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因为族人的殷勤促请,或者得知皇帝专为自己营造了房舍,一行和尚终于入京请见李隆基。
李隆基大喜过望,急忙走下御台执手相迎,并携手将一行和尚迎入座中。看到一行和尚才三十余岁,然面庞稍显苍老,不禁叹道:“朕听说禅师数年来奔波天下,遍寻高僧精研佛理,且穷究天文,如此劳身费神而不改其志,委实令人叹服。”
一行道:“贫僧得知陛下相寻,本该立刻入京,奈何其时正在天台山国清寺,一位老禅师正向贫僧传法,因而延误至今,贫僧特向陛下请罪。”
李隆基笑道:“朕听说此位老禅师尤善历法,你本来以善识天文、深谙历法闻名天下,犹如此虚心请教,则历法之学臻于化境,实令朕可叹可敬。”
“陛下数次约见贫僧,不知有何要事?”
李隆基叹道:“自从李淳风成就《麟德历》,天下人从此将之奉为宝典。开元以来,太史局依《麟德历》推算,将有数次日食发生,然每次皆错。百官事先前来祝贺,言说日光当亏未亏,实为朕德行布于天下而改。朕起初还信,然每每如此,朕方悟许是《麟德历》之中定有错谬。”
“陛下所言甚是,天下以历法为经,不可错谬。”
“对呀,朕之所以多次约请禅师入京,正缘于此。若《麟德历》果然有错,须立刻匡正,以防其继续流毒于天下。朕知道订正历法之事术算浩大,既费人力,又须时间,请禅师放心,朕定会全力支持。”
一行揖手道:“陛下不嫌贫僧陋思,贫僧定殚精竭虑,勉力为之。”
李隆基是夜见到武惠儿,想起其建言的功劳,不禁柔情顿起,将其揽入自己的怀中说道:“惠儿,你果然聪颖无比。朕依言建屋,一行禅师大为感动终于回京,让朕如何赏你呢?”
武惠儿伸手执起李隆基之手抚在自己的腹上,柔声说道:“陛下,妾有此赏,则心足矣。”
腹中的胎儿似乎轻轻动了一下,武惠儿脸上顿时漾出温柔的微笑。李隆基此时已有子女二十余人,不像武惠儿将为人母那样新奇和欣喜,然毕竟为自己的宠妃怀孕,其心间也很高兴,就用手掌轻轻抚摸惠儿的腹部,问道:“尚宫可曾派专人定期侍候?”宫中规定,若宫人被皇帝临幸怀孕,须加派人手照顾起居,且精心调理食膳。
惠儿答道:“皇后得知妾有孕,遂让尚宫选出最妥当的人儿前来护理。她们说道,胎儿约有四月,观妾腹间模样并听闻胎音,胎儿生长甚好,请陛下勿忧。”
李隆基调笑道:“唉,此胎儿果然累赘,有些碍手碍脚啊。”
惠儿知道皇上的心思,遂斜眸一笑,脸上不由得涌出一抹醉红。
因姚崇之语,魏知古渐在李隆基面前失爱,此后被派往外任,不久病卒。接替魏知古任吏部尚书者,名为源乾曜,此前任尚书左丞。
李隆基和姚崇力主内外官交流,此事在京中阻力甚大,尤其那些官宦子弟为官者,皆不愿离京,畏缩不前。源乾曜此时找到魏知古,表示仅留一子在京,其余二子可出京为官,他如此让儿子出京外任,就带了一个好头。此后,京中官宦子弟有一百余人外任出京。李隆基正是在这件事上注意到了源乾曜,叹道:“其宽平淳大、清慎恪敏如此,实为为官楷模。”后来吏部尚书一职出缺,源乾曜遂被简拔至此。
此次皇帝带领百官东巡,其中也有关中遭灾,然后东去就食以减关中粮乏之困的原因。源乾曜巡行途中,眼见沿途的禾苗茁壮,又思数年来虽局部地区遭灾,全国毕竟还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缘何关中遭灾一次,百官还要东出就食呢?
源乾曜回京之后,又将户部近年来所征租庸调数目核实了一遍,心中顿时明了。他细细地写了一道奏书,并携带户部有关文册,然后入中书省求见宋璟。
宋璟此时正在中书省声色俱厉地斥责张嘉贞。
皇帝东巡期间,张嘉贞留京驻守。这期间,雍州府长史王钧因贪赃犯事,被御史台奉闻至李隆基。因李隆基巡行在外,便令张嘉贞将王钧捉拿勘问,以审其罪。张嘉贞接诏后颇费思量,一面让大理寺捉拿王钧审问,一面暗中促大理丞速速将王钧杖杀于当庭。王钧死后,张嘉贞再移文一道,向李隆基禀报因王钧口硬,审讯时不慎将其杖杀。
宋璟闻知此事大怒,斥责张嘉贞道:“我问过了,大理寺之所以失手杀了此人,缘于你督促甚急。张大人,你为朝廷宰辅之人,须知朝廷有律法,焉能如此草菅人命?”
