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越想越是难以理解,他越是难以理解,心中就有了惊怖之意。人不正是因为不知,才会心存恐惧?
香巴拉——世外桃源,怎么会变得如地狱般惨厉?
赵明不停地喊叫,似乎要将久藏在心底的恐怖一口气的喊出来。
狄青见他额头汗水滚滚,瞳孔有些放大,心中凛然,一耳光打在赵明的脸上。
啪的一声响,赵明周身一震,倏然止住了叫声,整个人已如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神色茫然。
狄青喝道:“赵明,你莫要讲了,我不听了。”他虽然很想知道香巴拉的秘密,但见赵明如此,还如何忍心追问下去?
赵明颤抖中,额头汗水滚滚,突然一把抓住了狄青道:“狄将军,求求你,让我说下去。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很多晚上,都在做这些噩梦。我若再不说出来,只怕就要疯了。”
狄青见他还认得自己,沉声道:“你若想说,我会听。”他拍拍赵明的肩头,示意他放轻松一些。
赵明眼中满是感激之意,终于又说了下去,“那时我心中比方才更害怕,我听着同伴纷纷叫喊,好像被一种极为可怕的怪物抓住,可又无从抵抗。甬道中,尖啸声更是凄厉,如同几千个哨子同时吹响在耳边。族中兄弟的声音被尖啸声压住,听不到了。”赵明浑身颤抖,还是坚持说道:“我那时好像全然不会动弹,可意识特别的清醒。那种感觉,有如经历一场噩梦。”赵明又喘息口气,这才道:“后来啸声……也弱了。我突然听到历姓商人道,‘时机到了。’只见到眼前有两道人影掠过,想必就是那历姓商人和蒙面人了。”
狄青皱眉不解道:“时机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赵明茫然摇头道:“我不知道。那两人听到这般恐怖的声响,还敢过去,我那时真有些佩服他们的胆量。只见到那两人过了转角,啸声陡然又传,我听蒙面人大声惊叫,‘怎么回事?’然后他一声惨叫道,‘莫要抓我!’”
狄青心头再跳,恨不得亲临其境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蒙面人叫声才起,就戛然而止。只听到有人冷笑一声,前方突然光亮大涨。甬道的那头,好像有烈火焚烧一样。我听到历姓商人狂笑道,‘苍天不负我……’”
狄青惊骇中还带分期冀,惊骇的是历姓商人的疯狂,期冀的是真的有人进入了香巴拉!
“但那历姓商人笑声未歇,就听啸声又起。这次呼啸声更剧,那历姓商人惊叫道,‘莫要抓我!’可他叫了一声后,就没动静了。随后只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整个山腹好像都在摇动起来。”
狄青皱了下眉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莫要抓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明惶惶道:“我见整个山也要塌下来的样子,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从石缝中挤出来。拼命向来路奔去,那时候山石不停地落下,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出去,才能见到我的婆娘。不想突然有块大石落下来,打在我的后背,我当下就昏迷了过去,醒来后,费尽辛苦才爬出山腹,发现那瀑布竟然干涸了,我的一条腿,也被砸断了。”
狄青望向赵明的腿,此刻才知道他瘸腿的原因。
赵明将一切述说完,反倒有种释然。释然之余,赵明喃喃道:“狄大人,我真的不知道,去的那地方到底是不是香巴拉。传说中的香巴拉,本来不是这个样子。”
狄青也在疑惑这个问题,本想再说什么,见到赵明满是疲惫痛楚的脸,终于只是道:“事情过去了就好。”
赵明本是可能知道香巴拉地点的唯一人选,但狄青终究没有继续追问。赵明有些感激地望了狄青一眼,欲言又止。
狄青只是望着青霄云影,仿佛望着神秘的香巴拉。
香巴拉到底是什么所在,他好像知道的更多,但更迷惑。传说中,香巴拉是人间仙境,怎么听赵明所言,香巴拉如同地狱一样?
