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香帅有电报来,刚刚收到,他以百口力保杨叔峤!”王文韶将原电递了过去。
接到手里,刚毅便不肯看了。因为厚厚一大叠纸,怕不有上千言之多,而且可想而知的,张之洞一定用上许多典故,看起来很吃力,此时那里有工夫来读他的文章?
“夔翁,”他将电报递了回去,“你告诉我吧!要言不烦。”
“那就长话短说,你知道的,杨叔峤是张香帅督学四川所收,是最得意的一个门生。入京,亦是张香帅所力保,最近还保他‘经济特科’……。”
“现在,”刚毅很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还谈什么经济特科?”
“不谈经济特科,不能不谈张香帅的面子。我看,要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刚毅将一直捏在右手中的上谕,使劲在左掌上一拍,“上谕煌煌,莫非回头宣旨,少念一个名字?”
“我是说,一起请起,面奏取旨。”
他的话还没有完,刚毅已大摇其头,“我不去!准碰钉子。”
他说,“我在刑部多少年,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那末,”王文韶又说,“能不能把处决的时间,稍微拖一拖,我赶回写个奏片请旨,或许有恩命下来。”
刚毅是刑部司官出身,对案例及程序极其熟悉,估量宣旨、就缚、绑到菜市口处斩,这样一步一步下来,开刀应已过午。那就不妨做个口惠而实不至的假人情。
想停当了,笑笑答说:“俗语都说:人头落地,总在午时三刻。好吧,我尽量想法子拖到那时候好了。”
王文韶无奈,只好点点头说:“就这样,我赶紧去办!”说罢一揖,匆匆转身,而刚毅却又叫住了他,“夔翁,”他说,“我劝你犯不着去碰这个钉子!于事无补,徒增咎戾。何苦?”
王文韶一愣。他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人,知道刚毅的意思,不是好意相劝,是他自己不愿在奏片上列名。这本来不妨实说,但军机大臣的奏片,如果没有自己的名字,一则损自己的声威,再则也得罪了张之洞。所以索性打消此事。
这一下,王文韶也犹豫了。自己单衔上奏,固无不可,但碰钉子是自己一个人碰,恐怕肩上担负不起。碰得不巧,逐出军机,可就太不上算了。
于是他问:“那么,对张香帅如何交代?”
“夔翁!”刚毅蹙眉答说,“亏你还是老公事,这也算难题吗?”
王文韶听他这一说,悔恨不迭。想想真是自己该骂自己一声:岂有此理!复电只说“上谕已下,万难挽救”,不就搪塞了吗?自己至少奔走了一番,无奈刚毅不从,亦复枉然。得便托人带个口信给张之洞,必能邀得谅解。
“是,是!”他迥非来时的那种神色与口风,心悦诚服地说:“我照尊示去料理就是。”
等刚毅回到大堂,刘光第已经私下得到刑部旧同事的密告,毕命就在此日。所以一见刚毅与刑部六堂官升座,随即抗声说道:“未讯而诛,是何道理?”
此言一出,首先急坏了康广仁,他旁边就是谭嗣同,一把将他发软的身子扶住,轻喝一声:“挺起腰来!”
此时刚毅已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宣旨!”
“慢!”刘光第的声音比他更大:“祖宗的成例,临刑鸣冤者,即使是盗贼,提牢官亦该代陈堂上,请予复讯。未讯而诛,从无此例!我辈纵不足惜,无如国体不可伤,祖制不可坏!”
这番侃侃而谈,大出刚毅意外。如果不明律例,还可以强词夺理,以气慑人,他是懂律例的,不能不承认刘光第说得字字占理,所以反倒无词以答。
堂上堂下,一时空气僵硬如死,刘光第便又重申要求:
“请堂上照律例办!”
“我奉旨监斩。”刚毅答说:“别的我都不知道,也管不着。”
刘光第还要争辩,杨锐拉一拉他的袖子,喊着他的号说:
“裴村!跪跪,且听旨意怎么说!”
于是番役走上前来,将刘光第揿在地上,刚毅随即宣旨。
然后喝道:“带下去,上绑!”
“我有话!”杨锐抗声而言,“‘大逆不道’四字,决不敢承!愿明心迹。”
“不准说!”刚毅厉声阻止:“奉旨:不准说!”
