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马可①:
今天早上,我去找过我的医生埃尔莫热纳。他去亚洲跑了一大圈,刚回到别墅②。检查得空腹,所以我们事先约好一大早就进行。我脱掉外套和内长衫,躺在一张床上。详情我就不赘述了,因为无论对你还是对我自己,那都是让人不舒服的。我也不准备向你描述一个年事已高,并因心脏积水而行将就术的人的身体状况了。我只想说,我是按照埃尔莫热纳的医嘱去咳嗽,去呼吸,去屏气的,但他发现我的病情发展得这么快,不禁太惊失色,并准备冲着在他离开期间负责照料我的年轻的伊奥拉斯大加训斥在医生面前摆皇帝的谱儿很困难,就是保持人的尊严也是很难的。在医生眼里,我只不过是一堆体液,是淋巴和血液的可怜的混合物。今天早上,我生平头一次突然想到,我的躯体,我对它比对自己的心灵更为了解的这个忠实伴侣、可靠朋友,无非是个终将把其主人吞噬掉的阴险恶魔。请稍安勿躁……我是爱我的躯体的,它曾经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很好地为我效劳,因此,我会不惜任何代价绘它以必要的治疗的。可是,尽管埃尔莫热纳仍坚持要这样做,但我已不再相信草药的神奇功效,不再相信他到东方去搜集的一些矿物盐的准确配剂。不过,这个十分精明的人仍不厌其烦地给我讲了一大堆安慰人的泛泛的套话,那都是些老生常谈,骗不了任何人。他很清楚我对这种骗人的话深恶痛绝,可是,一个人行医30多年,是不会不犯点错的。我原谅这个好心的仆人的这种向我掩饰死亡的企图。埃尔莫热纳是个学者,他甚至是个智者,他的诚实远远超过一个平庸的御医。我将有幸得到对于病人来说最为精心的护理但是,任何人都不能超越规定的界限,在举行长时间的罗马庆粤的时候,我那两条肿腿再也支持不住了。我呼吸困难。我已是花甲之年了。你也别听风就是雨:我还不至于软弱到对恐惧产生幻觉。这种幻觉就跟对希望抱有的幻想一样地荒谬,而且肯定更加让人难以忍受。假如我非欺骗自己不可,我宁愿是在信心方面,因为我在其中不会失去更多,反而会因此少点痛苦。这个期限虽已迫近,但不一定就近在眼前。我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仍然希望能够熬到明晨。在我刚才谈到的无法逾越的界限之内,我可以寸土必争地防守自己的阵地,甚至还可以恢复点失地。尽管如此,我毕竟到了生命对每一个人来说已经注定要崩溃的年纪了。说我日子不会长久,这没什么意义。历来如此。人人皆然。可是,对时间、地点、方式的不明确,固然妨碍我们去辨清我们不停地向其迈进的目标,但就我而言,这种不明确却在随着我的不治之症的发展反而在减少了。随便任何人都可能说死就死的,但病人却常知道自己活不过十年。我的踌躇范围不再以年计算,而是以月计算。我被匕首刺穿心脏或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死亡机会变得微乎其微了。染上瘟疫似乎不大可能。患麻风或癌症的可能性好像被彻底地排除了。我再也不用冒被喀里多尼亚人的大斧砍伤或被帕提亚人的利箭射穿而倒毙在边关的风险。暴风雨没有善用已有的机会,而曾向我预言我将不会溺水而亡的那个巫师似乎言之有理了。我将死在提布、罗马,或顶多死在那不勒斯。突然一阵憋气,我也就交代了。我将会被第十次窒息,或者被第一百次窒息夺走生命?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如同傍晚时分航行于爱琴群岛诸岛之间的旅行者看见发亮的雾气徐徐升起,并渐渐发现海岸线一样,我开始隐约看见死神的身影了。