马蹄声起,远处奔来一骑,正是戈兵。
戈兵带来了一个确切的消息,韩琦现在就在镇戎军的高平寨。
如果说柔远寨是环庆路抗击夏军的前沿,那高平寨无疑是泾原路对抗夏军的尖刀。
韩琦就在高平寨,是不是说他的尖刀已准备出鞘?
狄青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已到了高平寨。
高平寨防范森然,高垒深沟。远望旗如烽火,近看兵戈凝寒。虽是暖春季节,高平寨却满是深秋的愁杀气息。
韩笑早就在寨外等候,和狄青汇合。
狄青通禀了姓名,兵士急急去告,不多时,一人已迎了出来。那人神清气爽,肤色白皙,正是经略判官尹洙。
塞下风如刀、雨似箭,尘沙吹老,将军易颓。
但就算这种打磨,似乎也改变不了尹洙的意气和容颜。
尹洙见到狄青,哈哈大笑道:“狄青,听说你最近大闹叶市,很是威风,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他望了一眼赵明,眼中露出分诧异之意。
狄青知道尹洙性子直,虽和范仲淹争吵,只属于政见不同,为人并不坏。拱手道:“最近范公得了份军文,知道夏军恐怕要对泾原路出兵,是以派卑职前来知会韩公。”
尹洙脸色微变,转瞬冷哼道:“他们要出兵吗,那不是更好?韩公早就等待多时了。”
说话间,尹洙已带狄青到了中军帐前。尹洙没有叫赵明跟随,赵明知趣的留在了帐外,狄青让韩笑也留在帐外。
未及中军帐之时,狄青就听丝管乐声悠悠传来,尹洙笑道:“狄青,韩大人正在宴请众将,你来得正好。眼下歌舞的白牡丹,听说是这方圆百里最出色的一个,你可有眼福了。”
狄青微皱下眉头,心道韩琦毕竟是书生,竟把京城的风气带到了塞下。实际上,狄青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当年的范雍,后来的夏竦,到如今的韩琦。
边陲文官,除了范仲淹外,基本将歌舞诗词当作生命的一部分,不可稍离!
帘帐掀开,狄青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场中如牡丹绽放的歌舞,而是那高踞而坐的韩琦。
狄青从未见过韩琦,但他第一眼看到高踞而坐的那人,就知道此人必定是韩琦。只有韩琦才会那么狂,只有韩琦才会那么傲,只有韩琦才能让任福等一帮桀骜不驯的将领,毕恭毕敬。
狄青早听过韩琦,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过,从元昊、张元的口中听过,从尹洙、范仲淹的口中亦是听过。
这本来是个让人重视的人物,亦是因为他有值得自豪的本钱。
韩琦弱冠之年中进士、入开封府、迁度支判官、拜右司谏,官场上平步青云,和范仲淹不可同日而语。
但韩琦和范仲淹一样,都靠谏言闻名。范仲淹因谏言数度沉浮,韩琦却靠谏言闻名天下。
太后病逝后,赵祯掌权之初,有感朝廷无作为,韩琦当即纳谏,痛斥两府中王随、陈尧佐、韩亿、石中立四人庸碌无能,罕有建明。韩琦慷慨陈词,朝廷动容。
两府之中,均是宋廷一等人物,韩琦直斥其非,谁都认为韩琦官职不保。但结果是,赵祯将王随四人悉数罢免,重用韩琦。此事之后,朝野震动,韩琦名动京师。
有些人,只需一件事,就可以让天下人铭记。
更何况,这件事不过是韩琦生平中,无数功绩中的一笔。那些浓墨重彩,已在韩琦身上画了炫目的光环,让很多人,甚至不敢直视。
韩琦见到了狄青,神色平淡,只是一指远处的座位道:“狄都监,坐吧。”
韩琦并没有问狄青赶来做什么,似乎在他的眼中,什么事情都比不上这一场歌舞。他是威名天下的韩公,能让狄青一起欣赏歌舞,对狄青已是抬爱。
狄青缓缓落座,目光从观看歌舞的众人身上扫过,他发现这里很多人都是熟面孔。
武英、王珪、朱观、桑怿等人悉数在场。
这些人,当初都和狄青并肩护驾,已很有交情。边陲战起,赵祯将很多禁军精英都派往边疆,这些人在边陲,都已因军功升职,有的官职甚至超过狄青,但对当年狄青的提携之恩,都心怀感激。
那些人看着狄青,都在微笑,狄青还以一笑。
狄青坐在末座。
狄青虽是范仲淹手下的第一将,但他不过是个兵马都监,兵马都监是个率臣,也算是个临时任命的官员。
宋廷为防武将造反,一向采用更戍法,不停的调换将领来负责戍卫边陲、征战事宜,率臣就是更戍法的产物。率臣有多种,有安抚使、经略使、都部署、部署、都钤辖、都监、巡检等名目。
狄青还是个兵马都监,虽然范仲淹已让他做了环庆、鄜延两路部署的事情,但他毕竟还是个都监而已。
这中军帐中,与他官职仿佛的不少,比他高的更多,因此他只能坐在末座。他喝了口酒,喃喃道:“有酒有菜,你还奢望什么呢?”
