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进京祝蝦的督抚、将军、提督都奉到恩旨,十月初九、初十、十一共三天准“入座听戏”。年过五十的封疆大吏,另赏“西苑门坐船”。因为慈禧太后万寿,是在西苑唱戏三天。
宫中戏台很多,最大的一处在热河避暑山庄,其次是宁寿宫的畅音阁,再次是颐和园的颐乐殿。这三处戏台,都分三层,台下有五口大井,开井的作用,不但为了聚音,也等于又加了一层,有几出鱼龙曼衍的大戏,如“地下金莲”、“宝塔庄严”等等,都是用绞盘从井中吊起莲花、宝塔之类的砌末,能令人目炫神迷,想不透怎么回事。
此外如大内的长春宫、淑芳斋,颐和园的排云殿、听鹂馆,都有戏台,只是规模甚小,不足以容廷臣。介乎其间的一处戏台,是在西苑丰泽园,太监称之为“暖合”,因为此地不如三大台之宏敞,在冬天就比三大台来得暖和,所以有此别名。
开戏是在朝贺以后,约莫九点钟左右,奉旨准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都已赶到丰泽园。唱戏之处是在两庑,分隔成很多间,依职名高低预先排定。东面第一间是庆王奕劻以次的亲王、郡王,西面第一间是以孙家鼐为首的满汉大学士。这一列的最末一间是四川总督陈夔龙,与三名正一品武官:马玉昆、姜桂题、夏辛酉。
不久,太监们递相传呼:“驾到!”群臣各就原处下跪。只见一乘黄缎软轿,迤逦而来,扶轿杠的还是李莲英与崔玉贵。轿前有人,是皇帝,轿后更有人,皇后、妃嫔、公主、福晋,少不得还有“女清客”缪太太。
等慈禧太后降舆升上设在台前正中的宝座,王公大臣各就原处三叩首。随即听得一名声音洪亮的太监,高声宣旨:
“赏克食!”
他的话一完,西角门内出来一列太监,每人手里捧一个朱漆金龙盒,鱼贯行至慈禧太后面前,头一个便即站定。崔玉贵上前揭开盒盖,半跪着用他那既尖且锐的左嗓子说道:
“请老佛爷过目。”
“东西新鲜不新鲜?”慈禧太后问道。
“新鲜!还冒热气儿呐!”
“好!快分给大家吃吧!多备热汤、好茶。”
崔玉贵答应一声,亲自带领太监分送食盒,每人一个。天厨珍味,果然不凡,不过这一盒克食也不便宜,内务府大臣预先发了通知单,共凑银子三千两,犒赏太监。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每人要派到五十几两银子。
群臣进食之时,台前张起两张大幕,一张由北而东,一张由北而西,三面各不相见,只见台上的角色,名为“隔坐”。
到得午正时分,恰好慈禧太后最欣赏的一出《四郎探母》,唱到“回令”,太监传旨赐宴。筵席设在偏殿,时逢薄雪,热气腾腾的一品锅,大受欢迎。平时讲究威仪礼节的王公大臣,此时都非常随和了,找个位子坐下来,大口喝酒,大块食肉,吃得一饱,仍回原处去听戏,直到上灯以后的六点钟,方始撤幕。戏散以后,仍向慈禧太后三叩首,方始退去。
这样一连三天,每天有八、九个钟头的戏。慈禧太后听遍了京中的好角色,大过戏瘾,而皇帝却累得要病倒了。
※ ※ ※
内务府原来就延聘了两位名医,一个叫陈秉钧,一个叫曹元恒,奉旨各赏了主事的职衔,随时听候宣召请脉。
这陈秉钧,行医的名字叫陈莲舫,早就看出皇帝其实并无大病,只是虚弱,不必服药,却须静摄。而唯独这人人可以做得到的一件事,在皇帝决无可能。日久天长,皇帝的身子只有越来越坏。而自己的盛名葬送在里面,太不值得,所以早就打定主意,脱身为妙。此时便又跟内务府堂官提出请假回籍的要求。
“那怎么行?”内务府大臣继禄说:“皇上这两天又违和了!正要仰仗高明。陈大夫,我实在不便代奏,我也希望你勉为其难。”
“实在是力不从心。”陈莲舫说,“继大人,我不止说过一次,皇上如果不能静养,药是白吃的。”
“我知道,我知道!陈大夫,你们两位只算帮我的忙。我想个法子,另外替你们两位弄些津贴。”
“这倒不生关系!”曹元恒接口说道:“继大人,说老实话,我们也巴望着能把皇上的病看好了,挣个大大的名声回去。无奈,宫里请脉的规矩跟外面不同,以致劳而无功。我们在家乡都有些熟病人,非我们亲自去看,不能对症。这一层,继大人也得体谅。”
“这是没法子的事!”继禄的声音不似先前那样柔和了,“你的病人莫非比皇上还要紧?”
