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第31-最后的早班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君特·格拉斯 本章:第07章 第31-最后的早班

    31第三十一个早班

    我们遇到什么事啦?布劳克塞尔因为有许多星球在我们上空形成一堆正在发酵的破烂儿,准备明天早班时下矿,在矿下,在八百五十米深的矿井底的档案室里——过去那里堆存着采矿工的炸药——完成他的报告。他总是在尽力冷静地摇动笔杆。

    在萨斯科申乡村寄宿学校,假期的第一个星期是在棒球比赛、有秩序的散步和气氛宽松的课时中度过的。一方面有规律地损耗青蛙和视天气情况、偶尔为之地吞食有尾目动物尾巴;另一方面是晚上围在营火四周唱歌,这时感到背冷、脸热。某个人膝盖划破了。两个人喉咙有毛病。首先是小普罗布斯特得了麦粒肿,然后是约亨·维图尔斯基得了麦粒肿。有一支自来水笔被偷了,或者说,霍斯特·贝劳丢了一支自来水笔。然后,便是无聊的调查。博贝·埃勒尔斯是一个优秀的棒球手,但是不得不提前回克瓦青去,因为他母亲病得很重。在迪克兄弟当中,一个在寄宿学校曾经尿过床的迪克,在萨斯科申乡村寄宿学校能够报告床是干的,而他的兄弟,迄今为止尚未尿过床的那个迪克,却开始经常尿湿他在乡村寄宿学校的床,甚至尿湿新鲜空气卧疗室的木板床了。在大厅里午休时半睡半醒。没有人打球时,棒球场的草坪在泛着微光。阿姆泽尔睡觉时额上挂着汗珠。瓦尔特·马特恩用双眼沉重缓慢地扫来扫去,看着远处的金属丝网篱笆,看着篱笆后面的森林。什么也没有。谁有耐心,谁就看着从棒球场草坪当中长出一个山丘来吧。鼹鼠也在整个中午挖洞。十二点钟,有熏板肉了配豌豆,烧得总是有点煳味。晚餐应该有煎鸡油菌。然后是有表接布丁的欧洲越桔汤,可实际上却是别的东西。晚餐后给家里写明信片。

    没有营火。有几个人在玩“别生气”游戏,别的人在玩连珠棋或者皇后跳棋。在饭厅里,乒乓球比赛枯燥乏味的嘈杂声企图盖过夜晚黑糊糊的森林的沙沙声。参议教师布鲁尼斯在他的房间里整理收藏家一天的成果,而这时,一块麦芽止咳糖块正在变小。这个地区有很多黑云母和白云母,呈片麻岩的形状,相互紧靠在一起。当片麻岩嚓嚓作响时,云母就发出银色的光泽。

    他在夜晚漆黑的棒球场草坪边缘,坐在青蛙很多、水却很少的游泳池的一块隆起的混凝土上。在他旁边的阿姆泽尔说:“森林里黑魆魆的。”

    瓦尔特·马特恩凝视着这堵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的萨斯科申森林的墙壁。

    阿姆泽尔搓着下午被棒球打中的部位。在哪一个灌木丛后面呢?他是不是在无声地笑?这是不是那个小包裹?他是不是比丹登格罗?

    没有云母片麻岩。瓦尔特·马特恩从左到右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喘着粗气的蟾蜍在回答他。森林同它的鸟儿们一道在呻吟。没有维斯瓦河流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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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第三十二个早班

