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十月,旷日持久的官渡之战以曹操完胜而告终。袁绍迟于行而疏于备,致使屯于乌巢的粮草尽数被曹军烧毁,大将张郃、高览的投降更让全军上下人心惶惶,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当初起兵之时田丰、沮授等曾力谏袁绍不要渡过黄河,袁绍拒不采纳,现在陷于敌境又断了粮食,近十万大军乱成了一锅粥,随时都有兵变的可能,根本无法指挥他们撤退百里再渡河北归。无奈之下袁绍只得带着袁谭、郭图等心腹将领仓皇北逃,涉过黄河撤退到仓亭,把大队军兵以及营寨、辎重、军械完全舍弃!
袁绍逃跑后,河北大军彻底崩溃,在曹操猛烈攻势下,近十万人争先恐后向北逃窜。夏侯惇、程昱得到捷报,自东西两面率部包抄;屯驻河内的魏种,也率部沿河西进堵截河北去路。河北败军本就死伤严重,既无粮草又缺船只,绝大多数人被阻于大河以南,成了曹军的俘虏……
当曹操带着荀攸、郭嘉、许攸等人步入袁绍的卧帐时,大家都被其中的摆设惊呆了——这哪里是临时起居议事的大帐,简直比许都皇宫的装潢还要华贵。织锦的幔帐绣着鸿鹄朱雀,卧榻铺着锦缎被褥;榻边立着衣裳架子,盔甲佩剑已经摘走,仅留下一件锦绣衫襦,金缕轻纱黼黻(fǔfú)熠熠;后面立着一张八尺长的屏风,上书南华子《逍遥游》,乃是书法大家师宜官的真迹。上等紫檀木几案,上摆着三尺高的翡翠投壶,里面插了几支金批令箭,璋珪瑜瑾几样把玩的玉器,一座青铜的犀牛灯,还有几卷书籍。卧帐中央有一座四四方方的铜鼎,艾芡兰蕙云烟缭绕;犄角处摆着两个炭盆,泛着余烬的火光,也不知里面烧的是何种特殊木炭,竟连一点儿炭气都嗅不到。最惹人注意是西首有两口庞大的樟木箱子,里面的竹简文书堆得像小山一样,连盖子都扣不上。
曹操漫步走到帐子中央,环视着这些古玩、珍宝、图书不禁咋舌道:“十年前袁绍的卧帐就奢华淫靡,没想到他势力越大就越会享受,看来也不亚于他那个当皇帝的弟弟嘛!”
郭嘉瞟了一眼立在帐外的曹洪和刘勋,讪笑道:“主公啊,这多亏子廉、子台二位将军派兵保护,这里的东西才没被乱军哄抢。”
“不见得吧?”曹操眼望二人戏谑道,“败兵是没抢,只恐他们这俩财迷鬼却没少捞好处。”曹洪、刘勋低着头笑而不语。曹操所料不假,他俩一杀进袁营就瞪着眼睛搜罗珍宝,这卧帐里真正的好东西早被他们弄自己营里去了,只把搬不走的和次等的留下来,而且曹操过来之前,俩人还因分赃不均吵了一架呢。
曹操信手拿起卷帅案上的竹简,展开一看,是班固的《二京赋》;又拿了一卷,是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再取一卷来看,竟是谶书《帝览嘻》!他抛下竹简一阵冷笑:“除了诗赋就是谶纬,袁绍的品位可比我高多了。”
荀攸不禁感叹:“两军对峙之际全心应战尚不能胜,还有工夫看这些闲书,袁本初焉能不败?”
“他是四世三公,看不看的也要摆这个排场。”曹操转过身,又取箱子里的文书,随意拾起一卷展开来看,但见字迹潦草歪歪扭扭,不禁发笑:“这是谁给袁绍来的信啊,字写得这般难看……下官铚县县令秦宜禄遥问大将军安……”一句念罢曹操瞋目而怒,“秦宜禄那个无耻的奴才,竟敢勾结袁绍!”
郭嘉一脸鄙夷道:“小人永远是小人,就会趋炎附势吹牛拍马。岂能料到主公以少胜多扬威官渡?这倒不错,有了这卷文书为证据,回去治他的串通反贼之罪,一刀杀了才干净!”
“不用明令典刑,这厮已经死了。”许攸接过了话茬,“前番刘备到汝南勾结刘辟叛乱,秦宜禄也与之同谋,后来他们被曹仁将军击败,秦宜禄又想叛离刘备,结果被张飞杀了。”
听说秦宜禄死了,曹操突然感到无比的轻松,以后不用再担心他宣扬杜氏的事儿了,把竹简往地下一扔,嘲讽道:“他那点阳奉阴违的把戏遇到刘备岂不是班门弄斧吗?猥琐小人不足挂齿,大耳贼又如何?也随袁绍逃归河北了吗?”
