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日,在鸟居强右卫门潜出长筱城的当晚,德川家康已经进入冈崎城,正在大摆酒宴。他相信织田信长会从岐阜赶来增援,要为信长大军清除路障。但是,直到开宴,他还不知信长是否已从岐阜发兵。家臣们则持不同意见。
“我想信长肯定会来,他一定会和上次在高天神城时一样,不会让我军受苦。”家康道。
悲观的人则反驳道:“织田军虽然人数超过了武田军,但是新兵众多,缺乏战斗力。再加上长筱战场是山区,对信长更不利,这点他不会不明白,所以,织田大人恐是不会来了。”
如此说来,似乎有点道理,坚持认为信长会来援的家臣也低下了头,沉默了。士气就像风气一样可笑。一旦在某处刮起一股强势的风,即使毫无意义,也会有人趋之若鹜,反之,就会悄然消逝。
在战斗最紧张的时候,家康还大摆宴席,这非常罕见。看到大家如此落寞,他说:“大家不要争了。信长必定会来。来来来,今晚痛饮三杯。”
“主公肯定信长公会来?”仅凭酒宴还不能鼓舞起士气,本多平八郎看到这一点,又添了一句。
家康让人摸不着头脑地笑了笑:“既然到了这样的时候都不来,说明信长公此人不可信。既然不可信,那么何惧之有?”
“主公明示。”
“要是我一人去救长筱,那么他凭什么得到尾张、美浓?这个道理信长不会不明白。来来来,什么也不要多想,只管喝酒。”说完,家康命令似乎支持悲观一派的酒井忠次:“跳一个你拿手的捉虾舞,如何?”
“主公!”
“怎么了?”
“万一信长公不来,主公只率三河的人马前去长筱吗?主公已下决心了?”
“已经决定的事,就不要再问了。在高天神城时,是因为看出小笠原那厮要投降,所以按兵不动。奥平九八郎那样的勇士,你能坐视不管吗?”
“那么,赶赴长筱,主公可有取胜的把握?”
“知道了。兵马的强弱取决于带兵之将。不要因为信玄的兵马强悍,就认为胜赖也强大。忠次,赶快跳舞。”家康说完,喝了一口酒。
忠次站了起来:“那么在下就献丑了。您的意思我已明白,好,现在可以痛快淋漓地跳上一曲了。”
酒井忠次的狂言捉虾舞早已有口皆碑。只见他一手拿着粽子,一手拿着笊篱,弯下腰,模仿出追逐跳虾并装进虾篓的动作,惟妙惟肖。
吉田城主的身份和尊贵的容貌,让他的舞蹈带给人们一种奇异之感。今天,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众人不禁捧腹大笑。
“这个动作挺滑稽的。那个一本正经的表情怎样?”
“这样就成了。抓那个抓那个。”
“那种腰肢的扭法怎样?真让人受不了。”
家康看着大家的笑脸和忠次滑稽的动作,想着心事。他明显从此中感觉到一种和平常迥异的东西。当一个人有心事的时候,无论是笑容还是舞蹈,都会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夸张。尽管如此,忠次的捉虾舞还是多少冲淡了一些紧张。
大家哗地沸腾起来,家康则悄悄站起。他发现月亮把槲树枝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映在窗子上,格外迷人。“多幺迷人的月亮啊!出去看看。”家康没有脱下戎装,仅穿着皮袜子,就趿着木屐走了出去。
外面蛙声一片,不绝于耳,菅生川的流水声隐隐传来。家康穿过树丛,来到松树底下。为了不妨碍他的思考,井伊万千代远远地跟在后面。家康停下来,仰望着月亮。望着望着,仿佛听见从青白色的月亮表面,隐隐传来长筱城的声音。“九八郎……”家康自言自语,“信长马上就来,且等等。且再等一会儿。”
说着说着,家康不觉心口发热,肩膀也抖动起来。人生可真快啊!打打杀杀的日子还要继续吗?到底何时太平才会到来?想着想着,他突然觉得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已经不可能天下太平了。如果这样,下一个时代太平也不会来,再下一个时代也不会。想迎来太平,必须扎扎实实,步步为营。
家康扪心自问,不经意间地扭头往室内看去。他想到一起进城的信康想去看德姬,不禁笑了。德姬和信康相拥的影子清晰地映到了窗纸上。
“主公,主公。”这时,身后传来刚刚提升为贴身侍卫的大久保平助忠教的声音。
“平助,在这里。”只听在稍远的地方,万千代高举着大刀,回答道。
大久保听出万千代的声音,像兔子一样从松树荫里跳了出来:“主公,小栗大六重常从岐阜回来了!”
