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第26-30个早班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君特·格拉斯 本章:第06章 第26-30个早班

    26第二十六个早班

    在二月四号前几天,在关键性的历史时刻会使这个世界成为问题之前,布劳克塞尔决定,在他的货物供应或者说群魔当中再增加一个目录号码。他想让人设计这个由阿姆泽尔建议的、燃烧着的鸟形永动机。这个世界的想像还不是那么丰富,所以人们——即使世界在几个早班之后会由于这个历史性的时刻而毁灭——不会垂头丧气地放弃最美好的一闪念。尤其是因为爱德华·阿姆泽尔在福尔歇尔特仓库后面的焚烧事件之后提供了一个淡然忍耐的范例,他跟大家一起扑灭火星飞溅时飞到福尔歇尔特仓库的火星。

    在公开焚烧阿姆泽尔的库存和最后一个稻草人模型之后,在那场大火之后几个星期——我们看到,这场大火在阿姆泽尔的头脑中点燃了各式各样的导火线,埋下了一个无法扑灭的火种——娘家姓蒂德的寡妇洛特兴·阿姆泽尔和尼克尔斯瓦尔德的磨坊主安东·马特恩收到了学生成绩欠佳的警告信。人们从这些信中得知,在某一天,某一时刻,校长巴特克博士在圣约翰实科中学校长室安排了一次商谈。

    寡妇阿姆泽尔和磨坊主马特恩乘同一趟轻便铁路的火车进城去。他们相对而坐,都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在朗加尔特门,他们乘有轨电车一直坐到牛奶罐桥。因为他们到得早,所以还可以办一些商务上的事情。她必须先去哈恩一勒歇尔公司,然后去豪博尔德一劳泽尔公司。因为新风车的事情,他必须去位于仙鹤巷的普罗霍诺夫建筑公司。他们在长市场碰头,在施普林格喝了一小杯酒,然后——尽管他们完全可以步行——坐上一辆出租车,过早地到了屠户巷。

    为了准时会见,他们不得不在拉斯穆斯·巴特克博士的接待室等了十分钟,这位校长才穿着一双浅灰色鞋子,此外还穿着一身运动服,装腔作势和不戴眼镜地在接待室里露面。他用短胳膊上长着的小手请二位进他的办公室,当这些乡下人不敢坐安乐椅时,他便匆匆说道:“请别客气,有幸认识两个大有希望的学生家长,我感到由衷的高兴。”

    三面是书,一面是窗。他的板烟散发出一股英国烟的味道。叔本华在书架之间大发雷霆,因为绿色毡子盖着的深红色办公桌上的玻璃杯、水壶和烟斗洗涤器使叔本华感到……气愤。在皮扶手软垫上放着四只不知所措的手。磨坊主马特恩对校长露出他的招风耳。在口若悬河的校长每讲完一句话之后,寡妇阿姆泽尔都点一下头。他们首先谈到乡下的经济状况,也就是必要的、由于有波兰的关税法而可以期待的市场调节和大河中小岛上干酪坊的问题。其次谈到大河中小岛,尤其是麦浪滚滚、一望无际、麦浪滚滚、随风起伏的麦地。谈到埃普麦种和越冬的西伯利亚麦种的优点,谈到防治麦仙翁——“不过这是一片辽阔富饶的土地,确实确实……”——紧接着,拉斯穆斯·巴特克博士谈到:两个尽管具有截然不同的天分但天资却如此聪颖的学生——甚至一切天分小爱德华都有——两个情同手足的学生——小马特恩保护他的朋友免遭同学们肯定并非恶意的愚弄时那情景是多么动人啊——总而言之,由于坐着令人讨厌的、尽管是非常有趣的轻便铁路火车长途跋涉,两个像爱德华·阿姆泽尔以及瓦尔特·马特恩这样值得热情支持的学生受到了妨碍,无法考验他们的全部能力。他这个学校校长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是一个管理学校的老手。好多年来,他就在同乘车上学的学生们交往中开玩笑逗乐,对他们进行考验,因此他建议,两个孩子在暑假到来之前,总而言之,在下个星期一就转学。朗富尔的那所实科中学——它的校长是一位老朋友,已经知道了情况,而且完全同意——拥有一个免费的“寄宿学校”,坦率地讲,是拥有一个学生宿舍,相当一部分寄宿生,坦率地讲,学生宿舍的住户只缴适当的费用——学校从一笔慷慨的捐赠中获得了好处——就可以在那里住下来,吃饭睡觉。一句话,两个人在那里会受到很好的照料,他作为学校的校长,只能提出这样的建议。