其实张嘉贞如此做,其中大有隐情。那王钧也为巴结之人,二人此前颇有渊源,看到张嘉贞入朝为相,遂殷勤帮助张嘉贞修缮住宅,所费钱物当然由己所出。王钧此次犯事,张嘉贞怕其被审时说出此事,由此影响了自己的前程,遂促其早死以掩其口。
张嘉贞辩解道:“大理寺后来具结此案,发现王钧果然贪赃不少,则王钧实为死罪。他早死一些,其实并无妨碍。”
宋璟怒道:“圣上欲宽法慎刑教化天下,你为宰相万众钦仰,本该办案详实以服庶民,奈何如此草草具结,不清不楚?”
“此案有旁人伏辩为证,怎么能说不清不楚呢?”
“旁人伏辩?哼,万一别人诬陷怎么办?那王钧毕竟未开口承认,则此案就有极大的漏洞……”宋璟说到此处,恰恰源乾曜求见,遂刹住话头,匆匆说道:“罢了,王钧已死,他是否有冤屈终究无法认证,张大人,望你今后以此为戒,遇事时务必审慎。”
张嘉贞心里终究有鬼,看到向来认真的宋璟不再追究此事,心中大喜,当然连声答应。
源乾曜入室发现张嘉贞在侧,说道:“原来张大人也在这里,太好了,下官正好向二位丞相禀报。”
源乾曜拿出写就的奏章,说道:“此奏章言及国家赋税收入之窘状,请宋大人上奏圣上。”
宋璟接过奏书,问道:“大唐立国以来,一直以租庸调法行于天下,源尚书所言窘状,却是从何而来?”
大唐武德年间,唐高祖李渊准了民部尚书刘文静之奏,决定在天下推行均田法和租庸调法。此二法从此成为大唐的经济基石,延续至今。
均田法将天下田亩分成永业田、口分田、勋田、职分田数种,并规定官员和庶民的受田数量。譬如庶民之家,规定一夫受露田八十亩,妇四十亩,又每丁给永业田二十亩,合计一夫一妇应受田一百四十亩。
租庸调法则规定,每丁每年向朝廷缴纳粟二石,曰租;随乡公所每年缴纳绢二丈、锦三两,不产丝锦的地方,纳布二丈五尺、麻三斤,曰庸;每丁每年服徭役二十日,如无徭役,则纳绢或布替代,每天折合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曰调。
源乾曜回答道:“下官此次东行所观,田间禾苗茁壮,又见新田垦植不少,再想数年来风调雨顺,连年大熟,然为何朝廷的租庸调数目不见增加呢?”
张嘉贞插话道:“为了赈灾,圣上曾数次减免部分州县的赋税,租庸调数目不增加,大约与此有关吗?”
源乾曜道:“下官已经细细核算过,圣上减免部分州县赋税,其实无关大局。其之所以减少,另有要因。”
宋璟听到此处,打断源乾曜的话头,说道:“嗯,经源尚书提醒,我倒想起来了。今日御史台送来一道奏书,却是监察御史宇文融所写,其中奏称如今贵宦豪强之家,往往恃强夺田,遂使国家赋税流失。源尚书,此说是否与你所言相似?若果然相似,记得宇文融曾为富平县主簿,你那时任雍州府长史,你为宇文融的上官,如此就所见略同了。”
源乾曜颔首道:“宇文融所言有些道理,然并非全部。二位大人,下官穷究其因,发现自则天皇后的天册、神功年间开始,北狄西戎作乱,大军过后,必有凶年,且水旱频仍,民众逃亡日甚。此弊流转至今,渐有愈演愈烈之势。”
源乾曜说话至此,宋璟和张嘉贞顿时了然。租庸调法的核心是以丁计算赋税,若丁男逃离土地,则其所有田亩抛荒,朝廷无从征收,随着逃户愈来愈多,朝廷的赋税则愈来愈少。
宋璟颔首道:“是了,宇文融在奏章中建言,要求在全国行括户之举,看来大有深意。那些贵宦豪强之家私揽土地,再召逃户为其种地,如此皆不用向朝廷缴纳赋税,可谓损了朝廷,肥了个人。”宋璟边说边想道,若行括户之举,首先触及的定是这些豪门的利益。
所谓括户,即是重新检索户口,按照均田法重新分配土地,如此可将流民重新固定在土地之上,国家可以按例收取。
张嘉贞叹道:“唉,括户谈何容易?那些豪强之门固然不愿,就是那些流民托庇于这些豪门之下,许是其缴纳的租金要比朝廷赋税为少哩。”
源乾曜拱手说道:“二位大人说得不错。若行括户之举,需要圣上首肯,二位大人更要事必躬亲,则户部以下可以推行此事。”
宋璟起身道:“源尚书说出了括户的总纲。事不宜迟,须立刻禀报圣上。走,我们这就进宫。”
三人入宫见了李隆基,宋璟为主禀报了括户之举的详细,李隆基间或问了一些细节,立刻明白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和紧迫态势,当即答道:“好呀,此事就以户部为主推行天下,这个宇文融很好,可暂归源卿节制参与括户事务之中。宋卿,另以御史台为主派出巡察使,以督察天下。”
李隆基的寥寥数语,已勾勒出所发诏书的大致内容。三人躬身领旨,李隆基令宋璟留下,另有话说。
李隆基问道:“宋卿,营州的奏报已来数日了,其所奏为实吗?”张守珪刚刚奏报,说自己已经将治所移到最初丢失的地方,李隆基让宋璟核实。
“臣让兵部核实过,张守珪所奏并非虚妄。他这些年确实步步为营,逐步将营州治所向东北前挪,现在果然以营州为治所了。”
“嗯,看来郭虔权的眼光不差,其所荐之人果然成为我大唐的一员猛将。当初让张守珪主持东北军事时,朕与姚公心中其实颇为忐忑,现在水落石出,方显此人能耐。宋卿,朕欲重用此人!”
