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出的马占山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要跟小日本死磕到底,为此,他把家里的几个老婆都给疏散掉了(那个时代的人有三四个老婆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你养得起),一人发个几千元钱,让她们自谋生路。女人们见此情景,抹眼泪的,擦鼻涕的,牵衣袖的,哪里肯走。
马占山把眼一瞪:老子是上前线拼命,可不是带你们去享福的,再这样就不客气了。
真正的毁家纾难,在场者无不为之动容。
不斩楼兰,誓不生还,马革裹尸,在所不惜。
马占山迷途知返,不仅为自己正了名,而且使整个已趋于萎靡的东北抗战形势重为之一振。
王者归来,英雄还是那个英雄,好汉仍是原来的好汉。
复出后,很多旧部已难以召回。马占山能指挥调度的基本人马,仅相当于江桥抗战鼎盛时期人马的八分之一,但名将就是名将,他果断使出两招,很快化解了自己所处的困境。
第一招是不拘一格降人才。马占山敏锐地看到了东北义勇军所蕴含的力量,不仅集中各县民团武装,还重点招纳了“胡匪”、大刀会等正规军一般不怎么待见的江湖人士,共集中11支义勇军,整编为九个旅,使所部在短时间内就接近五万余人。
在下面,我们将看到,虽然马占山并非东北义勇军首创之人,但能将正规军和义勇军结合起来,并使其各自优势得到充分发挥而相得益彰者,马氏实为东北第一人。
第二招是在战术上见功夫。
事实证明,马占山在江桥抗战中的表现绝非浪得虚名。他重新出山后,仍然是东北抗日将领中最懂得打仗的No.1。
本来马占山还有两手棋,那就是在出走齐市时,留下了旧部程志远“代理省政”,这是准备里应外合时用的。同时,在嫩江驻扎的徐宝珍部也曾表示愿意响应配合,这支在江桥作战中以勇悍著称的部队已扩编为旅,如能得其相助,自然也是如虎添翼。
但这两手都落空了。程志远被日本人收买,转而以伪军的身份向马占山反戈一击,徐宝珍则口是心非,令人遗憾地选择了驻足观望,不愿再服从马占山的调遣。
只有靠自己了。
哈尔滨是当时日军重兵驻防的地区,关东军当时在东北有四个主力师团,哈尔滨就占了两个,日本人认为肯定万无一失,除非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否则任何抗日部队都不敢轻易来触这个霉头。
但有人就敢。
马占山找准的第一个目标,偏偏就是哈尔滨。
大帅非比常人,他用兵就一个字:奇。你认为他不敢的地方,他可能胆子特别大,而你认为他胆子特别大的时候,相反他倒又会表现得十分谨慎。
其实马占山非常清楚现在敌我力量对比所发生的变化。
靠他手中现在掌控的这点部队,根本就攻不进哈尔滨。退一步说,就算攻进去,一旦遭敌重兵围困,无疑等于自投罗网。
精明如马占山,当然不会这么傻。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对这个江省重镇发起全力一击?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李顿调查团此时就在东北,进攻哈市,既为了树起大旗,也是要让老外们对东北抗战留下深刻印象。
果然,当得知马占山兵抵哈市附近时,本庄繁立刻像火烧着了屁股一样跳了起来,急令两个师团“扑火”,无论如何不能让对方进城。
两个师团赶快分分工,一个师团看家,另外一个师团则准备上前与马占山干架。
从哈市出来的是宇都宫第14师团。这个师团曾在“一·二八”淞沪会战的后期赶到上海,但是等他们去之后才发现,战役已经快打完了。分配到手的工作,也就是站站岗,放放哨,然后又赶到东北,在牡丹江的山沟沟里面找游击队,弄了一身泥,结果却连小鱼小虾都没捞着。
除了憋屈,还是憋屈。
这次总算碰上了名气很大的马占山,该好好打一仗了。
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马占山跑了。
而且跑得肆无忌惮,跑得热烈奔放,跑得神采飞扬。
第14师团师团长松木直亮中将(陆大19期)出道甚早,日俄战争时就在“军神”乃木希典下面做中队长了,后来也一直混得不错,一直做到了大将。他对马占山的举动大为困惑。
乃木希典的作战之道,讲穿了其实就是一个字:拼,两个字:死拼。他的那个“军神”称号真是用部下的尸山血海堆积出来的。那时就为了打一个旅顺,六万人的部队一次栽进去三万,倒了一半,连两儿子都填进去了。
这种疯狂到极点的表现把老毛子都给吓坏了,得,顺了你们还不行,再能玩,咱也玩不过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啊。
乃木的劲头无疑也影响到了他的小弟。松木认为马占山既然号称东北第一名将,怎么着也会在哈尔滨城下摆开阵势,痛痛快快地和他厮杀一场。可是马占山却让他深深失望了。
世上名将从来都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不惜亲自抡把宣花板斧猛砍的,以硬比硬,你硬不过他,你就倒霉,他就成了名将;另一种是喜欢拿根绣花针挑来拨去,看似漫不经心,不务正业,一低头,你的要害穴位上可不正插着一根吗?