“早跑了。”许攸冷笑道,“刘备从汝南回来没待两天就又走了,说是去荆州联络刘表,可连铺盖都卷走了,八成是瞧出袁绍要坏事,找个借口溜了。那刘玄德就像是船上的耗子,船会不会沉他总能最先预料到,这份精明倒也不简单。”
曹操咬牙切齿:“哼!总有一天,我要诛杀此贼消我心头之恨!”但想起关羽又不禁暗觉失落,指了指那两箱子文书道,“去叫路粹、繁钦来,把这些文书仔细查阅一下,看看袁绍还有什么阴谋。”
又听外面一阵喧哗,王必跑了进来:“启禀主公,列位将军追击败军得胜而回,未曾过河的袁军大多被获,少说也有五六万人呐。”
“这么多俘虏……”曹操非但不喜,反而皱起了眉头,“带我去看看。”刚迈出帐门,又见鲜于辅、齐周等推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俘虏迎面而来。许攸大惊失色,不等诸将开口,抢先嚷道:“阿瞒兄快看,沮授来投靠您了。”他与沮授同在河北多年,虽然为人处事作风疏异,但也佩服其才,更重要的是他虽逃奔曹操,却没有什么根基,急需有一个和他情况相似的人互相扶持!故而抢先说是投奔,给沮授留足了后路。
哪知沮授根本不领许攸人情,脖子一梗,把发髻甩到脑后,朗朗道:“我不是投降,是被你们的兵抓住的!”
曹操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他一番,莞尔道:“昔日我在河北之时就佩服先生足智多谋,惜乎大河相隔,难与您共济大事。不想似您这般人物,今日也会被获遭擒。”
沮授苦笑道:“我家大将军失策,无奈弃军北逃。在下智力俱困,被擒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事。”
曹操本就赏识此人,又见他笑得凄苦,更动恻隐之心:“并非是您智力俱困,皆因袁本初刚愎自用不纳良言,河北军才会有此劫难。”说着话示意鲜于辅为他松绑,“沮先生,官渡之役已见胜败,然丧乱未平四海未定,先生可愿与我共筹大事?”
沮授凝视着眼前这个身量不高却心胸开阔的人,深悔自己昔日择主不明错保了袁绍,可是高洁之人又岂能做贰臣?他木讷片刻,还是回绝了:“多谢明公美意,但在下家眷族人皆在河北,性命悬于袁氏之手。我若降公,袁绍父子岂不杀他们泄愤?但求明公速速赐我一死,既能保全我家小,又能树我不屈之名节,在下感恩不尽。”
许攸也觉不忍:“您再好好想想,谋大事者不拘小节……”
“许子远,你别说了。”沮授一摆手,“咱们俩不可以共论,你仗势欺人招权纳贿,妻儿老小已被审配投入大狱,这场仗打得赢打不赢结果都好不了,可我不一样!再者沮某脸皮薄,行不出你等卖主求荣的事!”一席话把许攸臊得满脸通红。
知他死意已决无可挽回,曹操叹息道:“若早得先生辅佐,天下不足为虑……可惜喽!把沮先生……”刚要传令将其处死后给予厚葬,许攸又凑到他耳畔:“您别杀啊,把他关起来,对外宣扬他已经投降,袁绍闻知必害其家小。到那时他与袁氏结仇,就会死心塌地保您。”
曹操眼睛一亮,马上改了口:“把沮先生送回我营中看管起来,是杀是赦以后再议。”
沮授何等聪明,立刻意识到许攸嘀咕些什么,火冒三丈骂道:“许子远,你这卑鄙小人,我饶不了你!放开我!快放开我……”众军兵哪听他聒噪,推推搡搡而去。荀攸、郭嘉都是聪明人,也已猜到许攸的主意,只是碍于曹操的面子,不好当面骂他缺德罢了。
曹操心里有数,嘴上却不说,带着众人来到辕门。但见河北俘虏自北而来,全都摘盔卸甲背缚双手,绳子一连就是一大串,队队接踵望不到边,比押解他们的曹兵多好几倍。曹操连连摇头:“俘虏太多了,咱们的粮食还不够给他们呢。”
荀攸笑道:“这倒不成问题,袁绍一破各地危机亦解,现在下令征调粮草应该不成问题了。”
曹操却笑不出来,胸中暗暗嗟叹:那些郡县官吏哪个不是我提拔起来的?在我困笃之时却都袖手旁观见风使舵,除了李典谁也不曾给我送来一粒粮食,现在平安无事了又都想起锦上添花了。这世上的人心何其薄也!此等首鼠两端之辈难道不当诛吗……算了吧,天子尚且对我三心二意,更何况别人呢?夫英雄者固当有吞吐天地之志,亦当有海纳百川之心胸啊……
