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竟是凶手?他为什么要杀宁王?
在场众人脑海中都有这个疑惑,但不敢问。这些事情,无疑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太子脸色苍白,锁紧眉头,一时无言。谁都不知道,他是骇然宁王被刺一事,抑或是被揭穿了真相,举止失措。
汉王一直凝望着太子,终于道:“太子难道无话可说了吗?”
云梦公主有些气不过,才待开口,一人突然道:“太子不应该是行刺宁王的幕后主使。”
众人均是一怔,不由得向开口那人望去。就算汉王都忍不住地错愕,目光落在了叶雨荷身上。
说话的正是叶雨荷。
汉王突然笑了笑,却没开口。他根本不屑开口,可自然有人替他说出心意。
惊蛰怒吼一声,喝道:“汉王在此,焉有你说话的余地。滚出去!”他声到人到,伸出蒲扇大手,就向叶雨荷抓去。
叶雨荷见汉王手下如此横蛮,脸色愤然,才待拔剑……
云梦公主突然变了脸色,叫道:“不要!”
她知道二哥有个规矩,若有人敢当汉王面前亮刃,杀无赦!叶雨荷若敢在二哥面前拔剑,被二哥安个行刺的罪名,她都救不了叶雨荷。
可叶雨荷并不知情,绝不甘受辱,长剑将出……
一只手突然轻轻按在了叶雨荷的纤纤手背上。那只手修长、有力、微温,带了分苍白,就和主人的脸色一样。
出手之人,正是秋长风。
叶雨荷一怔,长剑终究没有拔出,可手有些冰冷,瞥见周围肃杀的面孔,明白了什么,一颗心遽然怦怦大跳。她拔剑时,并未想到出剑的后果,但现在想想,忍不住地心惊。
秋长风手按在叶雨荷略带冰冷的手背上,目光却在望着汉王。惊蛰大手探到秋长风的胸襟前,陡然顿住。
秋长风无视近在咫尺、要人性命的巨掌,只是对汉王道:“汉王殿下,对汉王无礼是有错。但大明从未有一条律例说过,在汉王面前说话也有错。”
汉王看着秋长风。
四目相交,有执著,有凌厉,有坚持,有老辣……
叶雨荷侧望那苍白的、略带执著的脸庞,心中陡然一阵惘然。她方才还恨秋长风不通情理,太过死板。可这刻若没有秋长风的死板,她不就闯下了大祸?
秋长风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对太子不假颜色,对汉王竟也公事公办,他到底想着什么?云梦公主见了,心中也有些错愕。庭院冷静,不知许久,汉王终于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本王也很想听听……这个人……要说什么。”他弹了下手指,惊蛰立即退后。
太子神色有些异样,惊奇地看了眼秋长风,似乎也没有想到,汉王居然会听秋长风的建议。
叶雨荷一颗心怦怦大跳,也后退了一步。不为汉王的威严,只想不露痕迹地摆脱手背上的手。
略定了心神,叶雨荷开口道:“我虽不知宁王府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知道凶案必有目的缘由。首先,太子无行刺宁王的理由,其次,太子就算要行刺宁王,怎么会把刺客安排在自己请来的戏班子内?”
汉王笑笑不语,谷雨从汉王身后闪身而出道:“宁王最近和汉王谈得很开心……因此宁王遇刺,汉王殿下自然紧张。”
云梦公主等人脸上都露出不自然的表情。
谷雨说的话虽正常,但言下之意却很毒辣。如今汉王想夺太子之位,谁都明了,宁王既然和汉王走得近,肯定会支持汉王,太子不满宁王,要除宁王也可以讲得通。最可恶的是,谷雨说的事实明显,偏偏让拥太子一派无从发作。
谷雨微微一笑,又道:“兵法有云,出其不意,虚虚实实。常理来说,若要派人行刺,多会先撇清自己的关系,可真正的聪明人,反倒会故意从最不可能的角度出发,因为他知道,肯定会有人用此为他辩护。”
他这话说的更是昭彰,指明太子用虚虚实实之法在戏班安插刺客,反倒让人不信太子会行此蠢笨之事。
叶雨荷闻言,也有些发呆。谷雨说的虽有些强词夺理,但并非不可能。她才到金陵,对太子、汉王均不熟悉,又怎知太子会不会如谷雨所言?
