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忽、温馨的小心灵(2)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本章:飘忽、温馨的小心灵(2)

    另一方面,疾病和年岁也有它们自己的奇迹,并且从睡眠中接近其他一些受惠形式。大约在一年以前,在罗马,经过特别难以忍受的一天之后,我经历了这样一次病痛的缓解:体力的消耗产生与往日未经耗损的储备同样的或者可以说另外的一些奇迹。我已极少进城了。进城的话,我就尽可能多地履行我的职责。从前,户天总是排得满满当当的,让人不舒服:元老院开完会后,紧接着又要出席法院开庭,还要同财务大臣中的一位进行无休止的辩论;随后,又得参加无法推脱的、冒雨举行的宗教仪式。我亲自把所有这衅活动安排得十分紧凑,从便在各项活动之间尽可能少留点空闲去应付各种纠缠和无聊的奉承。乘马归来是我这类旅簪中的最后一个旅程。我回到别墅,头晕恶心,浑身难受,身上发冷,就像一个人的血液停止流动,不再在血管里循环似的。塞列尔和查布里亚斯忙前忙后,十分殷勤,但是,关心即使是真心实意的,也可能会使人厌烦的。我躺回自己的屋里,喝了几大勺热粥,那是我亲手熬的,根本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是出于疑惧,而是因为这样我可以让自己得到独处的那种奢侈的享受。我躺在床上。睡意好像与健康、青春及气力一样地远离着我。我终于睡着了。沙漏向我证实,我只睡了不足一小时。我这把年纪的人,熟睡一小会儿,就相当于从前睡的天体运行半周的时间。从此以后,我的时间只能以更小更小的单位去计算了。但是,一个小时足以完成既微不足道又令人惊讶的奇迹:我的血液的热量温暖了我的双手,我的心脏、我的胸肺似乎是自觉自愿地恢复了活动;生命犹如一个流量不大、但却淙淙不停的泉水一样地在流淌。如此短暂的睡眠,以其修补我过多恶习同样的公正补偿了我过多的美德。因为,伟大的修复神的神性看重于其善行施之于睡眠者而并不理会该睡眠者,如同具有疗效的水根本不管是谁在泉边喝它一样。

    但是,如果说我们极少考虑至少消耗掉整个生命的l/3的这种现象,那是因为某种适度对于评价它的好处是很有必要的。睡着的时候,卡伊尤斯·卡利古拉①和“正直人”阿里斯提得斯②是一样的。我放弃我的那些无用但重要的特权。我同横躺在我门槛上的那个黑人侍卫不再有区别。我们的才智顽固地要制造各种思想、推理结果、三段论法和才智本身的定义,拒绝让位给紧闭的双眼所形成的奇妙的愚钝或梦幻所呈现的适度疯狂。除了这种已成怪癖的固执和拒绝而外,我们的失眠还会是什么呢?不睡觉的人或多或少自觉地在拒绝相信很多事情,几个月以来,我遇到太多的机会去从我自己身上验证这一点。死神的兄弟……伊索克拉底弄错了,而他的那句话不过是雄辩家的一种夸张。我开始了解死亡了。它具有与我们目前的人类状况更加无关的其他的一些秘密。然而,这些消亡和部分遗忘的秘密是如此错综复杂,如此深奥莫测,以致我们感觉到清流和浊流在某处汇合到了一起。我从来没有主动地去看我所喜爱的那些人在睡觉。他们撇下我自个儿在歇息,这我知道。他们也在躲避我。每一个人都会为自己那倦态浓重的脸感到羞愧。有多少次,当我一大早起床研究或读书时,我便亲自整理弄皱的枕头和凌乱的被单,这是我们与虚无相会的几乎是猥亵的明证,证明我们每天夜晚都已经不再是……