正在他感慨良多之际,路粹、繁钦两位书佐跑出辕门跪倒在他身畔:“我等有紧要之事告知主公。”
“说吧。”曹操眼望俘虏连头都没回。路粹有些为难,环顾在场之人,吞吞吐吐道:“我二人在那两箱缴获的文书中发现了……发现了不少地方官给袁绍的投降书,甚至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路粹把牙一要:“还有咱们营中将领串通袁绍的密信!”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都呆住了,有人惊诧、有人愤怒、有人恐惧、有人悲悯,但谁都不敢说什么,所有的眼光都齐刷刷投向曹操,料想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必会勃然大怒追查到底。哪知他不急不闹,重重地喘了口气道:“我早就料到,想要投靠袁绍自谋生路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徐佗……你们带几个兵把那些文书都抬到这儿来。”
“诺。”路繁二人领命而去。
众文武立时警惕起来,心里有鬼的料想败露就在眼前,胸口狂跳脸色煞白;那些心里没鬼的,意识到有叛徒站在自己身边,也觉毛骨悚然。这时候谁都不敢瞅谁一眼,生恐胡乱猜测犯了忌讳,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扪心自问,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眼睁睁瞧着士兵把两箱子书简堆在营前。许攸自是无事一身轻,乐呵呵道:“阿瞒兄,现在这些书信就摆在眼前,只要寻根溯源就能将营中奸邪叛徒一网打尽!”这席话不啻雪上加霜,众人心头都是一紧,脑袋压得更低了。
曹操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都烧了吧。”
“烧了?!”不单是许攸,在场之人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处置。
曹操见无人敢响应,自亲兵手中接过一支火把,点燃后顺手一抛,那堆得像山一般的竹简立时腾起一片火焰。他环顾众人朗声道:“当袁绍强盛之时,我亦不能自保,何况他人乎?忠奸是非付之一炬,清者无须再生猜忌,浊者也请自安从善,这件事谁也不许再提……老夫有些累了,你们也忙了半日,没有差事的就回去休息吧。”说罢一甩衣袖,回转辕门。只留下一团熊熊烈火,映照着一张张感激涕零的面孔……
曹操低着头独自漫步,忽听身后有人笑呵呵道:“你这焚烧文书的计谋果然高明啊!”曹操回头一看——许攸跟了过来。
“子远说的哪里话来?”
许攸捻着小胡子道:“你骗得了别人,岂能骗得了我?昔日光武爷平灭王昌,将帐下诸将私通王昌的文书付之一炬,令反侧子自安,此后诸将忠顺更胜往昔。如今你也学了这一手,以为我不知道吗?”
曹操侧目打量这位老朋友,觉他聪明得有点儿过头了!但毕竟是昔日旧交,又是帮自己破袁绍的首功者,便按捺不满佯笑道:“子远啊,你我兄弟彼此默契,何必要把话挑明呀。”
“阿瞒,我为了帮你连家眷都不管了,如今孑然一身,你该怎么报答我呀?”
不知为什么,当初许攸献计时,呼唤小名时曹操听着颇感亲切,可到了这会儿听着却觉刺耳!他点点头赔笑道:“子远兄若是不弃,就在我幕府为军师祭酒吧。”
许攸眉毛一挑:“区区一个祭酒,叫我跻身荀公达之下,与郭嘉等人为伍,你也忒慢待老友了吧?”
“别这么说啊。”曹操拉住他的手,凑到他耳畔,“我岂能亏待你,虽是军师祭酒,财货房室衣食俸禄自然异于他人。”
“这还差不多。”许攸摇头晃脑沾沾自喜,“面子、银子、女子,人这辈子说穿了不就为了这些嘛!”