见此光景,陈莲舫知道不能再强求了。他是松江府属下青浦朱家角人,医道不坏,但品格不纯,好以官派唬人。他本人是主事,儿子是县令,如今一度供奉内廷,回乡打出“御医’的招牌,结交缙绅先生,是件名利双收的事,为此亟亟求去。如今见继禄的话不好听,见机而作,决定让步。
“继大人,”他说:“为臣子者,理当尽忠竭智以事上,但恐力不从心,误了大事,并无他意。”
这表示不再坚决求去。继禄亦见风使舵,加以抚慰:“这样吧,”他说,“两位分班当差好了。如今南来北往方便得很,一位回府,一位在京,到时候替换如何?”
有此结果,陈、曹二人自然乐从。于是继禄跟奕劻说知其事,第二天便奏明慈禧太后,一面明发上谕,准陈秉钧、曹元恒“分班留京供差,两月更换。其留京供差之员,每月赏给津贴银二百两,由内务府发给。”一面密电各省,催问物色良医,若有结果,即便送京请脉。
※ ※ ※
电报到达浙江,新到任不久的巡抚冯汝弢,大为紧张,将幕友请了来问计。总督、巡抚的幕友,称为“文案委员”,礼数如州县官对“老夫子”那样,相当客气。如果是单独找谁议事,往往移樽就教,倘或广咨周询,必得命小厨房专门备一桌菜,等酒过三巡,从容请教。
这天吃到一半,冯汝弢才把电报拿出来,一提个头,举座都望着一个人笑了。此人名叫杜钟骏,字子良,扬州人,是前任张曾扬的幕友,冯汝弢把他留了下来,专管往来函牍。
“怎么?”冯汝弢问道:“子翁必是精于此道?”
“真人不露相。”有人说道:“子翁的医道,真正叫‘着手成春’。”
“那好极了!”冯汝弢说:“我一定力荐。”
“不,不!多谢中丞的美意。此事关系出入甚大,万万不敢从命!”
语气很硬,冯汝弢倒愣住了。心里在想,如果他说所知甚浅,不敢贸然尝试,可能是谦虚的话,说是“关系出入甚大”,便是别有所见,倒不便造次了。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有人看出风色,用这样一句话,将此事扯了开去,解消了僵局。
到得第二天,冯汝弢特意去访杜钟骏,道明来意,是劝他进京应征,但又说,果真有苦衷,亦可商量。
“中丞!”杜钟骏答说:“戊戌以后,亦有征医之举。当时的情形,中丞想来总很清楚。”
于是杜钟骏说了一个亲耳闻诸“同道”的故事。他的这个同道,是广州驻防的汉军旗人,姓门名定鳌,字桂珊。戊戌政变一起,中外震动,不久便有为皇帝征医的上谕,广州将军便保荐门定鳌入京应诏。
同时被荐名医,还有三人:朱煜、杨际和,以及另一个跟门定鳌一样,姓很僻的愚勋。先是个别请脉,门定鳌的医书读得很多,拟脉定案,征引“内经”、“素问”及金元以来各名家的著述,融会贯通,头头是道。慈禧太后对他颇为赏识,夸奖他是儒医。