    就这样,在下一个星期,爱德华·阿姆泽尔和瓦尔特·马特恩把圣约翰实科中学的绿色天鹅绒帽换成了这所中学的红帽子。他们和他们的箱子借助轻便铁路的火车离开了维斯瓦河河口,离开了河中小岛,离开了望不到尽头的堤坝、拿破仑的白杨树、熏鱼作坊、克里韦的渡船、固定在新的四脚支架上的新风车、草地与母牛之间的鳗鲡、父亲和母亲、可怜的洛尔兴、粗鲁的和文雅的门诺派教徒、福尔歇尔特、卡布龙、利克费特、莫姆贝尔、吕尔曼、卡尔威泽、奥尔舍夫斯基老师和马特恩祖母的鬼魂,因为人们忘了把尸水用十字交叉的方法洒在门坎上,所以她的鬼魂还在屋里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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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第二十七个早班

    富农的公子们,地主的公子们,西普鲁士负债不多的乡间贵族的公子们,卡舒布族砖瓦厂主的公子们,诺伊泰希村药剂师的公子,霍恩施泰因村教士的公子,施蒂布劳县县长的公子,来自奥特罗施肯的海尼·卡德卢贝克,来自舍恩瓦尔村的小普罗布斯特,来自拉德科普的迪克兄弟,来自克拉青的博贝·埃勒贝斯,来自施特拉申的鲁迪·基骚,来自普林申的瓦尔德马尔·布劳和来自克拉道河畔克拉道的迪尔克·海因里希·封·佩尔茨一施蒂洛夫斯基,也就是说,这些乞丐、贵族、农民、牧师的公子,虽说不是所有人同时,但至少也是在复活节后不久,成了实科中学附近那所寄宿学校的寄宿生。这所实科中学几十年来依靠学校基金会的资助,能够作为私产学校维持下去。不过,当瓦尔特·马特恩和爱德华·阿姆泽尔成为这所中学的学生时,这个城市已经给了大笔的津贴。因此,这所中学也就必须称为市立中学。只是那所寄宿学校还并非市立学校,而仍然是实科中学的私产和津贴对象。

    一年级学生、二年级学生和三年级学生的寝室——这种寝室也称为小寝室——位于底层,有窗户朝向校园,也就是说朝向醋栗树丛。总是有一个尿床的人。这里散发出一个尿床者和大叶藻垫褥的气味。他们俩床挨床,睡在一幅印刷复制的油画下面。这幅画表现的是吊车门、天文台和冰块流动时冬天的长桥。两个人从未尿床,或者说几乎没有尿过床。新生的命名仪式——用鞋油把阿姆泽尔的屁股抹黑这样一种企图,很快就被瓦尔特·马特恩挡了回去。在休息院里,两人站在同一棵栗树下,单独呆在一起。当瓦尔特·马特恩长时间地阴沉着脸一直沉默不语时,当爱德华·阿姆泽尔进一步扩充他的暗语,给新的环境重新取名时,充其量顶多只许小普罗布斯特和一个煤炭商的儿子海尼·卡德卢贝克旁听。

    “鸟的儿这欢喜不我。”

    我不喜欢这儿的乌。

    “雀麻的下乡是不雀麻的里城。”

    城里的麻雀不是乡下的麻雀。“话倒是的说尔泽姆阿·华德爱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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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句应为:“爱德华·阿姆泽尔说的是倒话。”作者故意把话预料过来说。前面两句亦如此。

    他毫不费劲、十分顺畅地就把长长短短的句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弄得乱七八糟。他甚至能够用河中小岛的土话来强调新的例说语。他把“死人头盖骨”说成了“骨盖头人死”。令人讨厌的c,不好发音的ps,棘手的sch,要命的nr,他都借助讲土话的舌头把它们略去了。他不说Liebarchen”,干脆说“Nehkrabeil”①。瓦尔特·马特恩明白他这些话的大概意思,还作出简短的、同样被扭曲的、大多数是无可挑剔的回答:“我们干吧——吧干们我!”总要决定:“‘是不’或‘是’②?”小普罗布斯特感到奇怪。而被称作“克贝卢德卡”的海尼·卡德卢贝克在鹦鹉学舌地学习倒说方面并不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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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前面一词意为“小宝贝”,后面一词意为“贝宝小”。前面已属当地土语,后面则把该词倒过来说。

    ②应为:“‘是’或‘不是’?”