①马可:即马可·奥勒留·安东尼,古罗马皇帝(161--180)。新斯多葛派哲学的代表人物,哈德良帝的近亲。祖籍西班牙,生于罗马,受过良好教育。拉丁文名为马尔库斯·奥勒利鸟斯·安东尼。他是安东尼·庇护帝之养子,获“恺撒”称号。l61年庇护帝死后即位,与卢西鸟·维鲁(亦系庇护帝之养子)共同统治,经年对外作战,竭力保持帝国疆界。公元1萨166年,与东方帕提亚人作战,败其王沃罗盖斯三世,转与多瑙河一带“蛮族”作战。维鲁死(169)后,他独掌政权。古罗马皇帝哈穗良1382于公元117年至l38年在位。他没有儿子,公元138年病重耐。宣布安东尼为他的继承人。接着又让安东尼收马可为养子。速部回忆录就是假借写给他的。
②系指哈德良在提布(今意大利之蒂沃利)修建的行官式豪华别墅,被称之为“哈穗良别墅”。
我生命的某些部分已经像是一座过于宽敞的豪宅里撤去饰物的一间间厅堂,其穷困潦倒的主人已无力全部占用了。①我不再去狩猎。如果只确我一个人去打搅伊特鲁立亚山的狍子反刍和嬉戏的话,那它们将会得以安宁了。我跟森林的狄安娜②一直保持着如一个人对一件心爱之物那样的反复无常而又富于感情的关系:青少年时代,打野猪给我提供了学习指挥和处理危险情况的最初机会。我酷爱打野猪。我的这种狂热受到了图拉真③的训斥。在西班牙的一处林中空地的那次狩猎,是我生平头一次体验到死亡、勇气、对生灵的怜悯,以及看着它们痛苦挣扎而产生的那种悲哀的快感。长大成人后,狩猎使我消除许多因轮番地跟过于奸诈或过于愚钝,过于软弱或过于强大的对手进行各种隐蔽斗争而产生的疲劳。在人类的智慧与野兽的精明之间展开的这种正当的较量,同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比较起来,显得极其地高尚。身为皇帝,我在托斯卡纳的狩猎,有助于我去判断高级官吏们的勇气和才能:在那里,我清除了也选拔了不止一个政治家。后来,在比提尼亚,在卡帕多细亚,我以大规模的捕猎作为举行庆典的借口,作为在亚洲树林里举行的秋季凯旋仪式。可是,在最后几次狩猎中陪同我的那位伙伴英年早逝,此后,我对这些激烈娱乐的兴趣也随之大大减弱。然而,即使在提布,躺在树下的一只鹿突然啤鼻息,也足以激起我身上某种本能的震颤。这种本能比起其他所有本能都更加地根深蒂固,而且多亏了它,我才感觉自己既是皇帝又是猎豹。谁知道呢?也许正是因为我使猛兽流了大量的鲜血,我才这么爱惜人类的鲜血,我才有时候从内心深处,喜欢猛兽甚过喜欢人类。不管怎么说,猛兽的形象更经常地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因此,我费尽心力才抑制住自己,没去大谈特谈那些可能会使我的晚会宾客们失去耐性的没完没了的狩猎故事。诚然,回忆我被收为义子那一天的情景让人心醉,但回忆在毛里塔尼亚那些被杀死的狮子也不乏其趣。放弃骑马是一种更加痛苦的牺牲:猛兽只是个对手,而马儿却是朋友。如果让我选择自己的生活环境的话,我会选半人马星座的。我和波里斯泰尼④之间的关系就像数学一样地精确:它服从我就像服从它自己的大脑,而不是像服从它的主人。