云梦公主按捺不住,喊道:“谷雨,你闭嘴。我大哥没你们那么阴险。”
谷雨立即收声,汉王脸色一沉,气氛僵凝如冰。
太子突然笑了,说道:“云梦不要生气,也不用多想,高煦不过是紧张皇叔罢了。”转望汉王道:“高煦,宁王遇刺,刺客竟藏在我派去的戏班子中,无论如何,我都有疏忽怠慢的过错。你来找我,当然是想和我一起去见父皇谈及此事了?我和你走。”
云梦公主急道:“大哥……”
太子微笑望着云梦公主,摇头道:“云梦,你担心什么,我们是多年的兄妹,有什么信不过的?有什么话,去父皇面前说就好。”他肥胖的脸上,没什么惊惶,反倒带了分从容之意。
叶雨荷见了,突然觉得这个太子倒还有点太子相,最少他很镇定。
汉王听到兄妹二字的时候,凌厉阴沉的眼眸中有分异样。终于转过身去,护卫让出一条路来,汉王当先行去。
太子有些苦笑,身边的高矮两个护卫快步上前,搀扶他向前走去。
叶雨荷这才发现,太子的腿脚竟然也有些不利索。望着那胖胖的背影,有些艰难地移动,叶雨荷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有分凄然之意。
太子好像并不介意别人的看法,勉强跟着汉王的脚步,喘息道:“二弟,雨天要到了,你还好吗?”
汉王身形微凝,冷漠道:“不好能如何?”他当年在浦子口一役,身中九箭,几乎送命。箭虽早就拔出,但箭伤却终年缠绕着他,每到阴雨的天气,都会做疼。
太子望着汉王那孤高的背影,微笑道:“我请人从长白山那面买了些熊筋虎骨膏来,是关外的老字号,很灵验的。你我兄弟很少见面,本来想托人给你送去,不过你既然来了,不如就拿去用吧。”
汉王止步,回头冷冷地望着太子,冰冷道:“我这辈子要的东西,会自己去取!不劳你费心。”
云梦公主虽想忍,可见到热情的大哥对着冷冰冰的二哥,还是心中有气,不满道:“二哥,你怎么不知好歹。大哥是关心你,你难道一点也不领情?”
汉王冷冷一笑,“我为什么要领情?”
云梦滞住,她在谁的面前都能发脾气,唯独在这两个哥哥面前无法发作,见两个哥哥如今势如水火,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太子见状,苦涩道:“云梦,是大哥多事。你不要生气了。”
他向旁边的一间屋子望了眼,喃喃道:“膏药就在那屋子里。”见汉王不为所动,太子摇摇头道:“走吧。”
他才待举步,汉王却脸色一变,望向那木屋,只是一摆手,就有两人到了那木屋前。
秋分和霜降。
那二人均是汉王身边的好手,此刻脸色凝重,盯着那木屋。
木屋前靠门不远,竟有只软底布鞋。那布鞋尖头如弓,色泽红赤,赫然就是戏子所穿的戏鞋。
秋长风脸色发白,神色凝重起来。他已认出,那就是假扮猴子那人穿的鞋子!
刺客果然到了这里,刺客就在木屋?
刺客为何别的地方不去,偏偏到了这里,难道说刺客真与太子有什么关系?
秋分、霜降一动,汉王手下众人剑拔弩张,各个手按刀柄,神色肃杀。沉凝只是片刻,秋分突动,他身形一展,就如落叶般飘到窗前。
喀嚓,咣当。
窗子被秋分撞破,门板被霜降一脚踢裂,二人不分先后地破门裂窗而入,目视周围。
那木屋内整洁干燥,有书画悬挂,还有两排书架,靠窗处有张桌子,上有文房四宝,看来是太子的书房。
太子身为南京监国,居住东宫,但有时也会出宫散心,这里就是太子常在的一处住所,虽简陋,但书房不能少。因为太子除喜蟋蟀,也好读书,这里设置书房也是正常。
可眼下书房内嘁里喀嚓声响不绝,字画扯落,桌椅掀翻,那书房片刻之后,就变得和柴房差不了多少。
太子的手下眼中都露出愤怒之意。
汉王仗着天子的宠爱,历来不把太子放在眼中,这是事实。可汉王手下如此对待太子的书房,实在是有些过分。
太子在房外看着书画被毁,眼中现出分悲哀之意,却不阻拦,反望着云梦公主笑道:“云梦,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最爱到大哥的书房来,也喜欢翻箱倒柜,把大哥最喜欢的书画都涂得乱七八糟的……”
云梦公主眼中含泪,忍不住冲到汉王的面前,大喝道:“住手,你们在做什么?那是大哥的书房,你们认为会藏贼吗?”
