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方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石钟山 本章:第二章 北方

    一

    童班副自从走进丛林,便和一群女兵走在一起。这些女兵并不属于这个营,只是大部队撤走时,这些女兵们落在了后面,便随他们这个营一同行动了。她们大都是军师直属队的,有宣传队员,也有报务员,还有华侨队的缅语翻译……

    那一次,队伍正在涉过一条又急又宽的河流,水势很大也很猛,童班副那时还有些力气,在照顾着排里那些伤员过河,一趟趟往返于两岸之间。送完这些伤员时,他就发现了这群女兵,她们挤在一棵树下,正望着滔滔的河水发愁。童班副水淋淋地望了她们一眼,他发现了她们的惊惧和恐慌。童班副的心就动了一下,他向她们走过去,闷着声音说:

    “快过河吧,要不掉队咋整。”

    他说完这句话,便想转身离开,这时他就听到颤颤的一声喊:

    “大叔,帮帮我们吧。”

    童班副听到这一声呼喊怔了一下,接着他就想乐,其实他还不到30岁,只因胡子重,人便显得有些老相。其实,他是很想帮她们的,这么深的河,的确难为了她们。童班副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水深差不多齐了他的胸,要是她们不会水,无论如何是过不去的。从少年开始,童班副便对女人有着一种深深的同情。这种同情又使他很自卑,不敢主动和女人打交道。以前每逢宿营时,或没有战事、没有危险时,士兵们总爱津津乐道地谈女人,谈她们的美俊胖瘦,黑白高低。有些过来的兵,说得就更深入些,每每这时,童班副就黑红了脸,他一声不吭,他迷恋别人谈女人,又恨那些用下作语言说女人的人。有一个女人在他的心里是尊神,那个女人便是童班副的嫂子。

    女兵的这一声呼喊,使童班副不能不帮助她们了。接下来,他像背伤员一样,一趟趟把她们背过了河。女兵们一次次感谢着他,他红着脸,不知说什么才好。

    过了河,童班副穿好衣服,背上枪,正准备去追赶队伍,那个叫他大叔的女兵又开口了,她说:“大叔,你陪我们走吧!”

    这次,他真切地看了一眼这个女兵,她长得是那么文弱,又是那么小巧,还戴着一副眼镜。

    其他的女兵也杂七杂八地说:“老兵,帮帮忙了,我们怕掉队,有你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就什么也不怕了。”

    这些女兵们有她们自己的难处。自从走进丛林那一天起,她们便明显地感觉到与男兵们的差距,她们只能尾随着男兵,她们的体力跟不上,另外在男兵中间有许多不便。一走进丛林,他们个个都变成野人了,男女之间更没了避讳,她们感到害怕,只能若即若离地和男兵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为这种距离,遇到困难,男兵们便无法帮她们,况且,她们本身就不是这个营的,她们谁也不认识,甚至许多男兵对她们有一种敌视,因为她们大都是军、师直属队的,这都是嫡系中的嫡系,不论是师里还是军里,都没把东北军这个营当成自己的人,东北军自然也不会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人了。这种情绪,早在入缅前就有了,入缅以后这种对立情绪更突出、更扩大了。

    她们也是临时凑在一起的小集体,在这之前,有的相互之间还不认识,是命运让她们走在了一起。她们在男兵中已经观察了好几天,打算选择一个男人来当她们的保护神,她们研究过这个男人的条件,像选择男友一样给这位男兵定了如下的标准:

    一、这个男人要老实,善良。

    二、这个男人要有力气、勇敢。

    三、这个男人年龄最好大一些。

    最后,她们选择了童班副。男人在女人的眼里是最真实的,她们选择了他,这是她们一次小小的阴谋。

    童班副早就发现了这群女兵,她们一直尾随着他们。他们宿营,她们也宿营;他们往前走,她们也走。

    只因为她们是军、师直属队的,是“他们”的人,童班副和他的士兵们才没有显出过份热情和友好。

    以前部队有个惯例,凡是女兵,大都是当官的什么人,要么是老婆,要么就是姨太太,最差的也是当官的姘头。因此,他们很反感队伍上的这些女兵。

    刚开始,他们在晚上宿营的时候,还有一些多余的精力。躺下没睡着时,他们就议论这些女兵。

    有人说:“把她们干了算了,反正都是当官的太太。”

    有的说:“就是,她们没一个好东西。”

    也有人邪气地说:“这是一群送到嘴里的肉,不吃白不吃。”

    立即有人附和道:“就是,我们还不知啥时候能走出去呢,死也要当个饱死鬼。”

