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似乎已经诞生,只需要等西安方面开会正式通过一下就行了。
但是第二天波澜再起。
东北军内部先起反对之声。这个内部主要指的不是王以哲、何柱国这些“老人”,而是新近崛起的“少壮派新人”,比如在临潼负责扣蒋的孙铭九。
西安事变之前,孙铭九不过是张学良手下卫队营的营长,属于大内侍卫的角色,在东北军将官中原本是排不上号的。但西安事变过后,他已俨然成为少壮派的首领,连张学良的话似乎也可听可不听了。
从少壮派的角度上来说,既然大家都是靠捉蒋扣蒋“一举成名”的,一旦放蒋介石回去,无疑就是纵虎归山,这老头子能不寻机进行报复吗?所以坚决不能放。
这边张学良刚把昨晚的情形复述一遍,那边会场上就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
有人问道:姓蒋的说得好听,谁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去做,有什么具体保证吗?
张学良此时已抱定和平释蒋的宗旨,周恩来的支持和蒋介石的让步都让他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眼看骑虎难下的局面即将走出,却意外地遭遇到了来自自己内部的阻力,不由得又急又气。
他听后马上逼视对方:你们要什么保证?你说!你说!
语调之激烈一反往常,使屋内气氛立时紧张起来。
如果放在从前,以少帅在东北军中之权威,此时众人就应该噤声了。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虽然说话的人也感到有些慌乱,却没有一点要退缩的样子。
你不是让我说吗?那我就说给你听听。
蒋介石所有答应的这些事,不能等他到南京后再做,在西安就要实现,有一件他没有做,我们就得不到保证,也就坚决不能放人。
张学良心里很清楚,这些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你们要知道,我们发动这次事变,对蒋介石的打击已经够大了,他自己的地位都岌岌可危,朝不保夕,如何履行诸位的要求。现在最重要的,是帮他撑起面子,恢复其领袖威信,让他“好见人,好说话,好做事”。
但不管张学良怎样解释和说服,双方都难以达成一致,最后会议不欢而散。
会散了,却并不表明众人的情绪会散。
有少壮派军人愤然出言:西安事变是我们大家伙提着脑袋干的,早已不是他张、杨两个人的事了。
哦,你们想捉就捉,想放就放,闹着玩的吧。如此做法,置我辈生死于何地。
听到这些话,少帅的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他生恐蒋介石有个三长两短,赶紧把原来负责看管蒋介石的孙铭九卫队营调开,转而由其他侍卫部队接任。
与东北军相比,第17路军的反响更为强烈。蒋介石几次三番在西北搞“拆迁”,明里暗里催着要他们挪窝,摆明就是不想让人过好日子,所以其中下级将领都对蒋介石恨入骨髓,颇多“报复思想”。
东北军说要“保证”,第17路军却说要什么保证,一颗“花生米”了结不就得了。
要不是张学良有所提防,很早就与杨虎城商定,把蒋介石移到自己看管的区域,后者现在是不是尚有命在,还真是得两说的事。
受到部下的影响,原本在释蒋问题上就犹豫不决的杨虎城开始动摇了。
张、杨合作,杨虎城常有“齐大非偶”的顾虑。
什么叫“齐大非偶”,这是一个典故。
说春秋时候,齐国国王想把女儿嫁给郑国太子。当时齐是大国,郑是小国。按道理,这应该是一个让郑国太子受宠若惊,备感荣幸的一件事,但这位太子出人意料地婉拒了送上门来的好事。
理由便是:每个人都有适宜自己的配偶,齐大郑小,门不当户不对,我是配不上您家公主的。
此典故收在《左传》上,想来作者左丘明老先生对郑太子是很赞赏的。
都是男人嘛,谁娶老婆也不希望总被对方压着一头,那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东北军无论兵员还是武器粮饷,都远超第17路军,这样的合作伙伴从某种程度上就是对你的一种潜在威胁。
两广事变之初,张、杨原计划通电响应,但对陈济棠能否成功,两人心里都无胜算。商量的结果,是由张学良到南京去拜访老友宋子文。
拜访是假,摸底是真,因为宋子文了解很多外界所不知晓的军政内幕。
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原来蒋介石已经在江西搞定了余汉谋,陈济棠垮台要不了多长时间了。
这下,响应是肯定不能够了。摸到底后的张学良并没有马上返回西安,而是到上海的花花世界去转了一圈。
可你老兄倒是透个底给杨虎城啊,他却没有。一直在西安翘首南望的杨虎城既见不到人,又看不到信,还以为张学良去蒋介石那里告了密,急得眼睛都生出了毛病——如果东北军和中央军合起来对付第17路军,后者只有完蛋一途。