及至要用药了,是由四名医会诊。看法自有出入,损益斟酌,好不容易才拟定脉案与药方。脉案的结论是:“谨按诸症,总由禀赋素虚,心脾久弱,肝阴不足,虚火上浮,炎其肺金而灼津液使然。宜用甘温之剂,以培真元,惟水亏火旺,不受补剂,是以用药掣肘。今谨拟用养心理脾,润肺生津,滋养肝肾之剂,而寓以壮火镇火之品,仍宜节劳,静养调理。”四个人私下都同意,要紧的只是“仍宜节劳,静养调理”八个字。
下的药一共十四味:云茯、神苓、淮山药、细生地、麦冬、元参、杭白芍、霜桑叶、甘菊、金石斛、桔梗、竹茹、甘草、天花粉。略懂医道的人都看得出来,没有一味结结实实的烈性药,开这种不痛不痒的方子,无非敷衍差使而已。
其时废立之说,甚嚣尘上,最后连各国驻京的公使都知道了,千方百计打听,不得要领。最后找到法国公使馆有个秘书,是门定鳌在广州的旧识,且识中文,便委他向门定鳌去探问究竟。要脉案、要药方,门定鳌都不敢应命,到逼得无法推诿了,他取水笔在干砚台上疾书“无病”二字,随即抹去,起身送客。
“圣躬违和”的真相如此,越发惹起各国公使的猜疑。于是先则荐医,继则请觐见皇帝,都让慈禧太后责成庆王奕劻支吾了过去。门定鳌见此光景,深怕他从“无病”二字,已泄漏了极大的机密,惹来杀身之灾,托词在旅舍中为狐所祟,辞差出京躲祸。
“中丞请试想,”杜钟骏讲完了这段故事,接着说道:“皇上根本没病,硬说他有病,万一出了什么大事,嫁罪于医,岂不冤哉枉也!”略停一下他又加了几句:“果真有此情形发生,不但我冤枉送命,而且亦会牵累举主。中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后几句话,打动了冯汝弢,决定接受建议,且将此事搁着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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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搁搁过年,冯汝弢接到京里知交的密信,说他有调动的消息。如果军机奏闻,慈禧太后不一定会同意。因为他之得任封疆,不过半年工夫,资望既浅,又无特殊政绩,在慈禧太后对“冯汝弢”这个名字几无印象,当然就会不置可否。
因此,他的这个朋友劝他,应该从速设法打点,最好是走内务府的路子,常在慈禧太后面前提提他的名字,说说他的好话。
看完这封信,冯汝弢忽有灵感,要慈禧太后对他有印象,得做一件让她常想到他名字的事,那就何不旧事重提,保荐杜钟骏进京。
于是,他关照小厨房做了四样极精致的菜,携着一小坛陈年花雕,去看杜钟骏。当然,他的本意是决不肯说破的,只说接到京中来信,皇帝确是患了肾亏重症,而且访闻浙江巡抚衙门有此一位名医,问他何以不飞章举荐?
“子翁,”冯汝弢很恳切地说:“我们且不说君臣之义,只拿皇上当个寻常病家,足下亦不能无动于衷吧?”