我遇见的人有谁像它那样待我的呢?一种绝对的权威,如同任何其他权威一样,对于行使它的人来说,含有犯错误的危险,但是,为跨越障碍铤而走险,却其乐无穷,即使肩膀脱臼或肋骨折断也不以为然。我的马取代了使人类友谊复杂化的那些五花八门而又意义相近的头衔、官职、名分等等,因为只有它熟悉我作为人的准确分量。它是我奔腾跳跃中的另一半,它准确地,而且也许比我更加清楚地知道我力不从心之所在。可是,我不会再让接替波里斯泰尼的马儿遭罪,让它去驮负一个肌肉松弛的病人,因为他的身体极其虚弱,自己都爬不上马背了。我的副官塞列尔此刻正在普雷奈斯特大道上训练它。我过去纵横驰骋所获得的全部经验,使我能够分享骑手与坐骑所体验到的乐趣,能够体会到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风驰电掣的人所领略到的各种感受。当塞列尔翻身下马时,我便跟他一起又恢复了同大地的接触。游泳亦然:我不再游泳了,但我仍然分享被水抚弄的游泳者所感受到的那种乐趣。如今,即使跑最短的一段路,我也同一座沉甸甸的雕像,譬如恺撒的石雕像似的不可能了,但我仍记得童年时在西班牙干燥的山冈上奔跑的情景,仍记得那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游戏,因为我坚信心脏功能良好,肺部健全,我会恢复常态的。我从在长跑道上练习跑步的最微不足道的竞技者那儿获得一种只凭聪颖是得不到的心领神会。这样,我从各得其时的一种技艺中获得一种知识,它能部分地补偿我失去的乐趣。我曾经认为,而且在我美好的时刻我仍然认为,这将有可能去分享大家的人生经历,而这种分享可能是在不朽的事物中最难以取消的类型中的一种。有时候,这种悟性在极力地想超越人类的范围,从游泳者扩展到波涛。可是,在这一点上,再没有任何确一切的东西给我以教益,我进入到梦幻的千变万化的王国之中。暴饮暴食是罗马人的一种恶习,但我却很高兴节制饮食。对于我的饮食,也许除了我的性急而外,埃尔奠热纳没有任何需要我改变的,因为不管在什么地方,也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菜一端上来,我就狼吞虎咽地一饱了之。毫无疑问,一个富人,除了有意体验物资匮乏,或者只是暂时体验过,一如在战争和旅行中发生的多少带有点刺激性的意外那样,恐怕是不会沾沾自喜地吹嘘自己未曾大快朵颐过。在某些喜庆的日子里暴饮暴食,向来就是穷人自然而然的奢望、快乐和自豪。我喜欢烤肉的香味儿和军队祝捷时刮锅的声响,而且,我喜欢在军营中举行的酒宴(或军营中所谓的酒宴)成为名副其实的酒宴,这是对平日的缺食的一种解馋。在农神节⑤期间,我比较能忍受公共场所散发出的煎炸氏物的气味。但罗马的盛宴却使我充满极大的厌恶和烦恼,以致有几次,当我以为会在一次探险或远征中死去时,为了聊以自慰,我曾在心中暗想,我至少今后不用再进食了。不要不公正地把我当成一个庸俗的戒食者:每天必须进行两三次,其目的在于给生命补充养分的这种活动,肯定是值得我们去认真对待的。吃一只水果,就是让一件活生生的、漂亮的、同我们一样得到大地的恩泽和养育的异物进入体内。这就等于是在完成一种舍弃东西而钟爱我们自己的牺牲。我每次啃军营大圆面包时,无不惊叹这种又沉又糙的消化物竟能转化成血液、热量,也许还会转化成勇气。啊,在我最美好的岁月里。我的精神为什么偏偏只具有肉体的一部分吸收能力呢?