宋璟道:“张守珪年纪轻轻,已为营州副大都督,实际主持营州事务,实为天下最年轻的都督。陛下欲如何重用他呢?”
“嗯,朕将你留下,正为商议此事。朕想过了,或者升任张守珪为营州大都督,或者授其为兵部侍郎。”
宋璟摇头道:“臣以为不可。”
李隆基近期以来屡被宋璟拒绝,早已有些厌烦,现再被拒绝,心中就有些不满,说道:“张守珪现以副大都督之身主持营州军事,其实有都督之实。现又立此大功,朕扶其正,难道也不可以吗?宋卿,凡事须顺势而成,岂能泥古不化?”
宋璟道:“臣以为不可,实为事出有因。陛下,郭虔权近年来在西北颇有大功,其镇守轮台,北抵突厥,南镇吐蕃,使大唐西域之路畅通无阻。陛下因其功再授其为冠军大将军,封为潞国公,可谓恩重殊遇。然郭虔权前些日子上书朝廷,要求授其八名家奴为游击将军。此事臣已处置,并未奏报陛下。”
“哦?还有此事?他竟然一下子求授八人?有些多了。若择一二授之,还是可以的。”
“游击将军为五品官员,例归陛下量才授任。然此八人不过为郭虔权家奴,未有尺功于国,完全是郭虔权恃功营私之行,郭虔权为将多年,岂不明白朝廷选将制度?臣当时以为若从了郭虔权之请,就是坏了朝廷纲纪,故当即驳回,没有奏报圣上。”
李隆基自姚崇为相后,坚持大事须奏闻自己、宰相辖内事体自行处置不用奏闻的做法,则宋璟如此驳回郭虔权,并未逾制。他心中苦笑暗思:如此行事是否有些作茧自缚呢?
宋璟接着说道:“陛下,臣之所以提起郭虔权之事,缘于陛下昔年曾答应过姚公,三十年内不谋求开疆拓土。若陛下动辄赏赐边功,就助长了这些将士的拓疆之心,其实于国不利。”
李隆基叹道:“将士们在边关餐风饮露,保全大唐疆土无失,若刻意压制,岂不是冷了将士之心?”
“陛下对郭虔权晋职封爵,则已足矣;至于张守珪,其为最年轻的都督,应该知足。且他之所以再复营州,除了自身才具,也有天时之力。”
“天时之力?他又如何有天时了?”
“默啜此次被斩,既改变了突厥部落一枝独大的格局,又对其他族人大有影响。譬如吐蕃此前多与默啜联手夹击我国,如今默啜身死,吐蕃一时无所适从,则西北军事大为改观;至于东北境军事,张守珪此前争取分化之策渐有效果,契丹人与奚人素为突厥人的胁从,默啜一死,他们再无主使之人,因而大多归附我朝,此即为张守珪的天时。”
李隆基闻言,心中顿时大为妥帖,笑道:“朕见你兼知兵部尚书过于忙累,就想让张守珪回京。你此番话说得甚有道理,也罢,就依卿所言吧。”
李隆基顿了顿又笑言道:“嗯,萧规曹随,宋卿倒是紧随姚公步伐没有偏差呀。”
宋璟躬身言道:“臣以为,只要于国有利,前任规制不必推倒重来。陛下,人若继任之后往往鄙视前任所为,以彰显己身之能,窃以为此举实属愚蠢无比。人之智力,大致相同,只要忠心办事,则其所为多是殚精竭虑而来,若推倒重来,既费心智,且新法儿未必比旧法更好。”
“嗯,规制长期施行,不动辄折腾,于国有利。”
“对呀,其实不急于擢拔张守珪,臣也有机心。张守珪年纪轻,心中向上之欲最盛,陛下若早早将之升于高位,极易产生懈怠之情。”
“哈哈,朕说不过你,就依卿所言了。”
且说李瑛被封为太子,因年龄太幼,朝会时立在一侧闻听父皇与大臣议事,实在难明其意。李隆基遂对姚崇嘱咐道:“太子年幼,还是以劝学为主。”
姚崇退位中书令之后,倒是恪守为臣之道。只有李隆基询问时才就事谨慎作答,对其他朝政之事从不妄评片言只语。他对辅佐太子还算上心,每隔一日,即要入东宫教授太子。李隆基看到姚崇年老腿脚不便,特赐乘舆允许其在京城行走。
姚崇这日入东宫之后,太子李瑛执拜师礼向姚崇行礼。姚崇看到李瑛的脸上有两道泪痕,惊问其故。
李瑛泣道:“姚公,学生今早入宫问安,就见母妃病了。”
姚崇宽慰道:“人食五谷岂能无病?待太医院差人调理,相信丽妃定能痊愈。”
“姚公有所不知,母妃今日见了学生,全身无力地将学生揽入怀中,泪流满面道:‘为母身子实在虚弱,儿呀,你年龄尚幼,我若不好,让我如何忍心啊。’姚公,她如此说话是不是将死了?”