直到西安事变发生前后,杨虎城还是边合边疑,十分谨慎小心。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在张学良一度迟疑时,露有惧色了。
在对待已沦为阶下囚的蒋介石的态度上,张、杨也分歧很大。张学良虽然扣蒋,但属万不得已,南京的政要首脑里面,他和蒋介石还是最为亲近的,所以西安事变后,他对蒋介石仍是“执礼甚恭”,不敢有过于失礼的地方。
蒋介石被扣,空下的位子自然有人惦记。比如国外的汪精卫就正在加紧往国内赶,在蒋介石缺席的情况下,他极有可能重新掌控南京政府。汪、张早在长城抗战前就有过势不两立的冲突,蒋、汪两个人,如果你一定要张学良从里面选一个出来做头的话,毫无疑问他只会选蒋。
一边是外界并不支持扣蒋行动,另一边是蒋介石的位子将可能被汪精卫或其他人所取代,这时候的张学良就非常希望能尽快释蒋。
宋美龄刚到西安时,张学良就当着她的面表示,自己一不要钱,二不要地盘,只要“委员长”同意领导抗日,签不签字都可以。
张学良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别说蒋介石死也不肯签字,就算签了,真有那么大的作用吗?
要知道在南京政府,蒋介石虽然权势日重,但说出来的话也并非绝对圣旨,就算在国民党内,他的反对派也有不少。更何况,蒋介石既处于被扣之中,南京的要员们日后完全可以以蒋介石签字系“出于胁迫”为由,对所有条件予以全盘否认和推翻,都用不着蒋介石自个儿出来反悔。
正是出于这些考虑,张学良本身对签字其实并不热衷,他相信的,还是自己与蒋介石的“君子协定”。
张、杨之间最重要的分歧在于,杨虎城主张要么不扣蒋,扣了就不能轻易放,纵然关着不杀,也绝不给其以东山再起的机会。张学良则以为,既然蒋介石已答应了中共的调停条件,应立刻予以释放,且继续拥其为领袖。
在是否释蒋的问题上,张、杨争着争着就大吵起来。
张学良情绪激动:我们开始为什么要发动西安事变,还不是要停止内战,让“蒋公”领着我们抗日吗,现在他都答应了,你为什么还要畏首畏尾,患得患失呢?
杨虎城也不再隐瞒自己的观点,气愤地对张学良说:在没有获得任何保证的情况下,你却同意让老蒋就这样一走了之,他回去后肯定会让你我人头落地的。
张学良则完全不同意自己搭档的看法:如果我们接受他的领导,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怕担责任,那政变的完全责任由我来负好了。
说着,少帅忍不住冒出了一句气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果不能政治解决,张某将独行其是!
到这个时候,两人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了。杨虎城一甩手,拂袖而去。
一旁的周恩来眼见张、杨几乎要闹到决裂的程度,赶紧上前劝解,让张学良少安毋躁,大家可以慢慢再商讨。
张学良意识到,在西安的“三位一体”中,他和杨虎城分居天平的两头,周恩来的态度显得最为重要。
这天晚上,在张学良的陪同下,周恩来来到了蒋氏夫妇居住的宅院。
此时蒋介石躺在床上,因为病痛而动弹不得。当周恩来进屋时,四目相对,两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彼此熟悉的地方——黄埔军校。
十年过去,已显苍老的“蒋校长”仍称“周主任”为部下,而“周主任”也表示,只要“蒋校长”不再“剿共”,不光他本人仍然是部下,即如红军,亦可听其指挥,直接开赴抗日前线。
知道蒋介石需要休息,周公很识趣地聊了几句就退了出去。虽然初次相见十分简短,但无疑极其重要,因为它实现了国共领导人在多年为敌后的第一次握手,也见证了双方的诚意。
这称得上是一个好的开头。
1936年12月25日。这一天对蒋氏夫妇具有特别意义,因为当天是西方的圣诞节。他们很希望借此“吉兆”尽快离开西安。
可还是走不了。
这是南京主战派定下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过去,对西安的总攻就要开始了。
宋美龄决定再次劝说张学良。
你知道吗,三天的期限就要到了,如果还不能放“委员长”回京,中央军肯定是要发动大举进攻的。到时,我等固死,你也不能独存。
不如今天就把我们放掉吧,就等于送国家一个“无价之圣诞礼物”。
张学良很是为难。
鉴于杨虎城不肯放蒋,他已准备必要时不惜用兵了,可是比较困难。
若以总体实力而言,东北军或许强于第17路军,但在西安一地,张学良掌握的部队却并不比杨虎城多,不仅城门由后者负责把守,城外更有第17路军九个团,而东北军仅有一个团。
一旦双方打起来,杨虎城是完全可以先下手为强,把蒋介石扣起来再说的。
张学良便找到宋子文,哥俩共同商讨如何才能摆脱窘境。
能不能把蒋介石秘密带到机场,乘他人不备,突然飞离西安?