①喀里多尼亚人:即古代苏格兰人。
②狄安娜: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
③图拉真:译特拉扬。古罗马皇quot;蒂(98--117)。生于西班牙的伊大利卡。91年任执政官,97年任日耳曼尼亚总督时被内尔瓦皇帝收为养子。l01--106年,两度入侵达契亚(今罗马尼亚一带),征服后设立行省。为庆祝胜利在罗马城举行空前规模的角斗赛,所建之“纪功柱”至今尤存。后在征服逢中死于小亚细亚的奇利奇亚。无嗣,哈德良继为帝。
④波里斯泰尼:哈德良的宝马名。
⑤农神节:12月中旬举行,人们纵情狂欢,暴食滥饮。
正是在罗马在举行长时间的宫廷盛宴的时候,我有时想到了造成我们奢侈的较近期的起因,想到了那群生活节俭的佃农和天天粗茶淡饭、以大蒜和大麦填饱肚子的士兵。这些士兵一下子就被亚洲的饭菜所征服而沉谜于其中,像饥肠辘辘的农民一样粗野地猛塞那些复杂的美味。我们的罗马人被雪鸦噎住喉咙.被调味汁淹没,被辛香作料毒化。阿比休斯①继承了各种美味佳肴,一道道酸甜荤素的菜肴构成了他宴席上的精美菜谱,他因此而十分自豪。如果这些菜肴的每一道单独端上桌来,饿着肚子去吃,由一个味觉乳头完好无损的美食家去细加品尝,倒还说得过去。但是,在每日习以为常的挥霍中,这些菜肴却胡乱地摆在餐桌上,在吃的人的口腔和胃囊中形成讨厌的混合,使各种气味、味道、养分都失去了它们原有的价值和它们的那种令人陶醉的特性。从前,那位可怜的吕西乌斯常喜欢给我做一些珍馐佳肴。他做的雉肉馅饼,加上巧妙调配的火腿肉和香辛作料,显示出一种堪与音乐家和画家相媲美的精避技艺。可我却因为这美丽飞禽的嫩肉而颇为遗憾。希腊人在这方面要好一些:他们的葡萄酒含树脂味,他们的面包粘上芝麻,他们的鱼要在海边熏烤,烤焦的程度不一,上面还粘着一些沙子,咬上去硌牙,它们纯粹是为了满足口腹的需要,没有使我们这种最最简单的乐趣变得过于复杂。我在埃伊纳岛或莱尔岛的某个村镇,曾经尝到一些非常新鲜的食物,尽管小酒馆的侍者的手指脏兮兮的,但这些食物仍十分干净,而且,量虽不多,但却够享用,以致看上去虽简简单单的,却似乎包含着某种不朽的精华。狩猎之后的晚上煮的肉,同样具有这种类似于圣事的性质,从而把我们带回到更加久远的年代,带回到部族形成的蛮荒岁月。葡萄酒教我们懂得大地的火山秘密,懂得深埋在地下的矿藏:在晌午的烈日之下,或者相反,在冬季傍晚,在劳累的状态之下,喝上一杯萨摩斯岛产的葡萄酒,会顿感一股暖流在横膈膜里流淌,沿着动脉平稳地、热乎乎地向四下里扩散,简直是美不胜言。有时候,这种感受对于人的大脑又过于强烈。当我从罗马编了号码的食物贮藏室走出来的时候,我不再觉得这种感受是那么纯正的了,而县,我对大晶酒家们的那种学究气也颇觉厌烦了。更为虔诚的,要数用手捧水饮用,或者就着泉眼喝水,这可以使大地最隐秘的精华和从天上降落的雨水在我们体内一起流动。可是,水本身就是一种乐趣,对于我这个病人来说,如今只能有节制地享用了。这无关紧要:即使生命垂危,即使这水搀杂有临终前服用的汤药的苦涩,我也将尽力地用嘴唇去品尝它那清新的滋味。
①阿比休斯:奥古斯都(前63一公元14)和提比利鸟斯前42公元