韩琦见狄青懂的规矩,嘴角有分哂然的笑,对身旁的一人客气道:“国舅,还请欣赏歌舞。”
韩琦身边坐着一人,额头已有皱纹,鬓角有了白发,乍一看,那人像是个老人,但仔细瞧瞧,又觉得此人好像很年轻。
总之无论怎么看,那人都很是怪异!
狄青暗自奇怪,心想,“国舅爷?这人是当朝皇后的兄弟吗?”狄青虽很久没有回京了,但知道赵祯废后不久后,就立曹氏为后。曹皇后为大宋开国将领曹彬的孙女,可说是配得上赵祯了。
不知为何,狄青突然想起当年在集英门内,赵祯的怅然若失,嘴角有分无奈的笑。他不知道赵祯娶了曹皇后,是否还是被人所迫,但他已不想知道。
曹国舅突然道:“不知狄都监笑什么呢?”曹国舅一开口,帐中丝竹声静了下来。
白牡丹也不再怒放,知趣的收敛了娇艳。
其实帐中很多人也在看着狄青,但韩琦故示冷淡,众人有话也难以出口。
大伙都知道,韩大人和范大人虽都是戍边大才,但有些矛盾。范大人主张守,韩大人喜欢攻。韩琦刻意对狄青冷漠,众人虽不知道,韩琦是否在表达着不满,但大伙都在韩琦手下当差,当然要识趣些。
这里只有曹国舅不知趣,韩琦虽脸色微凝,但一言不发。
韩琦是个很是狂傲,也有本事,但他无疑是个知机的人。只有机会出现,他才会出手。因此他不会像范仲淹那样,忤逆太后、触怒天子,和当朝第一人吕夷简对着干。曹国舅没什么实权,但他是皇亲,韩琦觉得,不必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韩琦不知曹国舅为何要来到边陲,他只知道,这种人来了,他虚与委蛇就好。他更不明白曹国舅为什么在狄青入帐后,就一直盯着狄青,但韩琦不必明白。
人生在世,本来就应该知道该知道的,糊涂该糊涂的,明白太多,也未见得是好事。
营帐中静下来,狄青见曹国舅直勾勾的望着他,遂道:“下官想起临走前范大人的吩咐,因此发笑。”
曹国舅好奇道:“范大人,可是范仲淹吗?他有什么吩咐好笑呢?”
狄青突然发现,曹国舅的声音有些尖锐。他几乎以为曹国舅是个太监,可见到曹国舅颌下有浓密的胡子,压下疑惑,沉声道:“范大人说,军情紧急,让我马不停蹄的赶来。下官觉得,范大人实在多虑了,因此想笑。”
曹国舅好像不明白狄青言语的讽刺之意,眨眨眼睛。韩琦脸沉似水,帐中各将均有担忧。
任福拍案喝道:“狄青,你懂得什么?韩大人早就运筹帷幄,这次宴请诸将……”话未说完,韩琦已摆手止住任福,淡淡道:“狄青,你有什么紧急的军情呢?”
