案头。
报告是戴笠送来的,看过之后蒋介石大吃一惊,报告揭示了一个可怕的秘密。
这个秘密是从刘湘身上找到的。
全面抗战之初,刘湘的抗战热情确实很高,可是热情这个东西,往往不能持久。到了淞沪会战后期,蒋介石决定迁都重庆,虽然由于准备武汉会战等缘故,一些重要的军政机构还停留在武汉,但刘湘十分清楚,抗战抗战,中央势力已经快要“抗”到他自己地盘里去了。
对于刘湘来说,要想保住自己的地盘,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打包裹回家,或者干脆直接阻止中央军进川。
但是当时南京危在旦夕,蒋介石已任命刘湘为第7战区司令长官,他需要指挥川军在皖南御敌,重任加重责,使他一时不敢擅离职守,更不可能抛下军队独自离去。
等到南京即将陷落,重庆铁定要做陪都了,刘湘正寻法子准备闪人,却又赶上胃溃疡复发,被送进了汉口医院。
刘湘情绪的变化没有逃过蒋介石的眼睛,他被戴笠牢牢盯上了。
很快,特工王发现,刘湘生病住院,却与华北前线的韩复榘保持着频繁的电报往来,两人关系亲热到了反常的程度。
电报被军统截获了,但因为刘、韩用的是密电码,戴笠翻译不出来,于是便想到了布置卧底。
被戴笠相中的这个卧底叫范绍增,也即民间盛传的“哈儿师长”。
在所有川军将领中,最富喜剧感的莫过于这位“哈儿师长”。哈儿,川语意为笨或者傻。几年前,四川投拍“哈儿师长”的戏,由一个川剧名角出演“范哈儿”,其人胖头胖脑胖肚皮,演来果然惟妙惟肖,逗人发笑。
其实,范绍增的“哈”,只是“哈”在表面,内心里大智若愚,颇有头脑。
哈儿原本与唐式遵等人同为刘湘手下的主力师师长,而且他的部队还是几个师里面人数最多、装备最好的一个师。
按说这样的人才,刘湘应该予以重用才是。可问题是,唐式遵是刘湘的亲信嫡系,哈儿却不是,而且他也有意向南京政府靠拢,想编成正式的国防军,因为这个原因,刘湘的一帮亲信背地里常称其为“伪中央(指南京中央政府)的汉奸”。
后来军委会对四川进行整军改编,刘湘正好利用这个名目,借鬼打鬼,把哈儿的师长职务给免掉了。
人又没犯什么大错,直接免当然不好,所以名义上不是免,而是升:升为副军长。
由范师长变成范副军长,外面听着是好听了,可是刘湘又不准他去上任,就那样不死不活地把他晾在那里,结果是,人家都修成正果,好歹成了“中央军的杂牌”,而哈儿却什么都不是,连川军都没得带了。
哈儿自然一肚子不满,恨不能马上去蒋介石那里告刘湘的御状,只是苦无真凭实据而已。
正在这时,戴笠找到了他,并直言相告:证据,还得你自己找。
由此,“范副军长”也与刘湘住进了同一所医院。
如果是陌生人,或非川籍人士,刘湘必当防范有加,但范绍增是自己下属,又手无兵权,就难免疏于提防了。
哈儿平时看上去傻里傻气,但他当兵前做过四川袍哥,也就是黑社会老大,所以对怎样打通各种关节皆烂熟于心。
平时哪些人和刘湘接触,韩复榘派来的代表和刘湘谈了几次,用了多长时间,全都没有能逃过他的耳目。
后来,哈儿甚至还通过跳舞等手段,买通了刘湘身边的一个护士,通过这个护士来打探刘湘的一举一动。
住了一段时间后,刘湘的身体逐渐好转,胃病也快好了,就打算潜回四川,以便设法堵住路口,不让中央军进川。
按照刘湘的指令,他的私人飞机将到武汉来接驾。戴笠在范哈儿那里获悉详情后,提前派人破坏了刘湘的飞机,导致飞机还没到武汉就中途爆炸了。
刘湘没有走成,接着便与韩复榘热络起来。
由于双方是通过密电联系,密电翻不出,戴笠和范绍增也始终刺探不着其中的秘密。
不久,范绍增另外安排的那个“护士卧底”假戏真做,跟刘湘发生了暧昧关系,后者也给了她钱,并且答应送其去美国留学。两相比较之下,“护士卧底”便不再愿意向哈儿提供任何情报了。
卧底和情报,双双陷入了困境。
范绍增为人极重义气,虽不在位,那些老部下仍然对他很有感情。
一天,一个从前线回来的团长,专程到医院去探望他。就在谈话过程中,哈儿意外地捕捉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信息。
这位团长和刘湘的参谋长是老朋友,所以此次来医院,也顺道去会了个面。
进门之后,团长一眼就看到参谋长正埋着头写一份东西。他也没惊动对方,便蹑手蹑脚地走了上去。
原来是一纸命令,内容很简单,是要把川军两个师调到宜昌、沙市一带,并与韩复榘去襄樊的部队取得联系。
参谋长猛一抬头,发现有人进来,顿时表情显得十分紧张,匆匆忙忙地用其他稿子把命令盖住,对朋友说:别看别看,我在写家信呢。
不说还好,一说更显得欲盖弥彰,这团长更奇怪了。
明明是命令嘛,为什么他非要说是家信呢?
