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们都得不怕死才行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关河五十州 本章:第二十三章 我们都得不怕死才行

    平型关战役的得逞,日本统帅部把一大半功劳都归给了板垣。因为他面对的是主战场,几乎就是以半个师团之力,将十几万晋绥军都给打跑了。

    板垣由此成为当时侵华日军中最负盛名的战将,一时风光无二。

    第一名将的下一个目标是太原。

    东条奉令撤回东北,不过在走之前,他把东条兵团留了下来,统归板垣指挥,此外华北方面军先前调走的那个旅团也得以归建,这使板垣所能调度的总体力量反而超过了原有师团,他本人也踌躇满志,准备在自己的国人面前再好好露一手。

    最郁闷的人莫过于老阎,如今的他,等于是退到了悬崖边上。

    一连串的挫败,终于让他承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确实不会打仗,而他的晋军和晋军将领同样不足为恃(绥军也很不幸地被拉入其中)。

    没了自信的老阎从此开始转向“他信”,相信中央军和八路军才能挽救他的山西,因此急电蒋介石,要求速派援军,同时愿意让出帅位,以中央军能战之将来代替自己指挥——以前可能有些惺惺作态,这次却绝对是真诚的。

    蒋介石闻报后,当然不能不为之筹划。尽管其时平汉战场同样紧张万分,但蒋介石仍将卫立煌拨出,以增援山西。

    卫立煌亦为中央军宿将,当初汤恩伯困于南口,寄希望能捞自己上岸的就两个人,一为卫立煌,一为傅作义。

    大家都是打仗的行家里手,只有比你更有能耐的,才能拯救你于水火之中,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道理。

    接到蒋介石的命令后,卫立煌单人独骑先到太原与阎锡山会面,来之前,他已对如何作战有了自己的通盘考虑。

    他告诉老阎,欲守太原,就必守忻口。

    阎长官你休要担心,少要害怕,此次不比平型关一战,中央军全力赴援,晋绥各军一齐上阵,往忻口这里一挡,再加上八路军在侧后活动,定能确保太原无忧。

    听得此言,老阎喜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真是要什么来什么,需要名将的时候,名将如约而至,山西有希望了。

    他随即任命卫立煌为第二战区前敌总指挥,负责全权指挥即将到来的大会战。

    卫立煌把未来的战场选在忻口是很有眼光的。

    此地两边皆有高山相夹,需要守的就是50里防区,而这个防区的右翼靠近海拔千米的高山,左翼次之,稍见开阔,但旁边仍有峻岭之险,因此,两边都不用担心日军包抄,可节省不少兵力。

    最为难守的是正面的中央区域,这里的当关守将,卫立煌点的是郝梦龄。

    郝梦龄,河北人,毕业于保定军校第6期。

    在民国将领中,郝梦龄是一个典型的儒将,还不是装门面充大头蒜的那种,从军之余,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工资发下来,就是拿去收藏古籍珍本,据说他家里还有成套的二十四史,一部日记写得几与文人无异。

    郝梦龄的军龄很老,当过奉军,跟过冯玉祥,半辈子打过数不清的仗,从小兵开始,一直做到军长,但他越来越厌倦这种生活,曾屡次提出要解甲归田。

    作为军人,我们的作用到底在哪里,这样打来打去,民众遭殃,流血千里,于国家又有何利益可言?

    他常常想起自己的一个同学——中苏之战中殉国的东北军名将韩光第,在他看来,那才是光荣的,值得效法的。

    “七七事变”前夕,郝梦龄已奉命调至四川陆大将官班进修,行至半途,闻听北方战事乍起,立即请缨北上。

    军人价值正在此处,国家有难,吾辈当效命为前驱。

    即使身为大将,亦不免有儿女之情长,知道他要上前线,一家人都围着哭,劝他不要走。

    郝梦龄也流了泪,他说,我爱你们,然而不得不走,想想看,如果国家没有了,我们还能剩下什么呢?