    与阿姆泽尔的语言技巧不相上下的许多发明,已经在这个世界的许多休息院里作出,后来它们又被人遗忘,最后被城市公园里那些傻里傻气的老头儿——这些人与课间休息院的人很相称——辛辛苦苦地发掘出来,继续发展下去。当上帝还在上学时,他在天上的休息场所突然想到,与他的同学——那个矮小的、天资聪颖的魔鬼一道创造世界。布劳克塞尔在许多小品文中读到:这一年二月四日世界会毁灭,在休息院里就是这样决定的。

    此外,休息院同养鸡场有一个共同点:值班公鸡趾高气扬走路的样子就同进行监督的教师趾高气扬走路的架势一样。就连公鸡们走路时也把“手”放在背上,它们会突然转过头来,用责备的目光环顾四周。

    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这个写作班子打算给他树立一座纪念碑——在这儿进行监督时,显然是在为养鸡场比喻发明者效劳。他每走九步就用左鞋尖在校园的卵石地上刨一下。更有意思的是,他把那只教师的腿弯起来——这是一种习惯,但并非毫无意义——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在寻找什么东西。他寻找的不是金子,不是心灵,不是幸福、上帝和荣誉,而是一些罕见的卵石。休息院的地上铺了卵石,在发出微光。

    学生一个接一个地、有时候两个两个地来到这里,真心实意地——或者是由学生常爱开玩笑的心理驱使——把他们从地上捡来的普通卵石拿给他看。这种事并不奇怪。可是,参议老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却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拿着每一块哪怕是极其蹩脚的溪涧卵石,把它对着光,然后放在太阳光下。他从褐煤色的、部分地方磨得油光光的上衣胸前的右边口袋里,掏出一面固定在橡皮带上的放大镜,很在行地移动着固定在已经拉紧的橡皮带上的放大镜,在卵石与眼睛之间进行测量,然后,又满怀着对于橡皮带的信心,让放大镜干脆利落地弹回到胸前口袋里。他先让左手心里的卵石在小范围内滚动,随即便更加冒险地让它转到手掌边缘,然后用空着的右手往左手下面一拍,把它扔了出去。“漂亮然而多余!”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说。他把刚才还让这块多余的卵石转动的那只手放在一个纸袋里,这个纸袋以后在这里会经常被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讲到,这个被压皱的褐色纸袋从上衣一边的口袋里伸出来。他就像神职人员做弥撒时那样,走着那种有花纹装饰的弯路,把一块麦芽止咳糖块从纸袋里取出来,放到嘴里。他郑重其事地举行着仪式。他把糖块放在嘴里含着,吮吸着,使它逐渐溶化,在被烟熏黄的牙齿之间搅拌着糖汁,使它从一边面颊转到另一边面颊。当休息在缩短时,当许多学生纷乱的内心对于休息即将结束的恐惧增长时,当栗树上的麻雀看到休息结束时,当他趾高气扬地走着,在休息院的卵石地上刨一下,将多余的卵石扔开时,他正在让麦芽止咳糖块变得更小,变得更加光滑发亮。

    课间有小休息、大休息。休息时玩耍,休息时窃窃私语。休息时啃面包,休息时上厕所。布劳克塞尔认为,怕的是马上就会响铃……

    空旷的休息院是麻雀的天地。风吹拂着空旷的、忧郁的、普鲁士的、人道主义的、铺上卵石的休息院里的一张包装油纸。这种情景人们看到过上千次,它上千次地被拍成电影。

    这所实科中学的休息院由一个小小的正方形休息院和一个长长的、左边没有篱笆隔离的大型休息院组成。一些老栗树毫无规则地遮住小院落,使它变成一个树木稀疏的栗树林。支撑在杆子上的椴树幼苗以相等的距离将大院落围了起来。新哥特式的健身房,新哥特式的厕所,配上一个红色旧砖的、爬满常春藤的、没有钟的钟楼,新哥特式五层教学楼与小休息院三面毗邻,保护它免受那些从东部角落吹过大休息院并把满是灰尘的纸袋吹过来的风的侵害,因为只有低矮的校园及其网眼很细的铁丝网篱笆,只有三层楼的、同样是新哥特式的寄宿学校挡住了风。后来,人们在健身房南面的山墙后修了一个铺有炉渣跑道和草坪的运动场。在这之前,大休息院在上体育课时不得不充当运动场。值得一提的还有一根十五米长的涂上了焦油的木架子,这个木架位于椴树幼苗和校园篱笆之间,前轮高高抬起,在这个车库里可以停放自行车。玩一个小游戏,这就是:用双手一握,高高抬起的前轮就可以转动起来,一旦前轮转动起来,在大休息院跑了不长的一段路后,那种本来贴在地上的卵石就从轮胎上脱离下来,劈里啪啦地溅落在位于细眼铁丝网篱笆后面的校园的醋栗丛中。