这是隐隐以“医家有割股之心”这句话来责备他。杜钟骏虽未松口,但亦说不出坚拒的话,只是擎着酒杯在沉吟。
“子翁,如果不嫌唐突,我还有不中听的话想说。”
“尽管请说。”杜钟骏答说:“我亦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正就是怕有过失。如今子翁的名声,已上达天听,倘或迳自下诏行取,于足下面子似乎不好看。至于我,朝廷倘责以知而不举之罪,固然无词以解,若说我有此机会竟不荐贤,薄待了朋友,更是不白之诬,于心不甘。”
话说得很深刻,也很委婉,杜钟骏再也无法推辞了。不过实际上有些难处,不能不说在前面。
“既然中丞如此厚爱,我不能不识抬举。只是长安居、大不易!皇上果真是体虚肾亏,服药非百剂以上不能见效。穷年累月在京里住着,实在力有不逮。”
“不用子翁劳神,自然是要替子翁预备妥当的。”
冯汝弢表示,起码要替他筹三千两银子,带进京去,以备一年半载的花费。又说,内务府大臣继禄、奎俊都有交情,重重函托,自然处处照应,请杜钟骏尽管放心。
居停如此殷勤,杜钟骏再也没话可说了。于是冯汝弢即日拜折,应诏荐医。批复下来,命冯汝弢派妥人护送进京。那知动手之前,杜钟骏自己生了一场病,等疗治痊愈,恰又是冯汝弢奉旨移调江西,少不得还要帮着办一办交代,就这样迁延到六月底才能动身。
他是由上海坐海船北上。一到天津,由于冯汝弢预先已有函电重托,再则日常请脉,接近两宫的机会很多,难免垂询外间的舆论。一语之微,亦足以影响前程,因此直隶总督杨士骧,待以上宾之礼。不但盛筵款待,致送程仪,而且特备花车,亲自陪着进京。
因为有杨士骧的照应,杜钟骏此行非常顺利,到处都受礼遇。到了七月十六那天,由继禄带领,半夜里出西便门到海淀,在颐和园先见了六位军机大臣:庆王奕劻、醇王载沣、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以及入军机不久的世续,然后在内务府朝房待命。先有个六品服饰的官员在,请教姓氏才知道他就是慕名而未识面的陈莲舫。
未及深谈,陈莲舫便已奉召,匆匆而去。过了有半个钟头,继禄走来领着他到了仁寿殿,做个手势示意他在帘外等待,然后悄悄掀帘入内。
一帘之隔,咫尺天颜。杜钟骏做梦也不曾想到过,会有这么一位天字第一号的病家,一时不知道是兴奋、惊异,还是畏忌,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不安得很。就这时候,陈莲舫已经出殿,继禄在里面连连向他招手。
杜钟骏战战兢兢,到了殿里,照预先演习过的仪注,先向面西而坐的慈禧太后行了一跪三叩首的大礼,转而向面南的皇帝也是一跪三叩首,只听慈禧太后问道:“你就是杜钟骏?”
“是!”杜钟骏略移一移膝,向东回答。
“冯汝弢说你医道很好,你要替皇上用心号一号脉。”
“是!”
这时继禄轻声提示:“请脉吧!”
于是杜钟骏起身走到皇帝面前,在一张半桌侧面,已放了一个拜垫,杜钟骏复又跪下,用两只手替已将双手仰置在半桌上的皇帝诊脉。
由于疾趋入殿,起跪磕头,加以心情紧张,天气又热,杜钟骏忽然觉得气喘,便屏息不语,静待气平。而皇帝有些不耐烦了。
“你瞧我的脉怎么样?”
杜钟骏已经受了嘱咐,慈禧太后最恨人说皇帝肝郁,皇帝自己最恨人家说他肾亏。所以杜钟骏的答奏,很谨慎地避免用这些字眼。
“皇上的脉,左尺脉弱,右关脉弦。左尺脉弱,先天肾水不足;右关脉弦,后天脾土失调。”
“我病了两三年医不好,”皇帝问道:“你倒说,是什么缘故?”
“皇上的病,非一朝一夕之故。积虚太久,好起来也慢。臣在外头给人看病,凡是虚弱与这个病差不多的,非两百剂药不能收效。所服的药有效,非十剂八剂,不换方子。”杜钟骏又说:“一天换一个医生,药效就更慢了!”
“你说得对!”皇帝高兴些了,“你拿什么药医我?”
“先天不足,要用二至丸;后天不足,要用归芍六君汤。”
“好!就照这样开方子,不必更动。”
“是,是!”杜钟骏连连答应。
等跪安而退,已经出殿了,忽然有个太监追上来喊道:“杜大夫,杜大夫!”等杜钟骏站定,那太监又说:“万岁交代,方子千万不能更动。”
其时军机处已经退值,内务府的官员便就近把他带到军机章京的值庐去开方子。进屋才发现陈莲舫已先在,彼此目视微笑,算是招呼过了。
杜钟骏在一张空桌子后面坐了下来,从护书中取出来水笔墨盒与印有他名号的处方笺,静静构想脉案的写法。
“你是杜大夫?”突然有人在他身旁问。
抬头一看,是名太监,戴着六品顶带,论品级比县官还大。杜钟骏起身答道:“我是。”
“万岁爷派我来跟你说,你刚才在殿里说的什么,就照什么开方子,切切不要改动!”又指着陈莲舫说:“千万不可跟他串通起来!”