    郝梦龄不是第一次踏上山西的土地,当初北伐时,就曾应邀来解晋军之围。

    仿佛冥冥中已注定,十年过去,解救晋军的重任又落到了自己的身上,而这一次,意义有了根本不同,因为这是民族战争,是有功于国的正义之战。

    是的,民族存亡,在此一刻,只有像韩光第那样牺牲,才是军人最后的归宿。

    他的指定战场在三晋,可是心里始终还牵挂着一省之隔的河北,因为那里是他的家乡,然而平汉战场的情况同样令人无法乐观,自保定失守后,石家庄又岌岌可危。

    眼看祖墓即将沦亡,真是五内俱焚,痛心至极,郝梦龄为此在日记中深深自责:国家到如此地步,还是我们太无出息,太不争气了。

    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真切,可以紧紧地攥在你我手中,所谓胜则国存,败则国亡是也。

    郝梦龄对属下的军官们说,我们在山西绝不能再退,如果再退,就只能退到黄河边,到那时,兵散个精光,你们这些官还怎么当下去?

    所以,从现在起,就要做好准备,我死国存,我存国死,为此,不惜起用连坐法,谁失守阵地,就先追究谁。

    说这番话,郝梦龄是深有意味的。

    一路过来,他发现前线晋军部队大多胆小如鼠,自平型关全线撤离后,几乎是望风而逃,不仅丢城弃地,弹药、粮食、汽车、汽油也大批大批地留给日军,等于在给对手提供后勤补给。

    郝梦龄打了这么多年仗,又时常参悟古书战策,自然知道这是兵家所忌。

    如果中央军不到,恐怕板垣早就杀到太原来了,他为此焦虑不安,毕竟这是会战,哪一支军队不得力,哪一部分就会成为短板。

    所幸,阎锡山开始下狠手了,他要兑现当初对黄绍竑的承诺,挥泪斩一下马谡。

    不斩一下也实在不行了,眼看着三军不肯用命啊。

    即使在被拘押后,李服膺也没想到阎锡山会对他痛下杀手。因为他打仗虽然外行,但搞关系是内行,不仅位列晋绥军“十三太保”中的“大哥”,而且还是赵戴文的义子,在山西军政界人缘极好,怎么着,都没觉得死会和自己沾边。

    也许,如果平型关战役能打赢,不说歼灭板垣师团,至少能保住平型关和雁门关的话,李服膺就可能会有一个更好一点的结局,可是仗偏偏打输了,不找你晦气,又有何办法。

    据说,老阎在宣布处决令时,当着众人和李服膺的面都掉了眼泪,说我把你从排长一直提拔到军长,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你却对不起我,天镇一战,为什么就不能帮我死守住,而非要退下来呢?

    这话确实说得让人伤心,要是天镇那里不首先掉链子,“大同会战”就能打起来,没准板垣早已成为网中鱼,瓮中鳖,我如何还会被他逼到太原城下来。

    李服膺也掉了眼泪,可是事已至此,他也知道无法可想了。

    在全面抗战开始后,李服膺是第一个因作战不力而被处决的中将军长,虽说事出有因,但处罚如此之重,此前却并无先例。

    对于李服膺之死,或者说大一点,对于晋军将领之无能,老阎本人也不是一点责任没有。长期以来,他光知道拨拉算盘珠子,用经济的那一套来办军事,结果就办出了问题。

    首先是太重钱。把下面的很多将领都熏陶得跟他一样,以至于大部分只注意聚财,不留意训练,一旦真的上阵自然缺了底气。傅作义对军人曾有一个清晰的判断,那就是军人不能有钱,有了钱就怕死。晋军的悲剧,追根溯源也全在一个字上,那就是钱。

    其次是太重权。老阎把军权抓得非常死,据说晋军师长级别的军官,都无法自主任用身边的副官,在很多部队里,几乎形成了跟清末练新军一样的情形,所谓上不知下,下不晓上,官兵各管各,只知奉老阎之令行事,叫咱干甚就干甚,天长日久,连仗该怎么打都不晓得了。