于是番役一拥而上,两个挟一个,半拖半扶地弄上骡车。一人一辆,前后有两百名步军统领衙门所派的兵丁夹护,浩浩荡荡出宣武门,直奔菜市口而去。
其时夹道围观的百姓已挤得水泄不通,听得车走雷声,个个延颈伫望——唯一的例外是王五。等骡车将近时,他将头低了下去,悄悄拭去眼角两粒黄豆大的泪水。
“师父!”张殿臣低声说道:“回去吧!”
王五掩面转身,退了出去,张殿臣紧跟在后。走到人迹较少之处,王五站定了脚,泪痕已消,一脸的坚毅之色。
“怎么领尸,你问了没有?”
“都问明白了。你老请放心,谭大叔的后事都交给我,你老回去喝酒吧!”
王五闭上眼,摇一摇头。走了几步,忽又回身说道:“听说广东会馆的司事不敢出头。那个康有为的弟弟,只怕没有人收殓。康有为害苦了你谭大叔,不过他弟弟跟你谭大叔同难,你也一起料理好了。快去!”
“是了!我这就走。”张殿臣说,“你老也别伤心!谭大叔是英雄,一定看不惯师父掉眼泪的样子。”
王五不答,掉头就走。张殿臣不敢怠慢,急步到了菜市口,到约定的地点,去找他派来办事的伙计。
约定的地点是菜市口北面的一家药铺,字号叫“西鹤年堂”,是京城里有名的数百年老店。相传“西鹤年堂”与卖酱菜的“六必居”这两块招牌,都是严嵩的笔迹。张殿臣跟西鹤年堂的掌柜是朋友,所以借这个地方,作为联络之处。
“刽子手接上头了。”张殿臣手下最能干的一个伙计老刘向他报告:“人倒很够朋友,满口答应。也不肯收红包,说谭大爷是忠臣,应该好好‘伺候’。不过,自己觉得手艺不高,没有把握。”
原来张殿臣是受了王五的叮嘱,务必想法子不教谭嗣同身首异处。处斩没有不掉脑袋的,只是手段高明的刽子手,推刀拖刃,极有分寸,能割断喉管而让前面的一层皮肉仍旧连着。头不落地,仍算全尸。所谓“没有把握”,就是不一定能让谭嗣同的脑袋不落地。
“这是没法子的事,且不去说他了,倒是还得预备一口棺木……。”
一语未毕,只听暴雷似的一阵呼啸。这不知是那年传下来的规矩,凡在刑场看刽子手一刀下去,必定得喊这么一嗓子,免得鬼魂附身。所以听这呼啸,便知六去其一。
“是姓康的!”西鹤年堂的小徒弟来报,“姓康的早就吓昏死过去了。接下来那个听说姓谭。”
一听这话,张殿臣五内如焚,抬起右手轻轻一按,人就上了柜台。遥遥望去,只见并排跪着五个人,却都伸直了腰。
还可以分辨得出,头一个正是谭嗣同。
张殿臣的心一酸,真不忍再看了!一跃下地,双手掩耳,急急往后奔去。可是那一阵呼啸毕竟太响了,仍旧震得他心胆俱裂,浑身发抖。
※ ※ ※
也许是为了报复在刑部大堂的质问顶撞,监斩的刚毅,将杨锐和刘光第,放在最后处决,让他们眼看同伴一个个倒下去,在临死之前,还要多受一番折磨。
刘光第斩讫,时已薄暮,昏暗中躺着六具无头的尸体。人潮散失,留下一片凄厉的哭声。哭得最伤心的是杨锐的儿子杨庆昶。此外或则亲友,或则僮仆,都有人哭。唯独康广仁,如王五所预知的,身后寂寞,近在咫尺的广东会馆中,竟无人过问。
谭嗣同毕竟身首异处了!而且双眼睁得好大,形相可怖。
张殿臣跪在地上祝告:“谭大叔,你老死得惨……。”
“不是死得惨!”突然有人打断他的话,“是死得冤枉!”
张殿臣转脸仰望,是四十来岁,衣冠楚楚的一位读书人。
便即问道:“贵姓?”
“敝姓李。”此人噙着泪蹲了下去,悲愤地说:“复生,头上有天!”
说完,伸出手去,在死者的眼皮上抹着,终于将谭嗣同死所不瞑的双目,抹得合上了。
※ ※ ※
荣禄的寓处,贺客盈门。贺他新膺军机的恩命。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由裕禄接替,但权柄大减。懿旨:北洋各军仍归荣禄节制,以裕禄为帮办。
然而上门的贺客,却无法见到主人。荣禄是拜访李鸿章去了。
“我也是刚接到消息。仲华,你的新命是异数,既掌丝纶,又绾兵符,未之前闻!”李鸿章赞叹不绝地说,“难得,难得!”