    布劳克塞尔在井下摇动笔杆。嗬,德国的森林里怎么这样黑啊!是幽灵在游荡,森林之神在糊弄自己。嗬,波兰的森林里怎么这样黑啊!加科人在搬家,都是些补锅匠。阿施马泰①!阿施马泰!或者说本·迪拉赫·贝尔采布,农民们就这样称呼戴克尔特。昔日过分好奇的女仆手指,现在都成了吐唾沫的蜡烛,成了睡觉时的小烛光。点燃多少蜡烛,就睡多久的觉。鬼踩到苔藓。Efta②乘以Efta等于四十九。嗬!不过,最黑暗的地方是在德、波两国的森林里面。这时,魔鬼在弓着身子,这个魔鬼突然一跃而起,睡觉的烛光在晃动,蚂蚁在漫游,树木在交媾,门格③在搬家。莱奥波德的比比、比比嬷嬷、比比姐妹、埃斯特尔斯韦的比比、希特的比比、加施帕里的比比,所有、所有、所有的比比都让灿烂的东西四处飞进,迸出火星,直至纯洁的马沙里露面。她给木匠的男孩指出,在哪儿把牛奶从雪白的器皿里倒给她。牛奶是生的,在慢慢流着,招来了很多蛇,七七四十九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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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欧洲自由贸易联盟”或“七国集团”。

    ②吉卜赛语中魔鬼的名字。

    ③门格,意为补锅匠、旧货商和兜售小贩。

    边界线用一条腿在蕨类植物中穿过。在边界两边,白、红两色蘑菇在同黑、白、红三色蚂蚁搏斗。妹妹!妹妹!谁在那儿找他的小妹妹?株果落到了苔藓上。克特尔勒在喊叫,因为有东西在闪闪发光。片麻岩在花岗岩旁边正在相互摩擦。云母在闪烁发光。板岩在嚓嚓作响。谁会听到这种声音?

    在落木后面那个人是罗姆诺。不过,没有牙齿的比丹登格罗听得清清楚楚:株果在滚动,板岩在往下滑,系带子的鞋在踢,小包裹在趴下,系带子的鞋来了,蘑菇在煮成汤,蛇在滑进下一世纪,欧洲越桔在爆裂。蕨类植物在谁面前颤动?这时,从锁孔里透出一缕光线。这缕光线拾级而下,照进混交林中。克特尔勒就是鹊——波尔,它的羽毛在飞舞。系带子的鞋没有得到任何报酬,就嘎吱嘎吱地响。这时咯咯发笑的有沙勒、比姆泽尔、博迈埃尔①和教师布鲁尼斯,布鲁尼斯!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因为他们在擦痒,一直擦到他们迸出火星时为止。这些火星是片麻岩状的、歪歪斜斜的、颗粒状的、鳞屑般的、结节状的。这是有两种云母的片麻岩,是长石和石英。这真是罕见,极其罕见,他说,把系带子的鞋往前挪,取出他那系着橡皮带的放大镜,戴着俾斯麦帽咯咯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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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沙勒、比姆泽尔和博迈埃尔皆为黑话,意为“教师”。

    他还拾起一块非常漂亮的、略呈红色的云母花岗岩,在混交林中旋转着,放到拾级而下的阳光下,直到所有的小镜子都能讲出个名堂为止。他没有把它扔掉,他把它放到亮光下。他祈祷着,但没有转过身去。他独自走着,喃喃自语。他把他那云母花岗岩拿到下一个、下一个、再下一个亮光下,好让上千面小镜子能讲出个名堂来,一个接一个,只有少数花岗岩能同时讲出个名堂来。他穿着系带子的鞋,走到灌木丛紧跟前。在那后面坐着没有牙齿的比丹登格罗,他很安静。就连小包裹也趴下了。罗姆诺也不再是那只鹊。克特尔勒再也不叫喊。波尔,它的羽毛不再飞舞,因为沙勒、比姆泽尔、博迈埃尔、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就在跟前。

    在森林深处,他戴着帽子哈哈大笑,因为他在德、波两国的萨斯科申森林中,在森林最黑暗的地方,找到一块极其罕见的肉色云母花岗岩。可是,因为上千面小镜子都想要七嘴八舌地讲出个名堂来,这使得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嘴里又苦又干。他不得不收集干枯的小树枝和冷杉球果。他只好用三块几乎不发光的石头堆成一个炉灶。火柴必须敲击瑞典的小圆盒,使它进出小火星,而且是在密林深处。这样一来,克特尔勒立即就会叫道:波尔,这只鹊掉了一根羽毛。