    谁如果在某个时候不得不在铺上卵石的运动场上玩手球、足球、“作战”球、拳球甚至棒球,谁以后一踢到卵石就不能不回想起磨破的膝盖,想起那些擦伤的伤口。这些伤口没有治好,结了痂,把所有铺上卵石的运动场都变成了血染的运动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很少的东西才像卵石一样令人永志不忘。

    可是对于他,对于休息院的这只公鸡,对于迈着僵直的步子、吮吸着止咳糖块的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来说——有人要给他树立一座纪念碑——对于带着固定在橡皮带上的放大镜、在粘糊糊的上衣口袋里放着粘糊糊的纸袋的他来说,对于搜集、观察、扔掉或者捡起石块、石头子儿、稀有的卵石、水晶、长石和角门石、对云母片麻岩即Muskovit Biotit特别偏爱的他来说,实科中学大休息院并非令人不快的、蹭出伤口的地方,而是给他不断地提供机会,每走九步就用鞋尖创一下地的场所。因为讲授地理、历史、德语和拉丁文而且必要时还讲授宗教等所有课程的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并非那种随处可见的、有肌肉发达的黑色胸膛、有两条黑毛腿、挂着哨子和开器械室的钥匙、令人敬畏的体育老师。布鲁尼斯从未让一个男孩在单杠下面发过抖,在双杠的杠木上受过罪,在棘手的攀登索上哭过鼻子。他从未要求阿姆泽尔做杠上盘旋,或者从太长的长鞍马上跳过去。他从未唆使阿姆泽尔和阿姆泽尔胖乎乎的膝盖从危险的卵石上蹭过去。

    他是一个五十岁的人,上唇留有被雪茄烤焦了的小胡子。所有的胡须尖老被一些新的麦芽止咳糖块弄得甜津津的。圆滚滚的头上戴着一顶灰色毡帽,毡帽上往往是整个上午都吊着抹上了什么东西的牛蒡果。两耳之间露出捻成绺的头发。他有一张充满哈哈大笑、咯咯地笑和微笑的喜气洋洋的险。艾兴多夫①盘据在乱糟糟的眉毛里。在不断扇动的鼻翼四周是磨坊的水轮、精力充沛的伙计和奇异的夜晚。只是在嘴角上,另外在鼻根上,长着几个黑头粉刺。这是海涅,是冬天的童话和拉贝②的糕点。这些东西讨人喜欢,而且从未计较过。他是戴着俾斯麦帽的单身汉,是一年级的班主任。瓦尔特·马特恩和爱德华·阿姆泽尔这一对来自维斯瓦河口的朋友就在这个年级。只是这两个人还散发着轻微的牛图味,流淌着牛奶味和熏鱼味,飘散着在福尔歇尔特仓库后面公开焚烧之后附在他们头发上和衣服上的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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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艾兴多夫(1788~1857),德国诗人、小说家。

    ②拉贝(1831~1910),德国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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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第二十八早班

    在经历了准时换班和公事上的麻烦之后——布鲁塞尔农业协定将会给布劳克塞尔公司造成销售困难——我们又回到休息大院的卵石。两个朋友的求学时代可望变得轻松愉快。人们刚把他们从圣约翰实科中学转到这所实科中学来,他们刚适应这所有霉味的、散发出坏孩子气味的寄宿学校——谁不知道免费寄宿学校的故事?——他们刚记住大休息院的卵石,这时却听说,一年级在一个星期后要到萨斯科申去十四天。参议教师布鲁尼斯和教体育课的参议教师马伦勃兰特将负责监护。

    萨斯科申,这是一个多么亲切的词啊!