“实在是推不掉。”荣禄惶恐不胜地答说:“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兼顾,特地向中堂来讨教。”
“言重、言重!”李鸿章连连拱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才能兼顾?不过,亦不必操之过急,慢慢儿摸索,总可以摸索出一条两全之道来。”
“是!好在有中堂在这里,不愁没有人指点。尤其是洋务。”
荣禄突然问道:“中堂看樵野值不值得保全?”
“这,”李鸿章笑笑,“仲华,你难倒我了!”
“喔!”荣禄困惑地说:“请中堂明示。”
“倘说不值得保全,人才难得,张樵野办洋务,见识虽还欠深远,总算也是一把好手。但是,要说值得保全呢,煌煌上谕,明明说他劣迹甚多,谁要保他,就脱不了党护之嫌。仲华,你知道的,我的‘入阁办事’,实在是不办事,后生可畏,老夫耄矣!实在无可献议,亦不敢献议。”
言下大有牢骚,“后生可畏”四字,尤其觉得刺耳。荣禄转念一想,让他的抑郁发泄出来亦好,至少可以了解他是怎么一种想法,然后才能相机疏导,争取支持。他很清楚,自己政务兵权虽已一把抓,而能不能抓得住,要看几个人的态度,最重要的就是李鸿章。恩命初颁,丢下所有的贺客,来访此老,正就是要表示自己对他格外尊礼的诚意。既然如此,他发多大的牢骚,那怕指着和尚骂贼秃,也得捏了鼻子受他的。
因此,他脸上浮起深厚的同情,甚至是歉疚,垂着头低声说道:“中堂的牢骚,我知道。太后圣明,亦全在洞鉴之中。
将来一定有借重威望的时候。”
提到“威望”,李鸿章的牢骚更甚:“说什么威望,真是令人汗颜无地!东西洋各国,倒还都知道李鸿章三字。承列国元首君王,礼遇有加,都以为国有大政,少不得有我一参末议的份儿。哼!”他自嘲似地冷笑,“谁知道刚子良之流,居然是真宰相。翁叔平当年是看中他那一点而保他,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听说翁叔平之归田,就出于他所保的人的‘成全’。果尔如此,是误国而又自误,书生有权,往往会搞得这样子窝囊。言之可叹,归于气数而已!”
听得这一番话,荣禄又惊又喜,原来“后生可畏”是讥嘲刚毅的话!听他对刚毅这样深恶痛绝,正好借以为助,且先说两句推心置腹的话,将此老先抓紧了他。
“这几年来的朝局,再没有比中堂洞彻表里的。”荣禄将身子挪一挪近又说:“昨天慈圣召见,特别提到,说‘只要我一天管事,决不会让李某人坐冷板凳。不过要借重他,也要保全他,让他重回北洋,不是好办法。你得便传话给他,就说我说的。决不会忘记他平长毛、平捻子,保大清天下的功劳。’”
“慈恩深厚,感激莫名!”李鸿章感念平生,不觉激动,“大清是满清的天下,我辈臣子,本不当分什么畛域,不过汉人不尽蠢才,旗人亦不尽忠诚。说到当年平长毛、平捻子,两宫垂帘,贤王当国,一再降旨声明:只要于局势有益,统兵大员,尽可放手做去,朝廷不为遥制。大哉王言!孰不感泣,力效驰驱?这是当年能够削平大乱,再造山河的一大关键。仲华,如今维持大局,你的地位就仿佛当年的文文忠,你不进言,就没有人能够进言了!”
将荣禄比为同光之交的名臣文祥,身受者真有受宠若惊之感。细想一想李鸿章的话,知道他的真意是要劝慈禧太后重用汉人。这话在刚毅之流,一定以为大谬不然,而在荣禄却深有同感。当即很恳切答说:“这话出于中堂之口,不同泛泛之论,我一定密陈慈圣。”
感于荣禄的诚恳,亦是真心切望局势能够稳定,李鸿章自觉有一倾肺腑的必要,“我有两句话,遇着可与言之人,可与言之时,不能不说。仲华,请切记。”他屈着手指说,“第一、论事不论人,论人不论身分。第二、内争会引起外侮。”
他说一句,荣禄在心中复诵一句,立即咀嚼出他蕴含在内的意思。第一、是泯灭满汉之分,尤其要裁抑亲贵。第二、内争须有一个限度,足以引起外侮的内争,决不容许发生。
他平日亦有类似的想法,但不如李鸿章看得透彻,说得精切,所以心悦诚服地说:“中堂的训诲,终身不敢忘!”