马占山居于二者之间。
接下来,他要给榆木脑袋的松木好好上几课,告诉他:打仗,可不只有死拼这一种,那是一门百花齐放的艺术。
早在进攻哈尔滨时,马占山已看出,步战和阵地战再非己方所长,只能依靠一个特殊兵种的优势——骑兵。
除吴松林骑兵旅外,新加盟的李海青部也以骑兵为主,既然都是骑兵部队,那就要把骑兵的作用充分发挥出来。
要选一个场地,这个场地马可以来去自如,人却举步维艰。
有一个地方非常适合这个条件,那就是松嫩平原。
马占山放弃海伦等城市,带着部队进入了平原。
松木紧跟着也来了,想跑,哪有这么容易。
一进去,就后悔了。
我说的是松木。
那时的松嫩平原,还没有怎么搞过生产建设,良田没有,沼泽倒是到处都是,草原更是一眼望不到边。
别看没有丛林高山,可是特别容易迷路,在里面转一会儿就晕。
松木晕,马占山可不会晕。东北骑兵,包括那些“胡子”骑兵就像是在自家门口转悠,别提多适应了。
宇都宫师团以步兵为主,大部分都靠两条人腿走路,哪里撵得上去。刚刚看到马的影子,等到累死累活地跑过去一看,人家早就跑得没影了。
回去吧,四顾茫茫,北在哪儿都不知道。
时值夏季,按说这种天气,在东北待着还是不错的。如果能到哈尔滨去避避暑什么的,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是哥们儿,这是草原啊,你想开心,蚊虫牛虻能答应吗,要知道,这里可是它们的地盘。
你们这帮小子招呼不打一个,就乱哄哄地来这么多人,搅了我等的清静,是可忍孰不可忍,咬他!
东北的蚊子俗称小咬,但其实块头一点也不小,大的足有一寸多长,而且一咬就是一口血,没什么价好还。据说如果一齐上的话,连马都能被咬死。
那滋味,啧啧。
不过受着吧,谁让你们是狗强盗呢。
要说不好受,松木这样级别的其实最不好受。当兵的还可以手舞足蹈赶两下,他可得正襟危坐,装出一副正宗武士的样子出来,否则何以服众。
可是时间一长,连他也顶不住了。
哇呀呀,着实可恼哇。
身上已经被叮了N个包,被迫献了N次血的松木要发飙了。
他得知马占山可能所处的地点后,立即指挥部队赶了过去。
一个旅团从东,一个旅团从西,一东一西进行夹击。
因为怕暴露目标,两个旅团都是黄昏行动,而且打枪的不要,悄悄地进村,但是包抄的过程异常痛苦。
在沼泽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咬咬牙倒还挺得住。问题是这时候小咬们开始向他们集体冲锋了。
天黑了,蚊子过夜生活的时候也到了,日军出动,它们也出动,大家集体狂欢嘛。
这是秘密行动,大家被咬痛了还不能吱声,连拍都不准拍一下,再苦再累,也得向松木长官学习:咬牙挺住。
天亮了,两个旅团总算到了目的地。瞧这个狼狈样,一个个丢盔卸甲,鼻青脸肿——不是被哪位莽汉揍的,而是被蚊子们亲过的。
让他们惊喜的是,果然看到了马占山的部队,证明苦头还没白吃。
那就抄家伙打吧。
口号还没喊出来,人家打马就走,没一袋烟的工夫就跑没影了。
剩下东西两边冲过来的日军,只有大眼瞪小眼的份儿。
你们就自己拥抱一下对方吧。
千辛万苦的奇袭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笑话。