到范绍增这里,团长也只是把它当成一件趣闻说给老长官听,没想到哈儿每时每刻都在琢磨这事,一听,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不对劲啊,其中定有蹊跷。
一时找不到戴笠,他就先去孔祥熙家串门。
范袍哥原来是混黑社会的,黑社会并不都是我们印象中,只会像香港古惑仔那样光着膀子砍人,比如人家哈儿擅长的就是交际,而且还都是交的上层一流人物。
孔祥熙是范哈儿的朋友。
一开始,哈儿并没敢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说出来。刘湘身为川军老大,万一事情弄错,可不是耍的。
唠完嗑,孔祥熙留他吃晚饭。吃饭的时候,哈儿想想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便假装无意地冒出一句:听说韩复榘的军队要开到襄樊去?
孔祥熙一愣,不可能啊,中央已下了严令,各战区不能串来串去,鲁军在山东,怎么会跑到湖北襄樊去呢,何况山东前线现在还这么紧张。
你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
范绍增便一五一十,把从团长那里听到的内容原样告诉了孔祥熙。
等哈儿走后,孔祥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住汉口,蒋介石住武昌,隔着一条长江,但事关重大,他连电话都未敢打,就亲自过江去见连襟。
蒋介石一听,也感到此事非同小可,让孔祥熙尽快确认消息的最终来源。
孔祥熙连夜找到范绍增,并问对方:你说的那个命令确实看清没有?这种事可来不得半点儿戏。
哈儿紧张起来,他又去找那个团长:你真的看清了?不能开玩笑啊,要是弄错的话,老长官我说不定性命都可能要搭在里面。
团长没想到自己一句无意中的话会引起这么严重的后果,可事已至此,也只得把心一横。
绝对没错,卑职愿以人头担保。
等到戴笠回来,孔祥熙将此事告知,戴笠立刻把截获的电报找出来进行核对,结果一下子破译了刘、韩往来的所有密电。
戴笠给蒋介石送来的报告,使刘、韩之间的秘密终于大白于天下。
南京失守,日本人认为中国输定了,其实很多中国人也这么认为,其中就包括刘湘和韩复榘。
不过韩复榘的一个幕僚说得好,中国败了,不等于大家都败,说到底,那是以蒋介石为首的中央朝廷败了,作为封疆大吏仍然能找到自存之道。
清末,慈禧老佛爷向全世界下战书,导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但很多省份都没事。
为什么,就因为实行了“东南自保”,也就是这些省的地方大员们和各国列强达成协议,你不打我,我不打你。
当年的“自保”倡议者里面,就有山东和四川。
历史往往都是在不断重复。如今刘湘和韩复榘要复制历史,一个是地盘和枪杆子都要,另一个是暂时保不了地盘,就先保枪杆子——有枪杆子在手,何愁今后没有地盘。
两家最后商量的结果是,会师鄂西,合力阻挡中央军进川!