这个设想马上就被他们自己给推翻了。
太危险了。杨虎城肯定已经把这里严密监视起来,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说不定还没等到机场,蒋介石就要落在他手里了。
再想。
张学良忽得一计,唤作“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我们可以让宋美龄和端纳先走。其他人问起,就说停战期不是到了吗,他们是到南京交涉,以便延长停战期的。
只要这边转移了视线,那边就可以给蒋介石化个装,藏在汽车里混出去,直接送到东北军营地,然后大家再在洛阳会合。
宋子文觉得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也只得如此。但是宋美龄坚决反对。
知夫莫如妇。没人比她更了解老蒋的脾气了,那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怎么肯把脸画得跟个花脸猫一样逃出去呢。万一在城门口被查出来,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更何况,蒋介石背部还在华清池受了伤。就算能侥幸从城里混出去,西安到洛阳,那可不是一点点的路程,坐着汽车这么颠过来簸过去的,那两根老骨头还不都得给拆散了。
所以宋美龄说,一定要让蒋介石坐着飞机公开走,要是做不到,还不如一起死在西安算了。
事到如今,张学良简直有些技穷了。
要坐飞机,还要公开,靠我一个人断然是没这么大能量的,还是请周公来帮忙吧。
于是,蒋、周便有了第二次谈话。
这次谈话,双方都从容了许多,也更具目的性。
蒋介石知道此番只能自己救自己了,所以话语极为恳切:你知道吗,即使在“剿共”的时候,我也一直是记挂你们这些中共要人的,包括你,包括那些黄埔学生,毕竟都曾经是我的部下嘛。
我跟广西的桂系怎么样,差不多也打了七八年。可是说好就好了,我对他们“施以仁怀”。对你们,我也一样啊,肯定会慷慨对待的。
蒋介石甚至表示,只要红军对他“效忠”,可以享受和中央军一样的待遇。具体细节,以后可以在南京直接谈。
一旁的宋子文趁势插嘴,希望周恩来施以援手,让蒋介石迅速离开,否则再耽搁的话,只会让局势进一步复杂和恶化起来。
周恩来答应了这一请求。
事实证明,蒋、周的二次谈话极其重要。如果周公不在关键时候扮演关键角色,出面说服杨虎城释蒋,后者是很难安然无恙回他的南京城的。
在苦等消息的过程中,蒋氏夫妇着实受了不少罪,他们几乎是在煎熬中度过的,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究竟是福还是祸。
从11点半等到2点半,再从2点等到3点,两人注视着屋里的电话,那里始终没有传来他们需要的喜讯。
忽然,宋子文跑了进来——杨虎城终于被说服了。
接着进来的是张学良。
现在天已经晚了,要不明天早上飞南京吧。
宋美龄一跃而起:还等什么等,等他们改变了态度再来抓我们吗?
马上走!