汉王看着云梦眼中的泪光,又斜睨了一眼太子,带着血色指甲的小指弹了下。
谷雨立即明白汉王的用意,喝道:“走!”
汉王的命令,素来令出必行,不想这次发出,却有些失效。霜降、秋分还在木屋中,并没有立即出了书房。
汉王不待多说,谷雨察觉异样,纵身到了木屋中,竟一时间也没有出了木屋。
隔远望去,只见谷雨、霜降、秋分三人都是站在房中,有如木偶。那些兵卫人在木屋中,亦是呆如木鸡地望着房间的一角。
房间中,仿佛突出了妖魔鬼怪,刹那间,将所有人使了定身法。不然为何这些身经百战的精兵,居然会不听汉王的号令?
叶雨荷才待去看,就感觉到手臂被人扯了下,身边有身影一闪,飘到了木屋内。叶雨荷看到那是秋长风,知道拦阻自己的也是秋长风,秋波微冷,可看了眼手臂,不知为何,竟没有再入木屋。
她猜秋长风不想让她入内,只因这里的事情牵扯过大,她参与其中并非好事。她蓦地这般猜测,心中突然带分不安。
她因为一些往事,一直异常厌恶锦衣卫,甚至感觉锦衣卫比罪犯还要可恶。但她为何会对秋长风另眼看待?想到这里,她突然握紧了剑,神色居然带了分警惕。
没有人留意叶雨荷的脸色,秋长风也没有。他到了木屋内,向众人投目的方向望过去,眼中陡然闪过分惊怖之意。
木屋内的那张书桌早被推翻,不经意地错动了几块木屋地面上的青砖。
那铺地的青砖,竟能移动,可见本身并未封死,常被人移动。
如今那青砖早被掀开放在一旁,露出了下面的一个孔穴。那孔穴并不算大,不过尺许见方。
青砖、孔穴都算寻常,但孔穴中有个托盘并不寻常。
托盘是青铜打造,色泽黯黯,托盘上放着一个木人,全身赤裸,身上涂着油彩,颇为诡异。但更诡异的是,竟有七根铁针钉在那木人的身上。
秋长风眼中惊怖之意更浓,居然也和谷雨他们一样,一时间动弹不得。他目力敏锐,早看清楚,那木人的面容,竟和汉王有八成相似。
孔穴、木人、银针……给这幽静的木屋中,带来冰雪般的冷意。众人惊立,如中魔咒,更显得木屋阴气森森。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拿起了托盘上的木偶,静静地观看。
那只手稳定的如同铁铸石刻,伸出来后没有丝毫感情,可那只手的主人眼中,突然现出了千古寒冰般的冷意。
汉王拿着那木偶,转望跟进来、神色错愕的太子,缓缓道:“这是你的书房?”他多年以前,就一直称呼朱高炽为太子——不是大哥,更罕有直接称呼“你”的时候。
太子望着那针刺的木偶,眼中亦露出惊诧莫名之意,仿佛没有听到汉王在说什么。
汉王也不用太子回答,他问的本来就是废话,他不过是用发问平静下心情。半晌后,他才道:“我知道自古流传一种诅咒之法,叫做厌胜……”
他望着那木偶,眼中露出厌恶憎恨之意,“这种方法是用法术诅咒,来让厌恶的人死去。”
云梦公主早跟了进来,听到汉王这般说,又看着那木偶,眼中也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
汉王舒了一口气道:“青铜做盘、木做彩偶、七针连刺人体的三脉四轮,埋于地下,这在厌胜之法中叫做七破,听说轻则可使人周身酸痛,重则让人经脉阻塞,痛不欲生、吐血身亡。”
太子脸色惨白,突然道:“高煦,这事儿不是我做的。”
汉王缓缓站了起来,望着太子道:“这是你的书房,这个洞挖得很不错,想必有段日子了。”
在场不少人都是目光如炬,当然看到那孔穴平整干净,绝非仓促挖成。
汉王又道:“若不是宁王的事情,我也根本不会到这里来,发现不了这里的秘密。你不要告诉我,有别人为了好玩,做了这个木偶,埋在地下,放在你脚下!”
