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是中秋。往年遇到这个佳节,宫中十分热闹,但时逢国丧,又是“巡狩”在外,所以一切繁文缛节的礼仪和别出心裁的娱乐都停止了。只晚膳特别添了几样菜,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和大公主刚吃完,新从京里调来的总管太监史进忠来奏报:“‘太阴供’摆在如意洲,等月亮一出来,请皇上拈香行礼。”
西太后近来爱发议论,同时因为与顾命八臣争执国事,已告一段落,所以也爱管宫中琐碎的事务,听了史进忠的话,随即皱着眉说:“俗语说的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宫里也不知谁兴的规矩,摆‘太阴供’也要皇帝去行礼?不通!”
东太后却又是另一样想法,“何必摆在如意洲呢?老远的。”
“跟母后皇太后回奏,这是打康熙爷手里传下来的老规矩。”
刚说到这里,小皇帝咳了两下,于是东太后越发不放心了,转脸向西太后说道:“在咳嗽,不能招凉,如意洲那里空旷、风大,不去的好!”
“不去也不要紧,”西太后很随便地说,“让史进忠代皇帝去行礼好了。”
向例唯有亲贵大臣才够资格代皇帝在祭祀中行礼,现在西太后轻率的一个决定,在史进忠便成了殊荣,他响亮地答应一声:“奴才遵懿旨。”然后叩了头,退出殿去。
“嗨,慢一点,慢一点!”小皇帝在殿里高声大喊;等史进忠回身走近,他很神气地吩咐:“给拿一盘月饼来,要很多个的那一种,赏大公主!”
“要四色的。”大公主又说了一句。
史进忠抬眼看了看两宫太后,并无表示,便即答道:“是!马上去拿,‘要四色的,很多个的那一种’,请旨,送到那儿啊?”
小皇帝现在也知道了许多宫中的用语,听得懂“请旨”就是问他的意思,随即答道:“送到这儿来,大公主要供月亮。”
小皇帝玩蟋蟀玩厌了,最近常跟大公主在一起玩,姐弟俩感情极好。大公主最伶俐,听得西太后那句“男不拜月”的话,马上想到拜月是女孩子的事,所以悄悄跟她弟弟商量,要一盘月饼,小皇帝十分慷慨,不但传旨照赏,而且指定要很多个。
这很多个一共是十三个,由大而小,叠成一座实塔似地,等捧进殿来,大公主非常高兴,回身向她弟弟笑道:“谢皇帝的赏。”
小皇帝笑一笑问道:“你在那儿供月亮?”
大公主很懂事了,不敢乱出主意,只望着西太后的脸色,她跟东太后在谈话,根本未曾发觉。于是双喜作了主张:“上后院去供。”
宫女们七手八脚地在殿后空庭中,摆好几案,设了拜垫,供上瓜果月饼,燃的却是白蜡烛,又有一个宫女,不知从那里找来了一个香斗,点了起来,香烟缭绕,气氛顿见不同。
“这才象个八月半的样子,”双喜满意地说,“就差一个兔儿爷了!”
这句话惹出了麻烦。“那好!”小皇帝大声说道,“我要兔儿爷。快拿!要大的。”
双喜一听这话,心里喊声:坏了!拔业男⊥蛩暌彼担罢饣岫抢锔彝枚ィ俊?
“为什么?多派人去找。”
“人再多也不行。要京城里才有,离着几百里地呢。”
“我不管!”小皇帝顿着足,大声说道:“我要!非要不可!”
随便双喜怎么哄,连大公主帮着劝,小皇帝只是不依。正闹得不可开交时,西太后出现了,站在走廊上喝道:“干什么?”
这一问,满庭静寂,小皇帝不敢再闹,却有无限委屈,嘴一瘪要淌眼泪了。
双喜大惊,知道西太后最见不得小皇帝这副样子,要想办法阻止,却已来不及,小皇帝忍不住哭出声来。双喜情急,一伸手捂住他的嘴,拉了就走。
看在节日的分上,西太后没有说什么,只管自己回到西暖阁,自觉无趣,早早关了房门,一个人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望着月色。
月色与去年在喀拉河屯行宫所见的一样,依然是那么圆、那么大、那么亮,似乎隐隐看得见蟾影桂树。可是那时候到底还不是寡妇,纵使君恩已衰,而且病骨支离,但毕竟有个指望。如今呢?贵为太后,其实一无所有,漫漫长夜,除却细听八音钟所奏的十二个调子以外,竟不知如何打发?而还有比活到现在更长的一段日子在后面,怎么得了呢?
一想到此,不由得心悸,她急于要找一件能够使她集中全副心力的事去做,好让她忘掉自己。
于是喊一声:“来啊!”等召来宫女,随又吩咐:“开小书房!”
原说是中秋息一天,不看公事,偏偏要看公事了,却又只有一件。照例,逢年过节除非特别重要,奏折旨稿总是少的,那些有忌讳的文件,譬如报大臣病故之类的章奏,也不会拿上来。这一天也许是顾命大臣为了表示为两宫太后贺节,送上来的一件奏折,事由是内阁恭拟两宫的徽号,请旨定夺。
所拟的两宫太后的徽号,第一个字都是“慈”字,母后皇太后是“慈安”,圣母皇太后是“慈禧。”
“慈禧,慈禧!”西太后轻轻念了两遍,相当满意,便拿了那道奏折到东暖阁来看“慈安太后。”
东暖阁里,静悄悄地只有两名宫女在看屋子,见了西太后一齐请安,年长些的便说:“母后皇太后在后院。”
“呃!你主子干什么来着?”