    ①卡伊尤斯·卡利古拉(12—41):古罗马皇帝。”年至41年在位,实行暴政,挥霍无度,触犯众怒。被反对派阴谋杀死。

    ②  阿里斯提得斯:(前530前468):古雅典政治家、将军。死时清贫享有“正直人”的美称。

    为了把我的病情告诉你而开了头的这封信,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再也没有精力去长时间地处理国事的人的消遣,变成了一个追忆往事韵病人的沉思录。现在,我向自己提出更多的要求;我计划好向你讲述我的一生。当然,去年我就拟好了一份有关自己行为的正式报告,我的秘书弗莱贡在报告的抬头处签了他的名。我在报告中尽可能地少讲假话。然而,公共利益和审慎稳重迫使我对某些事实重新做了调整?我在这儿打算阐明的真相,并不特别地会引起非议,或者顶多只是引起任何真相都会引起的那些莫衷一是。你只有l7岁,我并不期望你从中会明白些什么。可我一心想要教导你,也想要刺激你。我替你选定的家庭教师曾经给了你这种严厉的、受到监视的、也许过分受到保护的教育,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这种教育对你本人和对国家都有很大的好处。我在此向你提供一份起纠正作用的叙述,它是从作为我这样一个人的经历中提炼出来的,不搀杂先人之见和抽象的原则。我不知道这份叙述将使我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我打算依据这份对所有事实的检讨,在我死之前,确定自己,也许是评价自己,或至少更好地了解自己。像所有的人一样,我只有三种方式可用来评价人生:对自身的分析研究,这是最困难和最危险的方法,但也是所有方法中最有成效的方法:对人们进行观察,人们常常巧于计谋,好向我们隐瞒他们的秘密或者使我们相信他们有什么秘密;利用书籍,因为书籍的字里行间往往会出现观点方面的特殊错误。我几乎读完了我们的历史学家、我们的诗人甚至我们的故事作者——尽管这些故事作者以浅薄无聊而著称——所写的所有东西,而我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材料也许比我在自己一生变化多端的环境中所收集到的材料还要多。写出的文字教会了我倾听人类的声音,犹如雕像的静止姿态教会了我欣赏各种姿势一样。反之,在后来,人生叉使我弄清了书本所阐述的东西。

    但是,他们这些人,甚至包括最诚实的人,也常在撒谎。不太机灵的人,由于缺乏他们能借以概括人生的言辞,有可能对人生得出一种既平淡又贫乏的形象。这样的人,譬如吕根①,使人生带有一种它本不具有的庄严而显得臃肿的累赘。另外一些人则恰恰相反,譬如佩特罗尼乌斯②,他把人生变得轻飘飘的,使之成了一个蹦跳着的空心球,在一个失重的世界里,很容易接过来和抛过去。诗人们把我们带进一个比赋予我们的这个世界更加广袤或更加美好,更加炽热或更加温暖的世界之中,正因为有此不同,所以实际上几乎无法居住。哲学家们为了能够研究纯粹的现实,而使现实遭受几乎与火或杵使物体遭受的同样的变化:在物体的碎末或灰烬里。如同我们所认识的那些生命或事实似乎根本就不存在。历史学家们向我们提供有关过去的一些过于完整的体系、一些过于确切和过于明晰的因果序列,使之从未完全真实过。他们重新整理这种没有生命力的任人揉捏的材料,而我知道,甚至普卢塔克③都会把亚历山大给漏掉。故事作者和米利都的寓言作者们,如同屠夫一样,除了在肉案上售卖受苍蝇欣赏的一块块肉而外,几乎没做什么。我很难适应一个无书的世界,但现实不在那里面,因为现实并不完全寄寓其间。

    ①根(30—60):拉丁诗人。

    ②佩特罗尼乌斯:拉丁作家,尼禄的密友,后因被牵连进一起阴谋事件,于66年自杀。

    ③普卢塔克(约忙约120):古希腊历史学家、传记作家和哲学家。

    对人的直接观察是一种更不完整的方法,因为它往往局限于人类的恶意以其来维持的相当低下的验证。官阶、职位以及我们的一切机遇,限制着研究人的行家的视野:我的奴仆对我进行踞察的方便条件和我对他进行观察的方便条件完全不同,尽管他的方便条件跟我的一样的不够。20年来,老欧福里翁一直都在给我送擦身油和毛巾,但我对他的了解仅仅停留在他的服侍上,而他对我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我的沐浴上。对皇帝也好,对奴仆也好,试图做进一步的了解,很快就会造成有失检点的后果。我们对他人的了解几乎一切都是第二手材料。如果一个人偶然想作忏悔,那他一定在为自己辩解。他的辩解词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如果我们观察他的话,那他并不是只有一副面孔。有人曾责怪我爱看罗马警方的报告,可我从中不断地发现一些令人惊讶的东西。不管是朋友还是可疑者,是熟人还是陌生人,这些人都使我感到吃惊。他们的疯狂举动成了我自己的疯狂的托词。我不厌其烦地把穿着衣服的人和一丝不挂的人进行比较。但这些极其翔实的报告,同我的一大堆卷宗加在一起,仍丝毫无助于我做出最后的裁决。这个外表威严的行政官员即使犯了罪,也根本无法使我更好地了解他。今后,在我面前出现的是两种而不是一种奇怪现象:行政官员的外表和他的罪行。