    这所农村寄宿学校位于萨斯科申森林中。离得最近的那个比较大的村子名叫迈斯特尔瓦尔德。邮政汽车载着这个班级的学生连同两位教师,经过许德尔考、施特拉申一普林申、大萨劳,开到那里。这是一个散居的村庄。沙地市场足足有一个牲口市场那么宽,所以四周都是木桩,木桩上都有用来拴牲口的旧铁圈。有一些发亮的小水坑,每刮一阵风,都会在水面上吹起一阵涟漪。在邮政汽车到达前不久,下了一阵暴雨。不过,阿姆泽尔在离开汽车时并没有见到牛屎、马粪蛋,却多次遇到麻雀,这些麻雀在不断地重新组合,扩大它们的嚷嚷声。低矮的农家,一部分用麦秆盖在屋顶上,开着小小的窗户,围在市场四周。有一个没有抹上灰泥的三层楼新建筑,那是希尔施百货公司。在那里能够买到新出厂的犁、耙和翻草机。车杠高高翘起。斜对面是一个砖红色的工厂,这家工厂死气沉沉,正面的窗户都已经钉死。要到十月底,收获甜菜的季节才会带来生命和臭气,才会把收入带进钱箱。这里有但泽市储蓄银行比比皆是的分行,有两个教堂,有牛奶场,有一个彩色斑点,那是信箱。在理发店前面有第二个彩色斑点,这个蜜黄色的、在风中斜挂着的黄铜圆盘在遇到变化无常的云层时便发出灯光信号。这是一个寒冷的、没有树木的村庄。

    迈斯特尔瓦尔德像但泽市南面所有的乡村一样,地处但泽高地。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可以同维斯瓦河低洼地带的沼泽地相比。这里生长着甜菜、马铃薯、波兰无芒燕麦和多谷院的黑麦。每走一步都要踢到一块石头。下地的农民每走一步都要弯一次腰,从许多石块中捡起一块来,火冒三丈地把它扔开。而这块石头也就落到了别人的地里。这些姿势就是在星期天也能见到。农民们戴着有闪闪发光的漆皮帽檐的黑帽子,横穿甜菜地。他们左手拿着雨伞,弯下腰去捡地里的石块,把它们扔到四面八方,然后这些石块就落下地来。那是一些变成石头的麻雀,没有人、没有一个爱德华·阿姆泽尔能发明出一种吓唬石头的稻草人来对付它们。

    所以,迈斯特尔瓦尔德就意味着:黑驼背,咄咄逼人,直插云天的雨伞尖儿,捡石头和扔石头,以及对于这么多石头所作的说明。据说,当农民拒绝履行许下的诺言时,魔鬼就惩罚这些农民的背信行为。他一夜之间走遍全村,把积在他胃里的那些被上帝罚人地狱者的灵魂吐到耕地和草地上。在这里,事实表明:被罚人地狱者的灵魂就是石头,再也无法从世界上搬走,尽管农民们变得又老又驼,但他们也只是把石头捡起来扔开。

    以参议教师布鲁尼斯为首、参议教师马伦勃兰特殿后,全班学生稀稀拉拉的,他们必须走三公里远的路程。他们首先必须经过公路左右两边在星罗棋布的石头之间长着还不到一半高的黑麦的、丘陵起伏的土地,然后再穿过萨斯科申森林的边缘,直到山毛榉树林后面。在那里,一幢用白石灰粉刷的旧砖石建筑物就是农村寄宿学校。

    贫乏,贫乏!在这里执笔的布劳克塞尔现在要描写荒无人烟的地区,感到无能为力。他并不缺乏对于各种情况的估计,但每当他描绘一个上下起伏的山丘,也就是山丘的深绿色和众多捐赠者的等级,描绘山丘后面直至地平线上遥远的蓝灰色时,情况就是如此。随后,他开始描绘迈斯特尔瓦尔德周围地区耕地里必然出现的石头。就像当时魔鬼把石头撒到未经人工雕凿的中心地带一样,它也把正在成长的灌木丛抛到了中心地带,也就是说,欧洲刺柏、欧洲榛子、淡绿色的染料木、灌木松和灌木丛呈球形、圆锥形和蜷伏状,沿着山丘上下起伏。枯萎的灌木、荆棘丛、风中的灌木、低声耳语的灌木——因为在这个地区经常刮风——已经使他双手发痒,真想把生命注人捐赠者的荒野中去。布劳克塞尔说:从左边数起,在第三棵灌木后面,在一摩尔根①半的饲用甜菜上面三个拇指跳跃值②的远处,不,不是那株欧洲榛子——哦,是这株灌木!——在那里、那里、那里,在长有苔藓、纹丝不动、外形美观的田间巨石下面,在荒无人烟的地区中间,藏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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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欧洲各国的土地面积单位,大约等于0.25~0.34公顷。

    ②交替闭合两眼与向前伸出的大拇指的想像移动量相适应的角距离。

    那不是播种者,不是在油画上讨人喜欢的、正在耕地的农民。此人四十五岁左右。在灌木后面隐藏着灰白、褐色、黑色和鲁莽。他长着鹰钩鼻、招风耳,没有牙齿。名叫莫雷的这个人在小拇指上戴着戒指,在下一个早班里,当学生们玩棒球,布鲁尼斯含着他的麦芽止咳糖块时,他会变得举足轻重,因为他随身带着一个小包裹。这小包裹里放着什么?此人是谁?