    参议教师在他的包里有一口平底锅。这口锅油汪汪、黑糊糊的,嵌上了许多云母小镜片,因为在他的包里不仅有平底锅,而且还有云母片麻岩和云母花岗岩,甚至还有罕见的、含两种云母的片麻岩。不过,教师的包除了提供平底锅和云母片麻岩之外,还提供大小规格各不相同的各种褐色和蓝色的小纸袋。此外,还有一个没有标记的瓶子和一个可以把盖子拧开的铁皮盒。小火星在枯燥乏味地沙沙作响。树脂发出咝咝声。云母镜子在热锅里崩裂。当他从瓶子往平底锅倒进液体时,平底锅吓了一大跳。小火星在三块石头之间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从铁皮盒里自出满满的六咖啡勺粉末。他从蓝色大纸袋和褐色尖形纸袋里倒出适量的粉末。从蓝色小纸袋里取出满满一勺粉末,从褐色小纸袋里取出一撮粉末,然后用左手搅拌,用撒粉小盒把粉扑在左手上。他用右手搅拌,而这时,尽管没有风,但是鹊又掉了一根羽毛,在远处和边界那边仍然在寻找妹妹。

    他跪下教师的膝盖走路,气喘吁吁,直到重新振奋,容光焕发。他必须搅拌,一直要搅拌到糖糊熬浓,变得更稠,更黏糊。他伸着两个鼻孔里长着长长鼻毛的教师鼻子,在咕噜咕噜冒着泡的、热气腾腾的小平底锅上闻来闻去。他上嘴唇烤焦的胡须当中挂着水滴,这些水滴在他搅拌糖糊时结晶成砂糖,变得光滑发亮。蚂蚁从四面八方跑来。浓烟犹豫不决地滑过苔藓,在蕨类植物中缠来绕去。巨大的云母石山在游动着的倾斜光线下——谁会堆起这座山呢?——大声嚷嚷着:劈里啪啦,劈里啪啦,劈里啪啦!这时,糖糊在小火星上面煮煳了,不过,按照烹调法,必须煮蝴。必须把它煮成褐色。他把一张羊皮纸推开,涂上油。两只手端起锅,一团圆鼓鼓、黏糊糊的褐色糖糊冒着气泡,像火山熔岩似的摊开来,流到涂上油的纸上,马上就有了一层光滑发亮的表皮,然后突然冷却皱缩,颜色变深。在冷却之前,参议教师手中的一把小刀很快就将扁甜饼分成糖果大小的小方块,因为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在黑魆魆的德波两国森林里、在萨斯科申森林的树下、在妹妹和克特尔勒的叫喊声之间熬制的东西,就是麦芽止咳糖块。

    因为他爱吃甜食。因为他的甜食库存已经用完。因为他的包里装满了小纸袋和盒子。因为纸袋里、盒子里和瓶子里总准备着麦芽和糖、姜、欧茵香和鹿角盐,蜂蜜和啤酒,胡椒和羊油脂。因为他用微粉的小圆盒——这是他的秘密——把捣碎的丁香撒到变得黏稠的糖糊上。这时,森林发出香味,而且蘑菇、欧洲越桔、苔藓、几十年的老叶子、蕨类植物和树脂都不再发出与此不同的气味。蚂蚁迷了路。苔藓中的蛇变成了“蜜饯”。克特尔勒用变了调的声音喊道:“波尔,它的羽毛粘起来了。”应当怎样寻找妹妹呢?沿着有甜味的路还是有酸味的路?是谁——因为他坐在有焦味的浓烟中——在灌木丛后面哭泣,在灌木丛后面擤鼻涕?当这位教师充耳不闻,用发出刺耳声音的勺柄把冷却的、火山熔岩般的剩余糖糊从平底锅里弄出来时,那个小包裹那么安静,也许它得到了罂粟子吧?

