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迹象表明,马占山的部队经过江桥一战,并未丧失元气,他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和实力。
马占山自从到了海伦之后,由于声名在外,要求采访他的国内外记者那是纷至沓来,络绎不绝。
不过对于记者们来说,采访名人,绝不是一件好干的差事。
耍大牌那是家常便饭,遇上个别不厚道的,甚至还会关上门躲在阳台后面朝你开黑枪。
不去吧,又交不了差。有的记者被逼得实在没法,只能用“多方采访某君,只是联系不上”或“据信”、“坊间云”这些似是而非的文字来进行搪塞,一篇新闻看似拖得老长,其实当事人什么也没说。
记者这饭碗,真的挺不容易端。
再者,马占山的身份有些特殊,此人土匪出身,斗大字识不得几个,场面话估计说不出来,粗话又登不上报纸。那些第一次采访他的记者都觉得很悬,有的甚至把瞎编的文章都事先准备好了,采访就准备只过过场。
令记者们大吃一惊的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马将军除了相貌不太威武,与想象中有所区别外,一张嘴却是滔滔不绝,神采飞扬,把记者们都说得一愣一愣的。
马占山还特别懂得记者的心思,不断提供给他们有关于江桥抗战的各种猛料、第一手资料,那是要煽情有煽情,要悲壮有悲壮,要痛快有痛快。
这批没打过仗也没看过打仗的记者个个听得如临其境,如醉如痴。
最重要的是,作为名震中外的“抵抗将军”,马占山没有一点大牌的架子。不管事务多忙,听到记者来了,无论来头大小,他都要挤出时间亲自接待,并奉若上宾,绝不肯随便怠慢一个。
这种思维和意识,绝对是现代得不能再现代了。
通过记者一波接一波的生动报道,马占山的事迹越传越广,越传越神,在全国的威望一时间无人能及,就连以前威风凛凛的蒋介石都被拉下去一大截,私底下对老马是又妒又羡。
见过火的,没见过这么火的。
从表面上看,退守海伦的马占山是要与小日本干到底了,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位顶着“抵抗将军”帽子的英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作为后人,我也不能随意猜测。但是我要告诉大家的是:
很遗憾,马占山不是一个完美的英雄。
当关东军派板垣前去劝降,他竟然同意与之进行秘密谈判,而谈判结果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这“所有人”里面,就包括板垣。
板垣提出,由马占山担任黑龙江省主席,日本划该省为自治区,持无领土要求、不驻军、不干涉内政三项政策,只派日本顾问协助。
马占山——同意了!
对此,板垣本人也大为吃惊,以马占山在江桥的态度,他原本预料谈判将会非常艰难,已经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
他没想到马占山如此爽快地就答应了,甚至起码的讨价还价都不需要。
早知马占山如此想法,江桥之战前这样谈一下不就好了吗,关东军何至于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马占山,其实连我们也看不清、弄不懂你了。
只能说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物,不能单纯地用一个好或者坏来形容。
按照马占山事后的说法,他这次接受日本人的条件,是一次早有预谋的诈降。
但如果我们不为尊者讳,通过史料分析就可以看出来,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那段时间,驻齐齐哈尔的日军一直未主动对马占山部发动进攻。
究其原因,马占山和参谋长谢珂有了一段对话。
谢珂认为,海伦占有地形之利,且抵抗力量不断壮大,日军恐蹈江桥覆辙,所以不敢贸然发动攻击。
马占山对此却另有一番解释,他说这事与小皇帝溥仪有关系。
十多年前,我曾到天津叩见过溥仪。溥仪还送给我一张古画,并从此知道了我的名字。这次日军之所以不穷追猛打,就是因为溥仪以“马占山是我的人”为由向日本求了情。
这个理由很有点无厘头,溥仪几斤几两,日本人要听他的?