“言重,言重!”李鸿章用极郑重的语气说:“仲华,我这两句话,你只能搁在心里。而且,千万不能操之过急!先师曾文正用兵,得力于八个字:‘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其言可味。”
这几句话,在荣禄更觉亲切有味。想想自己的处境,军机处有刚毅相嫉;朝班有徐桐之流的假道学责望;而最堪忧虑,亦最难消弭的隐患是:亲贵中正在觊觎大位,密谋废立,以自己的地位,将来势必卷入漩涡。来日大难,唯有先求稳当,立于不败之地,才能斡旋大局,有所作为。
转念及此,起身长揖:“谨受教!中堂今天的开示,真正一生受用不尽。”
※ ※ ※
局势应该尽快求稳定的见解,为慈禧太后衷心所接受。因此,康党只再办了不多几个人。张荫桓当然难讨便宜,革职充军新疆,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永远监禁;徐致靖的儿子湖南学政徐仁铸革职永不叙用;梁启超的至亲、礼部尚书李端棻亦是革职充军新疆的罪名。
新党获罪,旧党亦即是后党,自然弹冠相庆。首先是因阻止王照上书而为皇帝革职的礼部尚书怀塔布,由于他的父亲,以前做过两广总督的瑞麟,曾经资助过慈禧太后的娘家,而怀塔布的妻子又是慈禧太后的“清客”,经常出入宫禁,因而怀塔布首蒙恩命,补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兼总管内务府大臣。
其次是礼部的堂官。廖寿恒调补李端棻的遗缺,空出来的刑部尚书,由于刚毅的力保,以左侍郎赵舒翘坐升。礼部的满缺尚书裕禄,外放直隶总督,亦应补人。慈禧太后决定拿这个职位来酬庸虽无大用而对她始终忠诚的“老派”。
慈禧太后口中的“老派”,便是倭仁以来规行矩步、开口便是圣贤的“道学先生”。如今老派的首领是徐桐。慈禧太后从逐去翁同龢以后,越发觉得此人可取,所以召见之时,优礼有加,特命太监扶掖上殿。行礼以后,让他站着回话。
“你今年七十几?”
徐桐是汉军——旗籍汉人。所以用旗人的自称答说:“奴才今年整八十。”
“啊!”慈禧是失笑的神情:“你看,我都忘了!今年四月里不是赐寿吗?”
“皇太后的天恩!奴才一家大小,感戴不尽。”说着又要磕头。
“不用,不用!”慈禧太后大声喊道,“来啊!来扶住徐大人。”
向来太后、皇帝召见臣下,除了军机以外,太监都无须回避。此时应声来扶,而徐桐到底还是跪一跪谢了恩,方始起身。
“你八十了,精神还是这么好!皇帝今年才二十八,已经不中用了!”慈禧太后叹口气:“唉!可怎么好呢?想起来就教人揪心!”
皇帝天天召御医到瀛台请脉,脉案亦天天发交内奏事处,供三品以上大员阅看。然而皇帝除了肝火旺以外,并无大病,是徐桐知道的。此时听慈禧太后的话风,微有想废立而仿佛有所顾忌似的。他自觉三朝元老,应参定策之功,便即朗声答奏:“皇太后受文宗显皇帝付托之重,戡平大乱,匡扶社稷,圣明独断。奴才不胜拜服。”
这段话听来有些文不对题,而言外之意,都寄托在那句“圣明独断”上头。慈禧越觉满意,语气也更慈和了。
“文宗归天的时候,外患内忧交逼,都靠你们一班忠心耿耿的人,同心协力,才有今天,你的精神也还很好,仍旧要替我多照顾照顾。”
“是!奴才一息尚存,不敢躲懒。”
“礼部尚书是个要紧的缺分。国家的大经大常,造就人才,都靠礼部堂官尽心。裕禄放出去了,你看,礼部尚书补谁好?”
这一问,问得徐桐精神大振,他夹袋中有个人,早就要让他脱颖而出了。此时略想一想答道:“论当今旗人中的人才,以理藩院尚书启秀为第一。此人是个孝子,品行端正,真正是个醇儒!”
“他是翰林出身吗?”
