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久保忠胜巧妙地说服蜂屋半之丞和渡边半藏归降,以此为转折点,一向宗的暴乱逐渐被家康平息。
当得知半之丞等人都不曾受罚,本多弥八郎也随之归降;而那些煽动者眼见无利可图,也树倒猢狲散,不知逃往何处了。
永禄七年二月二十八,降将们于上和田净珠院宣读了祈愿文,然后提交至家康处。那些三河的僧侣也悉数得到赦免。三月,家康的领民们匆匆忙忙开始了农耕。在处理后事的过程中,家康的生母於大夫人和於大的妹妹——家老石川家成之母妙西尼,在暗中相助。於大为了家臣,反复劝说儿子;而妙西尼则为了信仰,为了不让任何一座寺庙被摧毁,苦苦哀求家康。而对于平息此事起到了直接作用的,乃是大久保常源忠俊和大久保一族之首新八郎忠胜。
大久保家族虽然信仰日莲宗,但他们却能跳出信仰的藩篱,为了世人的现世之福而战。常源声如洪钟,向家康道:“看我的薄面,请饶恕他们吧。”冒险求情,乃是他看到暴乱的背后有今川、武田的支持。“敌人想让我们松平氏自相残杀,怎能轻易上当?”
暴乱者根本没有想到,信仰日莲宗的大久保家族会为信徒乞命,“不能自相残杀。否则只能两败俱伤。”常源的诚意深深打动了众人。
此事令松平人成功地转祸为福,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家康从中得到的最大收获,便是心中豁然开朗,终于明白信仰问题的实质。他强忍被家臣背叛的屈辱,为平息暴乱费尽心思,几乎是使尽手段。他发誓:无论今后发生何事,决不在家臣们面前有一丝软弱之态。
人们会因为从别人身上看到相似的脆弱而欣慰,认为那是“人之常情”。然而,当他们发现可堪依赖之人的软弱时,心底便会动荡不安,心灵也将无所皈依。我是否也会软弱?家康深深反省。于乱世之中立国,必须强而勇。如此才可聚众心于一。
三月一日,家康携祈愿文,前往二道城看望母亲於大夫人。他想亲口告诉母亲,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并衷心向母亲致谢。於大虽然住在二道城,但是按例,却是使用城主的卧房。紧接着酒谷的河堤,围着绿水荡漾的壕沟,可以看到百姓们汲水,一派春天的景色。
得到通报,於大亲自监督众人洒扫卧房,然后一直迎到河堤上。
家康只带着神原小平太,神情颇为轻松,他对这一带并不熟悉。但对于於大,这里却有着幽远而沉刻的记忆。
在此城中,她迎来了十五岁的春天,在这里,她把从刈谷城带来的棉花种子播下去。多年过去,泥土仍然芬芳,但丈夫广忠几乎从於大的记忆中消失了,只有他的儿子家康——如今统领三河的大将,正站在她面前。
“恭迎大人!”於大压制住内心的万千思绪,低头施礼。现在,父亲沉睡在地下,即将腐朽,母亲却前来迎接勇敢的儿子。“人生不可思议”的感叹,占据了她的头脑。作为女人,她也有脆弱的一面,历经出嫁、别离,她的意志和感情都备受煎熬。但是於大不想诅咒人生的悲惨,她甚至还希望宽恕那一切,希望一切走向光明,并一直为此默默祈祷。她认为,宽恕一切,能够让人逐渐变得坚强和伟大。
“母亲,多亏您的指点,事件总算平息了。真不可思议,我原打算再花两三年时问去解决此事,却出现了转机。”在卧房坐下后,家康满面喜色,似有所思。
“这一切都是你精诚所致,这也是佛陀对你的奖赏。”於大没有给家康斟酒,单是递给他一块甜饼,那是用贵重的黑砂糖拌着豆子做成的甜饼。黑砂糖勾起於大无数回忆:十四岁那年,她生平第一次在冈崎尝到了从四国得来的甜饼。之后,熊若宫竹之内波太郎一直将砂糖作为贵重的礼物献给她。
家康称赞着“好吃”,连吞下三块。於大很是欣慰。母子越发亲密起来。
“从此我会聆听母亲和姨母的教诲。那些因害怕而逃跑的人,我会找回来。”
有四五个人以为家康不会饶恕他们,逃到了外藩。家康的言下之意是,如果他们能够痛改前非,便也既往不咎。
“希望他们能早日领会你的心意。”
家康告辞时,太阳已经落山半个时辰了。他和小平太辞别於大,正要走上酒谷堤时,忽从盛开的樱花树后传来一声:“请留步。”一个女人急急从树后走出来。
“谁?”小平太张开双臂,站在家康面前,挡住女人。
“我有事求主公。”女人道。
小平太警惕地盯着那个女人。
“我是夫人的侍女阿万。”
“阿万?”家康快步走上前来。“果真是阿万……你有什么事?”他突然想到小平太还在旁边,遂道:“小平太,你先回去,不要担心。”说完,他从其手中取过武刀。
小平太纳闷地走开了。难道主公与这女子有……他不敢想象。但她现在在这里找主公,又是为何?
