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崇当即令人将刘幽求等三人请入中书省,这三人不知何事施施然而来,很快被引入由十余名甲士看管的静室内圈禁。刘幽求见状大怒,大骂道:“姚崇何德何能?竟敢圈禁我等。你们把他叫过来,看他如何说。”
姚崇不慌不忙,令人好生看顾这三人,却不急着面见他们。到了第二日午后,他方才与卢怀慎一起进入室内。三人看到姚崇如见仇人,崔日用还算有城府,眼中虽迸出怒火并不吭声,那刘幽求和钟绍京却不客气,若非甲士阻挡,他们已然对姚崇挥拳相向了。
姚崇笑道:“诸位因圈禁于此,遂怨恨姚崇,实属正常。然诸位想一想,诸位有大功在身,我与卢侍中若非得圣上言语,敢动诸位吗?”
崔日用冷冷说道:“姚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未入中央,我们一切都好,缘何你当了中书令,我们一日不如一日了呢?”
刘幽求道:“你将我们圈禁在这里,为何不直接投入刑部大牢一了百了?”
姚崇摇摇头,叹道:“你们所犯之罪,按说入刑部大牢一点都不冤。还是圣上念着你们的功劳,方有如此仁慈之举。”
钟绍京道:“我们到底有何罪?你还是痛快说出来,不用如此藏头露尾。”
姚崇道:“卢侍中,你把那份伏辩交给他们看。唉,事情如何,你们一看便知。”
三人凑在一起观看那份伏辩,只见上面记录着三人饮宴时的场景,其何时何地,乃至三人坐在什么位置,以及三人如何对话,都记得甚为详细。三人看后,不禁如雷轰顶,心知果然闯了大祸。
刘幽求拢摄心神,强作镇定说道:“哼,这份伏辩分明是有人诬陷,显系捏造而成!”
姚崇冷笑道:“刘公,知道这份伏辩系何人所供吗?尊府里有一名仆人名刘二,刘公应该认识,他现在正在隔壁室中。”
刘幽求嘴动了动未出言语,心道原来自己府中出了内贼,那也怨不了别人。
姚崇叹道:“唉,想不到你们竟然说出这等没遮拦的言语。你们说我心狠手辣也就罢了,竟然说圣上难行仁政,这等言语若是圣上知闻,你们得罪若何?”
刘幽求道:“你不用假作慈悲。你带着卢怀慎前来,难道敢向圣上隐瞒不成?”刘幽求说出此话,表明已然有些气虚了。
姚崇道:“我如何向圣上禀报,自有分寸。今日当着大家之面,我向诸位保证,念着你们有大功在身,自当维护诸位周全。然这些事儿都是你们自行做下的,现在还没有一点悔悟之心吗?我忠言劝大家,赶快联名向圣上具结悔过,也许还有挽回的机会。”姚崇说完不想多话,即与卢怀慎一起退出室外。
刘幽求喟然长叹道:“唉,人若背时,什么人都来作对。这个刘二日常恭眉顺眼,想不到竟然有此蛇蝎之心。”
崔日用凝思片刻,决然说道:“姚公说得对,我们说此怨谤之言实为大罪,由此诛身亦属正常。二位兄长,我们还是具结向圣上悔过吧。”
刘幽求与钟绍京点头赞同。
姚崇出了静室,便径直去见李隆基。
“事儿弄明白了?”李隆基抬头问姚崇道。
姚崇禀道:“他们现圈禁在中书省内,有仆人刘二为证,他们纵然抵赖终归无用。”
“哦?如何处置他们,你有何想法?”
“臣来觐见陛下,其实想请陛下示下。”
李隆基瞅着姚崇消瘦的身子躬立当地,恰似一只待熟的大虾米,心中不禁涌出一些笑意,遂唤道:“来人,替姚卿看座。姚卿,你坐下说吧,今后我们君臣单独相对时,不用如此拘礼。朕将这件事儿交由你处置,为何还来问朕呢?大唐有律令,你按制处置即可。”
姚崇此前费了许多时间琢磨李隆基的心思。以往遇到这种事儿,例由一名重臣召集刑部、大理寺会审,以定其罪,然此次皇帝随口让三人圈入中书省内,如此就很蹊跷。姚崇知道,若按大唐律令,他们背后怨谤皇帝,就是心怀不满,可以无限上纲斥其有不臣之心,杀头或流放都是可以的。姚崇很快明白,李隆基这样做,缘于这三人为功臣,这个举动的本身已彰显皇帝有宽恕之心。姚崇于是叹了一口气,说道:“陛下,若按律令处置,他们口出怨言实为大罪。然他们皆为功臣,其乍离要位,由此说一些幽愤之言,实属正常。”
“哼,姚卿莫非想轻轻放下吗?朕早就说过这些功臣要致力优闲自保,他们为何不明白朕的心意呢?他们确实有功劳,朕对他们封赏不少了,像刘幽求昔为一离职县尉,如今官至高位,且有国公的爵位,为何还不满足?”