“不会,不会!”杜钟骏狐疑满腹,不可串通这一点,还可以体会其中的缘故,想是彼此商酌,希望意见一致,如果互相歧异,出了事谁也脱不得干系。但不知皇帝何以一再叮嘱方子不可改动,莫非另有人主使,非如何开方不可吗?
正在思索之际,带领的内务府官员来催方子了,杜钟骏便依刚才那太监所传的话,说了什么,便写什么,一挥而就,检点无误,将方子交了出去。
这时已有书手在等着,拿他的方子另用明黄笺纸誉正,一式两份,装入黄匣内,据说是皇太后、皇帝各一份。不久,又有太监传谕:“赏饭一桌。”这名为“赐膳”,照例由带领的大臣作陪。继禄陪他吃完了才说:“你今天新来,是插班,二十一才是你的正班,到时候我派人来接你。”
等送回客栈,杜钟骏倦不可当,睡了一大觉起身,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皇帝不知已服了他的药没有?心里又想,陈莲舫也开了方子,不知异同如何?如果服了自己的方子,陈莲舫那张方子还用不用?
到得晚上,来了一名太监,正是白天他刚请完脉出殿,追上来传话的那个。他说:“万岁爷已服过你的药,明天仍旧要请脉。”
“是!”杜钟骏说:“继大人知道不知道?”
“另外派人通知他了,内务府会有人来接你。”
杜钟骏点点头,抓住机会问道:“请问,陈大夫也开了方子,皇上服了没有?”
“大概服了吧!我没瞧见。”
“我再请问,为什么要到二十一才是我的班?”
“如今一共五位大夫,你算算,今天插了班,不就要到二十一才该你的班吗?”
杜钟骏一听愣住了,连那太监离去都未发觉。这夜一直不能安枕。半夜起身,等内务府官员陪他到了颐和园,先找继禄办交涉。
“继大人,”他说:“五个人轮流值班请脉,各抒己见,前后不相闻问,这样子怎么能把病治好?要知道,我是来医病的,不是来当差的!请继大人把这种不合道理的规矩,跟皇太后、皇上说一说,务必要改良。”
继禄笑一笑答说:“内廷的规矩向来如此,我们不能乱说的。你请坐一坐,请脉的时候,我会派人来招呼。”
坐了一个钟头,方有人来招呼。一切仪注均如昨日,脉象亦复依旧,才服了一剂药,自然还不能见效。杜钟骏只是陈奏,对皇帝的病症,更为了解,又说“病去如抽丝”,请皇帝耐心静摄。
等辞出殿后,开方如昨。慈禧太后又赏了饭,同时传谕:“杜钟骏改为七月二十二日值班。”进一步证实了首尾六天一轮的办法。
于是,杜钟骏进城便去拜访吏部尚书陆润庠。这是第二次,无多寒暄,便即道明来意:“府上世代名医,尊公的《世补斋医书》海内传诵,当今大老中,最明白医道的,莫过陆大人!”他问:“陆大人说说,六天一开方,彼此不相闻问,有这种医病的办法没有?”
“宫内的情形,与外面不同,只怕你还不大明白。”
“医病的道理是一样的。”杜钟骏气急败坏地说:“我们进京,满以为医好了皇上的病,可以博得个微名。现在看这情形,徒劳无益,全无希望。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照目前的办法,病一定医不好!将来发生什么事故,谁来负责?陆大人是南书房翰林,天子近臣,请便中向两宫说一说!”