    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把碎裂时没有落到苔藓上面、没有跳到云母岩石之间的东西,都拿到太甜的小胡子下面来。他吮吸着,吸取糖浆,让它们慢慢消逝。他蹲在已经熄灭但仍然冒着细烟的火星旁边,不得不用黏糊糊的手指孜孜不倦地搓着蚂蚁,把油纸上坚硬的、油光发亮的褐色扁甜饼弄成大约五十个事先画好的小四方块。他把甜方块同碎糖块和变成糖果的蚂蚁一道装进一个蓝色的大纸袋中。在做糖果之前,这个纸袋装满了砂糖。平底锅、揉皱的小纸袋、装着刚制成的糖果的纸袋、金属盒和空瓶子,还有那个小小的微粉盒,所有这一切都重新同包里的云母片麻岩装到一起。他已经站了起来,在教师的嘴里含着被褐色硬外壳包着的勺。他头戴俾斯麦帽,足登有带子的鞋,已迈上苔藓地。他身后只留下油纸和少量的碎糖块。这时,学生们已经大声嚷嚷着穿过混交林树木之间的欧洲越桔,走了过来。小普罗布斯特在哭哭啼啼,因为他陷进了森林中的马蜂群里。有六只马蜂螫了他。四个一年级学生必须抬着他。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向他的同事——参议教师马伦勃兰特问好。

    这个班级的学生走了,再也不在那儿了,那儿只剩下沙勒、比姆泽尔、博迈埃尔和教师们的呼唤声、笑声、叫喊声和歌声。这时,那只鹊叫了三遍。波尔,它的羽毛又飞起来了。这时,比丹登格罗离开了他的灌木丛。就连别的加科——加施帕里、希特和莱奥波德也离开了灌木丛,轻手轻脚地从树林里走出来。他们在充当糖果扁甜饼垫片的油纸那儿碰头。这是由蚂蚁汇成的黑色,这团黑色的蚂蚁正向波兰方面移动。这时,加科们听从蚂蚁的召唤,希特、加施帕里、莱奥波德和比丹登格罗从苔藓地上无声无息地一闪而过。他们分开蕨类植物,往南方走去。比丹登格罗作为最后一个人,他的身影在树干之间越来越小。他轻声呻吟了一下,就好像他的小包裹、一个婴儿、一个肌肠辘辘和没有牙齿的孩子在哭,就好像是一个小妹妹在啼哭。

    不过,边界已经近在咫尺,可以很快地过来过去。在密林深处熬制糖果后两天,叉开双腿站在棒球场中的瓦尔特·马特恩一反常态,只是因为海尼·卡德卢贝克说他只能打高球,不会打远球,便打了一个飞越两个垒、飞越斜对面场地、飞越青蛙很多的已经干涸的游泳池的远球。瓦尔特·马特恩把球打进了森林里。他必须在马伦勃兰特来清点球之前跟着皮球,越过金属丝网篱笆,跑进混交林中。

    可是他没有找到球。他还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找,可那里并没有球。他翻起每一片蕨类植物的叶子。他在一个部分坍塌的狐狸窝前跪下来,他知道这个窝里没有狐狸。他用一根树枝捅一个正在滴水的洞。他想趴在地上,用长长的胳膊去掏狐狸窝。这时,鹊叫了,羽毛飞舞,皮球击中了他。是哪一根灌木扔的呢?

    这根灌木就是那个人。小包裹寂静无声。因为那个人在无声地笑,他耳朵上的黄铜耳环在摇晃。他浅红色的舌头在没有牙齿的嘴里颤动。一根纤维状的细绳与他左肩上的衣服十字交叉。在前面,细绳上吊着三个刺猬。这些刺猬尖尖的鼻子流着血。当此人稍微转过身来时,可以看见,后面绳子上吊着同等重量的一个小口袋。此人把长长的、又黑又油的鬓毛编成过于短小的、高高翘起的辫子。齐膝的匈牙利轻骑兵就曾这样打扮过。

    “您是匈牙利轻骑兵吗?”

    “有一点儿是轻骑兵,有一点儿是补锅匠。”

    “您到底贵姓?”

    “比—丹—登—格罗①。我没有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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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为:没牙齿。

    “那些刺猬呢?”

    “用来包在粘土里吃。”

    “那个包裹呢?”

