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寝帐是用重重锦幔围住的,内里四个角落也都燃着赤焰腾腾的暖炉,曹操仍然觉得自己的头颅像戴了冰冷的钢箍一样又紧又痛,怎么也镇定不下心神来。
这个时候,寝帐中只剩下了他和那个兵曹从事中郎司马懿。司马懿整理好了那些已经由曹操批阅过的军务书簿,正准备起身退出帐外,突然被半躺在榻床上的曹操喊住了。
“仲达,你也听到下午夏侯将军和曹纯将军给本相所提的建议了。”曹操强忍着一阵阵的头痛,目光凛凛地盯向了司马懿,“他俩非要本相做到‘蝎毒蜇手,壮士断腕’不可,而且本相瞧毛玠大人的意思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据他们讲,你也和他们一道曾经去请示过了贾军师,贾军师也是并不反对这个建议的。司马懿,你是当时在场的人,你给本相谈一谈你们当时商议此事的情形!”
“这个……贾军师的确也没有明确地表示过反对。当着大家的面,他的原话是这样讲的,夏侯将军、曹纯将军这种‘蝎毒蜇手,壮士断腕’的也并非一无可取;若是真要如夏侯将军、曹纯将军所言对这些重症病卒抓大放小,取重弃轻,则应该因时制宜,审慎而行。”司马懿面如静水,徐徐而道,“而且,为了防止疫情扩散蔓延,贾军师还提出了几条对策,委托属下转呈丞相大人。一是保障水源安全,注重疫情监控,实施水陆两军分营隔离;二是速请丞相大人张榜天下,悬赏千金,广招名医,共治疫疾;三是若有机会,则请丞相大人在饮服‘朱颜酒’,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亲自驾临水师大营慰问那些病卒。”
曹操认认真真地听他讲罢,眉头微微一皱:“这么说,贾军师竟也真的同意本相采纳夏侯渊、曹纯二人的‘蝎毒蜇手,壮士断腕’之计?”
司马懿看了一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讲道:“依属下之见,从贾军师所讲的原话意思来看,他应该也是同意的……不过,据属下擅自揣测,贾军师的心态恐怕和毛玠大人有些相仿,都是‘君子心肠’,只是碍于此条计策过于阴损,他们不好明确认可罢了。所以,他才一再提醒,一切应该因时制宜,审慎而行。”
“唔……贾军师就真的没有更好的计策可想了吗?”曹操把目光投向那高高的帐顶,喃喃地说道,“可是……可是,将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斩尽杀绝,会使荆州水师上下人人寒心啊!而且,这一万三千病卒被斩除之后,我军水师就只剩下两万士卒左右矣,岂能与江东周瑜的四万水师相抗?”
“这个……丞相大人也不必过虑,我军水师兵力的匮乏其实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斩除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之后,就等于切断了军中疫情的‘病根’。丞相大人那时再可以从北方劲旅当中调拨人手加入水师编制,积极训练成一支威武强猛的崭新水军啊,咱们此番东来的北方劲旅总兵力有九万多人,后备兵力远远比江东方面充足得多……”
曹操听了司马懿的话,忽地转眼斜视了他一下。“如果本相下定决心抓大放小,取重弃轻,会不会引起荆州水军人人自危,军心涣散?”他的语气略略一顿,又继续说道,“那时又该当如何因应?”
司马懿一听,心中暗喜。曹操你的思路终于也被拽进这条“胡同”里来了!他脸上却仍是平淡无波:“这一点,丞相大人您似乎也稍过持重了些。您有所不知,懿近来也在水师营寨当中派人明察暗访,发现那些暂未染疫和染疫较轻的水卒们对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也是抱着极其复杂的感情和态度的。一方面,他们也很是同情这些战友身染恶疾活遭罪;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暗暗畏惧这些战友们会将疫疾传染给自己,对他们视若蛇蝎,避而远之。有的荆州水师将校甚至在私底下也提出了和夏侯将军、曹将军同样的‘蝎毒蜇手,壮士断腕’的办法,您知道这件事吗?水师丙字营里的一些士卒在得知自己身边有一名战友身染疫疾之后,竟在一天夜里合谋将他连人带床抛下江里淹死了……”
“哦?原来荆州水师营中竟有这等复杂的心态和意识啊?唉!还是老话讲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之间尚且如此,又何况战友乎?他们若是这般情形,那倒真是本相过虑了!”曹操听了,缓缓点了点头,忽一转念,又面现深思之色,“只不过,本相若要斩除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蔡瑁、张允他俩会不会有其他想法呢?”
