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嫔在初听皇帝告诉她,玉铭外放一事,为慈禧太后所搁置时,自不免稍有失望,但很快地反有如释重负的轻快之感。大错幸未铸成,真是可庆幸之事,虽然为玉铭关说,已留下了一个痕迹,但自觉措词巧妙,还不致落个把柄,也就不管它了!总之,这是个不愉快的记忆,越早忘掉越好。
因此,死灰复燃的情况,为她带来的是极深的忧虑。再听王有细说内幕时,更觉得事不寻常,显然的,在慈禧太后与李莲英必已知道全部的秘密,所以才会有这番始而拒绝,终于同意的变化。李莲英翻手为云覆手雨,自己决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他以为自己挡了他的财路,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状,真能有不测之祸。
转念到此,不寒而栗,实在不敢再得罪李莲英。然而冷静地想一想,纵令如此,亦不能免祸。玉铭的出身如此,得官的来历又如此,一到了任上,迟早会因贪黩而被严参。到了那时候,李莲英不说他自己得了十万银子,只怂恿慈禧太后追究,最初是谁向皇帝保荐了玉铭?岂非还是脱不了干系?
一误不可再误,补过的时机不可错失。这又不仅是为求自己心安,而且也是辅助皇帝,自己一直殷切地期望着,皇帝能默运宸衷,专裁大政,有一番蓬蓬勃勃的作为。既然如此,眼前便是皇帝振饬纲常,树立威权的一个机会,倘或放过,一定会惭恨终身。
但是,这样做法,在李莲英看,就是公然与慈禧太后为敌,这一层关系太重,祸福难料,珍嫔实在不能不深切考虑。
彻夜苦思,终无善策,而决于俄顷的时机,却逼人而来了。
为了珍嫔替玉铭求缺不成,皇帝一直耿耿于心,觉得对她怀着一份歉意,如今随着这份歉意的消失,皇帝生出一种欲望,很想看一看珍嫔所愿得遂的娇靥,是如何动人?
因此,这天一大早在储秀宫问安既毕,临御乾清宫西暖阁召见臣下以前,特地来到景仁宫,等珍嫔跪迎起身,他随即携着她的手笑道:“玉铭的运气不坏!到底得了那个盐茶道。”
“这,”珍嫔愣了一下,失声而言:“奴才的罪孽可大了!”
皇帝愕然。回想一遍,她的话,话中的意思,都是清清楚楚的。于是笑容立即收敛,举步入殿,同时挥手示意,摒绝所有的侍从,只与珍嫔单独在一处时,方始问道:“这是怎么说?”
事到如今,什么都无所顾忌了,珍嫔悔恨地答道:“奴才糊涂,不该跟皇上提起这个玉铭。这个人是个市侩,决不能用!”
皇帝好生恼怒,想责备她几句,而一眼看到她那惶恐的神色,顿觉于心不忍,反倒安慰她说:“不要紧!人是我用的,跟你不相干。”
说完,皇帝就走了。在乾清宫西暖阁与军机大臣见过了面,接下来便是引见与召见。引见是所谓“大起”,京官年资已满,应该外放,或是考绩优异,升官在即,都由吏部安排引见,一见便是一群,每人报一报三代履历,便算完事。
召见又分两种,一种是为了垂询某事,特地传谕召见,一种是臣下得蒙恩典,具折谢恩,尤其是放出京去当外官,照例应该召见,有一番勉励。玉铭自然也不会例外。
仪注是早就演习过的,趋跄跪拜,丝毫无错,行完了礼,皇帝看着手里的绿头签问道:“你一向在那个衙门当差?”
“奴才一向在广拢”
“广隆?”皇帝诧异,“你说在那儿?”
“广拢”玉铭忽然仰脸说道:“皇上不知道广隆吗?广隆是西城第一家大木厂。奴才一向在那里管事,颐和园的工程,就是广隆当的差。”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这样说,你是木厂的掌柜。”他说,“木厂的生意很好,你为什么舍了好生意来做官呢?”
“因为,奴才听说,四川盐茶道的出息,比木厂多出好几倍去。”
皇帝勃然大怒,但强自抑制着问道:“你能不能说满洲话?”
“奴才不能。”
“那么,能不能写汉文呢?”
这一问将玉铭问得大惊失色,嗫嚅了好一会,才从口中挤出一个能听得清楚的字来:“能。”
“能”字刚出口,御案上掷下一枝笔,飞下一片纸来,接着听皇帝说道:“写你的履历来看!”
玉铭这一急非同小可,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拾起纸笔,伏在砖地上,不知如何区处?
“到外面去写!”
“喳!”他这一声答应得比较响亮,因为事有转机,磕过了头,带着纸笔,往后退了几步,由御前侍卫,领出殿外。
乾清宫外,海阔天空,玉铭顿觉心神一畅,先长长舒了一口气,接着便举目四顾;领出来的御前侍卫,已经不顾而去,却有一个太监从殿内走来。认得他是御前小太监,姓金。
“好兄弟!”玉铭迎上去,窘笑着说:“你看,谁想得到引见还带写履历?只有笔,没有墨跟砚台,可怎么写呀?”
“你没有带墨盒?”
“没有。”
小太监双手一摊:“那可没有办法了!”