“是呀,臣刚才也说他们。如此高官俸禄,为何还不知足?却偏爱聚会饮酒烂醉,进而说出一些不臣之言。这三人还算明白,当场痛哭流涕请臣代向陛下谢罪。陛下,此为三人悔过所具之结,请陛下御览。”
李隆基挥挥手,说道:“他们能有此心就够了。唉,昔日功臣,一旦被囚,朕的心里也不是味道。当初流放郭元振,事后想想不免过于严厉。”
“为除乱象,陛下施行一些非常之举,是为必须。至于其中有人受挫乃至受一些委屈,其与国事相比,实属小节。陛下此后又起复郭元振,天下人皆称其善。”姚崇知道,李隆基之所以如此慎重处置功臣,其中最大的顾虑还是碍于天下人会如何说,皇帝不愿意背上鸟尽弓藏的名声。
李隆基忽然笑道:“若按他们所言,你行事严厉,朕处事血腥,我们君臣二人岂不是成为暴君酷吏?朕事后想来,他们如此说也有些道理。朕欲效贞观故事,则贞观之清静抚民与宽法慎刑实为主旨,你在骊山也曾劝朕行仁政,我们这一段是否有些矫枉过正?”
姚崇摇头道:“欲治乱世,须用重典,待秩序恢复,再循序渐进。陛下,欲行大事,不须顾忌他言,否则会扰乱心智。至于酷吏一节,陛下已焚《罗织经》向天下昭示,臣此次考课诸官时,又将那些有酷吏行为之人剔除班序,天下人应该知道朝廷正向仁政回归。”
“嗯,可下诏明示天下,这些有过酷吏行为之人永不叙用。姚卿,我们回归正题,你以为应该如何处置他们?”
姚崇此前心中已有定论,他揣摩李隆基如今正在恢复国运,不愿意看到这帮人待在京城评头论足,只要把他们散出京城即可,遂禀道:“臣以为他们妄发怨言应予惩戒,他们可以保留爵位,每人须削实封三百户;另他们待在京城容易聚众惹是生非,须将他们散出京城,这帮人皆有才具,可任为刺史,以使他们做出一些有益之事。”
李隆基果然满意,颔首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如此一来,也顾全了我们君臣之义,很好。对了,王琚如今出外巡边,魏知古闲在京城,可参照此法令他们外任刺史,这二人的实封就不用削了。”
李隆基又道:“张暐近来有要事在身,还让他任大理卿吧。”
姚崇见自己猜对了皇帝的心思,心里大为受用,然不敢溢于言表,其口称“遵旨”后,又说道:“陛下,忆昔诸王在京易生乱。臣大胆以为,宁王等人虽谦逊有度,亦须防范为先。”
姚崇此话顿时牵动了李隆基的心事。如今京城里有亲兄弟四王,另有宗室诸藩王,他们作为皇室贵胄,若恃此号召力再辅以异样心肠,实为祸乱的渊薮。自己当初不过为郡王之身,且是京城中闻名的风流少年,今日不是也当了皇帝吗?他想到这里当即问道:“嗯,姚卿有何想法?”