“你不必过虑!”陆润庠随随便便地答说:“内廷的事,向来如此,既不任功,亦不任过。我虽在南书房行走,也不常见两宫,而且不是分内之事,亦不便进言。”
杜钟骏这才领略到,在宫中当差是这样的滋味,只好默然而退。不过有“既不任功,亦不任过”的话,算是比较放心了。
于是每隔五天进宫一次,每次匆匆一面,既不能细看皇帝的气色,亦不能多问病情,皇帝自己也很少说话。“望闻问切”只占得最后一个字,杜钟骏颇有用武无地之感。不过,慈禧太后却不似外间传说那么威严,常有温谕慰问。中秋节赏也有他一份,大卷红绸两片,纹银二百两,是派人送到他杨梅竹斜街斌升店旅寓来的。
打发了赏银,杜钟骏顺便请教颁赏的太监:“该怎么谢恩?”
“大伙一起磕头吧!我不大清楚,你最好问内务府。”
跟内务府的官员打听才知道,照例颁赏,是约齐了一起谢恩,日子定在八月初三。到了那天,浓云如墨,大雨倾盆,但海淀道上,车马如织,文武大臣依旧都准时赶到了颐和园。
行礼定在召见军机以后,大概是上午八点钟左右。谁知雨势越大,翎顶辉煌的王公亲贵都局促在仁寿殿两廊等候,两宫亦在殿中卷帘以待,一直等了一个多钟头,雨势略收,二十出头的小恭王溥幸,大声说道:“不能再等了,行礼吧!”
说完,他一撩袍褂,下了台阶,王公大臣纷纷跟随着,就在积水盈尺的天井中,乱糟糟地向上磕头。杜钟骏亦杂在中间,随班行礼,搞得泥泞满身,狼狈不堪。
出了仁寿殿,急于想回下处去换衣服,不道有个小太监一把拉住他说:“杜大夫,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吧!”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来!”
那小太监神色仓皇地左右看了一下,撒腿就走。杜钟骏在内廷当差半月有余,已略知规矩,太监这样结交外人是犯禁的。自知跟太监私下交谈,亦有未便,但怕是有关皇帝病情的要紧话,不能错过机会。考虑了一下,终于还是跟了过去。
跟到僻处,那小太监跷起大拇指说:“你的脉理很好!”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万岁爷说的,说你的脉理开得好。我一发告诉你吧,太医开的药,万岁爷常常不吃,你的方子吃过三剂!”说罢,他略伸右手,五只指头乱抡着,仿佛是个无意识的举动。
正在向他口头致谢的杜钟骏,蓦然意会,急忙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银票,捏成一团,塞在他手里。那小太监飞也似地跑了。
杜钟骏却不以为他是为了讨赏,故意编一套好听的话来献媚。自己算了一下,除头一天插班以外,正班共有三次,大概就是这三剂方子,皇帝全都服了。心里在想,是不是能够奏明皇帝,每次开方,连服五剂,庶几药效不致中断,易于收功。
※ ※ ※
下一天又是值班之期,这天请脉是在寝宫,由内务府大臣奎俊带领,快将到达时,只见一名太监匆匆赶来,行了礼说:“奎大人,你快上去吧!万岁爷在发脾气!”
“喂!”皇帝发脾气,奎俊不急,从容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万岁爷亲自检药,检着检着就来了脾气了!传旨找内务府大臣。”
“好!我就去。”奎俊回头对杜钟骏说:“你先在廊上站一站,听我招呼。”
杜钟骏便在寝宫外面静静待命。只听皇帝的嗓子很大,“怪道我的病不得好!”他说:“你瞧枸杞上生蛀虫,拿这坏药给我吃,怎么医得好?”
“是寿药房配的药,大概药的年分久了。”
“这怎么行!现在派你到同仁堂去配药。”
“是!”
不久,奎俊从殿里出来,招招手将杜钟骏领了进去,只见皇帝坐在一张小圆桌前面,桌上摆着一小包一小包的药。
“杜钟骏,”皇帝问道:“药材是不是四川云贵一带的最好?”
“不一定,各地有各地的特产。”
“这‘於术’呢?”