“大六回来了?是吗,我马上就去,你先把他领到我房里去。”
“遵命。”平助飞跑着离去。家康则急急忙忙往回赶。突然,他又开始自问:如果援军还不来怎么办?
既来之,则安之!家康早就把自己说服了,又进一步给自己一个承诺。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急促的脚步,又恢复了以往的闲庭信步,慢慢踱到屋子前面。
万千代依然不说一句话,默默地跟在后面。家康慢慢地脱下木屐,整齐地摆放好,对早已端坐在那里等候的大六说:“你辛苦了。”
“主公,明天,信长父子将抵达冈崎。”
“哦。”家康虽然若无其事地回答着,心里却一下子哽住了,“那么,多少人?”
“两万人。”
“可真辛苦你了。”
“哪里哪里,这……这……”大六诚惶诚恐地伏下身来。酒宴似已结束,大殿里又恢复了以前的宁静。
“大六,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可是,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结束。”
“是,是……”
“现在才开始。信长可还如以前一样康泰?”
“是。主公,这是临出发前信长公和众人即兴而写的连歌,请您过目。”
“哦?吟着连歌出发?有雅兴!拿来看看。”家康接过纸来展开,高声朗诵道:
〖劲松挺且直,世上堪第一,待到明朝时。 信长〗
其中“世上堪第一”一句下面括号内写着:武田脑袋无。家康笑了,接着读道:
〖水晶花烂漫,四郎看不见。 久庵
月落西山坳,悄悄隐踪影。 绍巴
小田吹秋风,百草皆披靡。 信长〗
『①“劲松”指松平氏,即家康;“西山”指甲州;“小田”指织田。』
“确实不错。好个劲松挺且直,世上堪第一,待到明朝时。好个水晶花烂漫,四郎看不见。好,确实不错。月落西山坳,悄悄隐踪影。小田吹秋风,百草皆披靡。真是气吞万里。”家康大笑起来,“哈哈哈,这才是织田大人。先把牛吹足了,再把它当作鞭子来抽我一下。我可不敢这样吹,我得小心地吹。哈哈哈……”
笑着笑着,家康突然觉得信长的性格里有一种令人恐怖的东西,一下子闭了嘴。事前不断冷静筹划,一旦行动起来,不把对手打得体无完肤,决不罢休,这就是信长无比残酷的一面。火烧比睿山就是这种性格的体现。去年七月,信长攻打伊势长岛的一向宗时,其战况也惨不忍睹。
“你们嘴上念着慈悲为怀,手上却玩着火枪,每天净是舞刀弄剑。这次决不轻饶,为了惩戒你们,统统杀光。”信长说话之间,竟把本愿寺和两万无路可逃的僧兵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所以,信长既然吟诵“待到明朝时,武田脑袋无”,就说明他已稳操胜券。
因此,战斗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原本是德川对武田的战役,现在已经演变成织田对武田的战役,白己必须牢记这一点。因此,获胜之后,为了防止织田信长干涉德川内部事务,必须谨慎地应对。
“大六,在那里没有遇到奥平贞能吗?”家康呆坐了一会儿,问道。
“见到了。他对信长公说,由于这场战斗事关德川氏的沉浮,他要亲眼看见信长发兵之后才会离开。”
“哦,这是那个老头说的?所有人都把此战看成关系德川氏沉浮的战役啊。”
“是的。不只奥平大人,我也这样认为。”
“好了,你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第二天,十五日,信长父子果然进入冈崎城,和家康父子见了面。双方的重臣和老臣都出来相见,当然,这只是一次礼节上的会面而已。信长的嘴角一直挂着微笑,家康也总是无所用心似的异常沉静。
当夜,双方的谋士们聚议一次,当然;这也仅仅是一次象征性的议事而已。双方都以为立即会从冈崎出发,不料信长却说,第二天还想住在冈崎,不必立即出兵。大臣们心急火燎,家康却也不催信长,还不慌不忙地说道:“您先慢慢地静养,然后再出兵也不迟。”
十六日的拂晓时分,从长筱城逃出来的鸟居强右卫门像个乞丐似的来到了冈崎城。
“主公,长筱来的密使求见。”
家康已经起床,正在收拾东西。一听密使求见,不禁眉头一皱。长筱的密使当然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是来求救兵呢,还是报死讯?