高兴归高兴,要离开西安的心情也未必不比宋美龄更急切,但此时蒋介石想到了更深更远的地方。
这杨虎城虽然暂时被说服了,答应放我一马,却没有说什么时候让我走,要是他又忽然反悔了,或者等我的飞机上了天,再在下面玩阴的,给我来上一炮怎么办。
所以在跑路之前,一定得先把姓杨的给稳住。
与自己老婆比起来,蒋介石的心机终究还是要深沉得多。
走都要走了,他还把张、杨叫过来“训话”,不过没有责备,只有宽慰:尽管西安事变属于“叛变行为”,但我已经原谅你们了,答应的事也都会一一照办。
说是给两个人“训话”,其实大部分都是讲给杨虎城听的。
蒋介石知道杨虎城意在“经略大西北”。西北,这是多重要的一块地儿,舍了身家性命也绝不能放手。可是现在你还在人家枪口底下,言不由衷就是必然的了。
他告诉张、杨:我把西北交给你们了,将来打算搞一个西北五省的统一军事机构,让你们负责。
这就叫投其所好。说白了,就是骗人。要是蒋介石真有此意,哪用得着请周恩来帮他从中斡旋。
前脚把张、杨送走,后脚蒋氏夫妇一班人就赶紧去机场。到了机场一看表,已是下午4点。
正要登机,忽然有一个人急如星火般地赶来。
这个人如果是杨虎城,蒋介石的心就得悬在那里了。幸好不是,是张学良。
事实上,当天就释蒋的决定,都是张学良根据蒋氏夫妇的意见,在很短的时间内确定下来的,乃至于“三位一体”中的杨、周均毫无察觉。
直到被叫过来“训话”之前,杨虎城还不知道当天就要释蒋的消息。来了之后才发现,蒋介石马上就要上车去机场了。这是什么意思?
张学良低声告诉他:现在就放蒋走。
杨虎城愣住了。
不满几乎是一定的。放我是同意放了,可是什么时候放,你总得事先跟我们商量一下,知会一声吧。
可是当着蒋介石等人的面,这话还不怎么好说,更不能跟张学良争论,只得硬着头皮一起听“训话”。
应该说,蒋介石没有像他老婆说的那样,拔脚就溜,而是执意作“临行话别”,并在话里暗示要把西北交给张、杨,对稳住杨虎城多多少少是起到一点作用的。
此时如果后者突然翻脸,把兵派到机场,阻止飞机起飞不是没有时间。
在回去的路上,杨免不了要嘀咕几句: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作出这么大的决定,周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张学良则是一脸无奈:今天不走不行啦,你也看到了,我们下面还有这么多人不同意释蒋。夜长梦多,不知道会出什么大乱子呢。
让杨虎城更感郁闷的一件事发生了。
张学良说他要亲自送蒋进京。
不会吧,我们肯送佛已经不错了,你干吗一定要送到西天呢?
但张学良决心已定,他当即写下手令交给杨虎城,言称自己不在,东北军即由其一体指挥——当然杨虎城实际上仍然指挥不了东北军,这也是后来“三位一体”分裂的原因之一。
见张学良如此,杨虎城也无话可说,只得眼睁睁地望着他离去。
等到“三位一体”中的另外一位——周恩来闻讯赶到机场时,飞机早已远去。
周公黯然神伤,仰天长叹:何必摆队相送,还要负荆请罪呢,你会吃亏的。
在获悉张学良亲送蒋介石赴京后,他的幕僚们始而愕然大哗,继而垂头丧气。有人甚至愤而说出了“竖子不足与谋”这样的话。
谋臣尚且如此,将官就更不用说了,东北军内部一片沮丧。
历史听到了叹息和怨言。
然而如果我们愿意从张学良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就会知道“负荆请罪”并非完全出于其一时之冲动。
当时国内外舆论对西安事变大多不予认同,对张、杨更是群起而攻之,这一点张学良虽人在西安,却时时刻刻能够感受得到,并背负了很大的精神和心理压力。加上扣蒋放蒋又争执这么长时间,外界对张、杨恶感更甚,在两人发动西安事变的动机上不会不进行质疑,张学良确实有表白自己的必要。
另外,他也需要弥补自己与蒋介石的私人感情。
国民党内为人处世,表面靠制度法令,其实大部分还是要依赖彼此的私下交情,不然的话,也不会兄弟帖子到处乱飞了。蒋张曾经是中央和诸侯关系的典范,可是一个西安事变,“最爱的人伤我却是最深”,张伤了蒋。虽然由于力主放蒋,二人关系已出现缓和,但张学良肯定认为仅此还不够。
亲自陪同蒋氏进京,完全可看成是一次感情的投资。
飞机还在飞行途中,飞机上的人则是心境各异。
蒋介石躺在机舱唯一的长沙发上,他双目紧闭,脸色憔悴,看上去,丝毫没有脱险后的那种喜悦和兴奋。
除了身上有伤,病痛未愈外,他的心情可以理解。
相比于蒋介石,其他人则要轻松得多。
宋美龄看着窗外,虽然疲惫,但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们夫妇终于又可以在一起了,不管今后如何,这都是一件值得额手相庆的特大喜讯,这个圣诞节,上帝实在是太照应他的子民了。
张学良的心情也算是好的,他甚至一度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到洛阳时,天已黑了,由于事先并没有通知洛阳方面,因此少帅命令飞行员在洛阳机场上空盘旋一两圈,以便让地面的人知道他们要降落。
飞机降落,张学良看到无数学生和士兵朝这里涌来,只是他们对待飞机上的人的态度却泾渭分明。
宋美龄第一个迈出舱门,人们驻足立正,当她的双脚着地,更是得到了英雄般的敬礼,有两名军官上前来搀扶她。
张学良就跟在宋美龄身后,可是他得到的待遇却完全不同,刚刚站稳,便有四个士兵拿枪对准他,其中有一个甚至露出一脸愤怒的表情,声称要开枪杀了他。
宋美龄闻言,立即回头:不许这样,让他一个人走!