    斩了李服膺,就等于借其人头祭了大旗,立了军威,这让处于旁观者身份的郝梦龄都由衷地感到,晋军此后面貌大有改观,“高级将领早具决死之心”。

    他所说的晋军“高级将领”,典型的就是姜玉贞。

    姜玉贞有功大焉。

    郝梦龄等八万军队要想如期赶到忻口集结并完成布防,没几天工夫肯定不行,而此时板垣也快马加鞭地跟在撤退的晋军身后。姜玉贞的使命,就是拖住板垣,为忻口布防争取时间。

    阎锡山起初告诉姜玉贞,一定要坚持七天。

    七天之后,姜玉贞正待下令撤退,后方却又传来阎锡山的电令:续守三天。

    在发出这封电令之前,其实阎锡山是很犹豫的。

    续守,是因为郝梦龄在忻口的布防还没有完全组织好,但老阎很清楚,如果再“续”下去,姜玉贞没准就要打光了,所以他开始起草的电文上是这样写的:掩护任务已完成,能守则守,不能守则撤。

    正要将电报发出去,他忽然又想到,如果将姜玉贞撤下来,万一忻口防守因此出现问题可怎么办?

    哪一边都要顾,又哪一边都顾不过来,第一次,他算不下去了。

    还睡在被窝里,他就让人去请张培梅。

    张培梅进门一看电报内容便火冒三丈,大声嚷了起来:俺是军人,只知道前进,不懂得后退。他姜玉贞要是战死在前方,俺回去以后给他盖庙,他如果逃跑,回来以后,俺也要砍掉他的脑袋!

    老阎嗫嚅着说:现在的仗不能和过去一样打,你看石家庄的中央军不也要退了吗?

    此话不说便罢,一说张培梅更加怒不可遏:俺是学关云长,不学王八蛋。

    于是两人顶起牛来,顶到最后,老阎还是服从黑脸包公,重新修改了电文。

    三天之后,姜玉贞手下已不足千人,他向阎锡山发去最后一封电报,这是一封绝命电。

    在电文中,姜玉贞说:只要忻口阵地还没布置好,我绝不轻离。

    很难说李服膺被处决对晋军死守不退没有影响,但姜玉贞本人之素质,确也是百里难挑一。

    有此勇将,夫复何求。

    阎锡山回电:放心,家人我会照顾。

    到了傍晚,终于达成任务,但姜玉贞已陷于包围之中,其后他率残部突破包围,勇闯死亡线,不幸倒在了第二道死亡线上。

    在北方的天空下,天边即将升起朝霞,可这位晋军勇将再也看不到了。

    这是一个英雄的团队,当在太原重新集结时,4000人的一个旅,仅剩五六百人,但他们为忻口布防抢得了时间,也为晋军赢得了声誉——人们能够在他们身上重新回忆起,这支部队在历史上确实是以善守闻名的。

    此后,姜玉贞旅被命名为荣誉旅,番号永不取消。

    10月13日,北方规模最大、战况最激烈的忻口战役正式拉开帷幕。

    双方争夺的焦点所在,集中于云中河南岸的南怀化。

    云中河是忻口北面的一条河,板垣要在河这边站住脚,就必然要在南怀化建立可靠阵地,而守军要想驱板垣入河,同样需要固守南怀化。

    板垣对南怀化志在必得,他麾下的板垣师团和东条兵团,犹如一把三叉戟,集中力量,径直向南怀化刺去。

    作为步兵统领,郝梦龄亦不示弱,你有三叉戟,我也有青龙偃月刀。

    这把刀就是刘家骐师,该师为郝梦龄的核心主力,他在这个师的时间最久,从连长升到军长,一直没有离开过,与官兵的感情也极深,自然指挥起来最为得力。

    但是板垣三叉戟的力道,确实不是一般部队能够招架的,即使是郝梦龄的中央军。

    南怀化一度落入日军之手,见此情景,郝梦龄组织敢死队,接连发动两次反击,才重新收复南怀化。

    此时,刘家骐师已伤亡官兵千人以上,团营长都受伤下场,山沟之内,更是横七竖八地躺满伤兵。

    骤遭猛击,部队士气亦大受挫伤。当一个受伤的连长喝令沟内伤兵随自己一起爬回阵地时,竟无一人应命,只有一个传令兵愿随其前往,但到半途中就再也起不来了。

    南怀化还要固守,但郝梦龄面对的是伤兵满营,斗志大减,这才刚刚开局。

    他立即来到前沿进行重新调整和部署。

    看到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部队死伤如此惨重,郝梦龄也心痛不已,但他认为这没有什么,因为为国牺牲乃应当之事。

    鉴于原有的基层指挥系统已经紊乱,他不得不对刘家骐师进行缩编,团并为营,营并为连。

    整编完毕,郝梦龄却没有走。

    他对官兵们说,出发前,我就写好了遗嘱,不打败日军绝不生还,现在我同你们一起坚守阵地,绝不先退。

    如果我先退,你们不管是谁,都可以枪毙我,但是你们要是退,不管是谁,哪怕后退一步,我立刻毙掉他。

    言毕,郝梦龄大声问部下:现在我都不怕死,你们能怕吗?