“把他带到院子里来。”说着,家康命人前门廊上设座。从晨雾中认出强右卫门的身影,他不觉微微吃了一惊。只见强右卫门用稻草扎着发髻,身穿长及膝盖的下地干活的农夫衣服,大腿裸露,脚穿草鞋,狼狈不堪。
“你是九八郎的家臣吗?”家康问。不知何时,小栗大六、酒井忠次和本多平八郎都站到了家康身后。
“是,在下乃九八郎的家臣鸟居强右卫门。”说完,强右卫门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家康。家康故意装出不为所动的样子:“我不认识你。等一下,把奥平贞能叫过来。”
奥平美作和织田的人马一起回到冈崎,现在正住在三道城。赶到那里去把美作叫起来,得花好长时间。强右卫门心急火燎,一会儿踮起脚望望,一会儿舔舔嘴唇。而家康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稳如泰山。
不久,美作慌慌张张地赶来了。“哦,是强右卫门啊。辛苦了!主公,此人确是犬子的家臣。”
强右卫门一看见美作,不禁潸然泪下。“喂,出使的口信,快说。”
“喂,主公准你说话了。”
“是,那我就说了。”强右卫门咽了口唾沫,然后说道,“瓢苑已经失守,粮食只剩三天的了。”说完这几个字后,就闭口不语。
“你带的口信就这么多?”
“是。只说这么多,所有的事情全由大人定夺,说多了会妨碍您判断。这是少主的吩咐。”
“哦。”家康咳嗽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侍候在身后的美作。美作努力抑制住眼泪,不断地抬头望天。
“好爽快的口信!九八郎只说了这么多?那么,我来问你,你是如何冲出敌人的重围的?”
“潜过大野川的河底,来到这里的。”
“像河童一样,好样的!那么,你是如何把成功出逃的消息告诉城里的?”
“我在雁峰山上点起烟火通知他们。”
“九八郎、弥九郎父子,还有三郎次郎,也都平安无事吧?”
“是的,大家早就发誓,就是吃红土,或者吃自己的肉,也要坚守到底。除非大人下令停止抵抗,否则决不把城池拱手予人!”
家康抬眼看了一下美作和两侧的家臣:“好。知道了。你必肚子饿了,吃点东西,换换衣服,去歇息吧。”
“大人,不必了。”
“你不饿?”
“城里能够坚持到后天的粮食,恐怕连粥都空有其名了。因此,强右卫门立刻就回去,与大家同生共死。”
“哦?不愧是九八郎的属下,好样的!”说着,家康的眼睛也湿润了,“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就这样立刻返回吗?”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平静地问道,旋又道:“我也恨不能插翅飞过去。到时候你和我一块儿去,这下你该安心了吧。”
“多谢大人美意。木过,听了大人一席话,在下更得立刻回去了。”强右卫门的言外之意是催促家康赶紧发兵。看到家康已被自己感染,说恨不能飞去,他知道家康也待不住了,心里很高兴。
“嗯,九八郎有这么好的家臣。不用收拾,就这样,我把你引见给信长大人。只简单地把脚洗洗就行,平助,给强右卫门打水来。”
强右卫门急得两眼冒火。九八郎临行前对自己的嘱托又在心底回响:决不要多说一句话。即使什么也不说,主公也会理解这里的人的心情。大概正因如此,家康才要把他引见给信长,要他强右卫门亲耳听一听信长的答复再让他回去。就这样,强右卫门被带到厨下侧门,又被平助带到家康的书院。
家康早就在门口等候多时。原来本城的书院早已被安排为信长的居处了。“快过来。”他领着强右卫门,向信长的卧房走去。此时,小鸟正在枝头歌唱,东方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
因为小栗大六提前赶去报信,所以,信长也早在那儿等候了。不待家康说明来意,信长先问道:“你就是小鬼的家臣?你的事我早就听说了。”信长声如洪钟,还不待强右卫门跪拜,他又说道:“干得不错。听说是潜河底过来的?哈哈哈……这次你得驾着云回去了。”
“是,是是。”
“你叫鸟居强右卫门?”