那孔穴就在书桌下的地内,太子读书时,不每次都踩到?
那木偶很像汉王,太子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把木偶踩在脚下。
众人想到这里,望着太子的眼神都大不一样,就算是云梦,也有些惊疑不定。
太子肥胖的身子有些发抖,突然颤声道:“高煦,我们是兄弟。”
汉王朱高煦叹了口气道:“是,我们是兄弟。所以你不辞辛苦的为我买了熊筋虎骨膏来,在哪里?我想看看。”
太子闻言,踉跄地奔到了书桌旁,翻动那破散的书桌。他的两个手下见太子吃力,慌忙过来帮手。
只是一地狼藉,笔墨四散,太子翻了半晌,一无所获。
太子抹了下脸上的汗水,神色焦急,又有些茫然不解道:“本来是放在这里的,怎么会没有呢?”
云梦公主也急了起来,跳过来道:“不会没有的,我帮你找。”她才要弯腰去找,就听到汉王的声音如从寒天雪地传来,“不用找了。”
那声音飘荡在木屋中,有着说不出的冷酷嘲弄,“你也知道,根本找不到的,是不是?”
太子半晌才道:“高煦,你怎么这么说?”
汉王嘴角突然露出了分哂笑,“我们是多年的兄弟,很多年的兄弟。我了解你,你当然也了解我的。你知道你给我什么东西,我都不会要。但你还是要送,送个根本没有买的东西,你知道我不会收,你想让所有人都觉得……我不近人情,对不对?”
太子脸色大变,汗水不停地流淌。
众人再望太子时,神色已大不相同。
太子很可怜,被汉王逼得已退无可退,手下的三杨一解死的死、囚的囚,手下的文武走的走、散的散,偏偏天子对这一切好像不闻不问。
很多人都觉得天子有了废太子的念头,因此默许汉王的过火举动。除了杨士奇还在苦苦支撑外,很多文臣对太子早就敬而远之。
太子看起来仍和以往一样,好读书,喜斗蟋蟀,处处隐忍,对谁都一团和气,甚至被叶雨荷一脚踢在脸上,都不动气。
可太子也是个人,太子也会恨!
宁王帮助汉王,太子不满,会不会找人杀他?汉王咄咄相逼,太子不满,会不会用厌胜之法诅咒汉王?
谁都不敢肯定,就算云梦都犹豫起来。
太子看到众人的表情,神色惨然,对汉王道:“高煦,我知道我现在怎么说你都不会信我……可是……”
汉王望着太子,一字字截断道:“你若是我,你信不信?”
太子默然。
众人沉默,然后就听汉王悠然道:“你是太子,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对我说的。要说,对父皇说好了!”
父皇当然就是大明的天子——朱棣。
朱棣不在顺天府,到了南京城。他才北伐鞑靼阿鲁台回转,不在顺天府休养生息,就马不停蹄地南下,到了南京城。
谁都知道,朱棣其实很厌恶南京。
虽说南京城的到手,正式宣告朱棣取代朱允炆成为大明天子,但朱棣却一直厌恶父亲朱元璋亲手所建的帝都。
他若不厌恶,也不会在皇后死后,就将皇后葬在顺天府。那个和他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人儿,死了当然要和他葬在一起。
朱棣这么做,显然准备死后,也要和皇后一起葬在顺天府,而不是南京。
南京六朝古都,金粉汇聚,江南风月繁华,尽聚于此,不知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天堂圣地。
但朱棣不喜欢。
一个地方的好坏,不看风月,只看心境。
可朱棣既然不喜欢南京,他来南京做什么?没人知道,没人敢问。朱棣行事,不需过问别人的心意。
眼下朱棣就在南京城皇宫。
太子闻言有些苦笑,才待点头,突然脚步声急响,竟又有人到了这木屋前。
汉王双目一厉,神色不悦。这虽是太子的地方,但有他的侍卫,无形中就是他的地盘,还有谁敢不经通传前来?