“阿万,站起来!”家康看着小平太离开,方才道,“筑山又命令你做什么?”
阿万没有回答。“主公,请您到夫人那里去!”
“我会去的。”
“不,请主公今晚务必去一趟!”家康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她让你现在带我过去?”
“不!不!夫人……和这……”
“那么,是你的要求?”
“是……是。阿万已经快要疯了。主公!我……拜托您了。”
家康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痛苦万分的阿万。她今日的确不同寻常,两眼充血,丰满的胸脯起伏不定。她有些疯了?家康不寒而栗。他控制住情绪,平静地问:“你这是为何?”
阿万大概感受到了家康的情绪,突然低声嘤嘤哭了。
“哭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是……”刚才那种柔弱已没了跺影,阿万又恢复了骄气和妩媚,她颤抖着身子向家康的襟边依偎过来。“我们的事……被夫人猜中了。”
“哦?”
“夫人每天晚上骂……不,那甚至不是骂。”
“怎样骂?”
“我不能再说了。让人比死还难受,还羞耻……主公!求求您,到夫人那里去吧。如果不马上去……我……”
“她要杀了你?”
“不……我会遭到更大的羞辱。她说这不是我的错,而是我内心深处的淫虫在作怪……”
家康凝视着瑟瑟发抖的阿万。他一直有些担心此事。濑名姬嫉妒起来,会失去理智,变得疯狂。她一旦知道此事,决不会轻易放手。家康看着因恐惧而浑身颤抖的阿万,不安渐渐变成后悔,心中升起怒气和厌恶。“告诉我你所受的羞辱。这里没有其他人。”
“不……不……我不能说。”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但阿万只是摇着头。她实无法用语言形容濑名姬对她的羞辱。
“是你身体里的淫虫作怪!”
不仅这样说,濑名姬还经常对从岩津到城内收粪的年轻乡民道:“这个女子想男人想疯了。我把她交给你们,你们可以任意玩她。她求之不得,不要客气。”她将半裸的阿万推到客房里,自己则消失在内室。
那些年轻乡民的对话至今清晰地在阿万耳畔萦绕,让她全身颤抖。有人说既是夫人的命令,就应该照办;也有人认为这种做法太残忍,有些踌躇。
阿万苦苦哀求,甚至以咬舌自尽相威胁。他们终于没有蹂躏阿万,而是装作执行过夫人的命令,回家去了。众人离去后,濑名姬嘴角抽搐着,狂笑道:“哈哈哈……你终于满足了。今后他们每次来,我都要你尝尝他们的滋味。哈哈……”
对阿万百般羞辱之后,她又哭着说,家康不来筑山御殿,全是因为阿万。或许这一切并非濑名姬的过错,像濑名姬这种女人,也许根本就是这个乱世的产物。
阿万只希望家康能早日前去,抚慰濑名姬狂暴的心灵。“求您了。如果您不随我去,阿万今晚可能会被羞辱至死。”
想到濑名姬口出恶言,家康心中就无比愤怒,又充满怜悯。“阿万,你今日且回去,托病离开她。”
“那样一来,我就成了一个对主人不忠的女子。求求主公,请宠爱夫人一些吧。”阿万又颤抖起来。
“不忠?”
“是。阿万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我想等您和夫人和好之后离开。主公,请您今晚……”
家康紧紧盯着阿万,他猜不透这个小丫头的内心世界。她想将家康强行拉到筑山御殿,虽然显得孩子气,却是忠心耿耿。
“你要离开?”
“是。在你们和好之前,即使被杀,也是我阿万的过错。”
“离开之后,你准备去做什么?”
“这……”阿万突然松开了家康的衣襟,“我会自杀。”
“这又为何?”