“是!同治四年的翰林。”
“原来是崇绮一榜!”慈禧太后说,“是翰林就可以。”
向例,吏部及礼部尚书,非翰林出身,不能充任。启秀具此资格,慈禧太后便接纳了徐桐的保荐。随即召见军机,面谕以启秀调补礼部尚书。
这是徐桐几个月来,第一桩称心快意之事。而慈眷优隆,又不止于此。等他退到朝房,太监传谕赐膳,赏的是从御膳中撤出来的烧方与填鸭。徐桐这天是斋期,但御赐珍味,不能不吃,吃了不算罪过。这样一想,心安理得地吃得一饱,坐轿回府。
一回家,便有客来,一个是新膺恩命的启秀;一个是启秀的同年,穆宗的老岳,同治四年的状元崇绮。
原来军机处的章京抄了恩旨到启秀那里去送信报喜,恰好崇绮也在。他跟徐桐也常有往来,一个月总有几天在一起扶乩,谈因果报应,因而便与启秀同车到了徐家。
启秀为人,德胜于才,很讲究忠孝节义。见了徐桐,照平常一样行过礼说:“多蒙老师举荐,门生愧感交并,改日再叩谢老师。因为谢恩折子未上,先谢老师,于臣节有亏。”
徐桐的气量很狭,若是他人说这样的话,定会生气。唯独对启秀不同,觉得他的看法每每与众不同,而细细想去,却很有点道理,夸示于人,足为师门增光,所以格外优容。
“你说得不错!于今‘受职公堂,拜恩私室’者,比比皆是。人心不古,道德沦丧。扶持正气,端在我辈。”徐桐摇头晃脑地说:“颖之,端正士风,整顿名教,你双肩的担子不轻哦!”
“是!将来总要老师随时训诲,庶几可免陨越。谈到端正士风,门生以为应该从厘正文体着手。”
“是啊!八股五百年不废,总有他的大道理在内,岂可轻言改革?不过厘正文体以外,在引进正人,扶植善类上头,亦该好好留意。”
这句话正触及崇绮的痒处。他从爱女嘉顺皇后殉节以后,内心一直不安。慈禧太后亦似有意疏远,以“文曲星下凡”的状元,在光绪四年外放为吉林将军去治盗,第五年转任热河都统。有个御史仗义执言,说崇绮秉性忠直,宜留京辅国。结果受了一顿申斥,使得崇绮越发疑神疑鬼,因而在光绪九年由盛京将军内调为户部尚书以后,一再称病,终于在光绪十二年正月罢官。一闲闲了十二年,只吃三等承恩公一份俸禄。
他是学程朱的,言不离孔孟,但没有学会孟子的养气之道。这十二年的老米饭,真吃得口中淡出鸟来,在启秀家听得徐桐有不经军机而独力保荐礼部尚书的大法力,心中便霍然而动。此时见徐桐有此表示,正好搭上话去,“中堂,”他说:“为国求贤,正是宰相的专职。即如荐颖之出长春曹,内举不避亲,真正大公无私。朝廷有公,断断乎是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了!”
这一顶高帽子,戴得徐桐飘飘然,舒服非凡。他当然知道崇绮的处境,也很想引为羽翼,无奈慈禧太后跟他有心病,贸然举荐,必碰钉子,而且这个钉子会碰得头破血流,所以一直有着力不从心之感。
此时感于情谊,也觉得是一个好机会,必得拉他一把。不过慈禧太后那块心病,总得先化解掉,才有措手之处。转到这个念头,灵机一动,很快地有了主意。不过,他的主意还不便让方正的门生知道。所以等启秀告辞时,他将崇绮留了下来吃素斋。
虽吃素斋,不忘美酒,两人都是好酒量,当此新党大挫,溃不成军之际,自然开怀畅饮,酒到微酣,真情渐露,徐桐喉头痒痒地有些话要说了。
“文山,”他唤崇绮的别号说:“如今有件关乎国本的大计,看来你着实可以起一点作用。”
听得这话,崇绮始而惊喜,继而怅然,话不着实!从入仕以来,就没有听谁说过,他可以在朝局中起一点作用。何况是关乎国本的大计!
“荫轩,”徐桐是前辈,年纪又长。不过崇绮沾了裙带的光,是个公爵,所以亦用别号称徐桐,“有关国本的大事,怎么会谋及闲废已久的我?更不知道如何发生作用?”
“当局者迷!”徐桐喝口酒,一面拈两粒松仁瘪着嘴慢慢咬,一面悠闲说道:“如今慈圣有桩极大的心事你总想得到吧?”
“我无从揣测。请教!”