“浙江省於潜县出的最好,所以叫於术。”
皇帝点点头,“这张方子是陈秉钧开的,昨天不想吃,今天拿出来看看,觉得还不错,服一剂也不妨,谁知道尽拿些坏药给我吃。”他又问:“茯苓、山药那里最好?”
“茯苓自然是云南,山药要河南出的才地道。”
“好!以后你们开方子,都要注明药材的产地!”
“是!”
杜钟骏请完脉开方子,心里在琢磨,注明药材产地,是不是要各省督抚进贡呢?果然如此,下药又要斟酌,不必多找麻烦。
果如所料,第二天就由军机处分电各省,凡有特产药材,立即进贡。此外又由慈禧太后传谕:各省所荐医生六人,分为三班,两月一换。同时发下一张名单:头班张彭年、施焕,第二班陈秉钧,周景焘,三班吕用宾、杜钟骏。
这比六天一轮的办法要好些。但使杜钟骏困惑的是,何以会排出这么一张名单?他当然是有自信的,而且皇帝亦颇赞赏他的医道。吕用宾是京城里的名医,口碑极好,如果是他们两人排为头班,也许两个月内就能大见效验。谁知将好手排在后面,实不知其意何居?
当然,这是无法去求得解释的事,而且从这天起,杜钟骏对皇帝的病情也隔膜了,只听说同仁堂到海淀开了分号,因为自从枸杞生虫,皇帝一怒命奎俊亲自到同仁堂配药之后,内务府就曾面奏,说颐和园离同仁堂很远,来回路程非几个钟头不可,配药回来,赶不上吃,不如命同仁堂就近设立分店,最为便当。皇帝准奏,同仁堂便是奉旨设立分号了。
这样过了有七八天,杜钟骏正闲得没事干时,内务府忽然派人来通知,说继禄有请。赶到那里,才知是派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差使。
“杜大夫,请你来当考官。”继禄笑道:“看考医生的文章。”
原来皇帝脉案,逐日有人到奏事处去抄了出来,卖给上海各报驻京的访员,发电报回去,刊登在报上。端方正在江南考医生,便以此作为题目,取中二十四卷,特地派专差将此二十四卷送进京来。奏折上说明:如果赏识那一卷,即派此人进京请脉。
“端制军可真是会做官!不过,法子也太新鲜了一点。皇太后说,她也不知道那一卷好?发交吏部陆尚书看,他也不敢作主,那就只好借重各位的专长了。”
杜钟骏也觉得端方有点异想天开,不过,他倒很感兴趣,期待着其中或许真有高手,道理说得透彻,用药别有新意,大可供作借镜。所以当即在内务府坐了下来,一卷一卷细细的看。
按说,同一脉案,用药不致大相径庭。那知不然,二十四卷,起码有十个不同的说法。有的说,应该补肾;有的说,应该用六味地黄丸;有的说,当补命火;有的说,要用金匮肾气丸;又有主张补脾胃的;也有断言,必当气血双补,用参茸之类极珍贵的药。其中有一卷最妙,说皇帝的病,应当阴阳并补,所开的药是十全大补丸。
“都是悬揣之辞。”杜钟骏率直陈言。“没有一个人搔着痒处。”
“我想也是!”继禄说道:“皇上的病,连我们经常在内廷行走的人都弄不清楚,何况远在上海,只凭脉案开方子,岂有不是隔靴搔痒的?”
“正是这话。”杜钟骏问道:“听说皇太后中秋吃坏了肚子,一直拉痢。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
正说到这里,另一内务府大臣奎俊闯了进来,探问“阅卷”的结果。听了杜钟骏的意见,只是摇头。
“不用说远在上海,”他说:“就近在咫尺,象头班张彭年、施焕的药,皇上吃了毫无效验……。”他忽然顿住,欲言又止,是有话想说而有所顾忌似的。
“你说吧!”继禄比奎俊更无顾忌,“忌讳什么?”
于是奎俊将哽在喉头的话吐了出来:“你们在这里请脉,我早就想跟你们说了,皇上的病,不容易治,你们不请脉更好!”