“正是。”
“回去之后,还是在那座雁峰山上立刻点烟火。这样,城里就会士气大振。你就说,一两天之内,德川和织田的四万联军就会拍马杀到。到时,定要杀得敌人片甲不留。让他们等着看热闹吧。”
强右卫门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这席话听来和家康的深藏不露截然相反,一听这话,眼前就仿佛出现了被杀得丢盔弃甲的武田军。
“不错不错,小鬼有小鬼的勇敢家臣。你回城的时候,要格外小心,记着,一定要活着回去。就说我们立刻就到。哎呀,真是太辛苦你了。”
谁都知道,织田有两万兵力,而家康只有八千,说是四万大军有些夸张,可是,这话从信长嘴里说出来,却丝毫没有奇怪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遵命,我们一定血战到底!那么,就此告辞。”
“你去吧。”信长的声音还是像斥责下属那样大。说完,他回头看看家康,哈哈大笑:“时不我待啊,滨松大人。”
家康轻轻地点点头,默默地望着远去的、看起来有点毛手毛脚的强右卫门。
第二日,十七日,穴山玄蕃头从药王寺山的武田胜赖的帅帐走出来,极不高兴地催马赶回自己的营帐。胜赖依然为长筱这根硬骨头而头痛。
区区一座小城,在战略上也没有多大意义,但就是拿不下。原本打算留一部分兵力在此,其余的前去攻打冈崎或者滨松,可是,和大贺弥四郎的密约的失败却死死禁锢了胜赖的头脑。别人越是反对,他越是坚持:“连区区一座小城都拿不下,今后如何号令天下?后人一定会这样笑话我。就是德川、织田二人的主力军赶来决战,我军也未必会败。”
这时候,有人小声道:“如此一来,武田氏灭亡的日子就为时不久了。”可是,由于胜赖请出了传家宝旗,大家都不敢冒死进谏。
玄蕃头的阵营在城南逍遥轩的右面。此时他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交给随从:“大家都给我小心点,今天早晨又有人在雁峰山上点起奇怪的烟火。”贴身侍卫河原弥六郎接过缰绳,突然觉得从身边走过的那队民夫有点不大对劲。“喂喂,你是哪里来的?”五六十个民夫扛着防弹竹捆走过去,弥六郎指着其中一名男子高声喝道。正要进帐的玄蕃头也闻声走了过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是……我是有海村的百姓,叫茂兵卫。”
弥六郎呼哧呼哧走过去。“此人形迹可疑,一定是乘机混进来的,给我抓起来!”说着,一手抓住那个自称茂兵卫的民夫的头发,将他从队伍里拉了出来。
旁边的五六名侍卫闻风冲了上去。只见那个百姓打扮的人一把推开两名侍卫,突然从怀里拔出一把匕首,对准玄蕃头就刺。玄蕃头把马鞔往旁边一甩,闪到左边。弥六郎眼疾手快,从后面冲上来,把缰绳抛向这名男子的脚踝。这人腿被绊住,一下子扑倒在地。玄蕃头的坐骑受到惊吓,也两眼圆睁,围着这名男子乱转。
侍卫们趁机一拥而上,眨眼间,就把此人五花大绑,抓了起来。
“混账王八蛋!居然敢来行刺。我们的民夫脚上都锁着褐色的脚镣,而你的却是浅黄色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哼!”弥六郎得意地晃晃肩膀问,被绑的那人却不屑一顾。
“你是个武士吧。告诉你,我也是武士。”
“我看一点儿也不像。”那名男子在地上盘腿而坐,满脸鄙夷,“我乃奥平九八郎的家臣鸟居强右卫门。哼!”
“什么,你是奥平的家臣?”玄蕃头非常吃惊,连忙走上前去,“你是想夹在民夫当中混进城去?”
“不是进去,而是回去。”强右卫门满脸是汗,在烈日下闪闪发光,他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坚毅起来。
“再过一两天长筱就要陷落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再过一两天……”强右卫门哈哈大笑,“长筱城会陷落?笑话!再过一两天,织田、德川的四万大军就会滚滚杀来,嘿嘿……”
穴山玄蕃头一听,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此说来,今天早晨是你在雁峰山上点的烟火?”