但是谢珂还是从“溥仪求情”中嗅出了另外一番味道,他劝马占山不要对日军存有任何妄想。
马占山却自顾自地又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如果我们有了力量,什么时候抗日都不晚。现在锦州不保,张学良看来是永远回不了东北了,我们也应该想想以后怎么办。”
怎么办?以谢珂的想法,就是同日本人血战到底,不还我河山,誓不罢休。
可他改变不了马占山。
无奈之下,他只能交出兵权,转投他方。
不料途中身份暴露,遭到日军扣留。日本人在知道他曾是江桥抗战的黑龙江守军二把手后,便想利用他,问他愿不愿意去坚持抗战的苏炳文那里说降。
愿意啊,怎么不愿意。当着日本人的面,谢珂满口同意。
到了苏炳文的地面,谢珂不仅没尽说客的义务,还鼓励苏炳文继续抗日到底,而他自己也留下来担任了后者的参谋长。
无论身处何种逆境,谢珂始终不愧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热血军人。
如果是假降,何至于连同甘共苦的参谋长都蒙在鼓里,且最终撕破脸皮,分道扬镳?
有人揣测,马占山可能是见形势险恶,想隐藏实力,趁机再图将来。
但这是一个足以令他后悔不已的决定,一世英名差点就毁在这上面了。
不久之后,哈尔滨失陷,黑龙江的大城市至此无一完者。马占山在震惊之余,终于下定决心,同日本人正式“合作”。
谢珂等人一走,他就独自离开海伦,前往沈阳。
此时离轰轰烈烈的江桥抗战仅三个多月。
日本人对待别人的态度与众不同。如果你是一个弱者,即使你对他三拜九叩,他也不会拿正眼多瞧你一下,还会在心里计算着,怎样在你身上再多占点便宜,但如果你是真正的强者,并打痛过他,他反而会对你低眉顺眼,毕恭毕敬。
在日本人心目中,马占山是一个强者。
作为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出门,那是连“满洲国执政”溥仪都要亲自去车站迎接的。这可不是你高兴不高兴的事情,人家摆的就是这谱,谁让你是他的傀儡呢,须知,再大的傀儡也还是傀儡。
马占山坐飞机到沈阳,到机场迎接他的,是架子比谁都大的本庄繁。
所谓的东北伪政权“四巨头”:张景惠、马占山、臧式毅、熙洽,马占山打日本人最狠,排名却仅在与张作霖一同出道的张景惠之后,那个摇着尾巴的张海鹏忙了半天,连椅子边都没摸到。
这么高的礼遇,要放在一般汉奸身上,非得做梦笑醒不可,但马占山不一样。
从本质上来说,这个人并不是做汉奸的材料,即使进了伪政权,仍然本色不改。
一样是“对日合作”,他和另外三个“头”的想法和目的就有显著差异。那三个是标准的“狗头”,就只会冲着日本人摇尾乞怜,本庄繁和板垣说什么,他们答应什么,此外连个屁都不敢放。他们的要求也很简单,有根骨头啃啃便知足矣。
作为和张作霖性格才能极为相似的枭雄类人物,马占山想要的,“狗头”们可能连想都不敢想,那就是至少要统治一方,实行黑龙江省完全自治。
试想一下,如果实力允许,他是完全会像张作霖那样,把日本人从东北统统赶走,然后自称“东北王”的。
但他大大低估了日本人的欲望、野心和无信。
前两点比较明显和直白,一个“九一八”事变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最后一点极具隐蔽性,可以说欺骗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后来在珍珠港事件中吃了大亏的美国人。
当时不要说一般中国人,就连资深外交官都普遍不愿与日本政府打交道,原因就在于日本人说话做事心口不一,对他有利的他认,对他不利的,前脚答应得好好的,后脚就会矢口否认,缺乏最起码的诚信守诺精神。
土肥原曾亲口答应溥仪,让他做皇帝,结果呢,把人家骗来后就什么都不管了,说过的话跟放屁一样。板垣也一样,他对马占山承诺黑龙江省自治,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目的是先把你忽悠进来再说。
黑龙江省自治?怎么可能呢。
照本庄繁、板垣们的想法,那样的话,我们关东军不是白忙乎了,帝国军人的血岂不是白流了?
被授以伪黑龙江省主席的马占山有几个想不到。
一是想不到会建立“满洲国”。
马占山本来是想拉张景惠等三人一道宣布“联省自治”的,没想到日本要搞“满洲国”,并要求四人在“建立满洲国计划”上签字认可。那三个自然乖乖照办。
“满洲国”与黑龙江省自治相去甚远,马占山大失所望,但人家拿枪指着,你敢不签?