姚崇斥道:“丽妃无非有些小病,定可痊愈,你不可胡思乱想。”看到李瑛那幼嫩的面庞,他心里又大起柔怜之情,遂好言抚慰。
李隆基新宠武惠儿,顿时把专宠多年的赵丽妃丢在身后,姚崇对此事当然心知肚明。他暗自思忖道,丽妃能歌善舞,身子实在健康无比,且其年龄未及三十岁,若果然有病,大约还是从心病而起。然皇帝宠爱何人,外人终究无法可想,姚崇慨叹之余,唯有暗自叹息而已。
姚崇唤人替李瑛擦去泪痕,然后师生对坐,姚崇开始逐字讲解《礼记》的内容。李瑛起初静不下心,渐渐心绪趋平,专心听讲并逐段吟诵。
如此接近午时,外面突然有人喊道:“圣上驾到,太子速速迎候。”
姚崇和李瑛急忙起身出门,就看见李隆基的舆驾正行过中门,遂跪倒在地拜迎。
三人入殿后,李隆基与姚崇归于座上,李瑛侍立一边。李隆基说道:“朕刚才与宋璟他们说了一会话,忽然念起姚公,就想来东宫瞧瞧姚公在干些什么。”
姚崇道:“臣正在教授太子《礼记》,太子实在聪颖,已将《礼记》背得甚熟,臣讲解之时也能领悟。”
李隆基道:“《礼记》内容博大精深,瑛儿若能明白一二,已属不易。记得《中庸》篇载夫子语云:‘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姚公教授瑛儿时,固然要识文断意,然让他养成如此学风才最为重要。若瑛儿有此学风,则可自学自研经籍,其功倍之。”
姚崇闻言起立躬身答道:“陛下圣训,微臣谨记。”
李隆基挥手令姚崇坐下,转对李瑛说道:“瑛儿,你先到侧室自行修习一会儿,朕要与姚公说话。”
李瑛走后,李隆基诚恳说道:“朕此来东宫,一来想瞧瞧你们,二来也想征询几件要紧事儿。”
“陛下请讲,微臣但有所知,不敢不言。”
“嗯,刚才宋璟他们前来请求推行括户之举,朕答应他们了,姚公如何看?”李隆基此后把括户的事儿详细说了一遍。
姚崇闻言,当即跪倒在地,叩首道:“陛下,请接受臣拜,此为陛下和国家之福啊!”
李隆基起身将姚崇搀扶起来,然后归于座上,责怪道:“我们君臣说话,不用行如此大礼,你屡屡如此,实在麻烦,今后不可如此。”
姚崇道:“臣之所以称贺,实为陛下选人眼光超卓,使我大唐后续有人,能隆国势。”
“哈哈,那宋璟由姚公所荐,如何成了朕的功劳?”
“臣之所以如此说,缘于宋璟、张嘉贞乃至源乾曜他们理政劬劳,能够洞察国家大事的幽微所在,且此幽微彰显施政的深度走向。陛下想呀,臣为相时,惩于历年所积,忙于整吏治,树朝廷威权,由此博来了‘救时之相’之称。既然‘救时’,施政之时或疏或堵,可解一时之困,终究未有全盘考虑,由此失于短暂。”
李隆基叹道:“回想开元初年时的乱象,也只有姚公才能独撑大局。你说话不可太谦,‘救时之相’?很好嘛,你若不抚平乱象,理清脉络,国势焉能有今天?”