    这就是吉卜赛人比丹登格罗。那个小包裹在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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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第二十九个早班

    求学年代的运动项目叫棒球。在实科中学铺上卵石的大休息院里已经有了一个高球,那一棒打得如此漂亮,使球直往天上钻,然后便慢慢往下落。打高球那个队的一部分人能从容不迫地呈扇形向运动场上的两个垒跑去,然后又跑回来,把分数集中起来。这是一次壮举,同它相比,五十五次三百六十度转体或者十七次引体向上都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在萨斯科申乡村寄宿学校里,上午、下午都有几节课,都要打棒球。瓦尔特·马特恩、他的朋友爱德华·阿姆泽尔和参议教师马伦勃兰特用三种不同的眼光观察这种比赛。

    对于马伦勃兰特来说,这种棒球比赛就是“世界观”。瓦尔特·马特恩是一个打高球的能手。他用爱动的手打高球,接高球,一接到球马上就出手,传给另一个队友,这样做就给他那个队得了分。

    可是,爱德华·阿姆泽尔却像通过炼狱一样骨碌着,穿过棒球场。他人又胖,腿又短,在包围和投掷时给人家提供了一个理想的目标。他是他那个队敏感的地方。他是人们追猎的对象。他们包围他,四个人一组拿着一起跳舞的皮球,围着他跳舞,冲着他练习津津乐道的虚招,直到他呻吟着在草地上打滚,在皮球到来之前已经感觉到圆滚滚的皮球时为止。

    只有当阿姆泽尔的朋友把球打成高球时,球才能给他解围。所以,瓦尔特·马特恩也就只打高球,好让阿姆泽尔在直插云天的皮球保护下敢于跑完穿过棒球场的路。但是,并非所有的高球在空中都会停留一段足够长的时间。在正规比赛“世界观”后没几天,阿姆泽尔满是斑点的肌肉上面出现了几个很久才萎缩的蓝黑色“月球”。

    当时已经换了班。阿姆泽尔在维斯瓦河左右两岸度过了一个温馨的童年之后,在远离维斯瓦河的地方开始了他的苦难历程。这些苦难不会很快就停止。参议教师马伦勃兰特以专家自诩,写了一本书,或者说在一本论述德国中小学生比赛的书里写了一章。他在书中简明扼要、完美无缺地论述了棒球比赛。他在前言中认为:棒球比赛的民族特性与世界性的足球比赛完全相反。紧接着,他便逐条逐款地确定规则。一次短促的哨子声就意味着:这个球是死球。击球有效由裁判用两次哨子声来判定。不能带球走。总而言之,有这样一些球:称为高球的陡球、远球、平角短球、无效高球、无效滚球、爬球、走球、停球、有效击球和三人球。向上击球,向远处击球,把球打出去,这些动作通过向前一击或者呈弧形挥棒一击来完成。挥动前臂,用双手握棒,朝水平方向击球,把球打出去。在双手握棒并挥动前臂击球时,球一开始就必须投掷到齐肩的高度。马伦勃兰特说,在接称为高球的陡球时,接球手的眼睛、他准备接球的手和落下的球必须成为一条直线。另外,有一件事使这位参议教师出了名。根据他的建议,到各垒的跑道距离延长五米,总共延长到五十五米。这项比赛规则——阿姆泽尔就感受到这种规则——被德国东部和北部几乎所有的中学采纳。他是足球比赛的死敌,很多人认为他是一个严格的天主教徒。在他的脖子上和长毛的胸膛上挂着金属哨子。一次短促的哨子声就意味着:这个球是死球。两次哨子声意味着:刚才学生爱德华·阿姆泽尔击球有效。他经常鸣笛,暂停瓦尔特·马特恩为他的朋友击的高球,说马特恩击球时踩了线!

    但是,他的下一个高球却击中了,再下一个又击中了。不过第三个高球却落空了。从击球手的倾斜位置击出的球偏离了运动场,落到运动场旁边的混交林中,劈里啪啦地把树叶打碎。按照马伦勃兰特的哨子声,这个球是死球!这时,瓦尔特·马特恩赶忙跑向篱笆,而且已经越过篱笆,在林边的苔藓地和灌木丛中寻找。这时,一棵欧洲榛子树把球向他掷来。