我曾短暂地以戒荤腥的方式去体验各种哲学流派,对每一种处世方式进行一次性的体验就足够了。后来,在亚洲,我看见印度的裸体修行者扭过脸不去看摆在奥斯洛莱斯帅帐里的热气腾腾的烤羊羔和大块的羚羊肉。但是,尽管你那幼稚的苦行主义会认为这种做法很有魅力,可它却要求具有比满足贪食本身更加艰难的细心。而在一种几乎总是带有公众性质的、并且常常是以炫耀排场或友谊的功用中,它却使我们过于远离普通群众。我宁可一辈子享用肥鹅和珠鸡,也不愿每顿饭都被我的宾客指责我在宣扬苦行。我借助干果和慢慢品味的杯中物,曾经颇为不易地向我的宾客们掩饰,我的厨师们配制的菜肴,与其说是为了我,倒不如说是为了我的宾客们,或者说,我对这些菜肴的兴趣没有他们大。在这一点上,一个君王缺少提供给哲学家的那么大的自由度:他不能自说自话地同时在太多的问题上标新立异,而且神明们都知道,我的不同点已经太多,尽管我沾沾白喜地以为其中有许多是别人所看不出来的。至于裸体修行者的宗教禁忌和对鲜血淋漓的生肉的厌恶,若不是我有时会想,被割下的草所受的痛苦与被宰杀的羊所受的痛苦基本上没有什么不同,我们看到被宰杀的牲畜而产生的厌恶感特别是源于我们对同类的敏感,我也许会为之更加感动的。但是,在人生的某些时刻.譬如在斋戒期间,或者在接纳参加秘密祭礼期间,小斋戒或甚至自愿接受肉体苦修的各种形式,那些使处于部分卸载的躯体进入一个它并不适应,并预示着死亡的飘渺、冰凉的世界之中的近于眩晕的状态,对于精神所带来的好处以及所存在的危险,我都体会到了。在另外一些时刻,这些体验曾使我脑子里闪过慢性自杀和类似放荡不羁以淘空身子的念头。有些哲学家正是以这种方式求得死亡的。但我一向不喜欢完全依从一种规矩,我并不希望因某种顾忌而剥夺自己大吃猪肉的权利,假如我偶然产生这种欲望,或者这是惟一容易得到的食物的话。犬儒学者和道德家们一致地把爱情的欢乐列为介于吃喝乐趣之间的被称作鄙俗的享乐之中,他们还宣称,爱情的欢乐并没有吃喝的乐趣那么不可缺少,他们肯定地说人们可以放弃这种爱情的欢乐。对于道德学家,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但犬儒学者竟然在这一点上搞错,这就让我惊诧不已了。我们就假设他们两者都害怕爱情的欢乐所具有的魔力,或者抵御它,或者享受它,并且都尽量地抑制自己的欢乐,以试图剥夺它那几乎是可怕的、把他们压垮的力量,以及它那使他们感到迷失于其中的古怪的秘密。当我发现一个美食家面对他所偏爱的菜肴像个情夫伏在年轻情妇的粉肩上那样乐得泣不成声的那一天,我将会相信这种具有纯粹肉体欢乐(假定存在这样的欢乐)的爱情的同化作用。在我们所有的游戏中,这是惟一有可能震撼灵魂的一种,也是游戏者必然要沉浸在肉体的莫大乐趣中的一种。嗜酒者不必放弃自己的道理,但维护自己的道理的情人并不是始终不渝地服从自己的上帝。在其他任何场合,戒绝或放纵都只是使人介入进去,只有第欧根尼①的情况是个例外。他那合情合理的迫不得已的局限和特点,是通过这些局限和特点本身显示出来的。一切肉欲的行为都把我们置于他人的面前,都把我们牵连到被选定的人的要求和服从之中。对于其他的一些情况,诸如人因为更加单纯、更加不可抗拒的理由而消融其中,所选择的对象更准确地体现他的全部乐趣,喜欢真实事物的人具有判断赤裸的尤物的更多的机会,这我并不知晓。根据一具如同死尸一般的裸体,根据超越溃败和祈祷的谦卑的一种谦卑,我每每惊奇地发现,拒绝、责任、奉献所包含的复杂关系,拙劣的感情流露,不堪一击的谎言,在我的乐趣与他人的乐趣之间所形成的充满激情的妥协,所有这些无法割断但又极其迅速地被拆散的联系,都会重新组合。从对一个躯体的爱到对一个人的爱这种神秘的游戏曾使我觉得,为之献出我的一部分生命是挺美的事。言词是骗人的,因为表达欢乐的言词掩盖着各种相互矛盾的现实,既包含温暖、甜蜜、肉体间的亲呢等概念,同时也古有暴力、挣扎和喊叫的概奥斯的猥亵词句,并不比手指拨弄琴弦弄出来的声音的奇迹那沌的。这种古怪的顽念使得这么个肉体——当它组成我们的肉体情为一种秘密授受的形式,为秘密与神圣的一个相聚点。在这一惧。就像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女祭司们的舞蹈或自然女神茜贝尔的祭司们的狂欢一样,我们的爱情把我们带到一个不同的世界:在其他时候,我们是被禁止进入这个世界的,而且,一旦热情熄灭或享十字架上一样紧紧地贴在我所喜爱的躯体上,因而得知关于生命的某些秘密。因同样的法则,这些秘密在我的记忆里已经逐渐淡漠。这种法则要求康复者不再回到他的病痛的神秘现实中,要求被释放的囚徒忘记酷刑,要求清醒后的胜利者忘记荣耀。