阿万不由自主掩住脸。家康不禁被她天真的做法深深打动。唉!或许让她作出这种决定的,不是别的,正是家康身上所具有的那种“男人气概”。“主公,阿万、阿万死后,会……一直陪着您。”
“陪着我?”
“是……阿万……喜欢……主公。”
家康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差点没站稳。他不仅仅是有些后悔。其实,这个小女子既不是了解家康,也不是欣赏家康的品质和性格,她不过是因为偶然的肌肤之亲,对家康产生了本能的依附感。一个纯洁的女子,一旦失去贞洁,会以生命相许。早知如此,家康怎会碰她?但一次放浪,铸成大错,已容不得后悔了。家康心痛不已,对阿万的责任感刺痛着他的良心。“原来你竟已作好了自杀的准备?”
“是。如果变成谁也见不到的魂魄,大概就能做喜欢的事了吧。”
“你今晚先回去。我再仔细考惠此事。你暂且隐忍一下,好吗?”
阿万依偎到家康身边,但没有揪住他的衣襟。她不安地凝视着家康,好像在努力领悟话中的含义。许久,她终于苦笑一下,垂首道,“我听您的吩咐。”她的声音细细的,如同春天傍晚的微风。家康头也不回,径直向本城走去。
家康的话令阿万感到不可思议的温暖和平静。她茫然地凝视着主公渐行渐远的背影,神情有些恍惚。夫人其实并未让她带家康过去,今晚早早在此等待,完全是她自作主张。刚才她还在想,如不能将家康带到筑山御殿,就离开这座城,但家康的话让她改变了主意。或许阿万嘴上说是为了筑山夫人,实际上她自己也想听听家康的声音,看到家康的脸。
阿万悄悄站起来。既然知道了主公的心意,就死而无憾了。至于为何生出死的念头,她已没有时间去细想。她满腔憧憬,渐渐变成了一场虚无的梦。比夫人、可祢更能贴紧家康的内心,更能和家康心心如一的虚幻之梦。主公厌恶夫人。可祢也不过是三道城的一个侍女。而她,阿万,却牢牢抓住了家康的心。
对,做个小督也好。小督是历史上有名的美女,曾为高仓天皇所宠幸,她的聪明伶俐征服了所有人。
阿万想到,自从祖母从京城嫁人今川氏,冥冥中似乎注定了自己将有如此的命运。她决不会像夫人那样,沉迷于对家康的情感而不能自拔,她要靠自己的端庄和淑雅抓住家康。那样一来,家臣们也就不敢无视她阿万的存在。
“谁?”突然,粗重的男人声音打断了阿万的梦。她醒过神,发现已站在筑山御殿外。
“我是夫人的侍女,阿万。”
“夫人的侍女?连灯都不提,在做什么?”
那个男人提着灯笼,大步流星走过来。原来是在城内巡逻的本多作左卫门。“进来吧。”
“您辛苦了。”阿万松了一口气,走了进去。她的意识还在幻想和现实之间徘徊。御殿中静悄悄的。阿万瞥了一眼右边的大厨房,走进自己的小屋。不知何时,她的脸已经恢复了从容,呼吸也平静了。在微弱的灯前坐下,她静静梳理着自己的心绪。
就在这时,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张苍白的女人面孔闪现在摇曳的灯光下。“阿万!”
“在。”
“你又被叫到主公那里去了?”
阿万惊恐地站了起来,望着怒容满面、全身颤抖的濑名姬。
“阿万……”濑名姬轻轻关上门。阿万想答应,但舌头却不听使唤。濑名姬的表情苍白而扭曲。“你的身子那么肮脏。你居然用被岩津的乡下人侮辱过的肮脏身体去亲近主公?”
她步步紧逼,阿万的手剧烈颤动着,惊恐地连连后退。
“为何不回答?主公是怎么抱着你的?”
“夫……夫人!”
“难道淫荡之人也拥有情意?下贱女子竟没有不洁的气息?”
“夫人,夫人!”
“我傍晚就肩疼,你那时已经不在房里了。我等了一个多时辰。今天决不能轻易放过你!你究竟在哪里和主公见面的?”濑名姬手里握着竹千代骑木马时所用的野竹做的鞭子。
“夫人……请相信阿万。”
“要我相信你,你就老老实实将事情告诉我。”
“是,我说,我决不撒谎。”阿万害怕那根鞭子。不,她并不害怕鞭子本身,而是害怕濑名姬一旦挥起鞭子,就无法控制的粗暴情绪。
“主公并没有叫我。”
“是你自己过去的?”
“是……不,因为主公很长时间没到夫人这里来,我去求他。”
“谁让你去的?”