    “是妹妹,是小妹妹。”

    “后来那个包呢?您在这儿找什么东西?您用什么东西捉刺猬?您住在哪儿?您的名字真的这么可笑?要是守林人抓住您呢?您是茨冈人,真的吗?小手指上的戒指是怎么回事?那个小包裹怎么啦?”

    波尔——这时,这只鹊又在混交林深处啼叫。比丹登格罗有急事要办。他说,他必须到没有窗户的工厂去。教师先生已经在那儿了。那位先生在等着野蜂蜜做他的糖果。他也想给教师先生带小云母,要不就带点小礼物去。

    瓦尔特·马特恩拿着皮球位立着,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最终他还是想越过金属丝网篱笆,回到棒球场上去——因为比赛还在继续进行——这时,阿姆泽尔从灌木丛中骨碌出来。他没有提出问题,他什么都听见了。他只知道一个方向,那就是去找比丹登格罗……他拉着他的朋友就走。他们跟随着那个挂着死刺猬的人,当他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不见时,他们还可以在蕨类植物叶子上找到从三个尖尖的刺猬嘴里流出来的、鲜亮的刺猬血。他看见了这道痕迹。当吊在比丹登格罗绳子上的刺猬软弱无力地沉默时,那只鹊就替它们啼叫:波尔——克特尔勒的羽毛在前面飞舞起来了。森林越来越密,树木之间靠得更近。树枝打着阿姆泽尔的脸。瓦尔特·马特恩踩着白、红两色蘑菇,摔到苔藓地上,使他的牙齿啃着了这床软垫。一只狐狸愣住了。树木在做鬼脸。树木脸上布满蜘蛛网,它们的手指已经树脂化,树皮闻起来有酸味。混交林变得稀疏起来。太阳拾级而下,照到教师堆放的石头上。这是午后音乐会,有片麻岩,其间还有辉石、角门石、板岩和云母,有莫扎特,有唧唧喳喳地唱“上帝保佑”的阉人歌者直至《尊贵的女主人》轮唱曲。这是多声部的劈里啪啦音乐会——不过,头戴俾斯麦帽的教师不在其中。

    只剩下冷冰冰的炉灶,涂上油的纸已经消失不见。只是当山毛榉在林中空地后面重新合拢来而且挡住大空时,他们才赶过那张纸。这张纸在路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蚂蚁。他们希望像挂着刺猬的比丹登格罗那样,跨过边界去拯救那件战利品。无论瓦尔特·马特恩和他的朋友怎样系上“8”字形的鞋带,他们都呈“8”字形地跟在诱人的鹊之后。在这里,这里,这里!穿过齐膝高的蕨类植物,穿过整整齐齐挤在一起的山毛榉树干,穿过教堂的绿光。树林重新把他吞了下去——他离得很远——又出现在那儿了,这个比丹登格罗。可他再也不是单独一人。克特尔勒把加科们都叫了来。有了加施帕里和希特,有莱奥波德和希特的比比,有比比婶婶和莱奥波德的比比,所有这些“门格”,这些补锅匠和森林轻骑兵,都站在山毛榉树下,在轻柔的蕨类植物中,聚集在比丹登格罗周围。加施帕里的比比牵着大胡子山羊。

    当森林再一次稀疏起来时,八九个加科同大胡子山羊一道离开了森林。他们一直走到还有树木的地方,然后就消失在洼地里不长树木、向南延伸的森林草地那儿野兽绝迹的青草中。那个工厂就在空旷的草地上闪烁着微光。

    这个长形楼房已经烧毁了。这是一座没有抹灰泥的砖瓦建筑物,空空的窗洞四周被煤烟熏得漆黑。烟囱从底部到半高的地方裂着缝,犹如裂开的砖牙齿。虽然如此,它却直挺挺地屹立着,可能比把林中草地围得水泄不通的山毛榉还要高出一头。尽管这一地区砖瓦厂很多,但没有砖瓦厂的烟囱。过去,烟囱把一家砖瓦厂的烟子排出来,但现在工厂死气沉沉。烟囱没有热气,上面筑起了一个宽大突出的仙鹤窝。可是,就连这个窝也是死气沉沉的,身体微黑的懒仙鹤死守着开裂的壁炉,百无聊赖地颤动着。