姚崇知道李隆基碍于亲情,说话不免拘束,这些话还是自己直接说出来为好,遂直言道:“臣以为可使诸王散归各处,兼任诸州刺史。这个刺史仅为名分的职位,其不涉州务,实际州务可由该州长史全权署理。”
姚崇的这个提议看似简单,其实内蕴丰富。自汉朝分封诸王以来,诸王若聚在京城,他们皆有继承皇位的可能身份,若再行阴谋之事往往铸成祸乱;若将他们分封各地,他们往往画地为牢积蓄力量,成为尾大不掉之势,晁错之所以建言削藩,缘由于此。姚崇此番建言可谓结合了这个正反经验,既使诸王离京令其无法彼此联络,又不让他们掌握诸州实权以培植个人势力,由此更加稳定了皇权。
李隆基当然明白姚崇的深意,长叹一声道:“如此不失为一个稳妥的法子,然如此一来,兄弟们天各一方想见一面太难,有失兄弟情义呀。”
“如此并不妨碍陛下与诸王相聚呀。陛下日理万机,可让诸王轮番入京朝见陛下。臣以为,陛下相隔一段日子会见诸王,更添亲密,每季可允许两名藩王入京,也没必要让他们扎堆儿入京。”
姚崇不让诸王一起入京,自是防范他们互相交往的机会。若每三月有两名藩王入京,他们仅是单独面见皇帝叙兄弟之谊,彼此又不碰面,如此就少了许多事端。历朝规定,诸王不许私自到彼此领地会面,且诸王身边皆有皇帝的眼线环伺,他们也绝对不敢动辄出领地。
李隆基见姚崇将事儿想得如此细致,心想此人思虑此事非是一日两日了,有相如此,确实可堪大用,遂说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办。然藩王所任之州不得偏远,其器用之物更不得简陋。唉,想起兄弟从此远离,朕心里就不是滋味。如今兴庆宫里的花萼相辉楼正在建造,若此楼建成,却无兄弟聚欢,岂非憾事?”
姚崇心里暗笑,心想皇帝名为阿瞒,确实传神。他此时不敢有任何不豫之色,急忙答道:“花萼相辉楼须两年后建成,那时天下安澜,陛下若思念兄弟,将他们全部召回京城,可谓相宜了。”
君臣二人在这里谈谈说说,将功臣与藩王放为外任之事定了下来。李隆基心中满意,脸上不禁有了不少笑意,遂扬起案上的一道奏章道:“姚卿,这个新任汴州刺史倪若水挺好嘛。其到任后看到宫人捕奇鸟过汴州,遂上此谏章。其中言道:‘农方田,妇方蚕,以此时捕奇禽怪羽为园筑之玩,自江、岭而南,达京师,水舟陆运,所饲鱼虫、稻粱,道理之言,不以贱人贵鸟望陛下邪?’哈哈,他竟然敢说朕贱人贵鸟,此人颇有胆量。”
姚崇笑而不答。
李隆基接着道:“朕闻过即改,已令宫中悉放禽鸟,今后不许再采。朕还下诏褒美倪若水,赐帛四十段以为奖赏。”
姚崇拱手祝道:“陛下如此,实为天下之福。”
李隆基道:“看来这京官、外官交相任职一事,还是做对了。以往外官,谁人能有倪若水的见识和胆量?”
姚崇笑道:“这倪若水实在有趣得很呀,他根本不想离京为官。臣听说某日他与班景倩饯行,竟然追着其马后尘土跑了很远,还说班景倩马后扬起的尘土为‘仙尘’。”
李隆基闻言,不禁为之莞尔。
刘幽求三人在室内度日如年。虽每到用膳时候,有人会送来丰盛的菜食,然他们难以下咽,心中忐忑不安,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置他们。
钟绍京叹道:“所谓祸从口出,看来不假。当初我们若安坐家中,哪会有今日的横祸?”
崔日用道:“若此次事平后,我们千万不敢动辄聚会,如此就可少了不少麻烦。”
刘幽求冷笑道:“你们以为缩头避祸就能求安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些时候,你想躲也躲不开的。譬如那个刘二入我府时,我们尚未说出此话,人家早就存心了,你能够防范吗?”
钟绍京见刘幽求的声音较大,急忙挥手制止,说道:“刘兄,小心隔墙有耳。”
刘幽求摇摇头,叹道:“唉,我们还是有些想不开呀。古往今来,被冤死者又有多少人?我们爵至国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看来人心不足,实在难抑啊!”
崔日用深知刘幽求此时的心态,笑道:“是啊,刘兄所言甚是。当初陛下为临淄王时,刘兄毅然相投,刘兄不过为一离职县尉,今日有此富贵,实属不易了。”
刘幽求听来不甚舒服,反唇相讥道:“是啊,我那时的确寒微。你当时已官至侍郎,又得宗楚客的信赖,为何要反戈一击呢?”