了解到这个可怕的秘密之后,蒋介石后脊背一阵阵发凉,然后冷汗直冒。
还保卫武汉呢,照这个样子,尚未与日军打起来,就得面临腹背受敌的困境:东边是日军,西边是川军和鲁军,自己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左右不能。
原先蒋介石还在犹豫,对韩复榘要不要动手,动到哪一步。
“七七事变”以前,在与日本人争斗的过程中,南京政府以对“华北三角”的争取为最激烈,他本人用功也最多,现在宋哲元、阎锡山都过来了,抗战立场也很坚定,只有一个韩复榘,仍然拿捏不住,不知道用什么策略才能最终稳住对方。
看到这份报告,他才终于下定决心。
现在对韩复榘已不是处分的问题了,而是生死存亡系于一刻,你不除他,他要除你,先下手为强,后下手必遭殃。
同时,蒋介石心里也明白,对付韩复榘,并不像座中衮衮诸公说得那么简单,对方手中有军队,如果那么好对付的话,可不早就解决了。
有决心,更要有策略。
1938年1月11日,蒋介石督师河南开封。
在到达开封府后,他即刻召开军事会议,并规定,凡一、五战区还没轮上打仗的,师长以上的全要与会。
这时韩复榘正准备继续退入河南,当然也接到了会议通知。
对于要不要与会,部将孙桐萱等人劝他不要去,怕蒋介石来者不善,在开封摆的是一桌鸿门宴。
韩复榘一退再退,都是跟五战区和统帅部的命令在对着干,所以心里也有些发毛,迟迟犹豫不决。
这情景急坏了一旁的蒋伯诚。
作为蒋介石放在韩复榘身边的最大卧底,开封会议的内幕他岂能不清楚,假如韩复榘不去,这场戏可唱给谁看?
情急之下,他便将一份刚刚由李宗仁转来的密电送呈韩复榘。
韩复榘细看之下,上面密密麻麻,有40多个将领的名字,连孙桐萱都名列其中。
若是鸿门宴,他们还会让孙桐萱这样的小角色与会吗,不可能。
于是韩复榘打消顾虑,带上孙桐萱及一个特务营前去开封。
去了以后他才知道,这恰恰就是一场请君入瓮的鸿门宴,不过不光是为他一人所摆而已。
抓捕韩复榘的整个过程,皆由戴笠一手策划和组织,可谓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当蒋介石宣布其罪状时,会议室内气氛紧张,就连孙桐萱等人都噤若寒蝉,作声不得。反倒是曾为韩复榘所奚落并拒绝援救的宋哲元站起身来,为之求情,说韩复榘固然因不听命令而罪有应得,但希望能看在其是个粗人,没有多少知识的分儿上,予以从轻发落。
冯玉祥时为军委会副委员长,也不肯为韩复榘这个昔日的老部下说情。环顾偌大一个老西北军体系,仅宋哲元一人站出来为韩某说了两句,足见这人的人缘实在是糟糕透顶。
在抓住韩复榘后,何应钦奉命来到汉口医院。
他板着脸,对刘湘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不知道,韩复榘已经被扣留了。
刘湘心里一惊,但到这个时候,他还要装一下糊涂:为啥子哟?
何应钦只轻轻点了一下:因为他的部队要开到襄樊去。
刘湘的脸开始发青发白。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秘密已经全部暴露,而这个秘密的泄露,对当事人来说,无异于一个致命打击。
何应钦走后十分钟,刘湘大口大口吐血,直至昏迷不醒,三天后一命归西。
人死了,一切都好说。
在官方公告中,刘湘的临终遗嘱颇有令人动情之处,谓:敌军一日不退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生还。
政府对其明令褒扬,追赠陆军一级上将,丧礼极尽哀荣。
与之相比,韩复榘就倒霉多了。
原来担心的鲁军可能异动的情况,并未因韩复榘被捕而发生,一者鲁军乍失灵魂人物,山东又即将不保,倭寇环伺,无力也无心起来“造反”;二者蒋伯诚很好地控制住了局势,使得中下层鲁境人士能各安其位;三者韩复榘轻弃山东之举,也确实引起了天人共愤,以致在他陷入囹圄之后,极少有人为之鸣冤叫屈。
在开封待了半个月之后,韩复榘被解送武汉,经军法会审处以极刑,成为抗战中继李服膺之后,第一个被处死的国民党上将。
有好事者就此拟了副对子:枪毙韩复榘,吓死刘甫澄(刘湘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