“是……是我自作主张。”
“谁叫你去!”头顶响起鞭子声。阿万后背一阵剧痛,但她的感觉和平常大不一样。平常,只要鞭子抽下来,阿万就精神恍惚,但今日,她却出奇地平静。濑名姬看在眼中,大为不满。“你想气我?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为什么不说话?你不会说,你我已不是主仆了吧。”
“为了主公,您不要胡思乱想了。”
“你想教训我?”
“这样只能让主公越来越疏远您,阿万我感到悲伤。”
濑名姬举起鞭子,但身体踉跄了一下。她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会说出如此犀利的话来。此前在鞭子下瑟瑟发抖的侍女阿万,今日却以平等的姿态凝视着自己。濑名姬发疯似的举起鞭子。“贱人!”
第二鞭抽在阿万的脖子上,鲜红清晰的鞭印从脖子一直延伸到肩上,但阿万的目光仍然没有畏缩。濑名姬浑身一颤。当挣脱主仆关系的束缚,两个女人平等地面对时,眼前的这个女子显然比她更坚强。
濑名姬当初正是看中阿万比男人还坚强的个性,才特意选她到身边做侍女;至于姿色和年龄,阿万比濑名姬更具优势。因为生活环境所致,濑名姬一向我行我素,行为放诞,而阿万也常能直抒己见,敢作敢为。事实上,她今天主动前去找家康,也是她果敢性格的体现。如果作为朋友,她将是个难得的人才;而成为敌人和对手,那她就相当可怕了。
濑名姬又一次举起鞭子,但这次没有落下。我将阿万变成了敌人?恐惧和后悔,使濑名姬的嫉妒心更加疯狂。“阿万,你不明白!”
“……”
“我们之间本不该互相憎恨。主仆之间,为什么要互相争夺?”
“没有争夺啊。”
“不!这些事都是因为你。如果你……无论主公怎么说,你都该以死抗争。”
阿万却认为,自己根本无法拒绝。我为何要抗争?难道我喜欢主公就错了?为什么只允许夫人独享主公的恩宠?阿万胸中只剩下不满和质问。事实上,家康这样的大将,不可能只有夫人一个女人,没有这样的先例。
“阿万,我很后悔。”
“后悔收留了我?”
“主公被人称为‘三河野种’时,我就开始侍奉他。今川义元公的外甥女在主公最艰难的时候,嫁给了他。”
“但主公已经成为三河的大将。”
“所以我才很后悔。在他穷困潦倒的时候,总有我在他身边。如今他居然像扔只破草鞋一般抛弃了我。仅仅如此,倒也罢了,他居然还移情可祢那样的下贱侍女和你这样的女子。我也是女人,无论如何,也要争一口气……”
通常会陪着濑名流泪的阿万,此时却坚定地反驳道:“您争这一口气,只让主公对您更加敬而远之。”
“你说什么?你也背叛我?”
“不,我只不过是说……夫人背叛了主公。”
濑名姬忍无可忍,第三次挥起鞭子。她完全失去理智,愤怒得如同一个疯子。竹鞭不断抽打着阿万。但她紧紧地咬着牙,一声不响。这个少女的体内竟有如此巨大的反抗力量?一鞭接着一鞭,濑名姬大怒了。她一手扯住阿万的头发,将阿万按在地板上,一手挥鞭痛打起来。“你还不道歉?你不道歉,我决不饶你!”
阿万任由濑名姬用鞭子抽,用脚踢,始终平静地盯着她。她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抵抗,也没打算抵抗,但不知为何,她现在决无求饶的打算,哪怕是被打死。
“还不求饶?你那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
“你还敢恨?啊?”