    他们呈扇形慢慢接近工厂。再也没有鹊在啼叫。加科们在高高的草丛中拨草前进。蝴蝶在林中草地上面上下翻飞。阿姆泽尔和瓦尔特·马特恩到达了森林边缘。他们平躺在地上,从颤动着的、像矛一样的草尖上向远处张望。他们看到所有的加科都同时爬过形形色色的窗洞,钻进关闭的工厂里去。加施帕里的比比把大胡子山羊拴到钉在墙上的铁钩上。

    这是一只长毛白山羊。不仅仅是这个工厂、这只在龇牙咧嘴的烟囱上的身体微黑的仙鹤和这片草地闪烁着微光,就连大胡子山羊也光亮闪烁。观看上下飞舞的蝴蝶是很危险的。他们想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计划。

    阿姆泽尔不敢肯定他们是否已经在波兰境内。瓦尔特·马特恩说他认出了在一个窗洞里有比丹登格罗的头。他头上有按照轻骑兵的方式编成的油光光的小辫子,耳朵上戴着铜耳环。他又不见了。

    阿姆泽尔说,他刚才看到在这一个窗洞、后来又在旁边一个窗洞里有那顶俾斯麦的帽子。

    没有人看到边界线,只看见正在嬉戏的菜粉蝶。在以各种不同音域发声的丸花蜂上面,从工厂那边传来的时高时低的叽里咕噜声在颤动。听不到清清楚楚的狂叫、咒骂或者叫喊。这纯粹是一种不断增强的叽里咕噜和细声尖叫。大胡子山羊干巴巴地对着天空咩咩地叫了两声。

    这时,从左边第四个窗洞里跳出第一个加科来。希特牵着希特的比比。她把大胡子山羊的绳子解开。又跳出来一个加科。现在,跳出两个身穿彩色乞丐服的加科,这是加施帕里和莱奥波德及其身穿多件外衣的比比。没有人走洞开的大门,所有的茨冈人都钻窗洞,最后一个人头朝前钻出洞来,是比丹登格罗。

    所有的“门格”都曾经在马沙里面前发过誓:再也不走大门,只钻窗户。

    加科们就像他们来时一样,现在又呈扇形穿过抖动的青草,走向接纳他们的森林。白山羊又咩咩叫了一次。克特尔勒没有叫喊。波尔,它的羽毛没有飞舞。在森林草地的营营声重新响起之前,这里一片寂静。蝴蝶在上下飞舞。近似双翼飞机的丸花蜂和蜻蜓在祈祷,珍贵的苍蝇、马蜂和类似的流浪行乞者在祈祷。

    是谁使劲关上了儿童图画册?是谁使柠檬汁滴落到六月份家庭烘烤的烟雾上?是谁让牛奶变成甜羹一样?阿姆泽尔的皮肤和瓦尔特·马特恩的皮肤变得有毛孔,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落下小冰雹?

    这就是那个小包裹,就是那个婴儿,就是那没有牙齿的孩子。小妹妹从死气沉沉的工厂里对着生气勃勃的草地叫喊。并非黑乎乎的窗洞,而是黑洞洞的大门把俾斯麦帽子吐到光天化日之下。那个沙勒、那个比姆泽尔、那个博迈埃尔和那个教师站在那儿。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抱着啼哭的包裹,站在太阳底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喊道:“比丹登格罗,比丹登格罗!”可是森林没有回音。当奇迹再一次出现时,无论是阿姆泽尔还是瓦尔特·马特恩——他们听到喊叫声便站起身来,循着喊叫声一步步地穿过窃窃私语的青草,走向工厂——无论是怀里抱着小包裹大声叫喊的参议教师布鲁尼斯,还是森林草地的画册世界,都没有显出惊讶的样子。这个奇迹就是:仙鹤从南边,即波兰那边从容不迫地拍动着翅膀,掠过草地。有两只仙鹤郑重其事地飞了几个“8”字,先后落到搭在工厂龇牙咧嘴的烟囱上的那个略带黑色的、弄得乱糟糟的窝里。