“好兄弟,你能不能行个方便?”说着,他随手掏了一张银票,不看数目就塞了过去。
“好!你等一等。”
很快地,小太监去而复转,缩在抽子里的手一伸,递过来一个铜墨盒。玉铭大失所望,他所说的“行方便”不是要借个墨盒,而是想找个枪手。
事到如今,只有实说了。他将小太监拉到身边低声说道:“好兄弟!文墨上头,我不大在行,你帮我一个忙,随便找谁替我搪塞一下子。我送一千银子。喏,钱现成!”
说着又要去掏银票,小太监将他的手按住,平静地答道:“一千银子写份履历,谁不想干这种好差使?可是不成!万岁爷特地吩咐,让我来看着你写。你想我有几个脑袋,敢用你这一千银子?再说,万岁爷也许当殿复试,让你当着面写个字样子看看,那不全抖露了吗?”
这一来,玉铭才知事态严重,面色灰白,一下子象是老了十年,站在那里作不得声。
“快写吧!万岁爷在那儿等着呢!等久了!不耐烦,你写得再好,也给折了!”
“那里会写得好?”玉铭苦笑着,蹲下身去。
于是小太监帮他拔笔铺纸,打开墨盒,玉铭伏身提笔,笔如铅重,压得他的手都发抖了。
“快写啊!”
“好兄弟,你教教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写法。”
“好吧,你写:奴才玉铭……。”
玉铭一笔下去,笔画有蚯蚓那样粗,等这“奴”字写成,大如茶杯。小太监知道不可救药了,尽自摇头。
“奴才玉铭”四个字算是写完了,这里多一笔,那里少一笔,左歪右扭,如果不是知道他写的是这四个字,就再也无法辨识。
“下面呢?”
“下面,”小太监问,“你是那一旗的?”
“我是镶蓝旗。”
“那你就写上吧!”
已经急得汗如雨下的玉铭,央求着说:“好兄弟,请你教给我,‘镶’字怎么写?”
那小太监心有不忍,耐着性子指点笔画,而依样葫芦照画,在玉铭也是件绝大难事,结果成了一团墨猪。接下来,蓝字很不好写,旗字的笔画也不少。勉强写到人字,一张纸已经填满了。
“交卷吧!”小太监已经替他死了心了,觉得用不着再磨工夫,所以这样催促着。
“好兄弟,你看,这份履历行不行?”
根本不成其为履历,那还谈得到写得好坏?不过,小太监知道他此时所需要是什么?亦就不吝几句空言的安慰,“你们当大掌柜的,能写这么几个字,就很不容易了。”他说,“而且旗下出身的做官,也不在文墨上头。你放心吧!”
果然,这几句话说得玉铭愁怀一放,神气好看得多了,随即问道:“我还进去不进去?”
“不必了!你就在这儿候旨吧!”
于是小太监捧着他那份履历,进殿复命。皇帝已经退归东暖阁,正在喝茶休息,一见玉铭的笔迹,勃然震怒,“什么鬼画符?真是给旗人丢脸!”他重重地将那张纸摔在炕几上,大声吩咐:“传军机!”
于是御前侍卫衔命到军机直庐传旨。礼王世铎大为紧张,他对太监、侍卫,一向另眼看待,此时讶异地低声问道:“这会儿叫起?是为了什么呀?”
“大概是为了新放的盐茶道。皇上生的气可大了。”
“为什么呢?玉铭说错了什么话?”
“倒不是话说错了,字写得不好。”侍卫答道,“皇上叫写履历,一张纸八个大字,写得七颠八倒,皇上说他是‘鬼画符’。”
“是了!辛苦你,我们这就上去。”
进见以前,先得琢磨琢磨皇帝的意思,好作准备,“玉铭那十二万银子,扔在汪洋大海里了。”孙毓汶说,“看样子,那个缺得另外派人。”
“这得让吏部开单子啊!”世铎说道,“咱们先上去吧,等不及了。”
“是的。先给吏部送个信,让他们预备。”说着,孙毓汶便吩咐苏拉:“请该班。”
“请该班”是军机处专用的“行话”,意思是请轮班的军机章京。照例由达拉密与值日的“班公”进见。这一班的达达密叫钱应溥,浙江嘉兴人,曾是曾国藩很得力的幕友,在军机多年,深受倚重,遇事常尽献言之责,不同于一般的军机章京,此时便说:“单子亦不必吏部现开,原来就送了单子的,因为特旨放玉铭,单子不曾用,检出来就是。不过,皇上似乎有借此振饬吏治之意,所以继任人选,请王爷跟诸位大人倒要好好斟酌。陟黜之间,要见得朝廷用人一秉大公,庶几廉顽立懦,有益治道。”
“卓见,卓见!”孙毓汶很客气地说,“请费心,关照那位将单子开好,随后送来吧!”
交代完了,全班军机进见。玉铭还在乾清宫下,苦立候旨,望见世铎领头,一行红顶花翎,颤巍巍地由西面上阶,认得是全班军机大臣。心想“礼多人不怪”,上前请个安,或许能搭上句把话,打听打听消息,总是件好事。
念头转定,撩起袍褂下摆,直奔台阶,只听有人喝道:“站住!”
站定一看,是个蓝翎侍卫,便即陪笑说道:“我给礼王爷去请个安。”
“给谁请安也不管用了!”那侍卫斜睨着他说:“找一边儿蹲着,凉快去吧!今儿个,你还能回家抱孩子,就算你的造化了。”
一听这话,玉铭吓得魂飞魄散。定定神再想找那蓝翎侍卫问一问吉凶祸福,人家已经走得老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