“皇上至今无子,往后恐怕更没有希望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这一问将崇绮问住了。想想二十四年前皇帝女婿“出天花”而崩,爱女继之以被逼殉节的事,不免悲痛地掉了两滴老泪。
“与其柩前定策,匆遽之间迎外藩入承大统。无如早早……”徐桐吃力地吐出两个字:“废立!”
臣下谈废立,是十恶不赦的第一款大罪。虽明知不碍,心头仍旧一震。崇绮定定神说:“这,何不断然下懿旨?能立就能废!”
“话是不错。但总得有个人发动。”徐桐略略放低了声音,“文山,你别忘了,你跟别人的身分不同。”
这下才提醒了崇绮,自己是椒房贵戚。而废立是国事,也是家事,亲戚可以说话的。然而,这话怎么说呢?
“你可以为女婿说话。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的懿旨,今上是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嗣,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这段意思,你倒细细去参详看!”
崇绮点点头,凝神细想。照当初的上谕,帝系应该仍是一脉相承的。穆宗虽然无子,但将来该有一个做皇帝的儿子。当今皇帝即令有子,继位以后,却须尊穆宗为父。这就是说,今上有一项极神圣的责任,须生子保持统绪的一贯。倘或无子,便失却两宫太后当初迎立的本意了。
“我明白了,今上如果无子,就不配做皇帝。可是,”崇绮忽又困惑,“这话只要敢说,人人都可以说!”
“对!不过,由你来说最适宜。为什么呢?因为皇上无子,不就耽误了你的外孙了吗?”
“啊,啊!原来有这么一层道理在内。”崇绮精神抖擞地说:“不错,不错!这有关国本的大计,我可以发生一点儿的作用。”
于是从第二天起,崇绮遇到机会就要发怨声,说皇帝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皇考”,对不起“皇兄”!幸亏还有慈禧太后主持宗社大计,否则多病的皇帝,一旦崩逝,继嗣无人,外藩争立,势必动摇国本。
这番论调出于“崇公爷”之口,确有不同的效果。因为他是慈禧太后的“亲家”,就不免令人想到,他敢说这样的话,可能是“慈禧”的授意。由于皇帝是慈禧太后所选立,不便出尔反尔,又下懿旨贬废。所以策动崇绮,以椒房懿亲的身分,炮制舆论,慢慢形成一种主张废立的风气,则如水就下,事易势顺,可以在很自然、很稳定的情势中,完成大位的转移。说起来也是慈禧太后谋国的一番苦心。
当然,这是一种比较有见识的看法。有见识的人尚且如此,没见识的人自然更以为废立是势所必行之事。此辈不关心一旦废立会引起怎样的因果,只关心谁将取而代之?因为拥立是取富贵千载不遇的良机,这一宝押准了,终身吃着不尽。
于是,旗下大小官员跟至亲好友相聚,常会悄然相询:
“你看,皇上换谁啊?”
最有资格回答这句话的,是李莲英。可是,他守口如瓶,绝不透露只字。事实上,他也不知道“皇上换谁”。甚至慈禧太后亦复茫然,有着无所措手之苦。
如果废立而另立新君,自然是在宣宗一系的子孙中挑选。慈禧太后苦思焦虑而委决不下的:是不知道该为文宗立嗣,还是为穆宗立嗣?
如果为文宗立嗣,自己仍然是太后的身分,依旧可以垂帘听政,只是宣宗嫡亲的孙子,在世一共十三个,皆已成年,继位便可亲政,垂帘之议,无法成立。为穆宗立嗣呢,宣宗的曾孙,“溥”字辈的幼童甚多,迎养入宫,固可仿照宋朝宣仁太后以及本朝孝庄太后的故事,独裁大政。但是慈禧太后有两层顾虑:第一、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穆宗崩逝之初,以吴可读的尸谏,尚且不肯为他立嗣,而二十余年之后,忽又接纳吴可读的谏劝,不明摆着是想抓权?当今皇帝亲政之初,自己曾一再表明心迹,垂帘不足为训,是迫于情势的不得已之举。既然如此,又何可自相矛盾?
第二、幼童教养成人,得能亲政,至少要十年的工夫。慈禧太后自觉精力大不如前,难担这份重任。而且穆宗与当今皇帝,皆是亲手教养,谁知两个都是不孝之子!倘或心血灌溉而又出一个不孝的孙子,岂不活活气死?转到这个念头,慈禧太后又灰心、又胆怯,想都不敢往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