“在逗着皇上和大公主说笑。”那宫女又问:“请懿旨,可是要把母后皇太后请了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于是西太后一个人绕着回廊,走到东暖阁后面。空庭月满,笑语盈盈,小皇帝正盘踞在一张花梨木的大椅子上,听东太后讲神仙的故事,他跟偎倚在母后身边的大公主一样,早该是归寝的时候了,却都精神抖擞地玩得正高兴。
西太后停住了脚,心中不免感触,而且也有些妒嫉。何以孩子们都乐于亲近东太后呢?
是不是自己太严厉了些?这样想着,便又自问:该不该严厉?女孩子不妨随和些,她想到一句成语:“玉不琢,不成器。”对儿子非严不可!
于是她再次移动脚步,走入月光所照之处,在廊上伺候的宫女,便请个安,大声喊道:“圣母皇太后来了!”
这一喊打断了东太后的话,第一个是小皇帝,赶紧从椅子上溜了下来,垂手站在一边,接着大公主也规规矩矩地站好。等她走到面前,东太后唯恐她说出什么叫儿女扫兴的话来,便先指着身边的大公主说道:“今儿过节,月亮也真好,让他们多玩儿一会儿吧!”
西太后点点头,在皇帝原来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转脸问她儿子:“今儿没有上学?”
“过节嘛!”小皇帝振振有词地答道:“师傅叫放学。”
“明儿呢?”
小皇帝不响了,脸上顿现无限凄惶委屈的神情,东太后好生不忍,便又说道:“今天睡得晚了,明儿怕起不来。再息一天吧。”
听见这话,小皇帝的精神又振作了,西太后看在眼里,微微冷笑着对小皇帝说道:“皇额娘许了你了,就让你再玩儿一天。可别当做例规!”
听见这话,觉得扫兴的是东太后,但表面上一点不露,“天也不早了,”她说,“再玩一会儿,就去睡吧!”说着,向站在近处的双喜看了一眼。
等双喜把这小姐弟俩领到另一边去玩,西太后便把手里的折子一扬:“你看看!”
“是什么呀?”东太后一面问,一面接过折子。月色甚明,不用取灯烛来也看得清楚,那些颂扬的话她不懂,等把“恭上徽号”这回事,看明白了,便即笑道:“你这个‘禧’字也很好,就是难写,不如我这个‘安’字写起来方便。”
听她这两句话,西太后颇有匪夷所思之感,要照她这个样子,别说垂帘听政,就象武则天那样做了女皇帝,依然会让臣子欺侮。但心里菲薄,口中不说一句调侃的话,不是不敢是不肯,不肯让她知道她说的话,婆婆妈妈,不知大礼。
“随她去!”西太后在心里说,“让她懵懂一辈子。”
“咱们的名号倒有了。”东太后又说,“大行皇帝的呢?”
西太后知道她指的是大行皇帝的庙号和尊諡。几天以前,内阁就已各拟了六个字,奏请选用,两宫太后一致同意,庙号用“文”字,尊諡用“显”字,称为“文宗显皇帝”,但上谕一直未发,因为梓宫回京,一切礼节,还待拟定,等诸事齐备,一起下旨,比较合适。这也是西太后同意了的。
但东太后并不知道,因为与顾命八臣商议这件事的那天,她微感不适,只有西太后一个人听政,事后也未曾说与她听,这自是一种疏忽,所以西太后此刻听她提起,略感不安,只好以歉仄的语气,说明经过。
忠厚的东太后,点点头说:“只要你知道了就行了!”
一听这话,西太后反觉自己的不安,成为多余。她警告自己,不要太天真,以后就算做错了事,先看看她的态度再说,别忙着认错。
“我还有件事跟你商议,那天肃顺奏请分见,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是肃顺有意要分嫡庶!提起这件事来,西太后就恨不得把肃顺抓来,跪在面前,叫太监狠狠掌他的嘴!昂撸彼湫Φ溃罢饣褂盟德穑炕共皇且蛭阒液瘢盟祷埃蛩阕琶墒隆!?
“我也就是怕这一个。”东太后说,“咱们还是一起见他们好了。”
西太后沉吟了一会,觉得这倒是试探肃顺本心的一个好机会,便即答道:“不必如此。
他要分见,咱们就分见,听听他在你面前说些什么。”
“听话我会。就怕他们问我什么。”
“这好办。你能告诉他们的,就告诉他们,说不上来的,就说,等我想一想再说。”
“嗯。”东太后把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觉得还是不妥。“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事,他们当时就要我拿主意。那可怎么办呢?”
这确是一个疑问,西太后楞住了,但也不过片刻工夫,立刻想到了办法,这个办法,不但可以解除东太后的难题,也可以为自己立威,自觉得意,便欣然答道:“这样子好了,如果他们真的要逼着你答应,你就答应。可一定要告诉他们:是用‘御赏’和‘同道堂’两个图章代替朱笔,盖了一个不够,还得盖另一个。这一来,他们就非跟我来说不可,能照办的,我自然照办,不能照办的,我给他们驳回。没有两个图章,不算朱笔亲批,谅他们也不敢发下去。”
“愣发了下去呢?”
“那就是假传圣旨。”西太后用极有力的声音说:“是砍脑袋的罪名。”
“好。我懂了。”
“姐姐!”西太后凑近了她又说:“反正,咱们俩只要齐心,就不怕他们捣鬼。你做好人,我做坏人,凡事有我!”
“好!”东太后欣然答道:“就这么说了。”
东太后丝毫都没有想到,自己已为她这位“妹妹”玩弄于股掌之上,反觉得西太后不负先帝手赐那枚“同道堂”图章的至意,确能和衷共济,实在是社稷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