司马懿略一思忖,复又开口言道:“蔡瑁、张允他们怎会有其他想法?丞相大人,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当中,便有三千五百余人是您从北方带来的步骑战卒。这就证明您此番‘蝎毒蜇手,壮士断腕’是持法如山,不分亲疏,不分新旧,一视同仁,公平之极的。”
“仲达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丞相大人,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谚语又云:‘小不忍则贻大害。’懿虽也曾受习圣贤之道、礼义之籍,但也不得不违心负义而向丞相大人谏之,将这一万三千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重症病卒斩尽杀绝,未尝对他们不是一种解脱!懿在此恳请丞相大人以圣贤心肠而施‘屠夫手段’,顺应时势人心,将军中疫情‘病根’一举拔除!”
曹操面色倏然一凝,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许久才用十分滞重的语气答道:“这样吧……你代本相前去传令给夏侯渊和曹纯,让他们暗中作好万无一失的全面准备,一举实施‘蝎毒蜇手,壮士断腕’之计——务必记着:不要留下任何后患!”
读罢蒯越从许都寄来的信函之后,蔡瑁觉得一阵阵心寒。蒯越是个极为世故练达的官场“老滑头”,他是不会在信函中很露骨地描写自己在许都遭到的一系列不公平待遇的。整封信函的字里行间,若隐若现地游移着一缕说不出的失望。他笔锋之间轻轻带过的几个细节,让蔡心底一阵乱跳。一是他顶着偌大一个“百里亭侯”的官爵,进了许都之后却一直待在驿所的馆舍里,朝廷里连一块官邸衙堂也没划拨给他;二是他身为散骑常侍之职的内廷要员,赴许都吏部报名签到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非但当今陛下没有下旨召见他,就是吏部的华歆、丞相府东曹署的崔琰都对他不咸不淡的,把他“晾”在一边不理不睬;三是他自负也算荆州名门世族之冠冕,家学渊源深厚且不说,就是自己的声誉名望也该当遐迩有闻的,结果荀令君府上举办的“育贤堂”论道大会一次也没人给他递过请帖。
是啊,原本以为投靠了曹操,归附了朝迁,自己就会获得比在荆州掌权时期更加隆盛的权势和地位呢,然而这一系列残酷的现实却如同在数九寒冬的日子里给他兜头泼下了一盆冰水!蒯越那压抑在心底里的无声悔恨和愤慨,引起了蔡瑁的心弦一阵阵怆然的共鸣。
就在四天之前的一个深夜,夏侯渊、曹纯二人带领数千虎豹骑、弓弩手重重包围了那些重症病卒们所居住的隔离治疗营房,一声喊杀之后,猝然发难,乱箭齐射,火把四投,刀斧俱上,只用了三四个时辰就把那一万三千名重症病卒们烧杀得一干二净!
虽然蔡瑁和张允事后都接到了曹丞相亲笔写来的情况说明书,他俩也试着在战战兢兢、忐忐忑忑之中尽力强迫自己理解曹丞相“蝎毒蜇手,壮士断腕”这一举措的用意和苦心,但一阵阵透骨彻髓的寒意还是暗暗浸进了他们的整个身心。他们第一次无比真实、无比切近地感觉出,曹丞相是何等冷酷无情的人啊!任何人物,一旦在他眼中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他毫不怜惜地弃若敝屣!