①第瞅撮尼 (前412—前323):古希腊犬儒派哲学家。
有时候,我曾经幻想建立一种以性爱为基础的人类知识体系,一种关于接触的理论。根据这种理论,他人的秘密和尊严恰恰在于向“我”提供这个另一世界的支撑点。在这种哲学中,肉欲将是一种同他人的这种接触的更加完整、但也更加专门化的形式,将是一种更有效地利用并非指我们自己的知识的技术。在最不会引起肉感的相会中,激情仍然是在接触中结束或产生,诸如:把申诉书呈递给我的那位老妪的有点令人厌恶的手;生命垂危的我父亲那微湿的额头;一个伤员的清洗过的伤口等。甚至最理智的或最平庸的关系,都是通过这种躯体信号系统发生的:在战役开始的早晨,别人向他解释兵力运用的某个军官的突然闪亮的光;我们经过时使他一动不动地立正站着的一个部下的毫无表情的敬礼;给我端来餐盘、我向他表示感谢的奴隶,或面对别人馈赠给他的一块希腊浮雕玉石的奴隶所流露出来的友好眼神;一位老友表示赞赏的一呶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像这样一些最轻微、最肤浅的接触,都能满足我们的欲念,或者甚至超过了我们的欲念。让这些接触坚持下去,让它们围着惟一的一个生灵不断增加,乃至整个地把它包围起来吧。让一个躯体的每一部分对于我们都具有像面部线条一样丰富的、使人激动的含义吧。让惟一的一个人非但不会使我们发怒、快乐或烦恼,反而像音乐一样缠绕着我们,像难题一样使我们苦恼吧。让他从我们世界的边缘进入到中心去吧。这对我们来说,终于变得比我们自身更加地不可或缺。而惊人的奇迹也就发生了,我从中更多地发现的肉体是被精神所渗透,而不是肉体的简单游戏。
关于爱情的这样一些观点,可能导致一种诱奸者的勾当。我之所以没去干这种勾当,想必是因为如果我没去干更好的事,那也是去做了别的事情。如果缺少天资,于这样一种勾当就需要细心,甚至计谋,而我在这方面自觉不是这块料儿。我对设置这些总是千篇一律的陷阱,对局限于没完没了的接近的、被征服本身所限制的这种老套甚感厌烦。在从一个对象转到另一个对象的时候,老谋深算的诱奸者所惯用的技巧需要机敏,需要冷漠。对于我们这些人,我没这种本事。不管怎么说,他们回避我比我回避他们更甚。我从来就没弄明白,人们为什么会对一个人感到厌烦。准确地清点每一次新的爱情给我们带来的丰富享受的这种欲望,看着爱情变化,或也许看着它衰老的这种欲望,与大量的征服甚是不符。从前,我认为,对美的某种兴趣可以作为我的一种品德,可以使我避开过于粗俗的撩拨。可是,我搞错了。喜好美的人最终随处都能发现美,如同在最低劣的矿脉里发现金矿一样。他最终在摆弄这些残缺的、弄脏的或弄碎的杰作的时候,感到了一种要搜集被认为平庸的陶器而成为无出其右的行家的乐趣。对于一个风雅之士来说,更为严重的障碍是在人类的事务中占有一种杰出地位,以及随之而来的几乎是绝对的权力所包含的使用谄媚或撒谎手段的危险。一个人,不管他多么无足轻重,都会在我面前出尔反尔,想到这一点,我就可能埋怨他,鄙视他,或者憎恨他。我为我的财产给我带来的这些麻烦感到痛苦,犹如一个穷人为他的穷困所带来的麻烦感到痛苦一样。如果往前多走一步,我也许就会接受这样一种谎言:当你知道自己令人敬畏时便自认为具有诱惑力。但是,厌恶,或者也许是蠢事就有可能由此而开始。