马占山没说他不签,他说自己病了。
关东军当然没这么好骗,马上让日本医生过来看。马占山又是头痛,又是呕吐,可医生愣是没查出什么毛病,只好诊断为劳累所致,需要休息,没什么大病。
没大病,当然还得来签字。
马占山就是不签。
签字笔都快塞到手上了,马占山说,不相信我是不是,我以人格保证,绝对认可。
“人格”都拿出来说事了,没人能硬逼他了。
其实马占山心里亮堂,白纸黑字这么一弄,以后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这字怎么能签。
人格?那得看和谁在一起。这里除了强盗一样的日本人,就是一群点头哈腰的本地软蛋,还跟我讲什么人格。
转身就跑齐齐哈尔去了。
二是想不到黑龙江省自治犹如画饼。
马占山的如意算盘是至少先在黑龙江省称王,待机再起。这是他的生存智慧,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讲,马占山后来声称他搞的其实是“假投降”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到齐齐哈尔一看,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因为在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他能说得了话,做得了主,当得了家的了。
本庄繁给他派了一个顾问,但凡黑龙江省军政事务,不论大小,都得通过这个顾问,马占山并不能擅自做主。更让他郁闷的是,这日本人个个都是地道的工作狂,八小时以内上班,八小时以后还上班,而且不管不顾别人是否需要私人空间,一有空就往马占山的家里钻,来了以后也不走,问这问那,把马占山弄得不胜其烦。
没有拍板的权力,黑龙江省自治就等于空谈,马占山感觉自己被日本人结结实实地耍了一把。
不久之后的一个任命,又差点把老马逼向绝境。
1932年3月10日,伪满洲国任命马占山为军政部部长。
事实上,这个任命事前并未征得马占山的同意。
军政部部长相当于伪满的国防部部长,听起来是个有实权的官。可日本人在后面操纵着,连“执政”都是摆设,一个国防部部长又顶什么用。在马占山看来,这个任命最具威胁之处还在于必须去伪满“首都”长春上班。
马占山不想去。在齐齐哈尔,毕竟天高皇帝远,自己的亲兵就在眼前,如果单枪匹马去了长春,更成笼中之鸟。
果然,没多久关东军就下发命令,动起了“编遣”马占山部队的心思。
其实这问题对张景惠等三个“狗头”来说,就不成为问题了,因为那三位本来就唯唯诺诺,不思作为,只要有高官厚禄就可以什么都不管。马占山何等样人,是根本不可能甘心给日本人当木偶差来使去的。
怎么办?
只有装傻充愣了。
好在装傻这件事,对马占山来说,是先天有禀赋,后天很努力,早成精了。
他把参谋长推出来,安排他担任军政部次长,并以次长身份到长春代行部长一职,这样他本人短时期内就不用离开齐市了。
这一关总算是暂时糊弄过去了,但马占山已经意识到,关东军需要的是一只听话的狗,如果自己不是或不肯就范,他们迟早会对你动刀子的。
三是想不到自己的处境会如此尴尬。
马占山离开海伦降敌,这消息对枕戈待旦的三军将士来说,犹如一声晴天霹雳。
那年月,当汉奸的多了,今天一撮,明天一撮,大家司空见惯,都不当回事了,反正这些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色,退一步说,要是他们不当汉奸都奇了怪了。
不管怎样,我们还有一杆大旗,那就是马占山,他是永远不会倒的。
江桥抗战,名动天下。马占山初到海伦,其声誉曾如日中天。不仅周围各路武装皆以能听其指挥为荣,就连黑龙江省的蒙古王公都愿意受他调遣:您老人家指哪儿,我们就打哪儿,您让我们上哪儿,我们就上哪儿。
部队要招兵买马,第一天贴出章程,第二天全国各地要来投军的学生、义勇军(当时称为“援马团”)就挤破了街,把个小小的海伦城弄得热闹非凡。
要人有人,要粮饷有粮饷(捐助),然而众人始料不及的事还是发生了:主帅一声招呼不打,就去降敌了。
谁降也轮不到马老爷子这样的盖世英雄啊。
众人惊诧莫名,面面相觑。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实在是太快。
长久以来一直支撑大家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所部顿时分崩离析。
谢珂黯然离去,徐宝珍不辞而别,谋臣勇将一时星散。
老马的卫队其时正驻守黑河,激怒之下,竟然把马占山的老家都给抄了,此即“黑河兵变”。
人心散易聚难,自此以后,那个曾在江桥令日军闻风丧胆的英雄集体再未能真正恢复昔日元气和风采。
这是最让人痛心的事。
海内外舆论为之大哗。“马占山牌”香烟再也没人抽了,好好的牌子一下子就臭到了家。捐钱捐物的则个个痛心疾首,义愤填膺:俺们省吃俭用,捐出来的那些血汗钱都是给你抗日用的,你现在这样做不是拿我们当猴耍着玩吗。更有那不依不饶的,甚至在报上发表声明,要求老马把他们捐的钱物一个不少全吐出来,还给他们!
