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房价下跌是造成经济衰退的直接原因,但这个原因不可能单独引发2008年的全球信贷危机。对于这个问题,人们现在仍然有争议。有些人认为,房价下跌就是引发信贷危机的罪魁祸首。但是,即使美国有500万套按揭房屋被银行收回,即使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西欧,即使经济活动因此而受到损害,甚至发达国家会因此而陷入经济衰退,但全球金融体系也不至于因此而走到崩溃的边缘。只是因为这些房屋抵押被用于进一步的全球信贷,在房价迅速且严重下跌后,情况才会同样迅速且严重地恶化。
1989年后,中美两国有企业的财富命运就相互联系在一起了。美国政府的资产平衡更依赖于中国。中国经济在全球经济体系面前也变得更加脆弱,这是中国政府不想看到也完全没有意识到的。美国国内弥漫着一种自满情绪,人们以为风险已经消除。中国国内也弥漫着一种极为自信的情绪,认为中国经济可以不受全球经济的影响。房利美和房地美被国有化以及全球股票和债券市场泡沫的破灭表明了上述两种看法的错误。
如果没有中国政府在美国的数万亿美元投资,美国政府应对危机的能力的发挥就会更加受限。各国中央银行向全球金融体系注入的流动资金也有赖于那些有巨额盈余的国家,而中国的盈余最大。正是这些流动资金的注入阻止了2008年10月全球金融体系的崩溃。我们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忽视中国的存在,不能无视中美两国的融合。现实世界的发展不可能像实验室里的实验一样可控,所以经济学家们想要按照以往的经验模式对未来作出预测只能是徒劳。相关变量总是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它们自身的变化又会影响其他变量的发展轨迹。现实可能会显示出与历史的相似性,但是大多数时候,现实总是与历史有所不同,这使得与历史进行比较的方法既不全面也容易误导人。这并不是说历史经验没有用,只是说历史经验不能成为决定性因素。如果历史可以重演,那今天的状况会有怎样的不同?如果中国没有继续向美国贷款,如果中国国内消费没有增长,那么信贷危机是否会波及范围更广、危害程度更深?也许我们有理由给出肯定的答案,但是,我们必须承认,我们的世界是一个现实的世界,而不是一个我们想要成为的假想的世界。
有些人认为,危机实际上是由中美两国之间不健康的经济关系所引起的。长期以来对中国低价进口商品的依赖使美国的消费支出水平超过了收入水平,而长期以来对于中国购买美国国债的依赖增加了美国金融体系内的流动性。这是从华尔街到世界银行的众多专家认为全球金融体系变得脆弱、变得过于依赖中国的生产和美国的消费的原因。
然而,中国的消费以及美国和其他国家在中国市场上的投资的重要性已经超出了大多数人的认识。中国的经济增长已经不像华尔街和很多经济学家所认为的那样依赖于出口。有消息称,中国经济增长的1/3更多依赖出口,但实际的数字却与此恰恰相反,中国经济增长对出口的依赖程度非常低。由于一些中国企业生产的产品同时面向国内和国际市场,要统计出精确的数字是不可能的。毫无疑问,中国有些企业是专门生产销往发达国家的产品的,而也正是这些企业在2008年和2009年的全球经济衰退中损失最为惨重。主要依赖国外订单的企业受到严重冲击,数百万工人工作量减少甚至失业。但是,2008年11月,中国宣布投资6000多亿美元用于基础设施建设,如此大规模的投资填补了这个缺口。中国政府能有如此大的支出能力主要归功于中国企业的制造能力,但中国经济的增长还是始于国家支出并以此为基础。长期以来,美国一直不屑于国家主导的资本主义,但最近美国政府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中国模式已经被证明是更为稳定的模式,不管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奥巴马任期内的美国已经开始部分效仿中国模式。
如果2008年全球金融体系仍然像20世纪后半叶一样依赖美国,那么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始于美国的房地产市场崩溃和信贷危机会导致全球经济衰退。但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尽管债券市场一片恐慌,股市下跌超过50%,经济活动受到严重冲击,但是,在那些现金储备丰富并且已经建立起国内市场的国家,衰退并没有发生。这些国家并没有寻求美国或是欧洲资本的帮助,而是自己解决问题。巴西总统卢拉·达席尔瓦(Lulada Silva)、印度总理曼莫汉·辛格(Manmohan Singh)和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在对形势表示震惊的同时,表现出了很强的适应能力。他们各自国家的经济主要依赖于国内市场而不是全球资本市场,主要依赖于国家支出而不是银行信贷。这些国家同时也承认,各自国家的经济尽管有新的增长,但其持续健康发展还是离不开美国的稳定。