钟绍京毕竟为厚道之人,看到二人在这里争竞,劝道:“罢了,我们同处一室,应该同病相怜,那些没来由的话,最好别说了。唉,不知道圣上到底如何想?他应该念及旧情啊。”
刘幽求听到“旧情”二字,张嘴欲言,又使劲儿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室中三人中,以刘幽求的仕宦之心最著。当初他被贬为流人的时候,因为心中有李隆基可能真正掌权的希冀,所以坚持如恒。待他成为尚书左仆射的时候,自认为上蒙圣恩,正该踌躇满志大展拳脚。孰料皇帝瞧中了姚崇,反把这帮功臣变为闲职,刘幽求不甘心就此退出朝政前台,心中的郁忿日甚一日,其怨怼之情要甚于他人。他此时虽不言,未出口的话儿却是充满怨毒:“旧情是什么?唯有势弱者方念旧情!”
三人如此待到了第三日的午后,姚崇此后再也未入此室,三人被甲士严加看管,难出室外一步,愈觉时光难熬。他们一开始还彼此说话,到了后来,三人各处一角,眼光呆望屋顶,各自想着心事。
门此时被打开,一人手执锦绢迈入室内。来人姓冯名昂,时任中书舍人,其入室后即呼道:“刘幽求、钟绍京、崔日用接旨。”
李隆基的圣旨中深责他们不该恃功妄言,削实封三百户以为惩罚,另授刘幽求为睦州刺史、钟绍京为果州刺史、崔日用为常州刺史。
三人跪接圣旨时,听到王琚被授为泽州刺史,魏知古被授为汝州刺史,相顾探询,不知为何将此二人攀扯进来。
冯昂宣读毕,转身令甲士撤走,然后道:“下官恭贺三位大人去厄逢喜。三位大人请回吧,明日离开京城即可。”
三人起身,刘幽求问道:“姚崇和卢怀慎呢?他们将我等圈禁数日,为何不来?”
冯昂道:“姚大人和卢大人有事抽不开身,遂令下官来宣旨。”
刘幽求道:“哼,只怕他们没脸见我们。”
钟绍京见刘幽求摆谱,心想现在在人屋檐下,焉能不低头?遂扯了刘幽求一把,不许他再乱讲。
冯昂知道事情的始末,小心说道:“三位大人的这一场事儿,朝野皆知。圣上雷霆震怒,姚大人和卢大人在圣上面前替大人们求了不少情,方有如此结果。三位大人,请回吧。”
三人结伴走出了中书省,崔日用拱手说道:“二位兄长,我们遭此大祸,看来圣上还是念及旧情因而轻罚,我们应当心存感激。我们明日就要天各一方,愚弟祝二兄一路平安。”
刘幽求说道:“对,我们还是走远一些最好。我奉劝二位一句,今日别后勿复见面,明日悄悄及早离京。我想过了,我们此前得罪的人不少,我们遇难之时他们最爱落井下石。唉,早点走吧,早点离开他们的视线方为上策。”
钟绍京赞许此言,三人遂拱手相别。
孟津县居于洛阳之北、黄河之南,北邙山东西绵延,由此成为洛阳与孟津的分界线。秦汉以来,识风水者认为北邙山虎踞龙盘,有王者之气,由此许多达官贵人皆选北邙山为家族墓穴,遂使北邙山遍布陵墓,渐有“葬在北邙”之说。东汉光武帝刘秀也瞧中了孟津铁榭的风水,这里黄河环抱,地势开阔,相传为“河图”出现的地方,刘秀即以铁榭黄河边为陵,此后东汉皇族及重臣也随葬在这里。
自刘秀陵向东十余里,这里相传为河图出现的地方,约在西汉时候在此修房为纪,四周遍植的柏树已森然成林。每至初春时候,洛阳城中之人往往结伴来此游春,兼而凭吊古迹。是日午时,三人三马来到此古迹前,领头身穿白衫者背手进入院内。他从甬道上慢慢行至中堂,凝神观望堂中的伏羲及龙马塑像。
相传伏羲氏教民结绳为网以渔,并养蓄家畜,由此祥瑞迭兴,天授神物。某日天气景明,伏羲氏行到此处,就见一只龙背马身的神兽,其生有双翼,高八尺五寸,身披龙鳞,在黄河中凌波踏水,然后进入黄河之中。伏羲氏看到其背负图点,遂用心记之并依之画出,此即为“河图”。伏羲氏依河图演成八卦,成为《周易》的来源。
白衣人想到这些故事,心中顿时肃穆万分,遂虔诚地伏地叩拜。其叩拜完毕,起身退出堂外,然后背负双手向堂后柏树林行走。看来此人游兴甚健,初春的阳光透过柏树丛照在其脸上,其脸色显得安详且从容。
此时西北角忽然闪出一名褐衣之人,趋步慢慢向白衣人靠近,到了近前躬身行礼道:“立节王近来安好?”