听得这话,杜钟骏惊疑不定,但不便多问,而且料想追问亦不会有结果,只好当作没听见,接续未完的话题,问到慈禧太后的痢疾。
“时好时坏,一直在闹肚子。”继禄答说:“不过不愿意大家提这件事而已。”
“为什么呢?”
“你想,皇上天天请脉,有脉案发出来,皇太后再病了,岂不影响人心?”
“这样讳疾总不是办法!”杜钟骏说“老年人最怕这个毛病,而况……。”他也欲言又止了。
“怎么不说下去?”继禄催问。
“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说皇太后抽抽这个,是不是?”杜钟骏做了个抽大烟的手势。
“你指皇太后抽‘福寿膏’?偶尔抽着玩儿,没有瘾。”
“那还好!”杜钟骏点点头:“不然,烟痢是最麻烦的。”
“听说陆总宪,就是戒烟之后得了痢疾,治得不得法,送掉了老命!”
“总宪”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别称,从新官制颁布以后,只设都御史一员,由原任左都御史陆宝忠蝉联。
此人是江苏太仓人,光绪二年丙子恩科的翰林,循分供职,当到左都御史。谨慎清廉,说来是个好官,不幸的是那“一口瘾”害了他。上年厉行烟禁,京中各衙门官员,准许自行陈请,限期戒断。京外大小文武官员,则限定在六个月内戒绝。半年已过,详加考查,王公大臣四人,痼癖如旧,王公两人是睿亲王魁斌、庄亲王载功;大臣两人巧得很,都出在都察院。一个是都御史陆宝忠,一个是副都御史陈名侃。
于是军机大臣奏明,采取了一个很有力的措施,睿、庄两王所领的各项差使,如都统、前扈大臣、内廷行走等等,尽皆开去,陆宝忠与陈名侃则暂时开缺,一律派员署理,“如能迅速戒断,仍准照旧复职。”否则,两亲王革爵,两大臣革职,决不宽贷。
有此严旨,陆、陈二人自然奉命唯谨。陈名侃的烟戒得还算顺利,陆宝忠却痛苦万状。其实戒烟的方子无其数,陆宝忠一一觅来服用,总无效验,最后是用涕泗横流,强忍不顾的“熬瘾”之法,方始戒断,而元气却大丧了。
到得光绪三十四年正月,上奏陈明,戒烟净尽,仍准回任供职。但疾病缠绵,拖到四月底不能不自己奏请开缺,过了不几天,一命呜呼。慈禧太后倒是恻然不忍,特命优恤,谥法也不坏,第一字照例用“文”,第二字是个“慎”字。
接任陆宝忠遗缺的,正是在他戒烟时奉旨署理的张英麟,慈禧太后对此人的印象极好。原来张英麟是同治四年乙丑,在她手里点的翰林,但上邀慈眷,别自有因。
他是山东历城人,同治十三年当编修时,与检讨王庆祺一同被选在“弘德殿行走”,贵为帝师。那王庆祺品格不端,罔识大体,经常弄些《肉蒲团》、《灯草和尚》之类的禁书,与仇十洲的“春册”,投穆宗之所好,最后竟带着大婚不久的皇帝,逛下三滥的窑子,以致出了一场“天子出天花”的大祸,绝了清朝自太祖以来,父死子继,一脉相传的嫡统。
当王庆祺鬼鬼祟祟勾引皇帝时,张英麟看在眼里,大不以为然,但既不便规谏,亦不便说破,唯有洁身远行,兼以免祸,上了个奏折请假归省,在山东老家住到光绪元年,方始进京销假。
复起之后,张英麟当了十七年的翰林,才以詹事外放为奉天府丞,兼领学政,于是当阁学,转侍郎,特简为顺天学政。庚子那年,两宫西狩,百官星散,唯独张英麟紧守着学政的关防,等待交替。第二年召试行在,一直当他的吏部侍郎。到得改新官制,不分满汉,张英麟因为在关外多年,熟悉旗务,特授为镶黄旗汉军副都统,是清朝开国以来,汉员当旗官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