狄青取出范仲淹的书信递上,韩琦接过,并不拆开,问道:“你不妨捡些扼要的先说说吧。”
狄青反问道:“下官在说军情之前,请问一事。”
韩琦略有傲慢道:“何事?”
狄青看了一眼军中的乐师,止舞的白牡丹,一字字道:“难道说韩大人每次商议军情之前,都要这些舞女乐师在场吗?”
狄青话音铿锵,隐有不满。这些消息是他率手下拼死夺得,若连个舞女乐师都能知晓,失去了价值,他如何对得起战死的兵士?
尹洙暗自皱眉,心道这个狄青好不知趣。原来韩琦在京城的时候,就无酒不欢,无妓不欢,这种作风到了边陲时,虽稍有收敛,可一直没有禁止。
被派到西北的文官,很多人都将京城的奢靡之风一块带过来。
远如范雍、近如夏竦,几乎是终日饮酒作乐,歌舞不歇,不理边务。
在尹洙看来,韩琦这种作风,只能说风流,算不得误事,因为韩琦这些日子来,毕竟为作战积极的准备。狄青眼下直斥其非,韩琦如何能忍呢?
韩琦心中震怒,他身为陕西安抚副使,就算夏竦对他,都是客客气气,不想一个兵马都监,竟然要找他的毛病。若是平时,韩琦一声喝令,早就将狄青推出去斩了,可感觉到曹国舅饶有兴趣的望着他,韩琦舒了口气,故作淡然道:“你若想让我屏退左右,总要说说是何军情,值不值得我这么谨慎呢?”
狄青立即道:“范大人想让下官转达夏军出兵动态。”
一旁有人冷笑道:“狄青呀,韩大人最近一直留意夏人的出兵动向,何须你来提醒?难道说……范大人和你觉得,比韩大人要聪明些吗?”
狄青扭头望过去,见到说话之人也是旧识,竟是常昆。
当年狄青初入班直,常昆还是狄青的顶头上司。后来狄青沉沉浮浮,常昆按部就班,又因得朝中要员葛怀敏信任,眼下身为镇戎军西路巡检。
常昆出言质问,显然是讨好韩琦。狄青正色道:“想古人有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韩大人既然和范大人共守边陲,抗击夏军,就应齐心协力,互通消息。彼此提醒,本是应尽之责任,岂含炫耀之心?”
常昆讽刺道:“那不知道狄都监从何得来的消息?”说罢哈哈大笑,很是轻蔑。
狄青冷冷道:“这消息,是洪州太尉庆多克用亲口所言。”
众人微怔,旁又有一人问道:“狄都监,此话怎讲?庆多克用如何会对狄都监说出军情呢?”那人面黑长须,狄青认得他叫耿傅,是为参军。
耿傅和郭遵是旧识,当初狄青初到边陲,还得过耿傅的照顾。
狄青回道:“我前几日才破金汤城,擒了庆多克用,从他的太尉府搜到了消息。”
一人失声道:“狄青,你破了金汤城?”说话那人正是武英。
众人霍然惊动,听狄青破了金汤城,心情迥异。任福只觉得狄青在炫耀,常昆眼中有了嫉恨,武英更多的是惊佩。
至于王珪、朱观、桑怿等人,感慨之余,不由想到当年邵雍所言,“狄青,你当为天下英雄!”
任福当初不知调动了多少兵马,亲自监军,蓄谋很久,这才摧毁了白豹城。白豹城被毁,可说是天下震动,宋廷大悦,任福也因此军功,再升数级,矜夸在众人之前。
可狄青竟不声不响的把和白豹城同等重要的金汤城破了?还抓了洪州太尉?