“臣如此说,只是想赞宋璟他们有超卓之眼光。源乾曜与宇文融从各自眼光中发现弊端,宋璟进而以丁男取赋理出脉络,由此倡言括户。臣以为,推行括户有许多好处,其一,通过括户,能理全国人丁实貌,重新分配田亩,可致农事大兴,且可增加朝廷税赋;其二,可以抑制豪门兼并田亩,遂罢恃强欺民之渊薮;其三,国家赋税增加,可大兴水利、巩固边防,则国势愈强。”
李隆基颔首道:“朕刚才答应了宋璟他们,终归有些不放心,就想来讨你的主意。嗯,你如此说,朕就放心了。”
姚崇笑道:“若行括户之事,既耗人力,又费时辰,三年能成,实为不易。且括户触及官宦豪强的切身利益,其难度可想而知,陛下不可不察。”
“朕知道。”
“宋璟主持括户,其本来就率直,只怕这一次更成为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姚公放心,朕会替他们做主。”
姚崇拱手谢道:“如此,臣代宋璟他们谢陛下关爱。”
“你们替朕办事,何必言谢?姚公,你与宋璟的区别就在于此。那宋璟办事,每每如朕亲临一般,办对了不讨赏,办错了也应该。嘿,朕此前仅知宋璟为率直之人,不料率直如此,真正让朕领教了。”
姚崇明白李隆基此时心中的真实感觉,实不愿深入说下去,君臣相对莞尔。
李隆基又道:“朕此前答应过你三十年不求边功,宋璟据此特别较真。那张守珪立有大功,朕欲授其为都督,奈何宋璟坚决不许,朕无法说服他,只好许了。”
姚崇正色道:“陛下曾经说过,若国家富强,则四夷可安。三十年不求边功,正为国家休养生息,还静于民,臣请陛下慎终如始!臣此前也说过,世间万物,以人心最为叵测,边将有功既要赏赐,又不可使之恃功坐大,须有常法制之,府兵之制,使中央集权,可以遥制边将,即为制衡边将坐大启乱之常法,望陛下慎思。”
此为老生常谈,李隆基听得并不入耳,仅勉强颔首赞许。
高力士此时躬身禀道:“陛下,时辰已过午,臣已让尚食局送食至此,就在此殿用膳吧。”
李隆基投去赞许的眼光,说道:“还是高将军最有眼色,朕许久未与姚公共同用膳了。嗯,让他们速速摆膳,也唤瑛儿过来。”
姚崇谢李隆基赐膳,又趁此间隙轻声说道:“太子今日看罢赵丽妃,入东宫满脸泪痕。陛下,赵丽妃何病?果然不轻吗?”
李隆基愣了一下,随口问道:“她病了吗?朕至今未知呀。”
李隆基自从宠上武惠儿,顿时把赵丽妃抛在脑后,已数月未让赵丽妃侍寝,赵丽妃由此变得无声无息。
李隆基见姚崇未作回答,自顾自道:“嗯,午膳过后,朕去瞧瞧她。”
姚崇不愿多说,他深知宫内人的势利眼光远较宫外为甚。当赵丽妃受宠之时,宫内太监和女官将之簇拥得如众星拱月;其一旦势衰,那帮人转而将这番殷勤用在新人面前。如此之快的转圜看似无情,其实最合人性。
张说来到并州赴任,太原为并州的治所所在,是为大唐的龙兴之地。自高祖皇帝开始,历代皇帝对并州颇有照顾,或赐钱粮,或免赋税,逐渐使并州变得家家富庶,民风淳朴。
张说赴任后仅在衙中视事三日,将衙中积务处置一清,即乘马离开太原向北行走。其为天兵军节度大使,是时天兵军主要在雁门、善阳、云内一带驻防,他当然要来巡视一番。
雁门为张说巡视的第一站。
巍巍恒山,沿代州北境逶迤绵延,自战国、汉代修筑的古长城蜿蜒于山巅,其犹如玉带联珠,将雁门山、馒头山、草垛山联成了一体,由此形成了并州北境的天然屏障。
雁门山古称勾注山,这里群峰挺拔、地势险要,战国时即置雁门郡,并派兵戍守。唐因隋制,为防突厥内扰,遂置雁门关。此关渐有“外壮大同之蒲卫,内固太原之锁钥,根抵三关,咽喉全晋”之称,唐兵据守此关后,自唐初开始,突厥人难从此关逾越,由此保住了并州的安宁。
张说步上关城,向下眺望来时的路径。就见山间林木葱葱,难见路径;再观关楼建于两峰之间,因叹道:“记得中有言,‘雁门山者,雁飞出其间’,大雁尚且要从此夹缝中飞过,何况人呢?由此可见此关之险。”
因雁门关位置重要,天兵军例派一名怀化郎将常驻此关。怀化郎将一直陪同张说身边,闻言答道:“节度使所言甚是。每年春来之时,此关更有奇观。其时南雁北飞,皆口衔芦叶,至关前盘旋良久,待口中芦叶落地后方才过关。”
张说笑道:“这些大雁想是因为此关险峻,因而落叶为记?”他既而问道,“靖边寺安在?”