遭人白眼闲话多了,连家属也受不了。马占山的儿子从上海寄了封信过来,开头还说得很是温馨,说老爸您在前线打仗给家里扬了名,沾您的光,那些日子,儿子我在街上走路都是飘着的,然后话锋一转——可是听说您最近投降了日本人,真的假的,不会吧?
要是真的,咱啥话也别说了,一刀两断:你没资格做我老爸,我也不想再做你的儿子。
对马占山这样的“老派人”来说,传宗接代的观念根深蒂固。就这么一个儿子,宝贝得不能再宝贝,要不然也不会想到要送到大上海来给养着了。现在儿子说不要他这个老爸了,可想而知,这个打击有多大。
老马接到信,当时就哭了。
众叛亲离,名誉扫地,还让日本人给钳制着,里外不是人,心里这个苦啊。
其实,怪不得别人,都自找的。
大家以前烧香上供,那是因为你抗日,现在你不抗日了,有什么理由再宠着你?
大兄弟,还是听听这句话吧: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及早悔悟,还来得及。
幸运的是,马占山听进去了,在名誉地位权力都即将付诸东流之际,他决定“反正”,重执抗日义旗。
这时,他得到一个消息,国联派出的李顿调查团即将赴东北调查。精明的马占山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机会。要是能在调查团到来之前完成“反正”,一方面可以利用国际舆论对日伪造成压力,另一方面也可以扩大影响,洗刷自己的汉奸罪名。
可身处敌营,“反正”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一件事。
别的不说,光在齐市驻守的关东军铃木旅团就不是好对付的。这个旅团实际上就担负着对马占山监视和军事威慑的双重作用。与之相比,马占山带进齐市的只有步骑卫队各一个营。再狠,你能干得过关东军一个旅团?别说占领齐市了,想跑出去都难如登天。
可再难也得出去。
中国版的“越狱”开始上演了。需要指出的是,这部大片的制片人、监制、策划、剧本、导演、主演都是老马一个人。
强人就是不一样啊。
“越狱”是个很复杂的技术活,包括事前准备、方式、路线等多项环节,疏忽其中任何一项,都不可能取得成功。
说起准备工作,当然很多,但我以为,最重要的还是得想一想,出“狱”后怎么办。
有的人跑是跑出去了,结果一文不名,连吃个饭都没钱,那你老人家还不如继续在牢里乖乖待着了——这里起码还有人管饭。
所以,钱是重要的,相当重要。
按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原理,身为“黑龙江省主席”的马占山理所当然地铆上了日本人的口袋。
没错,他准备搞“贪污”了。
马占山一向是大手笔,这回他发扬要么不“贪”,要“贪”就“大贪”的精神,做省主席没几天,一下就“贪”了800万。
记得华仔曾在港片中出演了一个“五亿探长雷诺”,那人是真正的大贪,小钞票是根本不放在眼里的,要贪起来都一扎一扎,一箱一箱的。
老马可谓直追其后,不让斯人。
不过大帅,你是好样的,我们支持你。
日本人的钱,不贪白不贪。少贪了,你都不好意思出去跟别人说。
当然了,像日本人这样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分花的主,想贪他的钱也并不容易。发现江省财政开支很大,花钱跟流水一样,关东军司令部坐不住了,便派人暗中调查,并放出风来,要马占山讲清楚这么多资金的详细用途。
总不能跟日本人实话实说,是准备拿去当军饷打你们的吧。
马占山直接去找特务机关机关长林义秀和旅团长铃木美通,跟这两个日军的实权人物当面鼓,对面锣,“讲清楚”。
他伤心地先说了一通自己的不易:这也要花钱,那也要花钱,结果花了700多万(还是没说实话),就有人出来说三道四,弄得自己晚上都睡不着觉,这工作没法干啊。