“不仅是今天早晨,十五早晨,也是我点的。”
“你出城是去请援兵的?”
“哈哈哈……”强右卫门又大笑起来,“不是去请,而是去确认一下援军是不是来了。见到织田大人了,也见到德川大人了。我还点了烟火通知城里,难道你们没有察觉到城里的变化吗?”
“弥六郎。”玄蕃头把视线从强右卫门身上移开,对河原弥六郎喝道:“把这厮带到胜赖大人的大营去!等等,我也去,别让他溜了。”
“遵命。”强右卫门丝毫没有反抗的样子,仍然嘻嘻哈哈,神情凛然。他被反绑着骑在马上,在炎炎烈日下被带往胜赖的大营。刚刚被抓的时候,他还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现在什么都不再想了,身子像被抛向蓝天,心里无比敞亮。
胜赖的营前人喊马嘶,好不热闹。重重包围,水泄不通,居然有人能够闯出去,大家非常吃惊,又听说德川、织田的联军很快就要杀到长筱来,众人更是无比惊愕。眨眼闾,整个阵营像炸了锅一样,从大将到士兵都慌乱起来。
强右卫门被带到胜赖的帐外,汗水早已在他的四方脸上结成盐粒。胜赖盯着他问道:“你叫鸟居强右卫门?”
“是又怎样!”
“爽快!”
“承蒙您夸奖。”
“冲破重重险阻出去,还要赶回来与大家同生共死,精神可嘉。”
“过奖了。奥平家的家臣,如我这样的比比皆是。”
“哼!不要再耍嘴皮子了。穴山,这个人先留在我这里,我要好好地犒劳犒劳他。”
强右卫门没想到胜赖会这样说,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给我起来!”玄蕃头依然用严厉的语气说道。
在强右卫门的心目中,武田胜赖是一个残忍无比的大将。然而,他居然由衷地感动了,还说要犒劳自己,别忘了,他杀个人就像踩死只蚂蚁那样容易。
强右卫门被玄蕃头领到旁边的帐里,他只觉得浑身无力,大脑一片空白。只见那里既有医士,也有佑笔,还有一些茶人和杂役,但没有一个认识的。他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全聚集到了他身上。这里的人早就听说他的传闻了。
“过来坐下。”说着,穴山玄蕃头也在右边盘腿坐下,却没有给他解开绳子。
“强右卫门。”
“哼!”
“我们主公看出你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汉,他敬佩你这样的人,想放了你。他把你交给我处理,但是,我又不能这样把你放了。”
“既然如此,便又怎样?”
玄蕃头也不回答,接着道:“不光我一人,众将都这样想,如果就这样把你放了,会激起众怒,他们是不会答应的。”
“哼!”
“因此,我得跟你商量一下。你得在这里立一个功。”
这么一说,强右卫门不耐烦了,爱理不理地答道:“啊呀,行了行了。”说着,叹了一口气,“你如果有那个意思,后面的话说了也白搭。”
玄蕃头显得格外紧张,但马上就平静下来。“我们主公说话不会卖关子,他是说要放了你。可是就这样放你,别人都不答应,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把你剁成肉酱。所以,为了你的安全,他说你必须做一件事,让大家心服口服。”
“哼!”
“城里面……”玄蕃头改变了语气,“城里面的人都等着你回去,你已经放了烟火,大家都知道你回到附近了,可是谁都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这是人之常情。”
“说来倒是这么回事。”
“所以,我把你带到城外去,你对着城里人喊话。你得这么喊:喂,看样子援军是不会来了,援军不来了。只这么喊就行了。这样,谁都不会加害于你了。”
强右卫门像河里转动的水车,一面听,一面一下下地用力点头:“只喊这一句,就放我?胜赖大人是这样说的?”
“是的。如果你告诉他们,援军不来了,他们就会大开城门,这样,城里的五百男女老少就保住了性命,这也是善事一件。”
“明白了。的确如此,是一件善事,你们的慈悲心肠让在下心服。”这样的回答使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强右卫门绝不是那种思维敏捷的人,他的思维应比常人更慢。但是,一旦他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决断起来比谁都快。
胜赖之意、穴山玄蕃头的主意,还有自己的处境,强右卫门都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他认为胜赖并不像传说中那么残忍,而玄蕃头尽管是那种看透现实、精打细算之人,唯独算错了一件事——认为强右卫门为了救自己的命,会背叛主子,而他绝不是那种人!