怀化郎将答道:“靖边寺就建在关城东侧,节度使若想观看,末将就此引路。”
张说摇头道:“不忙,我闲暇时候定去一观。遥想李牧曾在这里大破匈奴,其场面何等激昂?我今思之,犹血脉贲张。”
张说所问的靖边寺,即是后人供奉战国名将李牧的地方。
战国时期,赵武灵王改胡服骑射,大败林胡、楼烦的入侵,建立了云中、雁门、代郡。后来李牧被任为雁门守将,他在这里“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先以谨重防守法子,使匈奴数年无所得;然后把握时机,巧设奇阵,诱敌深入,大破匈奴十余万骑,使匈奴后来十余年内不敢寇赵国。
张说步下关楼,就见关城正北置有营房,东南设有练兵校场,靖边寺果然建在东侧。张说停步问道:“此关内驻有多少人?”
怀化郎将答道:“禀节度使,关上共驻军三千。”
“若突厥人前来犯关,你们如何应付?”
“平时无战之时,关城及长城城垛计有五百人巡防,每三个时辰换防一回。若有战事,则留五百人在营房中待命,此为机动之兵,其他人则进入各自防守位置。”
张说抬手指了一下头顶的关楼,说道:“好吧,我们就演练一回。你速去按实战调派人手,并进入各自阵地,我上此楼观瞻。”
怀化郎将领命而去。
此关楼各向东西连绵数里,皆有长城相连。此长城系汉时所修,现在稍加修缮,即可使用。张说拾阶上楼,立于居中的墙垛之中,从此既可观看营房里的动静,又可观察两侧长城上兵士的举动。
过了好一阵子,营房中有兵士出来。
这些兵士皆披甲执矛,他们不按队列行走,却是数人一团,他们脸上没有紧急之色,脚下步子也不急促,慢慢地走向各方。
张说观之,心中晃过一个疑问:此为应战之兵吗?
郎将此时也走上关楼,随侍张说身边。
张说的脸色变得铁青,瞪视郎将道:“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你且到日晷那里,先看兵士到指定位置用时多少?再观他们撤回时用时多少?”
郎将看到张说面色不善,顿时小心翼翼,答应一声作势要走,张说又叫住他问道:“若有敌人犯关,你们也不擂鼓为号吗?”
郎将道:“突厥人多年来未曾犯关,此擂鼓之法已废弛多年。”
张说挥挥手,令郎将离去。
待兵士到达指定位置,郎将又从张说之命将他们召回营房,此一番折腾下来,竟然用时近两个时辰。
张说步下关楼,来到练兵校场,吩咐郎将道:“你速去选来三百人,其中一百人射箭,二百人捉对格斗。我先给你说明白了,要选其中最有能耐者来演练。”
郎将抬头道:“此时日已过午,节度使又是鞍马劳顿,不如用过午膳之后再来演练。”
张说道:“我年龄大,又如你所言鞍马劳顿,此时尚且不饥,何况你们?你速去安排吧。”
又过了好一阵子,三百人方才集于练兵场上。张说令人将箭垛摆于五十步开外,说道:“罢了,格斗就不必了,诸位皆来射箭吧。我知道,若将箭垛摆于百步之外,有些难为你们,就以五十步为限吧。你们每人三箭,射中两箭,可以吃饭休息,射不中者,就由这位郎将带领你们继续习射,饭就不用吃了。”
是时唐兵所用之弓,力道约为两石,若百步左右射中人之要害,可致人命。张说此时以五十步为限令人射箭,可谓要求不高。
三百人依序射箭,一番比试下来,其结果实在令人汗颜。中一箭以上者,共五十余人,中二箭以上者,仅有十二人。
张说前来巡视军营,天兵军的一应将领自然随同,其职高者为宣威将军,低者为校尉。他们看到雁门兵如此丢人现眼,不由得面面相觑,心中各怀鬼胎。
张说环视众人,说道:“诸位今日随本使观摩了雁门兵的临敌应变过程和箭术,大家有何观感?”
众人不敢吭声。
张说继续道:“雁门关向为并州第一雄关,其将士尚且如此,其他地方的将士也可想而知。”
宣威将军名王权,已五十有余。他从军多年,当然知道眼前这位张大人的底细。张说为文宗领袖,官至中书令,此前中宗皇帝时任过兵部侍郎,实为一个文武皆通的明白人儿。王权不敢替雁门兵辩解,长叹一声道:“张大人,顷年以来府兵来源枯竭,末将等人只好苦苦支撑,实有许多苦衷啊。”
张说道:“你们有何苦衷?你们用着朝廷的俸禄,这些兵丁也是朝廷按例征发,就该好好操练,以应来敌。哼,你们把兵带成这样,还敢说嘴吗?”
王权道:“刚才这名郎将说,雁门关有兵三千。张大人,知道这三千人是如何来的吗?按照朝廷的名册,来雁门戍守的府兵应为一万余人,他们可以轮番戍守,以有交替。然连年下来,府兵越来越少,这三千兵也是连吓带哄方才过来,他们心中根本不乐意在此戍守,将官们只要他们能在这里凑个数儿,也就满足了,哪儿能再让他们辛苦操练呢?”