人们最终并不喜欢被拆穿的诱奸计谋,丽是更喜欢放浪形骸生活的十分简单的真相,如果谎言在这里同样不占主导地位的话。原则上,我准备承认卖淫如同按摩或理发一样,也是一门技艺,但我在按摩房或理发店已很难开心得起来了。再没有比我们的同谋更粗鄙的了。在我年轻的那会儿,酒店主在给我留着美酒,并因此而剥夺了另一个人的品尝机会时的那种斜睨的目光,已足以使我对罗马的娱乐活动感到厌恶。我不喜欢有人以为能够预料和猜测我的欲念,以为能够机械地适应他对我的选择的设想。在这种时刻,一个人的脑子给我提供的这种对我本人的愚蠢的、畸形的反映,可能会使我去喜欢禁欲主义的悲惨结果。假如对尼禄①的极端行为和对提比利乌斯②的精妙的追求的传说没有任何夸张的话,那么,这些享乐主义者必然具有非常迟钝的感官,才会不惜任何代价地使用~种如此复杂的器官,并有着对人类的特别的鄙夷,才会这样容忍别人嘲笑他们,或利用他们。然而,如果说我几乎弃绝了这些过于机械的取乐方式,或者说,我没有过深地陷进去,这应该归因于我的运气而非对什么郡抗御不住的美德。在衰老的同时,我也可能重新陷入进去。如同陷入任何一种困窘或疲劳之中一样。疾病和末日无多将使我得以从如同默诵已熟记心间的功课那样单凋乏味的重复行为之中解脱出来。
①尼禄(37—68):古罗马皇帝,54年至鹋年在位,行为放菏,腐化堕落,后遭唾弃,自豪身亡。
②提比利鸟斯(前42公元”):古罗马皇帝,l4年至”年在位。
在所有的慢慢地在抛弃我的幸福之中,睡眠是最珍贵、也是最普通的幸福之一种。倚在好几个靠垫上睡得很少很差的人,有余暇去沉思默想这特别的感官的享受。最香甜的睡眠几乎必然随着做爱之后而出现,这一点我是同意的,因为这是反映或反射在两个躯体上的休憩。不过,这其中使我感兴趣的是,为自己本身而享受的睡眠所具有的特殊秘密,是精赤条条的、单独的和放松警惕的人每天晚上冒险地、不可避免地潜入到一个颜色、密度甚至呼吸节律这一切都发生变化的海洋之中,我们在其中与死亡相会。对于睡眠,我们感到放心的是,人们能从睡眠中醒过来,并且是毫无变化地醒过来,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禁令阻止我们把确切的残梦一起带出来。同样使我们放心的是,睡眠能够消除疲劳,但它只是通过调整让我们失去自我感觉而以最彻底的方式使我们暂时地消除疲劳。在这一点上,如同在其他事情上一样,乐趣和技巧在于自觉地沉浸在这种令人非常惬意的无意识之中,在于接受自己十分微妙地变得比自身更虚弱,更沉重,更轻盈和更模糊。以后我还将谈到~连串令人惊异的梦幻。现在,我宁愿谈一谈与死亡和再生相接近的纯睡眠和纯清醒状态的某些体验。在青少年时期,人们往往和衣伏在书本上便睡着了,一下子便从数学和法学进入到踏实可靠的睡眠中去,那种睡眠充满了未曾使用过的精力,可以说,通过紧闭的眼皮,可以体会到整个人的纯粹感觉。我尽力在重新领略这样一些迅速入睡的睡眠的那种确切感受。我经常回忆,从前,在一连数日疲乏不堪的狩猎之后,我倒在森林里光溜溜的地上突然进入梦乡的情景,直到猎犬的吠声,或者它们把爪子搭在我的胸脯上,才把我弄醒。我睡得是那样的沉,以致每一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已变成另外一个人,而对于把我从如此遥远的地方带回蓟我自身这个狭窄的人的皮囊里的严格安排,我甚是惊讶,有时还感到忧伤。既然这些特性对于一个自由自在的睡眠者来说无足轻重,既然在遗憾地回到哈德良皮囊中之前的一瞬间,我几乎得以自觉地一。欣赏这个空虚的人,欣赏这种没有往昔的人生,那么,我们最看重的这些特性究竟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