狄青破了白豹城后,第二日就出来报信,眼下金汤城被破的消息,还没有传至韩琦的耳中。
众人难以置信,但不得不信。
韩琦脸色阴晴不定,尹洙已大笑道:“好个狄青,真英武也。如果是从金汤城得来的消息,想必不假,不如说说吧。”
尹洙想要缓和气氛,给彼此个台阶下。暗想韩琦主攻,若知道拉拢狄青,顺便把狄青调到泾原路来,和任福并肩作战,胜算大增。他向韩琦使了个眼色,只希望韩琦能明白他的用意。
韩琦再狂再傲,心中也是极求大胜,建千古威名。
见尹洙望过来,韩琦突然一笑道:“狄青,你果然不负朝廷的厚望。这次能破了金汤城,军心鼓舞,当浮一大白。来呀,白牡丹,给狄都监斟酒。”
众人见韩琦要与狄青对饮,都舒了口气。帐中气氛已有所缓和,曹国舅一直沉默,见状笑道:“要得,要得。这样的快意之事,我听到,都要痛快的醉一场。”
狄青也非鲁莽之辈,方才见韩琦视军情为儿戏,忍不住的提醒,这刻见韩琦有和解的意向,拱手道:“谢韩大人。”
白牡丹就是帐中轻舞之人,面容姣好,身段婀娜。端着酒壶缓缓地走过来,神色中却有些妖冶轻佻之意。她走到狄青面前,为狄青满了杯酒后,低声道:“妾身敬斑儿一盏。”
狄青正要端杯,闻言怒极,喝道:“你说什么?”
白牡丹哎呦一声,已跌倒在地,众人又惊,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白牡丹说话的时候,声音极轻,除狄青外,再无第二人听到她说什么。
狄青已出离愤怒,白牡丹竟敢称他斑儿?
斑儿——就是说狄青脸有刺字,脸有刺字,就连个歌妓都瞧不起?他堂堂一个兵马都监,只因出身行伍,卑贱的就连歌妓都要讽刺一句?
狄青那一刻,耳边又响起杨羽裳所言,“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如何能受那些人的轻贱?”他征战多年,西北闻名,可此刻连个歌妓都能轻贱于他?
武英急道:“狄兄……何事?”他连使眼色,示意狄青别起冲突。
狄青霍然站起,冷望白牡丹道:“你把方才所言,在帐中大声地说一遍。”
白牡丹很委屈地站起来,大声道:“妾身……妾身就说敬斑儿一盏酒,难道有错吗?”这次她吐字清晰,帐中人均已听到,表情各异。
武英等人均是和狄青一样,出身行伍,听白牡丹一句斑儿,损尽帐中的大半武将,也是心中愤怒。
只有韩琦、任福、尹洙等高级官员,还是神色自若。在他们心中,狄青等人,本是卑贱武人,就是斑儿!
这是大宋祖宗家法!这些文人当然不觉得有错。
狄青望着韩琦,一字一顿道:“韩大人……你说白牡丹有没有错?”
白牡丹不等韩琦回答,已抢着道:“昨晚妾身与韩大人论酒品诗点评天下豪杰时,妾身问及狄将军时,韩大人就说……不过一斑儿矣。妾身是实话实说了,韩大人,你可不能赖皮呦。”她轻嗔薄怒,满是娇笑媚态的望着韩琦,如同撒娇。
韩琦本也觉得白牡丹当众将面前如此说话有些不妥,但一来不满范仲淹,二来的确轻视狄青,更不满狄青当众对他指责。更何况佳人面前,如何肯坠了威风?点头道:“我说的,我当然不会赖皮!”
此言一出,帐内微哗,就算曹国舅都眉头微皱。
狄青大怒,才待呵斥,突然听到帐外一阵喧哗……
这是高平寨,宋军的重地,韩琦尚在,谁敢在此鼓噪?
韩琦举目望过去,喝道:“是谁在喧哗?”
任福急急站起,冲出营帐,喧哗渐平。不多时,任福带几兵士入内,押着一人,那人满脸是血,但难掩狰狞,狄青一见,失声道:“赵明,怎么是你?”
被押进来的竟是狄青带来的手下赵明。
赵明眼角青肿,嘴角破裂,额头鲜血流淌,赫然就像被人群殴了一顿。他紧咬牙关,眼中已露出怨毒之意。
狄青就要走过去,任福手腕一伸,已摘下背负铁锏。本来韩琦设宴,按规矩众将不得携带兵刃,但韩琦迥乎常人,让众将不必拘束。任福更是因为功劳显赫,所负的四刃铁锏,从不离身。
铁锏径指狄青,泛着寒冷的光芒,任福冷笑道:“想不到狄都监不把韩大人放在眼中,就连手下亦是不把军营的兄弟放在眼中。”当初白豹城一役,在范仲淹面前,狄青就抢了任福的风头,这次抓住狄青的痛脚,任福当然要小题大做。
韩琦恚怒,冷然道:“任福,何事?”