强右卫门被弥六郎牵着,从城北来到中军帐前的箭楼下。炎炎烈日炙烤着大地。在这里,双方的阵地很接近,都能看清对方士兵的长相。一个民夫模样的人被人用绳子牵了过来,当然吸引了城里士兵的视线。
“啊,是强右卫门!”
“是,鸟居大人被抓了!”
转瞬间,城内起了一阵骚动。窗户里,树荫下,石墙上,探出一张张精悍的脸来。
今天早晨,大家都看见了雁峰山上的烟火,没有一个人不高兴。“这下好了,援军来了。”
正当大家大受鼓舞的时候,看到自己的使者被捕,都无比悲痛。
穴山玄蕃头没有跟过来,他觉得强右卫门这个人老实,一定会按照事先约好的去说。
“好,到这儿就行了。”弥六郎过来给他解绳子,一边小声地对他嘟囔。
强右卫门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然后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上一处高坡。西面的天空漂浮着一缕白云,蓝天显得格外辽阔,仿佛把人、山和所有的工事都融进去了一般。“城里的诸位听着!”强右卫门爬上一块岩石,一字一句地大声喊道,“我鸟居强右卫门正要回城的时候,被抓住了。”喊声加剧了城里的紧张和骚动,“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德川和织田大人……”喊到这里,强右卫门清了清嗓子,“已经率领四万大军从冈崎出发。两三天之内,大家必定鸿运大开,还请大家坚守城池。”
城内哗地一下欢声雷动。就在这时,武田家的两名侍卫跳上岩石,一把把鸟居强右卫门拉了下来,然后不分青红皂白,一顿痛打。尽管如此,强右卫门还是觉得爽快,想大喊几声。
“妈的,这厮早就有预谋。”
“居然敢玩花样!”
武田的侍卫们连踢带骂,强右卫门被撞过来踢过去,活像一个不倒翁,却一声不吭。
“够了。滚过来,强右卫门!”气急败坏的弥六郎终于制止了众人的暴行。强右卫门头上脸上全是泥土,却还是笑个不停。他的眼睛格外有神,让弥六郎感到憎恶,不由得拿起绳子,狠狠地抽了他一下。“你就那样辜负我们主公对你的美意,你对得起良心吗?”
“十分抱歉。”
“什么都泡汤了,你让我空欢喜一场。”
“实在抱歉,但我知道那不是武士应该做的。在这种场合,就是你家主公,也不会做出不利于盟友的事。反正我做了对不起您的事,请原谅,只要您高兴,怎么处置都可以。”
“哼!”
又是一鞭,但始终抽不掉强右卫门的微笑。
骑马的武士在帅营之间往返了两趟,第三趟的时候,他们把一个巨大的十字木运到面前。强右卫门身上的绳子解开了,他被绑到十字木上,身子、脑袋、两手及两脚都被绑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又不容分说,在他两只手心钉入大钉子。强右卫门仍然一声不吭。这样死也值了,痛苦就要结束了,他终于要解脱了。
十字木被好多人抬了起来。看到这种情形,城内的人呆若木鸡。这时,强右卫门眼里所能看到的世界,就只有蓝天白云了。
“喂,你们对我施加这样的酷刑,你们主公会答应你们吗?”
“管他答应不答应,就是让他看看!”
这声音虽然传到强右卫门的耳朵里,但是,听来已不是他这个世界的声音了。
不久,十字木立了起来。强右卫门大脑一片空白,他努力想弄清楚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两个矛头却在此时穿透了他的两肋,一直穿出双肩。他只觉得双眼发黑,耳朵嗡嗡直响。这时,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底下不断地说着什么:“鸟居大人,你是真正的武士,为了成全你的忠烈,我要画下你临终时的样子,做成旗印。是武田家臣落合左平次这么吩咐的。强右卫门大人,请你原谅。”
强右卫门想笑,可是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那武士取下箭筒,把强右卫门的最后一刻画了下来。这一幕发生在有海原山县三郎兵卫的阵营前面,夕阳映得天边一片血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