    他赶紧接球,并抬头一望,只见从分权的树叶中伸出一个人的脑袋和上身来。因为那个人在无声地笑,所以在他耳边,在左耳边,有一个黄铜耳环在晃动。他身上既有深色,也有灰白色和褐色。他嘴里没有牙齿。这就是说,这个没有牙齿的人叫比丹登格罗。此人腋下夹着一个哭闹着的小包裹。双手抱着球的瓦尔特·马特恩从林子里退出来。他没给任何人讲,甚至也没给阿姆泽尔讲灌木丛后这个无声地笑着的人。第二天下午,下午也同样,瓦尔特·马特恩故意打了一个倾斜的、在阔叶树林上面落下来的无效高球。还在马伦勃兰特吹哨子之前,他就赶忙穿过运动场,越过了篱笆。没有灌木,没有下层的灌木掷球给他。他找了好久,才在一株蕨类植物下找到了这一个皮球。而另一个皮球很可能是被森林蚂蚁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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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第三十个早班

    这是勤劳的铅笔笔画和麻雀。要具有明暗的变化并留出空白,要写到增长和爆炸。

    像蜜蜂一样勤劳,像蚂蚁一样勤劳,像来亨鸡一样勤劳——勤劳的萨克森人和勤劳的洗衣妇。

    早班、情书和马特恩的故事——布劳克塞尔与他的共同执笔人拜某个一生都很勤劳的人为师,这全是骗人的胡说。

    那么,那八颗星球呢?星占学历法危言耸听地私下传说,太阳、月球、火星、水星、木星、金星、土星、天王星,神秘的月球这个夜妖难道会同这些星球为伍?难道它们路途奔波两万年,就是为了后天在宝瓶座中实现倒霉的会合?

    并非所有的高球都成功。因为要打高球,就连打倾斜的、故意落空的高球,也得勤奋练习。

    一幢敞开的木结构建筑物——新鲜空气卧疗室与草地北边毗邻。四十五张硬质木板床,四十五床在木板床的床脚端端正正叠好的、装着毛回丝的、发出酸味的被子,每天都为一年级学生一个半小时的午休准备着。午休之后,瓦尔特·马特恩在新鲜空气卧疗室东面练习击高球。

    乡村寄宿学校、新鲜空气卧疗室、棒球场和各个角落都张开的金属丝网篱笆,被萨斯科申森林——一个有野猪、獾、龙纹蝰蛇和一条横穿森林的国界的混交林——从各个方面都紧紧地、一动不动地或者说沙沙作响地包围着。因为这个森林的另一部分在波兰,开始是图霍拉荒原,荒无人烟的沙地上长着一些低矮的松树,然后在科施奈德赖的地褶上又混生着桦木和山毛榉。这个森林向北延伸,一直到温暖的海洋性气候地带。混交林生长在漂砾泥灰岩地带,在沿海以阔叶林告终。

    有时候,森林中的吉卜赛人也越过边境。他们以心地善良自诩,吃野兔、刺猬,靠补锅为生。乡村寄宿学校向他们提供牛肝菌、鸡油菌和橙红菌。当马蜂和大黄蜂在林间道路附近高高的树干上筑巢时,当马匹运输木料受到惊吓时,守林人就需要他们帮忙。他们自称加科①,相互打招呼时说:“莫雷!”他们通常都被视为门格人,也被视为茨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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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黑话中意为“叔叔、朋友”,在吉卜赛语中意为“亲戚”。

    有一次,一个加科把一个作为无效高球落到混交林中的球传给一个一年级学生。莫雷无声地咧嘴笑了。

    在此之前,这个一年级学生只练习打高球,而现在他却在练习打无效高球了。

    这个一年级学生成功地打了两个无效高球。这两个球都落到混交林里,可是,没有一个门格人把球传给他。

    瓦尔特·马特恩在哪儿练习打高球和无效高球呢?在新鲜空气卧疗室尽头,向东有一个游泳池,面积大概为七米乘以七米,游泳池中无法游泳,因为堵水的地方坏了,漏水,充其量只有一些雨水在有裂缝的混凝土正方形池子中蒸发。

    尽管没有学生能在池子里游泳,这里却经常受到光顾。像麦芽止咳糖块一般大小的、清冷活泼的青蛙在那儿不辞辛苦地蹦跳,就好像在练习蹦跳似的——很少有呼吸困难的大蟾蜍——总是青蛙在蹦跳。这是一次青蛙大会,一个青蛙休息大院,一场青蛙芭蕾舞,一个青蛙运动场。是可以用麦秆把它们吹得鼓起来的青蛙,是可以把它们放到某个人衣领里去的青蛙。人们可以把青蛙扔进煮得稍微有点蝴味的豌豆汤里,把青蛙扔到床上,扔进墨水瓶里,装到信封里。这也是可以用来练习打高球的青蛙。