    本来已有所委顿的士气一下子被激发起来,下面响起雷鸣般的呼声:不怕!

    郝梦龄大为高兴,感慨之余留下一句名言: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

    仗越来越难打,由于前线部队不敷使用,南怀化西北山梁丢失,日军则借助这道山梁,不断向两翼延伸。

    郝梦龄令旗挥动,将李仙洲遣出。

    李仙洲,著名的山东三李之一,毕业于黄埔第1期。

    早在黄埔读书时,李仙洲就以性格耿直著称。当时黄埔学生中分为两派,李仙洲和杜聿明、关麟征是一派,陈赓等共产党员又是另一派,陈赓素来爱开玩笑,经常变着法地耍弄跟他不是一个派别的人。

    关麟征有关猛之称,性格非常火爆,但他被陈赓捉弄后也毫无办法,只能自认倒霉。陈赓屡屡得逞,于是越玩越上瘾,接着又让杜聿明踩上“陷阱”,挨了校长的点名批评。

    别人都不敢惹陈赓,只有李仙洲打抱不平,上前进行指责,双方一言不合,便扭在了一块儿。

    李仙洲是山东大汉,个子魁梧,又比陈赓大十岁,自然占着优势,结果把对方一顿好打,伤好以后陈赓的眼角处破了相,从此便戴上了眼镜。

    在抗战中,李仙洲的表现十分卖力,还缘于他在江西庐山军官训练团的一段特殊经历。

    他平时有洗冷水浴的习惯,有一天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穿了短裤拎一大桶水正洗得起劲,一扭头,忽然看到蒋氏夫妇走来。

    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李仙洲只好假装没看见。偏偏蒋介石看到他了,并且在背后站住了脚。军人最重风纪,蒋介石尤其看重这个,所以李仙洲心里七上八下,闭着眼睛准备挨训。

    可是蒋介石并没有训他,而是对他说,山上不比山下,山上气温太低,这样用冷水洗浴是要得病的。

    赶快穿上衣服,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前面一句听着还很温馨,后面一句却着实把李仙洲给吓坏了。本来以为训一下就能过关,没想到事情还不是如此简单,没准还得背个处分呢。

    李仙洲当下就像犯了错的学生一样,穿好衣服后,战战兢兢地走进了“蒋校长”的办公室。

    让他没想到的是,蒋介石的语气很温和:我要批评你,不是批评你洗澡,而是批评你有难事不跟我讲。

    原来蒋介石对李仙洲素来欣赏,认为他既不抽也不赌,连跳舞都不会,实属难能可贵。

    至于那件难事,则是蒋介石偶然中听到的,说是李仙洲的父亲要治病,妹妹要出国留学,可李仙洲又没钱,正在到处找人挪借。

    蒋介石为李仙洲准备了两张支票,一张帮他老爸治病,一张送他妹妹出国。

    李仙洲感激涕零,从此每一次打仗都舍生忘死,从不敢有丝毫懈怠。

    郝梦龄让李仙洲把丢失的山梁给夺回来,但是进攻一路受阻,部队伤亡很大。

    李仙洲在后面督战,从望远镜里看到部下一个个倒下去,急了。

    干脆,我也上去吧。

    当兵的正在战壕里瞄准,冷不丁发现自己旁边多了个熟面孔,一看,竟然是师长!

    长官,这里危险,你赶快离开吧。

    李仙洲却做若无其事状,反过来问他们:你们到这里是干什么来的?

    当然是打鬼子。

    李仙洲乐了,你们打鬼子都不怕危险,难道我这当长官的还比你们更孬?