最隆重的当然是对待蒋介石。
他被搀扶下飞机,前来问候的人们排成欢呼方阵,有的人把帽子抛向空中,有的人眼里闪着泪花,有的人则已是喜极而泣。
在西安时,虽然宋氏兄妹曾反复安慰蒋介石,说你的声望不仅没有因为西安事变而下降,反而还因祸得福,像坐着直升机一样升了上去。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谁能信呢。
在洛阳的这个晚上,全信了。
洛阳万人空巷,鸣炮庆祝,以致店铺里的鞭炮都被人抢售一空,不是“洛阳纸贵”,成了“洛阳鞭炮贵”。
这叫什么,这叫民意,蒋介石真正成了无人能撼倒的“领袖”。
毫无疑问,此时张学良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对眼前的这一情形,他不是完全没有预计,只是没有预计到会这么可怕。
爆竹在腿边炸响,仿佛炸响在心灵深处。
人们都在庆祝,都在欢呼,没有人再去理睬那个孤独失意的人。
蒋介石不愿在洛阳多耽搁,于是第二天早上,他们一行便再飞南京。
当然不可能再让张学良这个“叛逆”跟“领袖”坐一块儿,于是五个人分两拨,蒋氏夫妇和端纳坐一架飞机,张学良和宋子文坐原来那一架,同时有军用飞机护航。
给张学良开飞机的,是他的美籍私人飞行员。人们对张学良的极度敌意,都被他看在眼里,也急在心头。
在往南京的途中,忽然刮来了一场沙尘暴,满天卷起翻滚的黄云。张学良的座机是美国波音飞机,性能优越,很快就将护航机甩下了一大截。
这时飞行员悄悄对张学良说:也许我们不去南京最好。
不去南京,他可以带主人回包括西安在内的任何一个地方——连他这样的老外飞行员都能看出,张学良如果到南京,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然而少帅表现出了超常的冷静。
没关系,你继续往南京飞,如果有人要杀我,让他杀吧,我不在乎!
飞机停在南京军用机场。飞行员回头望去,少帅的脸上已是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就好像子弹打在身上也不会躲避。
正如所料,洛阳的一幕再次重现在南京,机场上已经有一大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围了上来。
张学良站在机舱门口,他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将是一种什么命运。
飞行员一把拉住他:小心……
张学良转过身,忽然落下泪来。
在洛阳,那么困窘,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可是当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落泪了。
这个世界还有人记得你,没有抛弃你。
张学良伸出双手,跟飞行员握了握。
谢谢,非常感谢,非常感谢!现在我们就再见,无论我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照顾自己,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走出几步,张学良又回过头去,再一次默默地握了握飞行员的手。
然后,他昂着头,穿过人墙,走向别人给他安排好的归宿。
1936年12月31日,南京军事法庭当庭作出宣判,判处张学良有期徒刑10年,剥夺公权5年。
第二年,南京政府发布特赦令,但仍将其交由军委会严加管束。
即使如此,这个年轻人还有希望,真正让他绝望的是随后发生的“二二兵变”,东北军自相残杀,四分五裂,西安的“三位一体”也随后瓦解。
张学良为此带信给于学忠:话不知从何说,泪不知从何流。
从此,他彻底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开始了漫长的幽居生涯。
张学良晚年总结一生,曾无限感慨地说:我的生命从21岁开始,到36岁结束。
21岁,他向父亲张作霖提出整军经武的一揽子计划,在奉军中崭露头角。
36岁,发动西安事变……
他曾经风流倜傥,曾经权倾一时,曾经万人景仰,也曾经拥有数不清的朋友,后来,这些都一一离他远去。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命运像早已设置和安排好的一样,它会让你感觉拥有一切,又会同样毫不留情地把这一切都从你手中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