谷雨早就拦出去,喝道:“汉王在此,哪个前来,还不……”他正要让来人报上名号,可倏然脸色大变。
只因来人一伸手,展开一张纸道:“圣旨到。”
谷雨立刻跪下,众天策卫的兵士齐刷刷地跪倒,就算汉王、太子都是目露惊诧,出了木屋,见那手持圣旨的竟是宫中司礼监的太监,只能跪倒道:“臣接旨。”
大明内宫二十四衙门,有十二监、四司、八局。
而这二十四衙门中,以十二监的司礼、御马两监最为重要。朱棣规定,只要从这两监中出动人手宣读圣旨,不得有违,违抗者可立斩无赦。
司礼监有旨意传达,无疑是最急迫的那种,就算太子、汉王也只能听,不能问。
就听那太监大声宣读道:“奉天承运,天子有诏:宣太子、汉王、云梦公主、左春坊大学士杨士奇、锦衣卫千户秋长风五人即刻华盖殿觐见。钦此!”
华盖殿,就在金銮殿之后,渗金圆顶,圆顶之上,还有个硕大的金球。远远望去,金光夺目,气象万千,但也让人略微有些奇怪——奇怪圆顶之上的金球是什么意思?
在重檐飞脊、雕梁画栋的皇宫建筑群中,华盖殿显得极为突兀别致,落落不群。
这个殿虽怪,可无论朱元璋还是朱棣,无事的时候,都喜欢在这个殿里面闲坐,而少去南面的奉天金銮殿和北面修身养性的谨身殿。
虽然那两个大殿均是气势恢弘,琉璃金瓦,阳光照耀下,熠熠光彩,可朱棣偏偏选择在这两殿之间、略显黯淡的华盖殿见人。
众人不解,可无人发问,等从中左门进了殿中时,只见到一人对着描金雕花的窗子而站。
那人轻衣缓带,没有坐在殿中最雄浑萧索的龙椅之上,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起眼的窗前,好像看着窗外的景色……
窗外同样是金碧辉煌,有斜阳西下,带着血色的残红扑到殿中,偷偷地染着那人很是斑白的发髻,悄然留下道瘦长的身影,无声无息。
他发丝早白,但身子没有半分弯曲,岁月能染白他的黑发,但无法击垮他的壮志豪情。他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众人望去,突然觉得金殿失色,残阳无光。
只因那金殿的威严、残阳的光辉、宫中兵甲的杀气,尽数汇聚在那人的身上。
那人无需金椅龙袍来衬托身份,不必铁甲兵卫宣示威严,他只站在那里,就算强悍无边的汉王、深沉似海的秋长风见到,也不由得屈膝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人跪拜,异口同声,心怀尊敬……
因为那人值得他们尊敬,因为眼前这人就是朱棣——傲笑天下、叱咤风云的大明天子朱棣!
那一抹残阳还在留恋着晚霞,吃力地支撑在天际。
天已暮。
秋将至,华盖殿早有些凉意。朱棣还在望着天边的残阳,并不转身,缓慢道:“杨学士,听说太子和汉王又在争吵?”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并未刻意提高声调,但众人均听得清清楚楚。真正有威严的人,素来不会和泼妇骂街一样比谁的嗓门要高。
杨士奇一惊,不想天子开口就会问他。他刚才本来不在汉王、太子争吵的漩涡中,但天子宣召,他赶来的路途中,早就把事情打听的明明白白。
但这里有太子、汉王和公主,杨士奇本以为天子从顺天府来到南京,会先和太子、汉王、公主叙叙天伦之乐,可朱棣竟两天闭门,不见任何人。
太子、汉王也不见!
朱棣开始见人后,一见就是五个,不问太子、汉王,先问他杨士奇,看似器重,可其中的福祸旦夕,早让杨士奇胆战心惊。
虽迟疑,但不再犹豫,杨士奇立即道:“是。”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可好像用了全身的气力,背心竟有汗水流淌。
朱棣沉默片刻,并不回身道:“秋长风,你把经过道来……”
众人又是一惊,就算是太子、汉王都忍不住诧异。朱棣召见,二人一路上,早准备了满腹说辞,本以为殿上会唇枪舌剑,哪里想到根本一句话都不让说。
到如今,太子、汉王的命运,竟然握在一个区区的锦衣卫千户手上?