在美国经济陷入困境的情况下,这些国家仍然致力于同美国合作,这就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在美国与上述国家的关系中,中美关系最为突出。这很像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美国与英国之间的特殊关系。今天的挑战在于,“中美国”这一新的统一体是会继续发展还是会受到抑制。此前,中美双方对于中美融合的意识都不强,但事实上,中美融合的迅速发展使中美双方都能从中受益。随着两国国内民众对中美融合的意识加深,会有更多的人为此感到不安,就像北京奥运会期间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中国需要的是态度上的根本转变。尽管中国在过去20多年里发展迅速,中国还是宣称是一个贫穷的国家,仍然在为了保持自身的发展而奋斗,或者就像一位中国官员所说的,中国现在的能力只能管好自己的事情。无疑,从人均水平来看,中国仍然是贫穷的。因为中国有亿万农业人口,数百万人生活在城市经济的边缘。但是,中国中产阶层或中高阶层人口的数量已经达到了3亿,这相当于美国或欧盟的人口规模。按照购买力计算,亿万中国人的年均收入已经超过了7000美元。与美国近4万美元的人均年收入相比,这可能只是一个小数字,但是与美国人均收入增长停滞而生活成本不断上涨不同,中国中产阶层的年收入在以10%的速度增长。受2008年和2009年全球经济衰退的影响,中国经济增长速度放缓,但增长势头并没有逆转。2008年,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在其发布的《2025年世界形势预测报告》中说,中国很快将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并且将在2030年后超越美国成为全球最大的经济体。
该预测认为,目前,相对财富和经济实力从西方向东方的空前转移还将继续。这意味着转移的对象不只是中国,还有一些资源富饶的国家,例如阿联酋、沙特、巴西和俄罗斯。尽管2008年经济衰退导致了商品价格的大幅下降,但随着印度、中国和其他新兴国家采取措施刺激经济,原材料价格将会继续上涨。在中国政府投入大规模刺激性支出之后,2009年春,铜产品等商品价格已经大幅上涨,这种上涨持续到了夏天。信贷危机过后,中国很可能会引导全球经济复苏。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在该报告最后总结道:“在未来的15~20年中,没有什么国家能够像中国一样影响世界。”美国和其他国家对此的反应将会决定未来世界的状况。
尽管美国情报机构合理地预测了中国将是未来世界变化最重要的因素,但该报告的分析仍然局限于民族国家的视角。该分析并没有考虑到各国经济日益交织的程度将会越来越高,资本流动增加,一个共同市场正在形成。对于中美两国经济已经在多大程度上融合为一个独特的体系,该报告中也没有进行论述。尽管该报告也指出包括企业在内的非国家行为体的力量在不断上升,但与“中美国”相似的因素却没有被考虑。尽管有很多现实因素的加入,拥有资本、政府和军队的民族国家仍然是未来世界的主要力量。
显然,民族国家的地位并不会在短期内被取代。即使欧盟正逐渐成为一个超国家行为体,其内部成员国仍然保持着独立,各国有属于自己国家的人口。面对2008年的经济衰退,中美两国的反应都是强化国家认同而不是削弱国家认同。两国政府都把支撑国内经济作为政策重点。但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在各国经济体系日益复杂化,地域限制日益被打破的情况下,对民族国家的忠诚并不意味着一个国家有能力去单独解决其所面临的问题。各国政府,特别是像中国和美国这样的大国的政府,都在强调国家主权,但他们的能力范围在日益超越国家的界限。
在过去的几年中,很多人都在对美国的未来及其全球地位进行思考。很少有人认为新世纪的前10年会发生经济衰退。美国的新千年以技术泡沫的破灭开始,随后就是股市大幅下跌、经济衰退和“9·11”恐怖袭击事件。2002年,安然公司和世通公司丑闻爆出,美国通过相应的立法以期阻止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在短暂的胜利过后,伊拉克局势开始让美国人失望,伤亡人数不断增加,局势日益混乱。随后几年房地产市场的升温暂时缓和了经济乏力的局面,但美国经济的真正亮点还是在于海外经济活动,特别是在华经济活动的增强。2007年,尽管很多美国企业仍然保持着很高的收益,但数百万工人却没有从中得到好处。2008年秋天,经济危机爆发了。
关于美国未来的很多评论都集中在美国全球实力和地位的变化上,这一点也不奇怪。有些人是乐观的,他们强调的是“其他国家实力的上升”,而有些人则表示悲观,他们强调的是“美国的衰退和实力下降”。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从很多方面体现了美国人的一种集体认识,那就是美国在全球的相对地位已经发生变化。与其前任小布什不同,奥巴马直言不讳地承认,美国既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来解决世界上的问题,也不可能关起门来解决自己的问题。中国、印度、俄罗斯、巴西及众多石油国家财富和影响力的增长已经改变了世界的面貌。华尔街金融机构和金融监管机构作出的非常错误的决定,以及数百万美国人超出自己经济能力满足消费需求的行为,也已经改变了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不管责任在谁,结果都导致了美国在全球金融地位和文化地位的显著下降。