鞭子与头发缠绕在一起,竹鞭喀嚓一声折断了,濑名姬干脆扔掉鞭子,像个武士一般挥起双拳。她好像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面目狰狞,像个恶魔般抓住阿万的衣领,又伸手扯住她的衣带。阿万的身体滚了几圈,已是半裸,白皙的皮肤上赫然有许多鲜红的鞭痕,丰满的乳房高高地挺立着。“哼,原来就是用这个勾引主公……”
濑名姬抬起右脚,阿万赶紧趴下。濑名姬一脚踢空,呻吟一声,跌倒在地,这使得她更加狂乱。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打人者大声咆哮,被打者始终紧紧咬住嘴唇,不发一言。四只手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侍女们惊慌失措,纷纷跑了过来,但谁都不敢碰濑名姬。
“请原谅她……夫人。”她们只能干着急,等待双方筋疲力尽,主动停止打斗。
人的体力是有限的,濑名姬不久就累了。她死死按住阿万的双手,扭到背后,阿万已经动弹不得了。“将她拖到院子里,绑在樱花树下。”濑名姬猛地咆哮道,“快!否则连你们一同治罪。”
“是……是。可是……”
“拖下去!拖下去!”濑名姬用尽最后的气力,咆哮道。
两个侍女慌忙架起了阿万。阿万仿佛已经失去了意志,顺从地站起来,到了院子里。月光下,枝头的樱花层层叠叠。冰冷的夜气沁人肌肤。
“等夫人平息了怒气再说……好吗,阿万?”两个侍女在她耳边偷偷说。
阿万颓然坐在樱花树下,陷入了恍惚之中。上半身衣衫破碎,圆润的膝盖渗出了血。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没有丝毫羞耻和后悔。反抗是不会被饶恕的,而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意志之外的力量促使她如此果决地反抗。
隔扇从里面打开了,濑名姬大概已经回到卧房。
周围恢复了平静,本已到了不该有虫鸣的季节,阿万却仿佛听到地底下传来虫声。她全身疼痛,没有力气去思考,但她知道濑名姬的狂暴不会这样轻易平息。我会被杀吗?会被驱逐?阿万准备承受一切,她眼前又浮现出家康的面容。难道家康的力量竟然无法到达筑山御殿吗……
半个时辰都处于紧张之中,一旦缓和下来,疲劳立刻向她袭来,在冰冷的夜风中,阿万渐渐萌生朦胧的睡意。就这样死去吧,阿万突然想。她听到身后有响动。
忽然,她身上暖和起来,一件带有厚重男人气息的外套罩在她身上。
阿万大吃一惊,想回头看看,但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转动脖子。“不要动!”身后的男人道,“不要出声!”
“是……你是——”
“本多作左卫门。”
“啊……您刚才看到了?”
“不要动。我现在给你解开绳子。”作左卫门已经吹灭了手中的提灯。“真让人头疼,疯女人。”本多好像对濑名姬也没有好感,“真不知羞耻!好了,你自己穿上衣服走吧。”
“是。”
“能站起来吗?还能走吗?”
“我能走到哪里去呢?”
“傻瓜,待在这里等死啊?站起来。不能站吗?来,我扶你。”
本多扶住阿万摇摇晃晃的身体,“主公真是的!”
“啊……您说什么?”
“我说主公也有不对。他如果想摘豆子,就大胆公开地去摘。偷偷摸摸像个老鼠似的,才导致这样的结局。”
“老鼠……什么意思?”
“你不会明白的。好好待在我背上。出门时小心点儿。”本多一脸严肃,背起阿万,瞥了一眼冷月。“今晚真冷!”他一边说着,一边猛地将阿万往上耸一下。
本多作左卫门背上阿万,在树丛中飞奔。阿万根本不知身在何处,只是时常听到城内巡逻的足轻武士的询问声,“什么人?”
接着听到作左卫门那干涩的声音:“我是作左,辛苦了!”
不知从何时起,年轻武士们开始叫他“鬼作左”。他长家康十三岁,年已三十六,早已到了洞察世事的年纪。谁都想不到他会背着一个半裸的女子在春夜狂奔。半个多时辰后,两人终于悄悄到了城门。作左吆喝了一声“辛苦”便轻轻松松出了城。
阿万看了看城门。他究竟要将自己带到何处?想着想着,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当她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房里,眼前浮现出姑母的面孔。难道是本多半右卫门的家?阿万的姑母嫁到了和鬼作左同族的本多半右卫门家中。
此刻,姑母正忙着给阿万穿衣服。而半右卫和作左好像正在一旁争吵。
“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收留她?”说话的是鬼作左。半右卫门的声音则稍柔和些。“我怎么能收留在夫人手下犯过错的人,而且还是在半夜,一个半裸的女子!”
“你在装傻。”
“装傻的是你。你想想看,一个侍女突然不见了,夫人会就此罢休吗?她还不要闹个天翻地覆?若知是你将她背到我这里藏了起来,将如何是好?”
“无妨,这都是主公一时糊涂。我们不能和他一样糊涂啊。”
“你真想让我把她藏起来?”
“无所谓藏不藏的。我们根本对此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作左,你背着她来,难道没有任何人发现?你可以那样想。但若有人知道她在我家中,我又如何解释?”