白衣人顿时一惊,凝目观看后方才识出来人,惊道:“哦,原来是王典签!你事变之后再无音讯,不料还在世上。”
这名白衣人即是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简了。当初太平公主一家多被李隆基斩杀,李隆基鉴于薛崇简平时劝诫母亲,因而免其死罪,官爵如故。李隆基另赐薛崇简李姓,赐名延昌,令其到东都洛阳居住。
褐衣人即是昔日太平公主府典签王师虔,其闻言叹道:“唉,当初公主与我逃往山中,数日后公主欲返回,我苦劝其不可回府,奈何公主不听。我当时与公主辞别后,至今隐姓埋名。”
“圣上待我们还算宽宏。你不如找圣上请罪,他定会念及旧情,许是能宽赦你,如此强似隐姓埋名。”若追根溯源,李隆基当初与太平公主联手反韦,薛崇简与王师虔其实为他们的联络者,因此亦算有功。
王师虔摇摇头道:“阿瞒不会轻饶我。当初我帮公主办的那些事儿,他肯定不会轻易忘怀。”
“你如此颠沛流离,焉能长久?”
王师虔沉默片刻,继而又摇摇头道:“立节王,我知你生性敦厚,待人善良。可是呀,人心百态,你始终以己心度他腹,能够得到回报吗?我知道,阿瞒这次饶你不杀,天下人由此皆说皇帝宽宏,然人家能对你没有戒心吗?我知你今日来此游玩,方悄悄来会,所以如此,缘于你府中不会少了朝廷的耳目。若让我过如此胆战心惊的日子,我宁可死了。”
薛崇简叹道:“唉,我岂能不知?然大势如此,又有何法?你今日其实不该见我,若我府中果然有朝廷耳目,他们知悉我们会面,对我们都不好。”
王师虔笑道:“请立节王放心,我并非一人在此,早为之有了诸般防范。”
“你今日见我到底有何事?”
王师虔慨然道:“公主被阿瞒逼死,公主家人多被诛戮,立节王心中难道没有想法吗?我受公主大恩,每念至此,心如刀割!立节王,当初阿瞒欲举事,你我也出了不少力气,他如此寡恩情绝,若依旧忍声吞气,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寡恩情绝?王兄,为君者若不心硬如铁,焉能树立权威?郭元振有拥立之功,结果被废为流人,乃至气绝;刘幽求、钟绍京、崔日用、王琚和魏知古居功至伟,一样被逐出京城。唉,人世险恶,若能平安度日,我心足矣。”
“你想平安度日,然事儿偏偏还会找到你,当如何处之呢?”
薛崇简仔细想了想,觉得确实无计可施,喃喃说道:“哦,也只有顺势而为了。王典签,你现在缺少钱物吗?”
“公主恩典,赏了我不少钱物,当时侥幸带了出来,如今花费还算宽裕。”
“前面的路还远着哩,不可大手大脚。我现在毕竟还有俸禄,你若有需要的时候可派人来取。”
“谢立节王关心。”
“如此,你就早点走吧。这里虽为僻静之处,也保不准有朝廷的眼线。你今后若无特别的事儿,就不要再来见我了。唉,前路漫漫,我们各自珍重吧。”
王师虔见薛崇简下了逐客令,遂躬身道:“如此,属下就告辞了。我今日之所以来密会立节王,实为去思之意。属下告退。”其实王师虔今日本来有许多话要对薛崇简讲,然看到薛崇简如此小心怕事,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薛崇简目送王师虔闪入后墙豁口处,心中多了许多感叹,最后唯有长叹一声,无心再在院内信步,遂转身出外。
张暐被授为大理卿,其将衙内事务赋予大理少卿班景倩署理,自己则带领一班人来到洛阳。其启程之前,先入宫内与李隆基密谈一番,则此行实为李隆基指使。
洛阳较之长安暖和一些,郊外已是一片深绿,城内的牡丹园内万朵牡丹含苞欲放,间或有数枝早开者已然绽开花瓣。张暐一帮人到洛阳后却没有观赏雅兴,他们并不知会当地官署,包下了城西边的一处旅舍,然后深居浅出。
那日张暐与李隆基密谈之时,张暐禀道:“陛下,臣这些日子细细想了。如今京城内外流言纷起,这王师虔实为紧要人物。他在孟津出现,其背后是否有李延昌的影子呢?”