    两只仙鹤发出笃笃的声音。戴着俾斯麦帽的教师的目光,学生们的目光,所有的目光,都在顺着烟囱往上爬。襁褓中的婴儿中断了啼哭。仙鹤,仙鹤。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一块云母片麻岩。这是一块云母片麻岩,还是一块两色云母片麻岩呢?孩子应当玩这种片麻岩。仙鹤,仙鹤。瓦尔特·马特恩想把那个皮球送给这个小包裹,那个棒球走了好远的路程,一切都从那个球开始。仙鹤,仙鹤。可是,这个半岁的女孩已经有东西摆弄,有东西玩了。这东西就是安古斯特里,就是比丹登格罗的银戒指。

    就是现在,燕妮·布鲁尼斯还喜欢戴这只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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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最后的早班

    也许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感觉不到世界在毁灭。布劳克塞尔又可以在井上写作了。二月四号这个日子只证实了一个优点:三部手稿全都按期完成。布劳克塞尔可以把年轻的哈里·利贝瑙的分类存放在他那捆《早班》上。他以后还要在《早班》和上面堆放演员的自白。如果后记值得写的话,布劳克塞尔就会写,因为他主管这座矿山和这个写作班子,他支付预支的薪俸,他决定完稿日期,他还要审读校样。

    当年轻的哈里·利贝瑙跑到我们这儿来,请求参加第二部书的写作班子时,情况怎么样?布劳克塞尔在对他进行考试。迄今为止,他已经写了,而且发表了抒情诗。他写的广播剧在所有的电台播放。他可以出示那些阿谀奉承的、令人鼓舞的评论。他的风格称得上是扣人心弦、清新和变化多端的。布劳克塞尔首先询问他有关但泽的情况:“年轻的朋友,在霍普芬与新莫特瓦河之间,把两者连接起来的那些巷子叫什么名字?”

    哈里·利贝瑙像背书似的说:“叫做旁观者巷、支撑巷、老鼠巷、火印巷、仙鹤巷、慕尼黑巷、犹太人巷、牛奶罐巷、弯道巷、钟楼巷和梯子巷。”

    “年轻人,”布劳克塞尔想知道,“请您给我们解释一下,轿子巷怎么会得到这个美妙的名称?”

    哈里·利贝瑙解释得有点烦琐。在十八世纪时,那个巷里放着一些上等贵族和夫人的轿子,也就是那个时代的出租车。坐上轿子,贵重的衣服不会受到损伤,就可以被人抬着,走过烂泥和瘟疫流行的地方。

    谁一九三六年在但泽警察局引进了意大利的现代化警用橡皮棍?对于布劳克塞尔这个问题,哈里·利贝瑙就像一个新兵那样,直言不讳地回答道:“这件事是警察局长弗里博埃斯办的!”可是我总感到不满足。“年轻的朋友,您会回忆起来的;但泽中央党的最后一任主席是谁?这位值得尊敬的人叫什么名字?”哈里·利贝瑙准备充分,就连布劳克塞尔都学到了一些新东西。“教会参议教师里夏德·施塔赫尼克神学博士在一九三三年被选为中央党主席和国会议员。一九三七年,在中央党被解散之后,他被关押了半年。一九四四年,把他关进了施图特霍夫集中营,没过多久,他又获准离开了集中营。施塔赫尼克博士一生都在研究死于蒙陶后升人天堂的多罗特娅敕封圣徒称号的诉讼。多罗特娅一三九二年在玛丽亚维尔德大教堂旁边被人安放在墙上。”

    我还想起了一连串棘手的问题。我想知道施特里斯巴赫河的流向,知道所有朗富尔巧克力厂的名字,知道耶施肯塔尔森林中埃尔布斯山的高度,结果都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对于哪些著名演员开始在但泽市立剧院飞黄腾达这一问题,哈里·利贝瑙立即就提到了英年早逝的蕾娜特·米勒和观众喜爱的电影演员汉斯·泽恩克尔。这时,我坐在扶手椅上宣布,考试结束,已经通过。