    至于我对我自己的观察,哪怕只是为了跟这个我被迫伴随他活到最后的个体进行和解,我也不得不这样去做,但是,将近六十年的亲密关系仍然包含着许多可能犯错误的机会。从最深刻的意义上来讲,我对自己的了解是模糊的、内在的、未表明的,并像共谋一样隐秘。从最客观的意义上来说,这种了解如同我对数目所能建立的理念一样地冷漠:我利用我所具有的智力,更远更高地去观察我的人生,于是,它便变成另一个人的人生。但是,这两种了解方式都是很难很难的.一种需要深入自身,一种需要摆脱自身。由于惰性,我像所有的人一样,倾向于用纯粹是因循守旧的方式去代替它们,这是我一生的一种观念。我的一生被公众据此F形成的形象部分地改变了,倾向于用现成的,也就是用像预先裁好的纸样——愚笨的裁缝总是费劲乏力地使属于我们的布料适应这个纸样——那样不大合适地形成的判断方式去代替它们。这是实用价值不一的装置,是多少有点变钝了的工具,使我没有别的工具和装置:我只好用它们来凑合着制造我作为人的命运的一种观念。当我观察我的一生时,我为发现它尚未定型的惊惧。人们向我们叙述的英雄们的一生是单纯的,它像一支箭似的直射目标。而多数人喜欢用一定的格式来概括英雄们的一生,有时夹杂着吹捧或抱怨,但几乎总是带有责难。为英雄们撰写的回忆录总是好心好意地替他们制造出一种明白易懂的人生经历。我的生平有着不很明确的轮廓。像经常遇到的那样,这是因为我也许未曾有过能最准确地确定我的生平的东西:我是个好兵,但根本不是个伟大的军人;我是艺术爱好者,但根本不是尼禄临终时自认为变成的那25种有可能犯罪、但根本没有犯罪的艺术家。我有时在想,伟人的显著特点,恰恰是他们所处的特殊地位决定的,这种特殊的地位能使他们终生保持英雄本色。他们是我们的极点或对跖点。我相继地占有过所有的特殊地位,但我并没有在其中坚持下去。人生总在让我从这些地位上滑下来。然而,我仍旧不能像一个正直的农民或脚夫那样。吹嘘自己一生都处于中心位置。

    我的岁月所呈现的景象,似乎像山区那样,是由各种胡乱堆积的材料组成的。我在其中发现了我的天性,它已经变成混合型,由分量相等的生理本能和文化教养组合而成。这里那里显露出“花岗岩”——那些不可避免的事情;到处显露出“坍塌”——那些偶然发生的事情。我在努力地重新踏过我的人生旅程,想从中找到一张平面图,按图去寻觅一个铅矿或金矿,或者一条地下河流,然而,这个完全虚假的平面图只不过是记忆的一种假象。有时候,在一次相遇中,在一次预兆中。在一系列确定的事件中,我以为看出了一种命定性,但是,路径太多反而哪儿也都到达不了,数量太多反而无法相加。在这种多样性中,在这种混乱之中,我清楚地辨认出一个人的身影,但他的外形好像几乎总是受环境的压力而勾勒出来的。他的相貌如同映在水中的图像一样模糊不清。我不赞同那些说自己的行为与其不相似的人。我的行为必须与我相像,因为它们是我惟一的尺度,是我在对别人的回忆中,或甚至在对我自己的回忆中自我描绘的惟一手段,因为想通过构成死亡状态和生存状态之间的差别的行为去继续自我表现或自我改变也许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我与造就我的这些行为之间,有着一种难以确定的间隔。而证据就母,我总是感到有评价、解释和向我自己汇报这些行为的需要。某些持续很短的工作肯定会忽略的,但延续整个一生的操劳也没有更多的意义。譬如,当我在写这些的时候,我似乎觉得,我当过皇帝这个事实并不重要。

    再说,我一生的3/4的时间不受这种通过行为的限定:我大部分的意图、愿望甚至计划,也像幽灵似的模糊不清,难以捕捉。剩下来的,或多或少地被事实所证实了的那个可触摸的部分,稍微地明晰一点,但事件的先后次序也跟梦境一样混乱。我有自己独特的年表,它不可能与以建立罗马为基点的年表,或与奥林匹亚年表①相一致。在军中服役l5年比在雅典呆一个早晨还要短。有一些人,我一生中常与之来往,但在冥府中,我将认不出他们来。空间的平面图也相互重叠:埃及与滕珀河谷②非常靠近,因此,当我到了提布时,我并不总是就在那里。我忽而觉得自己的一生十分地平庸,平庸得不仅不值得去写它,而且不值得对它多加思考,即使在我自己的眼里,它都不比任何一个人的一生重要。忽而我又觉得我的一生是独一无二的,惟其如此,它才是毫无价值,毫无用处的,因为无法把它归结为大多数人的体验。什么也无法向我作出解释:我的恶行和我的美德绝对不足以向我做出解释。我的幸福虽能更好地做出点解释,但那是时断时续的,尤其是没有可接受的理由去做的。但是,人的思想很讨厌接受偶然的援手,很讨厌成为只是机遇所产生的稍纵即逝的产物,因为这些机遇不受任何神明的主宰,尤其不受思想本身的主宰。每一个人,甚至是很微不足道的人的一生,总有一部分时间是在寻求生存的理由中度过的,是在寻求起点和渊源中度过的。因为对发现这些理由、起点和渊源感到无能为力,我有时只好倾向于接受妖术的解释,在对秘术的狂热中寻找常识未能告诉我的东西。当所有繁复的考虑被证明是虚假的寸候,转而相信鸟儿的偶然啁啾,或转而相信天体遥远的平衡力量,那是可以原谅的。

    ①古希腊的奥林匹亚竞技每4年举行一次。

    ②滕珀河备:希腊的一条狭长珂各,位于奥林匹斯山和奥萨山之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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