这仗没法打啊,再好的战术也只能落得个被马占山当众调戏的下场。松木想想不是个事,光人多不行,还要有马。
本庄繁把前线作战的这一困难上报至参谋本部,后者派来了高波佑治骑兵第1旅团。
这个旅团身份可不一般,因为它来自于近卫师团。
二战前的日本师团,一般都是按地方征兵,比如第2师团来自仙台,所以也叫仙台师团,第6师团来自九州的熊本,故又称熊本师团。唯独近卫师团是个例外,它是全国招兵的,犹如是中国宋代时的禁军。
近卫军嘛,理论上应该是最能打的部队,当然要广纳贤才,能者居之。
这个师团平时在国内被宠得跟个金宝宝似的,从来不舍得拿出来用。实在是前线缺骑兵部队了,才破例了这么一回。
有了骑兵,还是近卫师团的骑兵加盟,松木顿时胆气大壮。
瞧我的吧。
他把马占山可能活动的新区域分成三块,实行大包干,大家各包一块,按经济责任制分别考核。
松木认为这样一来,马占山就很难自由流动了。
想法是很好,但实际操作起来还是困难一大堆,因为根本“梳”不着马占山,缝隙仍然到处都是。
被松木寄予厚望的高波骑兵旅团虽然自己也是骑兵,却仍然被马占山的骑兵耍得团团转。
第一天,他们得知马占山部似乎正在东北移动,离此100里,赶紧前去搜索。
第二天,赶到,发现那里没人。有人说是看到马占山在东南活动,不是很远,40里。再赶过去吧。
第三天,东南这儿都搜遍了,只找到一支小部队。人家小归小,可马跑得比他们还快,放了两枪后转身就走,一会儿就没影了。
这是最后一次消息,自从小部队“失踪”后,就算挖地三尺,马占山也不出现了。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马占山用了几支小部队,打了一通迷踪拳,然后挥挥手走了呗,也就是说早已从这个围好的圈子里面跳了出去。
对于这个牛得不得了的骑兵旅团,松木气得连劳务费都不愿给,什么嘛,马又不快,人还傻呆呆的,除了一个个养得肥肥胖胖,简直一无是处。
说句公道话,你还真不能怪人家高波。如何追击骑兵,尤其是跑得飞快的那种,向来就是一个兵家难题。想当初,僧格林沁号称蒙古铁骑,以骑追骑,不但没跑得过捻军,连自家脑壳都没能保得住。
马占山嘛,连“镫里藏身”都会,你跟他玩马术,那不明着是白给吗?
松木这种“大包干”的办法,以前也有人做过。当年曾国藩对付捻军的所谓“以静制动”之术,就与此类似。
结局都是两个字:失败。
再没心思搭架子了,松木扔掉失败了的“大包干”,开始采用新法子:轻装尾随,跟踪追击。
一般的步兵旅团都不用了,不光跑不快还是累赘。
就用两支人马。
高波骑兵旅团当然少不了,骂归骂,真正派用场还得靠他们。
另一支就是伪军骑兵。
一来这里他们地形熟,二来也是骑兵,能跟得上。
但成效还是归零,总是兴致勃勃而去,两手空空而归,连对方的马屁股都没摸着过一把。
对关东军来说,知道马占山身藏何处,一度成了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
我们对着大地喊:
马占山你在哪里?
大地回了一个音:他刚离去,他刚离去。你方唱罢我登场,他大步前进不停息。
我们对着沼泽喊:
马占山你在哪里?
沼泽吐了一圈泡:他刚离去,他刚离去。你不见他的马背上,还驮着刚刚从你们日本人那里缴获的枪支和弹药。
我们对着草原喊:
马占山你在哪里?