两人各怀心事携手来至袁绍寝帐,曹操坐到袁绍的几案前,顺手抽过一卷空白的竹简,开始润色告捷表章。许攸则在一旁翘足而坐,侃侃而谈陈年旧事,曹操有一搭无一搭地搪塞着。过了片刻王必寻到此处,禀告道:“俘虏清点已毕,共七万有余。”
“嗯。”曹操奋笔疾书,连头都没抬,“我知道了。”
王必又道:“那沮授冲出软禁的营帐,抢夺马匹意欲北逃,未出营门又被士兵拿获。”
“哼!”曹操故意瞥了许攸一眼,吩咐道,“虽有奇才而不能为我所用,反成了累赘,推出辕门斩首吧!”又指指袁绍的卧榻,“还有,今天我住在这里,让许褚忙完差事到这边护卫。叫人把袁绍的锦缎给我扔出去,换上我的旧铺盖,所有的珍宝图书一律撤掉。这帐子既然已属于我,就得由着我的性子布置!”
许攸自以为得了宠信,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再不管沮授的死活,也没听出曹操的弦外之音,还随着说风凉话:“沮授也真是痴人,长胳膊拉不住短命鬼,既然找死那就死呗。”
曹操已将告捷表章写完:“子远,你来帮我看看。”
“诶!”许攸撅着屁股凑过来看:
〖大将军邺侯袁绍,前与冀州牧韩馥立故大司马刘虞,刻作金玺,遣故任长毕瑜诣虞为说命禄之数。又绍与臣书云:“可都甄城,当有所立。”擅铸金银印,孝廉计吏,皆往诣绍。从弟济阴太守叙与绍书云:“今海内丧败,天意实在我家,神应有征,当在尊兄。南兄、臣下欲使即位,南兄言,以年则北兄长,以位则北兄重。便欲送玺,会曹操断道。”绍宗族累世受国重恩,而凶逆无道,乃至于此。辄勒兵马,与战官渡,乘圣朝之威,得斩绍大将淳于琼等八人首,遂大破溃。绍与子谭轻身迸走。凡斩首七万馀级,辎重财物巨亿。〗
前面的他还读得津津有味,当看到最后“凡斩首七万馀级”时,差点吓了个跟头:“你要把俘虏全杀了?”
曹操挤出一丝诡异的微笑:“留着他们太耗费军粮,放他们回去岂不是帮袁绍重振旗鼓?况且他们与沮授一样,妻儿老小尚在河北,隐患可不能留啊!昔日秦之白起在长平坑杀赵军四十万,如今我不过杀七万人,这又算得了什么?”
许攸望着曹操恐怖的笑脸,感觉脊梁骨一阵阵发麻。杀七万人又算得了什么?他这话说得如此轻巧,与方才焚烧文书时判若两人。
直到此刻许攸才有些明白,曹操已不是当年那个轻狂小生,这个主子比袁绍更难伺候,他更精心计更善伪装,简直是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魔鬼……
“子远,还有件事劳你帮忙。”
“是……主公!”许攸不由自主改了称呼。
曹操递给他一支令箭:“你去跟于禁说,叫他深深挖几个大坑,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把河北降卒一批一批领到坑边,然后……”说着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我明白……我明白……”
曹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阴森森笑道:“嘱咐他们做干净一点儿,别惹出麻烦……辛苦了,子远贤弟!”
“不敢当……”许攸差点儿被他拍倒在地,强自支撑着,抱着那令箭战战兢兢出了大帐。曹操望着他颤抖的背影,终于满意地笑了——金银财宝可以不吝惜,但尊卑必须要明确,绝不允许有人居功自傲!只有拥有不可侵犯的威严,才能震慑住敌人、驾驭好官员、治理好国家。
许褚领着几个亲兵趋身进帐,将各种珍宝器玩封到箱子里,又叠了锦绣卧榻,换上旧铺盖,曹操这才张着双臂躺下,开始做他的美梦了……官渡之战仅是这场美梦的开始,下一步他要追过黄河痛打落水狗,消灭袁绍征服河北,之后再夺荆州、平江东、定西北、收西蜀,汉室天下一定能够复兴!然后……曹操倏然睁开眼,他的美梦中冒出一个可怖的梦魇——那是张血淋淋的绢帛,写着“诛此狂悖之臣耳!”末尾那个“耳”字一竖拉得很长,似乎还在滴血。
曹操扪心自问:真有一天仗都打完了他该何去何从呢?还政天子退归林泉?他已经有了与天子一样不可侵犯的威严,怎么还可能全身而退呢?难道放弃那个权力,任由那个对自己充满芥蒂的皇帝随便宰割吗?如果再来一次“玉带诏”,到时候该何去何从呢?
他凝思良久,始终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索性不管那么多了,翻个身继续睡。天下还没平定呢,春的后面又不是秋,何必为将来发愁呢……二十年前与袁绍把酒言欢之时又岂能想到今天?何用二十年!去年跟刘备煮酒论英雄那一刻又怎料到反目成仇?
就是这世道,一切都随遇而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