但是,蔡瑁和张允都无法回头也无法再重新选择。即使他们后悔万分,此刻也无处可去了。也许,只有拼尽全力帮助曹操在最后关头打败江东水师,自己的境遇才会得到些许的改善吧?哪怕这是一缕飘若游丝的幻想,也总比自己心如死灰,坐困愁城,日销月萎的好。
当然,蔡瑁和张允在心念一闪之际也曾想过背叛曹操,投奔周瑜,但他俩立刻觉得这种念头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荒谬。曹操是谁?曹操是威盖天下、权倾宇内的堂堂大汉丞相,手下谋士如林,良将如雨,雄师百万,跺一跺脚就能让江东六郡天崩地裂!周瑜他们算什么?别看眼下靠着长江天堑还能拼命支撑一时半刻——待到曹操那十万劲旅彻底适应了船上颠簸之后,顺势跨舟横江而过,周瑜、孙权、刘备、诸葛亮、鲁肃等一干人等必成齑粉矣!
“马腾派给他儿子马超和韩遂的信使已经安然躲过哨岗的巡查,回到凉州了吗?”曹丕屏退了所有无关人等,在丞相府后花园里散步的时候,问了司马朗一句。
“大公子,根据本座在长安的‘眼线’来报,马腾派出的密使昨天已经安全抵达了凉州境内。”司马朗陪在他身后,款款答道,“本座相信用不了多久,马超和韩遂那边就会掀起不小的动静来……”
“唔……他俩掀起这些动静是必要的。但他们的破坏力却绝不能超出咱们的可掌控范围之内啊!”曹丕虽然口气故作平淡轻松,眉宇间仍挂着一缕隐隐的忧色,“老实讲,激起关西马氏兵变作乱以掣肘南征大军获取全胜,这是一步非常棘手的‘险招’。对这一点,丕是抱有顾虑的。”
司马朗从他脑后瞧了一下他的脸侧颜色,心中暗想:这位大公子,当真是“志大而胆怯,欲盛而意浮,谋已定而心难安,敢做而不敢当”,顾虑重重,怕前怕后,也委实难以侍候。但他此刻是只能一个劲儿地为这位大公子积极加油打气:“大公子,依朗之见,您不必太过忧虑。朗事先已向司隶校尉、镇西将军钟繇大人通报过了,请他牢牢据守潼关,对西凉马氏时刻严防密备。”
“钟繇?唔……钟繇倒是能够压制西凉马氏的一把好手!”曹丕一听,双眼倏地精芒连闪,“司马主簿,咱们若能将他也延揽过来当然是最好的了。就是不知道钟繇他这个人可不可靠……”
“大公子,钟繇此人一向对您的贤德倾慕有加,早就深怀翼戴拥护之心,只不过以前和您鲜有机会相交共游罢了。”
司马朗从怀里缓缓取出一只锦囊,恭敬之至地呈递上来:“数日之前,他曾以八百里加急快骑从潼关那里送来家族传世之宝五行玉佩,托朗转赠于大公子您,以表示对您的折腰归服之意。”
“真的?”曹丕听了,顿时大喜过望,眼睛马上盯向了司马朗手中那只锦囊,“颍川钟氏的传族之宝‘五行玉佩’可是稀世难得之极品啊!快、快、快,打开这宝囊给丕欣赏一下。”
司马朗颔首而笑,将那只锦囊缓缓打开,只见五块莹润剔透的玉佩赫然入目。一块形如螭龙,青若绿叶;一块状似卧虎,白如瑞雪;一块形似灵龟,黄如黍米;一块状如鸾鹤,红似樱桃;一块形若盘蛇,黑如亮漆。曹丕一见之下,倏地抓在自己手中,立时看得有些痴了:“好看!好看!实在好看!钟繇大人既有此心,殊为难得。司马主簿,您从府库中拨取五十匹锦缎出来,作为丕的答谢之礼送过去。丕的关西‘防马’大事,就交给他全权去办了!你转告于他,丕对他的翼戴拥立之意永不相忘!”
司马朗任他翻来覆去地把玩着那“五行玉佩”,含笑点头答允。
曹丕转过身来,又吩咐自己的贴身亲信、侍卫长朱铄道:“朱君,丕给仲达兄写了一封询问南征军情战况的密函——你且找一个忠贞可靠的死士,替丕及时给仲达兄送去,如何?”
朱铄欠身一躬,朗声而答:“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