任福道:“启禀韩大人,狄青的手下赵明在军营外挑衅闹事。寨中兵士劝他,他竟大打出手,重伤了一人。末将逼不得已,这才将他擒下。”
韩琦怒极反笑道:“狄青呀,狄青,看来你真的自恃军功,早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来人呀……将赵明推出去斩了。”
兵士领令上前,狄青急喝:“且慢……”他上前一步,任福蔑视道:“狄青,你若不知轻重,莫怪我手下无情。”
狄青扭头望向韩琦道:“韩大人,赵明绝非惹是生非之辈,此中必有误会。还请韩大人让他解释。”赵明望了狄青一眼,眼中已露出感激之意,但仍一言不发。
韩琦肃然道:“有桀骜的将领,就有不服法纪的手下,何须多问?来人呀,将赵明推出去。若有拦阻,格杀勿论!”他知狄青不但是范仲淹手下猛将,还和天子有关系,倒不想因为狄青阻挡仕途。但狄青数次忤逆,甚至不把他韩琦放在眼中,若不杀鸡给猴看,此事传到京中,他在群臣中岂不丢尽了颜面?
众将见韩琦双眉竖起,脸泛杀机,一时间都是面面相觑。
有兵士才待将赵明拖出去,狄青喝道:“等等。”他霍然窜出,已到了任福的身前。任福早就蓄力,见状大喝一声,铁锏当头砸下。
那铁锏极重,荡得帐中风声大起,那喝声极威,几案上的碗筷都被震得簌簌抖动。
眼看那一锏就要砸在了狄青的头顶……
尹洙大惊,才待喝止,狄青遽然伸手,只是在任福肘部一托。那铁锏倏然转向,砸在了地面之上。“轰”的大响,竟将地面砸出个大坑来。
横行刀法,无论马上步下,均是横行无忌。狄青这一托,看似随意,手中若有单刀,早就将任福斩成两截。
任福手臂震得发麻,不待再攻,狄青手掌轻推,任福脚步踉跄,已闪到一旁。任福一时间无力抵抗,心中怒急,才待出手,突然想到,“方才狄青若是手中有刀,自己早就命丧当场。”一念及此,才知道狄青百战百胜,绝非虚言,额头汗水已流淌下来。
狄青已到赵明的身前。
押住赵明的兵士见状,骇然而退。狄青已一把抓住赵明的手腕,沉声道:“赵明,到底何事,你快快说来。”
赵明不等多言,脸色巨变。只见兵士纷纷涌入帐中,围住二人,长枪森然,肃杀满帐。
韩琦已缓缓站起,凝声道:“狄青,你不听军令,可是想要造反吗?”
狄青急于救赵明一命,诚恳道:“赵明有军功,本是好男儿!还请韩大人查明一切后,再做决断。”
韩琦冷冷一笑,神色傲慢道:“只有东华门外以状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儿!”
一语既出,帐中沉凝,狄青脸色苍白,可双拳紧握,眼中已燃怒火。
只有东华门外以状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儿!
这是韩琦所言,亦是宋廷之声,更是大宋无数文臣的自豪所在。大宋崇文轻武的习气,在这句话中一览无遗。
就算你军功赫赫,就算你千军横行,就算你武功盖世又能如何?只有及第文人,才是真正的好男儿。
这是自恃、自傲、还是自大矜夸?无人品评,但眼下就是如此,你狄青算得了什么,出身行伍,黥文之辈,如何有状元及第、行马簪花的荣耀?
尹洙脸露赞同之色,王珪、武英等人,心中不知何等滋味。就算是任福,也是难免有了讪讪之意。但这是大宋的事实,无人能驳。
韩琦居高临下,见狄青还握着赵明的手腕,威胁道:“狄青,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莫要包庇手下,不然……你信不信,我就连你一块斩了!”