那意思无非就是:不要追着哥,哥使的这不是钱,纯粹是寂寞和委屈。
从一个日本特务的角度来说,林义秀虽然也不舍得马占山“乱花皇军的钱”,但他更怕把这个土匪省长给逼急了,反而弄得不可收拾。
他赶紧拍胸脯,打包票,让马占山完全不用有什么顾虑,此事由他一力承担:“满洲国”新建,百废待兴,花钱完全正常。别说700万,1000万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还告诉马占山,不需要费劲跟那些背后闲言碎语的家伙解释什么,因为:
剽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见林义秀这么豁得出去,铃木愣住了。
一般日本人的性格,内心都极为吝啬,公开场合却一个比一个更在意面子问题。
轮到铃木,这兄弟也索性装得很无所谓的样子,关照马占山其他不用多想,一定要注意身体,如果确实睡不着觉,可以找日本医生给看看。(还找日本医生!)
两个大佬发了话,一时间也没人再敢拿钱的事来找马占山麻烦了。
按照通常规律,“贪污”之后,不搞搞“腐化”似乎也有点对不起自己。
一直以来,林义秀和铃木其实从没放松过对马占山的监视。
江桥抗战对日军的震慑实在太大了。毕竟落魄的英雄那也是英雄,如果有一天让他东山再起就不好办了,所以这两人的任务之一,就是死死看住马占山。
不过有一天,他们突然接到密报,说马占山逛妓院去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妓院,是“满铁”公所也就是日本人开的妓院。
报告的人绘声绘色,连马占山在妓院里怎么喝酒召妓打麻将,整日整夜乐不思蜀,都能说得有鼻子有眼——本来就是日资企业嘛,就差装一针孔了,还有什么打探不出来。
林义秀和铃木将信将疑,都觉得以马占山这样的英雄人物,尚不至于如此堕落吧。
有什么不至于的,一连多少天,马占山以他的实际行动表明:老子就这么堕落了,怎么着吧。
别人问起来,他还有一个理由:自己空有一身本事,但现在不打仗,也用不上了,既然战场上用不着,那就只好到女人堆里去用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特以醇酒妇人终志”)。
林义秀和铃木都放心了。如果说在这之前他们还有些疑心的话,在马占山摆出“英雄无用论”后,就全信了。
这话实在,所以是真话。
至于马占山拿着高薪不干活,只知道整天喝酒逛妓院,他们不仅不着急,还很高兴,因为这就意味着对马占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他们没料到,马占山说的话其实是一半真一半假。“英雄无用武之地”是真,“特以醇酒妇人终志”是假。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够,最好是让这两个小子把眼睛全给闭上,而要做到这一点,就要使另一个坏了,那就是“行贿”。
听说“太上皇”本庄繁生日到了,大小汉奸们都计划着要好好“孝敬”一下自己的主子。其中,马占山比谁都积极,反正是“公款”,不花白不花,于是刷刷两笔,提出钱来,买好礼物,亲自去送礼。
不是说日本军官一般是不收礼的吗?
那是指敌国之间。如果是在内部,日本人爱占小便宜的习性是一样的,军人政客皆是如此。
在准备正式“越狱”之前,马占山把所准备的生日贺礼摆在客厅里,然后把铃木请来“参观”。见到这些好东西,铃木自然啧啧称好,艳羡之色溢于言表。
马占山看在眼里,马上把他事先给铃木备好的礼物也拿出来,这套东西甚至比给本庄繁的那套还要上档次,把个铃木愣给乐晕了。
趁这机会,马占山提出来,说自己作为一省之长,不能老待在机关里,这两天想到下面去巡视巡视,体察一下民情。
要在平时,铃木肯定要把眼睛瞪圆了,再翻个白眼珠:出去干吗,这里待着不是挺好(万一让你跑掉怎么办)?