“你愈来愈傻了。”作左咂了咂舌,“我并不知此事,是她自己来到这里……是她主动前来。这样可以吗?”
“这种说法可以让你逃脱责任,但我却逃不了干系。”
“你先冷静一下。你只需说你也不知此事……以后的事情交给主公处理即可。”
“交给主公?那你还是一个家臣吗?”
“当然是!”鬼作左咆哮道,“我奉公食禄,但我的职责不是去裁决主公和女人之间的恩怨。主公自己惹下事端,就自己去解决,不妨对他这样明说。”
“作左,你可真是敢于直言啊。”
“我不只敢说,还敢做。你记住这一点,半右卫!”
“让主公去善后……你觉得好吗?对你我无须隐瞒,筑山那个难缠的悍妇,你认为主公能驯服她?”
“废话!如果主公连一个女人都制服不了,那他还能做什么?这是个考验他的好机会,让他好好受受教训。”
半右卫门看到作左卫门根本没有将阿万带走的意思,静静思虑了半晌,看了看阿万和抱着阿万凄然落泪的妻子。阿万静静地躺着,她好像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动弹了。“作左,那我向你讨教几个问题。”
“噢,我知无不言。你有什么为难之处?”
“如果主公顾忌到夫人,前来质问我为何将阿万藏在家中,并因此训斥我……我该怎么办?”
“你就推说不知。告诉主公阿万从未提及此事。”
“那么……阿万为何来我这里?”
“这个,”作左郑重其事道,“她想保住主公的骨血,才前来此处静养……我会这样说,让他大吃一惊。”
“是……这是真的吗?”
“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哦。”半右卫门失望地摇摇头,“你的确是敢说敢做之人。倘若他知道阿万肚子里根本没有孩子,如何是好?”
“告诉他阿万流产了。这是人力无法左右的,你说是吗?”
“只好如此了……为慎重起见,我还有一个问题。”半右卫门脸色有些苍白,紧皱着眉头,“阿万以后怎么办?”
“继续藏起来,势必引起骚乱,请主公正式将她迎人内室。此事我去交涉。”
“好吧。”
“这乃是主公行事不妥之处。他偷偷摸摸做出这等事来,怎能避免不私生一儿半女?一旦有孩子,势必在松平氏族人中引起风波。顾忌筑山夫人,正是为了避免家中生起风波。他既不愿意看到家中如此,为何屡屡染指女人呢?如果你明白了,我且先告辞。”说完,作左径自向外走去,他在门口再次回头看着半右卫门,道:“这都是为主公着想。我们要提醒主公,不要他伤害任何人。只有大风方能使大树更加壮实。没有大风,他只是一颗脆弱的小树。”话音渐渐远去,鬼作左的脚步声也渐渐消失了。
作左实际上是让半右卫门去威胁家康。对于主公的风流韵事,人们不过报之一笑,根本不放在心上。半右卫门觉得这是家臣们的默契。但鬼作左却对此不予理会,坚持自己的主张。这样做也许无济于事。
“她没有身孕吧?”半右卫门悄悄问妻子。妻子表情僵硬地点点头。
若说阿万怀孕,难道主公会意识不到吗?怎么才能不让主公识破其中的谎言呢?半右卫门满脑子都是筑山夫人可能提出的难题,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了。若如鬼作左所言,称阿万已怀孕,主公会将阿万迎进内室吗?
“我想先把她抱到里屋休息一会儿。”妻子道。
半右卫门赶紧摇头道:“等一等。”
家康拈花惹草,半右卫门觉得确实欠妥。他竟经常偷偷前往三道城侍女的住处,阿万这件事,他也实在太过分了。但家康毕竟还很年轻,而且,他和筑山夫人也越来越疏远……
“哦,有了!”妻子将半死不活的阿万抱到里屋后,半右卫门的表情突然舒展开来,像个孩子般呵呵笑了起来。他决定将阿万送到家族的长者本多丰后守广孝处去。
若是在广孝家中,即使事情败露,家康和筑山夫人大概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样。而且可以让广孝告诉家康:“身怀有孕的阿万害怕筑山夫人发怒,才跑出来。我先替你收留她。”
如此一说,家康就不会来看阿万,筑山夫人也不敢过于嚣张。而且,会给家康的胸中吹进一股劝诫之风,让他在女人问题上加以反省。
半右卫门令妻子先去歇息,自己悄悄闭上门,反复琢磨此事。作友的确是个了不起的男子。倘若没有他,阿万恐已经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