帐中杀气遽起,虽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可冰冷如雪。
赵明奋力挣扎了下,嘶声道:“狄将军,我和你狗屁关系没有。你扯着我干什么,我做什么事,与你何关?”他虽嘶声怒吼,但染血的脸颊早就流淌下晶莹的泪。
那是辛酸悲痛的情,那是感激担忧的泪。
赵明一时意气冲动,眼看要将狄青也连累进去,再也不甘沉默。他挣脱狄青的手腕,突然拔出身边兵士的腰刀,就要横刀自刎。
狄青伸手,霍然抓住了赵明的手腕,舒口气道:“你不能死。”赵明手臂僵硬,牙关出血,可再不挣扎。
“他不死,你就得死。”韩琦淡淡道,“狄青,你以下犯上,包庇纵容手下作乱,我就算斩了你,也没什么过错。”
狄青扭头望向韩琦,突然仰天长笑起来。那笑声轰隆,远远传开去,激荡不休。
韩琦已变色。
狄青双眸喷火,早忘记了范仲淹的吩咐,怒声道:“韩琦,你真以为你是天纵奇才,世人敬仰?你真以为我等有如蝼蚁,可肆意被人践踏?不错,在你的眼里,东华门唱出的状元才是好男儿,可在我狄青的眼中,赵明就是好男儿。你官职比我高,读的书比我多,见识比我广,那又如何?”
他霍然撕开胸襟,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喊道:“你不用动刀枪,不屑动刀枪,只需读读书,习学问,指挥着我们这些被你看不起的人,就可以骑在我们的头上。但元昊打过来,你用一张嘴就能将他说退兵吗?你有能耐,你是好男儿,就不要用我们为你舍生忘死,奋力抵挡!没有我们,铁骑践踏下,你也不过是个阶下之囚,还能比别人高贵到哪里?我狄青就算不是好男儿,可俯仰天地,问心无愧。我凭双拳单刀打出今日的名声,保百姓平安,你有什么资格轻视我?”
众人均已变色,韩琦脸色铁青。
狄青积郁多年的怒火,一朝喷发!
他本不屑争、不想吵、不愿怒,他虽和帝王有过盟约,但来边陲,更是为了一个诺言——此生不变的诺言。
他狄青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他要让羽裳看到,羽裳没有信错她的英雄!
他虽坎坷、虽浮沉、虽屡经磨难,九死一生,但他无悔无怨。好男儿,岂不就应该无愧天地,无悔无怨?
可他这时,再也压制不住怒意,他忍无可忍,不想再忍。
狄青咬牙道:“大顺城十五日建起,赵明竭尽心力,最少筹划了十五个月。他是伤残不假,他长得丑陋不假,但他一颗心,比你们任何一人都要高贵。他为了百姓,竭尽全力,毫无怨言。如今真相不明,他可能含冤受辱,你们竟连个机会都不肯给予?韩琦,你就算再狂傲,官职再高,你的命只有一条,谁的命都有一条!谁都没有资格轻贱旁人!你要赵明的命,好吧,拿命来换!”
言毕,狄青已拔刀。
呛啷声响,刀光清越,明耀了那悲愤莫名的脸庞。狄青的意思已明了,他要拼命,为了一个手下拼命。无论谁想要赵明的命,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帐中众人心中骇然,沉默无言。赵明再次落泪,哽咽道:“狄大人……你……”他入帐后,本已有了必死的心,却没有想到,狄青竟会为他拼命。
他早就听过狄青的勇,亦是知道狄青的悲,可他从未想到过,狄青一身侠义,远在勇悲之上。狄青可以为了义,不要官职、不要升迁,不怕得罪重臣。
一个人如果命都可以不要,他还会顾忌什么?
任福不能上前,常昆脸带畏惧,始作俑者的白牡丹脸上也带分奇异之色。武英、王珪等人热血上涌,牙关紧咬……
只有韩琦,还是脸色如铁,一字字道:“好,很好。狄青……你冥顽不灵,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