    师长与大家并肩作战,立刻使军心大振,全师山呼海啸般向山梁冲去。到最后,连伙夫都上来帮助运子弹,送伤兵。

    山梁终被恢复,日军阵地上,仅剩一官一卒。

    当兵的要跑,被官打死了,这当官的自己也剖腹自杀,一个山头上,苍蝇死光光,世界清净了。

    李仙洲收复山梁,喜滋滋地带着军长郝梦龄来视察敌情。

    半山腰上正聊着,怎么胸口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蚊子?蜜蜂?小石子?

    李师长心情好得很,看都没看,仍旧往山顶爬。倒是郝梦龄发现后,大声问道:你受伤了?

    李仙洲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没事没事,就是碰了一下而已。

    郝梦龄的脸色却变了:还说没事,背后都出血了。

    一颗子弹从前面穿进,自背后透出。

    快点包扎吧。

    不提醒还好,一提醒,这李仙洲好像梦游时突然被人叫醒一样,咕咚就倒了下去。

    正待往担架上抬时,他又醒了,还喘了口气,说句话让周围众人皆哭笑不得——咦,我不是死了吗?

    往山下送时,大家起了分歧,军医是专家观点,认为受伤时血没流出来,得放放淤血。

    怎么放呢,抬他下山时,头得朝下。

    可是担架兵不同意,不行,山坡太陡了,师长会吃不消的,这样做,我们也不忍心。

    军医拗不过这些当兵的,最后还是头朝上抬下了山。

    俗话说得好,没心没肺,福大命大。送到后方一诊断才知道,李仙洲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再差一步就拔不出来了。

    子弹从他的左胸部进去,从背后出来,属于典型的对穿过,这种情况下的存活率微乎其微。

    可这“微”偏偏就让李仙洲给碰上了。

    子弹穿过身体的时候,正好他在呼气,子弹从肺叶中间一穿而过,并未伤及肺脏,否则绝难逃一死。

    李仙洲并非没心没肺,躺在医院的时候,他还想着士兵对自己的好。

    蒋介石给他写来亲笔慰问信,又赠送五万元养伤费,后面这笔钱他分文未动,都买了药品送给自己的部队。

    李仙洲刚刚受重伤抬下去,南怀化东北制高点1200高地就再次被日军突破,板垣不断投入兵力,企图以这一高地为突破口向全线扩展。

    坐镇大本营的卫立煌对此看得清清楚楚。

    板垣要对我进行包抄,彻底打断他包抄之念的,只有运用反包抄。

    此时在中央区域的两边,一左一右已经建立了守备兵团。卫立煌的用兵方略是,先依靠郝梦龄在中央夺回南怀化,将板垣压制在云中河盆地,然后用守备兵团包围板垣并最终予以击溃。

    显然,最大的关键是夺回南怀化。

    郝梦龄得令后,接连组织两次肉搏反攻,但均未能收复1200高地。

    需要劲旅相助的时候,郑廷珍独立旅来了。

    郑廷珍是河南人,此前他专门在车站上拜别了老母。

    趴在地上,咚咚地磕头,因为他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遥望家园,郑廷珍拔剑誓言:不打败日本,我们一个也不回来,外战光荣,哪怕是把队伍拼光拼净也值得。

    一语竟然成谶。

    在郝梦龄的督阵下,郑廷珍旅开始再次发起反攻,但连续四次都未能克复。

    郑廷珍见状,亲赴前沿指挥,不幸头部中弹,成为忻口战场上第一个殉国的旅级将官。

    郝梦龄指令团长接替,结果这个代旅长又再次阵亡。

    意识到情况严重,郝梦龄重新为郑廷珍旅指定代旅长,同时筹划新的大反攻。

    为了确保反攻成功,郝梦龄决定亲自到前线督战,师长刘家骐自愿随同前往。

    参谋处长反对他们亲往,因为此时前线情况已不同以往。

    整个战场都打到了白热化程度,一团很快就会变成一营,甚至一连,每天退下火线的官兵高达数千人之多。

    军、师长此时前去,实在太危险了。

    郝梦龄说一定要去,这是任务,也是本分。

    到得前沿团部,才发现果然不能不来。

    原定拂晓前发起反攻,但时间到了,郑廷珍旅那边却还未见动静。

    郝梦龄心急如焚,感到必须再去郑廷珍旅进行督促。

    团部一名指挥官立即上来劝阻:去不得!