张说当然明白府兵制的弊端,惊问道:“我当然知道府兵制已渐松弛,奈何这数年之间,竟然废弛至斯吗?”
府兵之制,起自西魏、后周,历隋至唐,达于极盛。其寓兵于农,兵士亦耕亦战,为唐初至今的重要军事制度。
张说在唐中宗时期曾任过兵部侍郎,他当时已经察觉到府兵制的弊端,主要有二,一是逃户日甚,府兵来源逐渐枯竭;二是府兵多集于关中,征调四方需远途跋涉,极费钱粮。
朝廷规定按均田法将土地授给庶民,然后要求其男丁自备衣粮兵器当兵丁,若有战事,这些种田的男丁即被征入伍。然自高宗朝之后,或由于战乱引发百姓逃亡,或者贵宦豪门之家恃强兼并土地,许多男丁无力自办军粮兵器参加兵役,则府兵的来源逐渐枯竭。另外战事减少,诸军和诸折冲府的将校之官也不愿带兵操练,视部内兵丁如同厮役,任意驱使。由此天长地久,人人惧服兵役,百般逃避。
众人就在那里你一言我一嘴,诉说为将者如何不易。
张说见这帮人越说越起劲,心中的怒火腾地燃起,厉声问道:“若突厥人果然来攻,如此外强中干的雄关能撑多久?你们皆为朝廷的将官,不思操练强兵,却一股脑儿将你们的不作为推到朝廷身上,天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看到张说发怒,这帮人连忙闭嘴,不敢再吭声。
张说暗自考虑,府兵制的弊端由来已久,靠一人之力难以撼动,且此为多年定例,若稍改其法即为大罪,须万分审慎才是。他此时忽然忆起王毛仲说过,今后要多找理由回京面见皇帝,心中顿时一亮:对呀,这不是一个现成的机会吗?
张说看到眼前的这帮人正目光炯炯瞧着自己,知道要立刻处置此事。大凡人初任新职,往往寻个机会以立威驭下,眼前正是现成的机会,张说当然不能放过。
张说手指那名郎将,说道:“王将军,此人镇守要地,懈于操练,统驭无法,天幸我们此行发现,否则定有大乱。可速罢其职,永不叙用。”
王权期期艾艾说道:“张大人,此人系五品官,例由朝廷授任……”
张说打断王权的话头,断言道:“我当然明白朝廷的规制!王将军,你先将此人就地看管,待我回京上奏圣上,再赶其出关。此关位置重要,须有人主持,王将军,今后就由你统领此关,不得有误。”
王权见张说抬出了皇帝的牌子,又想张说曾为宰辅之人,遂不敢反对,躬身答应。
张说此后带人巡视了天兵军的所有防地,看到各地与雁门关的状况大致相似,心中就有了计较。
那日宋璟三人退出太极殿回到中书省,宋璟派人去传宇文融,以听取宇文融的想法,再定括户的具体细则。
宇文融年近四十,其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八品的监察御史,非为自己考取的功名而得,实是由祖上的余荫而来。
太宗皇帝自贞观年间厘改选官制度,其大兴科举制度以招揽天下英才,然同时保留了荫官制度。如宇文融的祖父曾在永徽年间任过宰相,宇文融由此不用通过科举之路就可靠祖父余荫成为官身。当然这类人起初大多是些文武散阶低品之官,俗称“小吏”。姚崇当时瞧不起魏知古的“小吏”出身,大约认为此类人无才无能,无非靠祖上余荫来混口饭吃,因而耻于与之为伍。
宇文融入室后见了三位上官,逐个问候一遍,貌甚恭谨。宋璟说道:“宇文御史,你的奏章已奏过圣上,圣上属意括户。自今日始,你暂离御史台前往户部,由源尚书节制。”
宇文融闻言脸现欣喜之色,心中暗想这一次的奏书很是奏效,十有八九是一次升迁的机会,遂躬身言道:“源尚书向为下官的老上司,下官定欣然前往。”
源乾曜接口道:“户部此次主持括户天下,二位丞相大人也会日日督促。宇文御史,你既上书当知逃户之弊,有何策来应之呢?”