“李延昌?”李隆基一时想不起此人为谁。
“就是薛崇简了。”
“哦,是了,薛崇简现在一直在东都居住。王师虔既在洛阳附近出现,按理会与薛崇简见面。”
“是呀,臣也是这样想。陛下,欲除祸乱须斩草除根,如温王与薛崇简等人留在世上,实为祸乱的渊薮。臣以为,干脆将这一干人统统抓了,他们定会供出王师虔的踪迹,则流言可不攻自破。”
李隆基哂道:“朕授你为大理卿,非是让你如来俊臣、周兴那样使用酷吏手段。使用严刑逼供的法儿固然简单可行,其实为无能。朕答应过姚崇,今后须行仁政。你若如此为朕添乱,这个大理卿最好别干了。”
李隆基昔为郡王时,张暐可以与他言笑无忌,然近时以来,张暐每每见到李隆基,出言时考虑再三,可谓小心翼翼。他现在见皇帝不喜,心中顿时大为惊恐,急忙躬身谢罪:“陛下,臣错了。”
李隆基道:“朕说过要依贞观故事行事,如此须行正大光明之举,若行鬼蜮之法,朕如何面对天下百姓?你说王师虔可能密会薛崇简,那是可以访一访的,若他们见面仅叙故人之谊,未搞阴谋诡计,天下之大,难道就容不下一个薛崇简吗?”
张暐知道李隆基以阴谋诡计起家,如今偏要正大光明治国,天下之人当然有疑惑。然皇帝既然如此说,自己当然要照常执行。为了找到王师虔,且拿到王师虔与薛崇简勾结密谋的证据,张暐决定带人到洛阳悄悄坐探。
他派人住在薛崇简住宅周围监视,然十数日过去,这里毫无动静。薛崇简实为一名淡泊无欲之人,其遭此大变,深知少事避祸的道理,日常多待在宅中,极少与外人交往。张暐这日得知薛崇简要到孟津踏青,除派人尾随外,另提前在薛崇简沿途可能停留之处布点设人。这些人临行之前,张暐召见他们时恶狠狠地说道:“都给我瞧仔细了!凡薛崇简今日接触到的器物和人物,你们眼睛不可眨巴一下。若瞧失了什么,我定会打断你们的狗腿!”
这日暮色之时,出外跟踪的人们回到旅舍,他们逐个向张暐禀报当日目视情况。当有人提到薛崇简在院内与褐衣人交谈的时候,张暐仔细问了褐衣人的身材及长相,然后说道:“此人正是王师虔。”当初王师虔与李隆基的友人混得厮熟,张暐当然能识出。
张暐急问道:“我让你们熟识王师虔的相貌,怎么让他跑了?”
这名下属回答道:“属下当时为防薛崇简发现,隔着墙缝儿向里张望,因离得较远,无法确认。”
张暐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追问道:“后来呢?”
“那王师虔与薛崇简说了一会儿话,即闪出后墙豁口逸出墙外,我等过去查看之时,王师虔已与数人驱马北去。”
“他们到了何处?”
“属下等人追到黄河边,就见他们连人带马皆登到一艘船上,然后顺流而下已漂出数里之外,不知所踪。”
张暐大怒,上前一拳抡倒此人,骂道:“蠢猪才会办出如此事儿!来人,把他的狗腿给我打断了,明早再治,让他好好疼上一夜,以示罚戒。”
数人上来将此人拖至院内,很快,只听一声闷响,就听哀号声顿起。
其他属下见状心里寒怕,只好躬身立在室内不敢吭声。张暐背手绕室踱步,边走边自言自语道:“他向东去了,到底要到何处呢?”其转身又问道,“从孟津到汴州,其间有多少渡口?”
有人怯怯答道:“大的有六个,因多条河流与黄河相连,其若驶往支流,可登舟处不计其数。”
张暐怒火更盛,骂道:“混蛋,你不是白说吗?”