    从这里前往郑廷珍旅,必须经过一段被日军火力封锁的小路,这条路有20多米长,日军在高地死角处架设轻机枪进行扫射,此前,已有包括传令兵在内的20多人牺牲在这条路上,堪称“死亡通道”。

    听得此言,周围的部下幕僚也都众口一词,希望郝梦龄不要亲犯其险。

    这个说,最好是不去,实在要去,也需晚上通过,如此危险性会小一些。

    那个道,写个命令,派人送过去岂不一样。

    郝梦龄反复斟酌,还是认为有亲临的必要。

    今天的大反攻十分重要,谁能坚持到最后五分钟,谁才能得到胜利,郑廷珍旅新丧正、代两位旅长,不亲自督促岂能让人放心得下。

    随同的参谋处长见郝梦龄执意要走,请其先在团部休息一会儿再说。

    郝梦龄摇了摇头:我们不是来休息的,快走!

    参谋处长情急之下,便顺口扯了个谎,说参谋长有电话过来,让郝梦龄去洞里接电话。

    郝梦龄摆了摆手,你们接,我去。

    大家面面相觑,只得继续随军长前行。

    打了这么多年仗,郝梦龄不是不知道前面的危险,但是此时他整个头脑里全是大反攻,早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遍阅史书,这一刻,他也许会想起许多人,许多事。

    古来勇将,郝梦龄独推二人,一为汉将马援,一为魏将庞德。

    马援都五六十岁了,白胡子一大把,完全是退休养老的年纪,可他说不行,边境还不安宁,我得去摆平,而且我就算死,也得死在疆场,用马皮包一包送回来,怎么能躺床上等待儿女服侍呢,那该多憋屈。

    相比之下,庞德年轻,可也是个不信邪的主。当年曾抬着棺材板去与武圣关云长交战,一箭就射中了对方前额,使得蜀军对其十分忌惮。

    马援“裹尸而还”,庞德“抬棺决战”,都是朝着胜利,同时也是奔着死亡而去的。

    死,每个人都要面对,尤其是军人,所谓“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再说战役已到如此残酷程度,全军唯一能凭恃的无非就是勇气二字,如果你要士兵无贪生之念,作为将领,自己就得有必死之心才行。

    高地上窥视的日军终于发现了他们,开始用机枪猛射,但起先有惊无险,众人穿过“死亡通道”,眼看就要上坡了。

    这时随行的参谋处长更加感到不安,他最后一次拉着军长小声说:还是进洞听一下电话吧。

    郝梦龄能够听得出部下的弦外之音,回了一句:我们都得不怕死才行!

    继续往上爬。

    翻过这座山坡,就能看到郑廷珍旅的阵地了,反攻能否成功,皆在此一举。

    子弹跟踪而至,大家赶紧趴下隐蔽。

    等枪声稍息,郝梦龄第一个站起,他太心急了,恨不得马上到阵地上去发号施令。

    弹雨骤至,死亡突袭,这位中将军长忽然腰部连中两弹,摔倒在地。

    身后的刘家骐急忙上前救助,喉胸部也中了三颗子弹,但他倒下之后还能勉强坐起。

    卫士和部下幕僚们趴在地上,射过弹雨之后,才把两人拖过来,抬往团部。

    抬到团部后一看,郝梦龄已经咽了气。

    此时,他的部下刘家骐气息微弱,也已不能说话。

    团部处于前沿,无法有效救治,于是再往军部抬,未到军部,刘家骐就半途气绝。

    至此,不到两天时间,军长、师长、旅长、代旅长相继战死,全军上下无不痛哭失声,作为前敌总指挥的卫立煌闻报亦大为震撼。

    郝梦龄生前曾经说过,如果要使我们这个民族能永存世上,就一定要付出代价,虽然我自己不一定能亲眼看到民族复兴的一天,但可以先为之而牺牲。

    他终于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在“裹尸而还”、“抬棺决战”后,将继同学韩光第之后,与刘家骐等人一起进入民族英雄的忠烈祠。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他们倒下的那一刻早已化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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