可是人一高兴,就特别容易放松警惕。对十分“懂事”的马占山的这个提议,铃木竟然没有半点怀疑,当时就一口答应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股东风是从海伦、拜泉刮来的。从那里传来消息,当地部队似有“异动”,士兵可能有哗变迹象,而这些部队都是马占山所能控制的,如果不想动用武力的话,就需要他本人去做工作。
马占山跟包括日本顾问在内的一众人等都打好招呼:本来也想“外出巡视”,这次正好过去看看,以确保底下人不造“皇军”的反。
作为“一省主席”,能这么不辞劳苦,兢兢业业,除了感动,你还能再说什么?
自然,“异动”、“哗变”云云都是马占山一手策划的,为的是给他这个主演提供表演的更大空间。
“越狱”进入了倒计时。
3月31日。
在此前已将“贪”到的部分款子秘密送至黑河后,“胆大包天”的马占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黑龙江省的金库搬了个空,刚收上来的盐税1400万、其他款项1000万,总计2400万金票悉数提出,用八辆车和300匹驮马悄悄拉走——这已经不是贪污,而是明目张胆地抢劫了,能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做到这一点,不唯空前,也算绝后。
4月1日。
马占山找到林义秀,托他把贺礼转交本庄繁,同时也把想“外出巡视”的想法告诉了他。
林义秀听说“巡视”的事连铃木都答应了,而且此行还担负着解决部队稳定问题的特殊任务,自然没理由表示反对。
最后一个障碍得以消除。
4月2日。
马占山率卫队出走齐市。
路上的每一天,他都会向林义秀自觉地报告“行程”,让后者以为他始终在齐市周围溜达着呢。
五天后,他就“溜达”到老家黑河去了。
至此,“越狱计划”宣告取得圆满成功。
到黑河后,马占山给黑龙江省的“同僚”们发了个电报。电报中,他用很遗憾的口吻表示,自己路上突然得了感冒(这种病在东北应该是很常见的,可经常作为上班迟到早退以及无故旷工的必备事由),必须抓紧时间,好好休息,所以这就跑到黑河来疗养了。
至于什么时候好,什么时候回来,老马的描述很富有诗情画意:俟春暖开江,再行回省。
快了,等明年春暖花开江水解冻再说吧。
这就叫幽默。
再笨的人都能看出马占山的电报不正常。得个感冒,就要到那么远的黑河去疗养,那我发个烧,是不是得到莫斯科待着了。明年开春?你把这里当旅馆了吧。
明摆着是学关云长挂印而去了。
不一样的是,关二爷走的时候,封金存印,除了保护两个嫂嫂出走,什么都没拿,什么也没带。马老爷呢,能拿得动的,能扛得走的,一个都没剩,不仅一下子搬空了黑龙江省金库,连关防印信都没舍得留,一并“捎”走了(谁知道这个以后有没有用呢,不捎白不捎)。
铃木和林义秀又气又急,赶紧向本庄繁报告这一“意外”的紧急情况。
本庄繁也着了慌,第一时间亲自给马占山发来电文,变着法想哄他回来。
马占山曾经要求本庄繁实践当初“不驻军”的诺言,命令齐市的铃木旅团撤出黑龙江省。
本庄繁当着面满口答应,一转身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他倒是想起来了。不过他把责任都推到铃木身上:我早就让铃木撤兵了,谁知道这小子一直拖着不走,真不像话,我已经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接着他又对着马占山玩起了忽悠:你快回来吧。这次真不骗你,等你回来,我一准让铃木撤兵。
看着这份电报,马占山仿佛看到了本庄繁那张很傻很天真的脸,他笑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演这种把戏,很好玩是不是。
老马当即也复一电,拆穿了对方的西洋镜。
他说本庄繁有三个行为最恶劣:
其一,先答应撤兵,后来又不肯了,是毫无信义;
其二,犯了错就拿别人顶杠,自己装老好人,太丑;
其三,说来说去,还不是想把我诱回去活逮,真是狼子野心。
最后他毫不客气地扇了这位关东军司令官一巴掌:
“誓必灭此丑类,复我疆土”!
在打嘴仗这方面,被骂为“丑类”的本庄繁,向来不是老马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