    瓦尔特·马特恩每天每日都在干涸的游泳池里练习。他从取之不尽的库存中抓来光滑的青蛙。如果他打三十次,那就有三十只蓝灰色的青蛙丢掉它们清冷、幼小的生命。当瓦尔特·马特恩祈祷他的目标明确的练习达到目的时,在多数情况下只有二十七只褐黑色的青蛙不得不相信这一点。他的意图并不是要把绿灰色的青蛙往高处打,高过沙沙作响的或者沉默不语的萨斯科中森林的树木。另外,他也不用球棒的任何一个部位随随便便地去打一只普普通通的青蛙。他并不想在打远球、平球和刁钻的短球方面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在打远球方面,海尼·卡德卢贝克本来就是一个满有把握的高手——更确切地说,瓦尔特·马特恩是想用球棒的某个部位去击打发出各种叫声的青蛙。当球棒按照规定由下边顺着身子直接向上挥动时,这个部位就能保证打成功一个堪称典范的、接近垂直的、只是一般受到风影响的高球。如果不用闪闪发光的青蛙,而是用暗褐色的、只有线缝才发光的皮球来撞击球棒的棒头,瓦尔特·马特恩在午间的半个小时内,也许能打出十二个异乎寻常的高球和十五六个过得去的高球。为了公道起见,还必须说:尽管瓦尔特·马特恩勤学苦练打高球,干涸的游泳池中的青蛙仍然没有减少。当瓦尔特·马特恩作为青蛙死神站在它们之间时,它们依然兴致勃勃地跳得又远又高。它们不明白,或者说它们只意识到它们的数量很多——在这方面同麻雀近似——所以,在游泳池里才不会出现青蛙恐慌。

    在潮湿的天气,在孕育着死亡的游泳池中,还有有尾目动物,有斑螈和普通的晰蜴。这些灵活的小动物才不怕球棒哩,因为在一年级学生当中流行着一种游戏,这种游戏的规则只需要牺牲有尾目动物和斑螺的尾巴。

    正在进行一次测试勇气的表演。当人们用手抓住有尾目动物和斑螺的那些抽搐着、疯狂摆动着的尾巴时,那就正好——人们可以用强硬的手段把尾巴从它们身上打下来——把还活着的残缺部分,也就是说,把它们活生生地吞下去。应当尽可能把几条从混凝土上一蹦而起的尾巴接二连三地吞下去。谁能做到这一点,谁就是英雄。此外,还必须吞下三至五条活蹦乱跳的尾巴,吞食时不准用水清洗,不准塞面包头。谁在自己肚子里藏有三至五条即便在肚子里也不安分的有尾目动物、斑螈或者晰蜴的尾巴,谁就不准愁眉苦脸。阿姆泽尔可以做到这一点。这个在棒球比赛中受人追赶、受人折磨的阿姆泽尔,在吞食有尾目动物的尾巴时认识到和懂得了自己的机遇。这不仅是因为他接二连三地把七条动来动去的尾巴吞进短短的双腿支撑着的、圆滚滚的身子里去,只要有人答应,让他还摆脱下午那场凶险毕露的棒球比赛,分配他去帮厨削土豆皮,他还能够进行复核的表演。在他吞下七条尾巴之后一分钟,他用不着把手指伸进嗓子里,就可以凭借顽强的意志,而更多的还是出于对棒球感到无能为力的恐怖,将七条尾巴又吐出来。瞧,它们还在一个劲儿地抽搐——尽管动得不厉害,因为一道吐出来的黏液妨碍了它们——在游泳池的混凝土上抽搐,在蹦蹦跳跳的青蛙中间抽搐。尽管瓦尔特·马特恩在阿姆泽尔吞食有尾目动物和接踵而来的复核验算表演前不久还在练习打高球,但那些青蛙的数量却并未减少。

    这些一年级学生都很受感动。他们一再数这七条复活的尾巴,敲打着阿姆泽尔圆滚滚的、长满斑点的背,答应他,只要马伦勃兰特不反对,就不让他充当每天下午棒球比赛的牺牲品。但是,假如马伦勃兰特反对阿姆泽尔去帮厨,那么,他们就要在打棒球时装模作样,敷衍了事。

    很多青蛙都在倾听这笔交易。那七条被吞下去又吐出来的有尾目动物的尾巴,正在慢慢变得僵直。瓦尔特·马特恩拄着球棒,站在铁丝网篱笆旁,凝视着耸立在四周的萨斯科申森林中的灌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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