当初天子宣召之时,他们都没想到,秋长风竟也有见天子的荣耀,到如今,他们更没有想到过,天子问的第二个人,就是秋长风。
难道说……朱棣早认识秋长风。抑或是,因为秋长风是姚广孝器重的人,朱棣因此也器重?
秋长风虽睿智、有性格,但在太子、汉王眼中,不过个是千户,官居五品罢了,这里又怎么有他说话的地方?
可朱棣认为秋千户可以说话,没人敢反对,汉王也不敢。
秋长风神色肃然,并不迟疑,立即将从入宁王府,到众人贺寿,从宁王遇刺,到追踪敌凶,再到遇见太子,汉王赶来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他说得简练,但切中要害;快捷,但事无遗漏。云琴儿、田思思的名字,他都不忘上报,太子的蟋蟀叫做狼抗,他也如实禀告。
锦衣卫本来就是天子的耳目,太子、汉王都知道。但他们亦是没想到,锦衣卫汇报的情况,会是这般的详尽——详尽而准确!
汉王皱眉,太子流汗,云梦公主虽一直对秋长风不满,但也不能不承认,秋长风说的事情,完全和事实相符,没有半分的偏袒,就算措辞,都没有夹杂个人丝毫的情感。
残阳已沉,天际只留下了一抹余红。
有燕子归来,燕子徘徊在华盖殿前,徐徐不去,啾啾鸣叫。
除此外,再无声响。
过了许久,朱棣这才说道:“炽儿,朕知道你心中也有不满的。”
太子朱高炽脸上又是畏惧,又是感慨,那一声“炽儿”,他许久没有听过,但后面的那句话,让他如何作答?
朱棣又道:“人不满,总会有恨,人之常情,不足为奇。因此你做了过火的事情,朕也不会怪你。”
太子色变,嗄声道:“父皇,你难道真的认为,是儿臣要杀宁王,诅咒二弟?”他不能不分辩,他心中真的不满,委屈尽数写在了脸上。
朱棣还是望着窗外的余晖,说道:“你若承认了,这件事,朕就不追究了。”
太子惊立当场,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朕就不追究了。”
区区的六个字,其中的含义实在太多太多。
若太子真的做了这两件事情,他完全可信朱棣的话——朱棣说的话,从来没有不算的时候。
但太子若没有做这两件事情呢?
朱棣只凭秋长风的叙述,好像就认定了太子是暗杀厌胜两件事情的主谋,太子如果否认,会不会因此触及朱棣的逆鳞,反倒引发朱棣的震怒?
汉王最近对太子咄咄逼人,朱棣视而不见,谁都觉得朱棣在继承大统一事上还是属意汉王,偏袒汉王,朱棣这时候说出这句话来,难道根本就想太子认罪,借口废了太子?
最后一抹阳光都已散去。
华盖殿漠然地没入了暮色之中,很快暗了。灯未燃,所有人都笼罩在暗影之中,太子也不例外。
太子不语,朱棣也没有再追问。朱棣说话,素来不会重复第二遍。
不知许久,太子汗水涔涔而下,云梦公主见了,心中一阵难受,再也不怕朱棣的威严,叫道:“父皇,这不公平!”
杨士奇汗水也流淌下来,想要止住云梦,却又不敢。
朱棣“哦”了一声,看着殿外一对飞燕落在枝头呢语细细,缓缓说道:“朕没有问你。”若不是云梦的话,哪个臣子敢这般做,只怕早被推出去斩了。
云梦公主望着朱棣威严的背影,咬牙道:“这些事很是蹊跷,行刺宁王的人就在大哥请来的戏班之中,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根本就是在嫁祸大哥。再说大哥宅心仁厚,如何会使用龌龊的厌胜之法?二哥从宁王遇刺追凶到发现厌胜,之间太过巧合,女儿只怕……这些事情……”终于顿了片刻。
暮色下,朱棣的背影看起来肃杀肃然。
云梦公主望着那高大冷漠的背影,心中忐忑,可看了眼大哥,终于开口道:“只怕这些都是二哥所为!”
一语出,黯淡清冷的华盖殿中,心跳都听得见。
那枝头的飞燕振翅飞远,投入了蒙蒙的夜色。
汉王的脸色,刹那间,沉得如同坠入云际的残阳,不见红血,只见萧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