草原打了一个哈欠:他刚离去,他刚离去。这兄弟吃了你们日军俩肉罐头,觉得味道也不咋地,正准备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
……
马占山不光会兜圈子,他也知道什么时候在日本人身上找便宜最合适。
瞧你一个不注意,冷不防嗖地一个老拳就罩过来,正打在你的面门上,又准又狠,不让你在牙缝里倒吸两口冷气,人家都不姓马。
等你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再找他的时候,马占山已经不见了。在背后?在左边?在右边?谁知道呢。也许他就坐在拳台一角啃鸡大腿也说不定。
表面上,马占山几乎放弃了所有重镇和要隘,能扔的都扔了。
你不是想要吗,给你。
只不过这是为了更好地修理你。
从此,日军到了明处,马占山到了暗处,什么时候要给养了,无枪无炮,无粮无食,简单,铁路上要去,城镇里找去。
反正马占山对哪一列火车上装着给养,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来,哪一座城镇里有粮仓和军火库,日军人多还是人少,都一本账清楚得很(后面要讲到,他连日军的总结报告都有,还是定期更新版,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好东西放自己身边都不牢靠,让日军给保管是最省心的事。就一大超市嘛,不用付钱,甭管拿多少都行。
美事啊。
马占山还特别喜欢得了便宜又卖乖。
人家奇怪,你这么东奔西跑的,又没有稳定的武器补给,枪支弹药怎么总不见少。
瞧他怎么说的:日本商人手里买去。还有,伪军不是现成的吗,临战时他们把枪扔地上,我们把钱搁那里,各取所需,大家OK。
前面的说法听起来有些不着调,人日商就算再不“爱国”,也不可能追在后面把枪卖给你吧(何况马占山还居无定所),不过第二种解释倒极有可能。
《我的兄弟叫顺溜》里面的吴大疤瘌不经常做这种事吗?
然而也未必,马占山就这么随口一说而已。这位马大帅,你知道他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没准就是故意放出风来赖伪军的,要知道像程志远那样的,都是从马占山这里反戈一击后出来的,你要说他们会跟马占山做这种交易,似乎也不大可能。
我只知道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松木听到这句话后,肯定不会再相信伪军的“良心”和“自律精神”了,一伪军上阵,他都得派俩“皇军”看着,实在看不过来,只好让他们回家。
还是我们自己来搞吧。
而这,也正是马占山想要的。
打游击战嘛,本地人总比外地人难缠,伪军也总是比日军更讨厌。
一方面,是难以找到马占山;另一方面,则是马占山自己常常主动现身。
一出现就杀机毕露。
马占山很懂得用人之长。此地并非江桥,义勇军也不是正规军,阵地上一枪一弹的硬性打法非其所长,他们所擅长的是打一枪就跑,捞一把就走的“好汉打法”。
马大帅交代了:我不管你们怎么打,自己动脑筋想办法去。反正回来后拿鬼子脑袋跟我结账。
这跟里的李云龙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管白猫黑猫,能赚钱的就是好猫。
于是大家就分头行动,各展所能。
其中表现最出众的是邓文和他手下的一群江湖好汉。
邓文是马占山的老部下,参加过江桥战役,属马家军中的后起之秀。他曾多次用引蛇出洞的办法,伏击过日军。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伏击取胜,那也是要花点本钱的,子弹不长眼,自己同样要损失一些弟兄,所以这个与马占山空手套白狼的要求还是有差距。
那咱再玩儿一把绝的。
第二回,邓文选了一批人,规定:你们到城里去打日本人,不过别损失自己人,最好是子弹都不要放。
且慢,兄弟,鬼子又不是伪军,你子弹都不舍得花,能搞定吗,没准走都走不脱啊。
或者换句话说,无本万利,世上有这种好事吗?
有啊。
这个世界奇妙就奇妙在,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这批人不是一般的人,全是武林高手,飞檐走壁跟在自家院里散步一样的那种。
他们进城不是在白天,而是晚上。
打探到一家商号里面住着日军,他们就摸了进去,然后一人一刀,把这些鬼子当菜一样给剁了。
剁完后,又没事人一样走了。
出城,到邓文那里交令。
虽然每次最多也就灭掉百来个,但积少成多,加起来也不是一个小数字。据说关东军在“围剿”马占山期间,平均每月至少需往国内运50个尸袋回去,那些受伤的自然就更不用说了。
包括邓文在内,跑出来袭击日军的,都打着一个统一的旗号:马占山。给松木的印象,就是马占山好像一个千手观音,哪都看不到他,但又无处不在。
对此,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就送一个字:牛,两个字:忒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