众人看到主人火气很大,不敢再吭声,生怕再触霉头。
张暐思来想去,觉得天下之大,若自己如此悄悄暗访王师虔,如同大海捞针一样。第二日,数拨快马从旅舍驰出,座上之人皆身带王师虔面孔图样,张暐让邻近诸州刺史协查王师虔。待赴各州人员出发后,其又招徕数人面授机宜。顷年以来,张暐素爱结交所谓的游侠及游方之人,已然积聚了相当广的人脉关系。这些人行踪隐秘,然耳目甚广,其探知讯息远比公门中人迅疾。
如此过了数日,张暐坐镇洛阳,发现薛崇简宅中无外人来往,前去知会周边诸州的属下也没有令人振奋的讯息传回,如此张暐渐渐有些焦躁,其心火很盛,动辄骂人,吓得下属不敢靠近。
这日晚间,一骑自长安方向奔来,此人正是张暐散出去的游侠王勇。他见了张暐禀报,言说有人在渭河边上看到王师虔弃舟登上北岸,张暐急问道:“他登上了北岸,又到了哪里?”
王勇道:“是时暮色已浓,其跨上马背即不知所踪。”
“不会看错吧?”
“王师虔在长安旧城时,他们已然盯上,然后跟到渭河边,不会看错。”
张暐疑惑道:“不对呀,那日王师虔若顺流而下,他哪儿有时间又出现在长安郊外,他莫非生了飞毛腿不成?再说了,他知道京城风紧,识得他的人甚多,他跑到京城去又想干什么?”
话说申王李沩被授为豳州刺史,其临行前求见李隆基,央求道:“陛下,臣府中的录事闫楚归随臣多年,可谓踏踏实实,臣此次远行,其也随行。臣想请陛下将其改授为申王府参军,可否?”
申王府录事的官秩为九品,若改授为参军,则升为七品官。
李隆基此时心中忽然涌出柔情,眼前的这个二哥系父皇与一名柳氏宫女所生。其降生之时,则天皇后认为其出身低贱欲除之,就向身边的一名高僧万回征求意见。万回慈悲心肠,有心存活此子之命,他闭目沉默半天,然后郑重向则天皇后建言道:“此子虽母贱,然其为西方柳树神托生,将来定能相宜兄弟。”由于高僧的这句话,李沩方才存活下来。李沩长大后得知这段故事,知道自己母亲与其他兄弟的名门母亲相比确实差距甚大,遂谦逊为人,遇事退让为主。李隆基当了皇帝,以这位兄长开口相求最少,如今他即当远行,开口央求这样一件小事,李隆基当然满口答应。
皇帝署理的授任敕令到了中书省,既然为圣旨,中书省知会尚书省后即可生效。姚崇见了此敕文,心中大震,他推开手边的一切事务,然后袖了此敕文,径直入宫求见皇帝。
李隆基闻报姚崇欲觐见,心中甚为妥帖。上次姚崇禀报郎官之授任,李隆基故意不睬他。姚崇得高力士传话,明白了皇帝让自己在所辖范围内大胆施政的苦心。从那时开始,姚崇大刀阔斧,施政雷厉风行,政务由此井然有序。姚崇如此一人之下,在官员中拥有绝对的权威。卢怀慎虽为门下省侍中,却不能与姚崇平起平坐,成为姚崇施政的第一执行者,难有自己的声音。京官私下议论,卢怀慎如此唯唯诺诺,世所堪有,私下称其为“伴食宰相”。如此名号实为讥讽卢怀慎,好在卢怀慎以尽本分理政为要,对这些风言风语不以为意。李隆基闻之,认为自己设置一正一副宰相正为此意。多次暗赞自己选人的眼光甚准,不免扬扬得意。
姚崇入内施礼毕,从袖中取出那道敕文,禀道:“陛下,臣见到此文,以为不妥,请陛下收回此文。”
李隆基笑道:“朕署理此文时也知不妥,然此为申王开口求恳,其即当远行,朕若驳回,岂不是失了兄弟之义?”