    这样,我们经过三次工作会议后达成协议,用一个过渡把布劳克塞尔的《早班》和哈里·利贝瑙的联在一起。下面就是这个过渡。

    图拉·波克里弗克生于一九二七年六月十一日。

    图拉出生时,天气变幻无常,在多数情况下是阴天。后来,大有降雨之势。四周的微风摇曳着小锤公园里的栗子树。

    图拉出生时,帝国退职总理路德博士从柯尼斯堡来,在前往柏林的途中,在但泽—朗富尔机场降落。在柯尼斯堡,他在一次殖民会议上讲过话;在朗富尔,他在机场餐厅吃过点心。

    图拉出生时,但泽警察局的小型乐队由军乐队首席指挥恩斯特·施蒂贝里茨指挥,在措波特的疗养院里举办音乐会。

    图拉出生时,越洋飞行员林白登上“盂菲斯号”巡洋舰。

    图拉出生时,根据警察局该月十一日的报告,警察逮捕了十七个人。

    图拉出生时,但泽代表团前往日内瓦,参加设在那里的国际联盟大会第四十五届会议。

    图拉出生时,人们注意到外国在柏林交易所里购买人造丝和电力证券。这导致埃森石炭的行情上涨,涨了四点五个百分点;伊尔泽和施托尔贝格锌业涨了三个百分点。此外,一些有特殊价值的东西也涨了价。因此,人造丝涨了四个百分点,人造黄油涨了两个百分点。

    图拉出生时,在奥德翁剧院上映电影《极大的诈骗》,由哈里·皮尔同时扮演两个精彩的角色。

    图拉出生时,国社党但泽分部号召在陶工巷五至八号的圣约瑟夫大厦举行一次大型集会。来自莱茵河畔科隆地区的国社党员海因茨·哈克要作题为《手脑并用的德国工人,联合起来!》的讲演。在图拉出生当天,据说以“人民处于困境中!谁来拯救他们”为主题,在措波特疗养大楼的红色大厅里又举行了一次音乐会。一位名叫霍恩费尔德的国会议员签署了《在大众中露面》的号召信。

    图拉出生时,但泽银行的贴现率一成不变,仍然为五点五个百分点。但泽黑麦地产抵押债券给每担黑麦的开价为九古尔登六十芬尼。

    图拉出生时,《存在与时间》尚未面世,但是已经印好,已经发了出版预告。

    图拉出生时,齐特罗大夫在朗富尔还有自己的诊所,后来他就不得不逃往瑞典。

    图拉出生时,市政厅钟楼上的组钟正在奏音乐。敲打偶数的钟点时,奏的是《只有天上的上帝才光荣》,敲打奇数的钟点时,奏的是《所有的天使是天兵》。圣卡塔琳娜教堂的组钟每半小时响一次,奏的是《耶稣基督我主,转身面向我们吧》。

    图拉出生时,瑞典的“奥德沃尔德号”轮船从乌克瑟勒松德空载驶来,抵达这里。

    图拉出生时,丹麦的“索菲号”轮船载着木材从这里出发,驶向格里姆斯比。

    图拉出生时,在朗富尔的施特恩费尔德百货商店里,校纹平布童装值两古尔登五十芬尼,女孩的公主裙值两古尔登六十五芬尼,玩具小桶值八十五芬尼,喷壶值一古尔登二十五芬尼。上了漆、配有附件的铁皮鼓只卖一古尔登七十五芬尼。

    图拉出生时,正是星期六。

    图拉出生时,太阳在三点十一分升起。

    图拉出生时,太阳在八点十八分落山。

    图拉出生时,她的表兄哈里·利贝瑙刚有一个月零四天大。

    图拉出生时,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收养了一个半岁大的弃婴,这个弃婴刚长出乳牙。

    图拉出生时,她叔叔的看家犬哈拉斯有一岁零两个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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