宇文融见三位重臣专门听取自己的想法,心中大喜,有心卖弄一番,遂言道:“逃户之弊,在证圣年间已显现,当时流民多因征战所致;到了后来,或因夷族入扰,或者赋敛过重,遂使人多失业,流离道路。”
张嘉贞在三人中最无耐心,闻言打断道:“宇文御史,宋丞相为四朝老臣,你所言皆为宋丞相亲身经历,这些过程就不要过多啰唆了,还是直说欲用何策吧。”
宇文融遭此抢白,脸色愈加恭顺,说道:“张大人所言甚是,下官有些啰唆了。至于欲用何策,下官以为,当初凤阁舍人李峤曾向则天皇后建言采用‘设禁令’‘垂恩德’‘施权衡’‘为制限’等措施,此法今日亦可采用。”
所谓“设禁令”,即是闾阎为保,递相觉察,以乡里连坐;“垂恩德”即是招诱逃户返乡的优惠措施,诸如供给返乡路费、赈济乏食者等;“施权衡”则对流民不愿返乡者,允许他们就地附籍;“为制限”即是规定逃户在百日内报到,即为自首,可以既往不咎,若此期限内不出面,若捕之即可将之迁往边州,是为流刑。
宋璟闻言赞道:“宇文御史可谓留心,能将李峤之建言寻出来,实属不易。源尚书,李峤建言宽严相济,可依此拟定我朝括户之成法。”
源乾曜躬身道:“下官就着宇文御史速速拟文,不敢耽搁。”
后来此文经李隆基御览后昭告天下。其内容大致有五条:一是限制逃户百日内自首;二是自首逃户自愿归返故籍或者就地附籍皆可;三是按期不自首者,捕之者即流于边远之地;四是隐匿逃户者,按罪论处;五是自开元五年十二月之前勾征未纳的贷粮种子、地税皆免。
宋璟凝眉说道:“李峤的建言毕竟太过久远,譬如当时的豪强之家尚未大肆兼并土地、隐匿逃户,如今此风滋蔓,更应严处。宇文御史,你的奏章中仅大略一提,我以为此事似比逃户更为严重,须有常法制之。”
座中四人对贵宦豪门的态度可谓泾渭分明。宋璟和张嘉贞系则天皇后时进士及第之人,二人出身草莽,以学识得中入官,与其时的李唐望族没有什么干系;源乾曜又稍有不同,他虽进士出身,然其祖父为隋朝刑部侍郎,父亲为永徽年间的太常卿,其家世背景就与宇文融相仿。
宇文融闻言迟疑片刻,回答道:“逃户归入豪门之家,实想托庇于大家以逃国家赋税。此次检括之后,这些逃户皆归籍,则此事就可迎刃而解。”
凡正直之人,多与上官同僚龃龉甚多,对下属及庶民则甚为宽宏,宋璟就是这样一个人儿,其闻言怒道:“你如此认为岂非本末倒置?这些豪门之家或有俸禄或有朝廷赐予的田亩,根本不该再兼并田亩收留逃户!哼,逃户们若日子过得好好的,他们能为了逃避国家赋税而离开自己的田亩吗?托庇于大家?亏你这样的话也能说出来!”
宇文融慑于宋璟的威严,吓得不敢再吭声。源乾曜看到宋璟发怒,急忙上来打圆场:“宋大人所言甚是,待拟文之时也要严惩豪门此行为。下官以为,此次既要检括户口,更要打击豪门的兼并之风,须双管齐下,不可偏废。”
宋璟由此火气稍敛。他们又在一起说了一阵,然后散去。
宇文融随源乾曜而去,二人毕竟颇有渊源,宇文融当然说话相对随意一些,其悄声说道:“源公,若依宋丞相所言检括户口,源公岂不是成了千夫所指之人?下官跟随办事,也会被扯上干系。”
源乾曜当然知道此事的轻重,他知道这些贵宦豪门之家内里盘根错节,自己说什么也不能成为和他们对立的恶人。人处世上,唯利益为重,你若动了他们的财富,纵有皇帝的圣旨,纵有千条万条理由,人家终归要恨死你!源乾曜闻言说道:“我们二人实为括户首倡之人,圣上又力促此行。我们到了如此地步,哪里还有退路?此事说不得,只好勉力为之了。”
宇文融叹道:“唉,下官上书之时仅想逃户之弊,谁料想宋丞相将矛头直指豪门之家呢?”
源乾曜见宇文融的脑筋不拐弯儿,心想自己若不指点一二,此人拟文时定会出错,遂正色说道:“逃户之弊损及国家,此为非办不可之事。此事由来已久,朝廷稍有动作,即可立见成效。你我为办事之人,只要把事儿办得妥当,圣上当然高兴。豪门之事,当然要有涉及,且此事由宋丞相力促,我们只要依言办事即可。”
宇文融听出了源乾曜的话音之妙。宋璟上谏皇帝,下斥百官,其正直性格早已闻名朝野,那么此次向豪门收田散民由宋璟所倡,不足为怪。
后来皇帝诏书中的第四条涉及隐匿逃户者,仅提及按罪当罚,此即为宇文融懂了源乾曜的意思而运用了曲笔。中国文字大有玄妙,此条按字面意思对贵宦豪门阻碍括户语出严厉,如此就合了宋璟的心意,万一引起豪门怨言,反正有宋璟在上面顶着。至于按罪当罚更是一句空泛之言,因为罪之大小并无标准,那么如何责罚也就看当事人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