“陛下顾全了兄弟之义,就违了国家法度。臣为相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罢‘斜封官’;又得陛下旨意,严格考课诠选程序。今陛下成全申王之请,绕过两省吏部诸制而直接署理,与‘斜封官’并无二致;且陛下说过郎官以下,由臣主之,不用向陛下禀报。总而言之,还请陛下收回此文。”
李隆基心中苦笑,其绝顶聪明,当然明白此事的是非曲直。他此时心里感叹道,看来想做一个好皇帝,首要者要抑制己欲,不能为所欲为。如眼前的这件小事儿自己办不成,肯定会得兄弟的耻笑;若再将所发敕文收回,岂不是更驳皇帝颜面?
然姚崇如此直言相抗,其考虑的并非自己的颜面和权力,而是国家大计!李隆基一霎时心间晃过了这些想法,很快就有了定论,爽快答道:“也罢,就收回此文,按朝廷法度办!”
姚崇躬身谢道:“陛下能准臣下之请,实为国家之幸。”
李隆基笑道:“罢了,恭维之言就少说一些吧。朕即国家,你帮朕办事儿,哪儿有谢朕的道理?唉,申王那里,免不了还需朕好言抚慰一番。”
姚崇见此事办成,本想辞出,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儿,又问道:“陛下,大理卿张暐不在衙内视事,如今不知在何处,陛下知否?”
李隆基颔首道:“此为朕的不是。张暐出外,实替朕办一件要紧事儿。大理寺可由班景倩代为署理,你就不要再问张暐的去向了。”
姚崇知道事情的进止之道,皇帝不许自己问询张暐的去向,自己自当闭口不问。他此时不多废话,躬身行礼意欲退出。
李隆基不许他退出,招手令其就座,说道:“姚卿,你与其他数位大臣皆上书谈及储位之事。朕起初想到,这些皇子皆幼,可缓上数年再说。然又想国家草创阶段,诸事皆需万全,看来这储位之事也不可小视。”
“陛下所言甚是。如今为保皇权,使功臣、诸王外任,而储位事关国家大局,若虚悬太久,易生祸乱。皇子们固然年幼,若选定太子,既可定盘大局,使外人少有觊觎之心;且陛下可为太子选好辅教之人,以利长期培养。臣等之所以切言此事,缘由于此。”
“嗯,以卿观之,哪位皇子可堪为嗣?”
姚崇知道面前的这位皇帝精明无比,他虽问询,心中恐怕早已拿定了主意。然储君废立向为国家大事,皇帝每事必征求宰臣意见。姚崇略微沉吟片刻,即说道:“自古以来按制立嫡长者为储,今王皇后无子,按例应该立皇长子为嗣。然皇长子……”姚崇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李隆基精力旺盛,虽宠爱赵丽妃,犹爱临幸后宫其他颜色。是时已生有九个儿子(其中二子早夭),十一个女儿。诸皇子中,长子李琮及第六子李琬由刘华妃所生,次子李瑛由赵丽妃所生,三子李享由杨淑妃所生,钱妃生四子李琰,皇甫德仪生五子李瑶,刘才人生八子李琚,第七子和第九子早夭。
李隆基示意姚崇说下去。
姚崇接着说道:“皇长子聪明伶俐,那是不用说的。然他幼年时曾跌伤左腿,由此落了残疾,若他为储君,是不是有碍大国风仪呢?”姚崇如此说,其指向已然非常明白。既然皇长子腿有残疾不宜为储君,那么再向下排定,即是赵丽妃所生的皇次子李瑛了。
李隆基最早娶了王皇后和刘华妃,这二人系出身于名门望族,其嫁入皇室自是需要一番挑选的。奈何李隆基新婚之初新奇过后,对此二女归于平静。想是李隆基生性活泼,不喜欢中规中矩的大家之女,却对潞州偶遇的歌女赵敏喜爱有加,且一直专宠至今。姚崇如此说话也是揣透了李隆基的心思:所谓母以子贵不假,然子以母显也有道理;李隆基如今专宠赵丽妃,当然乐于立其子为储。
李隆基闻言脸上十分平静,颔首道:“卿所言甚有道理,琮儿腿有残疾,殊为可惜。”
姚崇道:“此为臣片面之言,请陛下慎思,也请陛下征询宗室及其他重臣意见。”
“宗室是要问的,大臣嘛,朕再问问卢卿。此事未定之前,不宜人人皆知,如此宜惹事端。”
姚崇当然明白事情的轻重,说道:“请陛下放心,臣定会守口如瓶。”
李隆基答应了一声,准许姚崇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