我们没有理由相信这些变化只是暂时的。尽管有些人坚持认为,一旦美国金融过热的局面结束、金融体制的弱点得以解决,美国此前在全球的主导地位就会恢复,世界其他国家还会继续以美国为中心,但是,这一切不会再发生了。几十年来,美国始终保持着无可匹敌的常规军事力量,但是,在当今世界,武力作为一种强制力量,在这个时代所发挥的作用比人类历史上的任何时期都更有限。除非美国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来摧毁对手,不计成本、不计人员伤亡也不顾及道义立场的丧失,否则,只有在国际社会多数接受的情况下,美国的军事力量才能发挥作用。虽然美国拥有主导全球的经济支柱的地位,但是,不管未来美国的经济实力有多么强大,它都要与新的全球资本共享全球空间。
此外,过去两年的发展进一步加深了中美两国之间的相互依赖。在美国上市的大企业在中国市场上的优势已经不再明显。美国政府对房利美和房地美的紧急援助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满足中国的利益,而中国在经济危机中继续购买美国的国债并不是因为利润丰厚(实际上利润并不丰厚),也不是因为有理由相信美国经济很快会加速增长(并没有很快加速增长),而是因为中国无力承担美国经济崩溃所造成的后果。中国处在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位置上,它有能力使美国的资产负债表发生浮动,并且实际上在对全球最大的经济体实施紧急援助。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中国既把美国看做自由市场上的重要的合作伙伴,也把美国视为强有力的、有威胁的对手。中国以往所走的只管自己发展的道路如今行不通了,因为全球的治理已经离不开这个新兴大国的参与了。
现在的问题在于美国是否也能够作出类似的调整。公平地说,中国要比美国更容易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尽管全球平衡的变化迫使中国不得不修正自己的战略,重新对自己的政策进行评估。
在20世纪后半叶的大部分时间里,美国人都是以自由贸易和资本主义为基础的全球市场的支持者。因为美国人相信,经济活动越多,其进一步催生的经济活动也越多,贸易能够催生贸易。按照这种观点,经济活动的中心越多越好,单一中心的局面最为糟糕。有机会,有竞争,才会有市场的繁荣;没有发展空间,市场就会缺乏活力。至少,美国人在全球范围内创建开放的市场并试图建立开放的社会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然而,成功给美国人带来的并不是满足,而是恐惧和焦虑。在信贷危机发生之前,美国人对自由贸易的态度就已经变得日益模糊,他们对美国全球地位的不安全感日益强烈,对中国的敌对情绪也日益增长。对于一些人来说,这种恐惧和焦虑是对自由市场理念过度盛行的反应。自由市场理念崇尚资本而忽视劳动的价值,它的盛行带来的是财富在企业和精英手中的高度集中。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这种恐惧和焦虑是国家的经济基础从制造业转向商业、服务业和创意行业等的结果。还有一些人的恐惧和焦虑则仅仅是对中国崛起以及中美两国之间互惠共生的反应,因为这些人觉得这意味着美国主权的丧失。
市场和国家的最佳利益之间存在着一种固有的矛盾。这种矛盾在近代史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有所反映。国家通常为了自身的利益而试图加强对商业的控制。美国也不例外。美国在20世纪一直是自由贸易和开放市场的积极拥护者,这是因为美国的资本和企业在全球居于主导地位,在自由市场上能够取得优势,一个向美国资本和美国企业扩大开放程度的世界符合美国的利益。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左翼人士认为美国的军事实力和经济实力没有什么区别的原因,它们都是为强化美国在全球的主导地位服务的。
但正是开放的市场所带来的成功削弱了美国的实力,现在的美国面临着一个新的挑战:它是否能够适应美国作为重要的经济支柱之一的更加发达的世界?美国是否认为其相对地位的任何长期改变都是消极的并应该去改变的?美国人是否能够对权力作出不同的界定?是否能够接受在当今世界上,美国已经不能再凭借武力迫使其他国家在军事或经济上屈服?美国人是否能够接受以主权的削弱为代价换取未来更大繁荣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