    童班副自然没有参加这些人的议论,他深深地为这些女兵感到悲哀了。说这些话的人,也就是说说,没有人真敢付诸行动。行军时,童班副远远地关注着这些女兵,但他不能有所行动,只在心里悲凉着。

    当她们提出让他和她们一起行动时,他几乎没加思索便答应了她们。同时,他又感觉到肩上这副胆子的沉重,他不能辜负她们,那一刻,他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帮助她们走出丛林,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不让她们受半点委屈。她们是他心中的神了。

    后来,他能叫出她们的名字了。

    那个戴眼镜娇小的女兵叫沈雅,武汉人,是师医院的护士。

    长得胖一些、眼睛很大的女兵叫李莉,是军部的译电员。

    ……

    他在一天天和她们接近着,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么多漂亮年轻的女性。那些日子,童班副的心里洋溢着一种幸福感。

    二

    士兵们刚开始搀扶着李双林在往前走,后来李双林似乎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在高吉龙的指挥下,他们做了一个简易的担架,两根树棍中间绑上藤条。士兵们抬着李双林走,这就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负担,别说抬着个人,就是一个人跋涉在丛林里也会气喘吁吁,浑身是汗,况且他们已经有许多天没有吃一口像样的东西了。运气好了,他们一天中还能吃到几个野果子,运气不好,只能吃树皮和草根了。接下来他们就拼命地喝水,潮湿的丛林里水多得是,到处是溪流,到处是水潭,他们用泉水填补着身体的亏空。可水又管什么用呢,他们便拼命地撒尿、出汗。有的人因为水喝多了,双脚开始浮肿,浑身变得又粗又壮,皮肤下水汪汪的。一个个似乎都变成了熟透的柿子。

    一直走在李双林担架旁的有十几个士兵,他们轮流抬着他们的排长。高吉龙更是不离担架左右。士兵们不时地把找到的野果子送给高吉龙,他们信服他们的长官,拥戴他们的长官,士兵们相信,只要他们的长官安在,他们定能走出丛林。高吉龙成了他们的精神领袖,在这种绝境中,士兵们寻到一星半点吃的,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们的长官。高吉龙深深地在内心里感激着这些士兵。他要在这群士兵面前保存一个完好的形象。他知道,自己是这支队伍的旗帜,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将直接影响着部队的士气。

    士兵们为他寻找到的野果,他很少吃,大部分都亲手喂给了昏迷中的李双林。因为高烧,李双林的面孔一会儿变得赤红,又一会儿变得苍白如纸,在李双林脸色的变化中,高吉龙的心情一直沉重着。李双林在清醒的时候,曾握着高吉龙的手说:“把我放下吧,我不……能连累你们……放下我吧……”

    高吉龙无论如何放不下李双林,他是他的战友,更是他的兄弟,从东北一直到关内,从“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艰难的处境,一直到这次远征缅甸,李双林都忠诚地追随着他,他怎么能忍心扔下自己的兄弟呢?

    士兵们抬着李双林也没有什么怨言,只要自己能向前走一步,就要抬着自己的排长前进一步。自从东北军受蒋介石部队的排挤,东北军就更加团结了,这种团结是无声的,又是相通的。到了缅甸以后,远离祖国,远离亲人,他们这种无声无形的团结又更近了一层,是心与心紧密地连在了一起。每当看到一个又一个战友在身边倒下,他们会像失去亲人一样感到难过。他们抬着自己的战友前进,再苦再累也无怨无悔。

    他们这个营自打进入缅甸便没有配备医生,团直属队才有医生。上级命令他们这个营掩护大部队撤退时,便一起把医生也撤走了,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些消炎粉和纱布。谁也没有想到,进了丛林竟会得这些稀奇古怪的病。

    王玥也来看过几次李双林的病,她学过护理,对医道是略通一二的,她知道李双林的病叫“回归热”。这是一种很怪的病,是缅甸北部丛林一带特有的病。她在学校上学时,曾听说过这种病,但治疗这种病并没有任何特效药,她听人说,得这种病只有自己救自己,就是喝自己的“回龙汤”。得“回归热”这种病每个患者都要便血便脓,血脓里含有大量的毒菌,喝自己便出的脓血是以毒攻毒。

    刚开始王玥并没有说出这一偏方,原因是她也只是听说,并没有亲眼所见。但看到李双林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她便把听到的这一偏方对高吉龙说了。高吉龙听了半晌没有说话,他盯着担架上的李双林,李双林仍在昏睡着,脸色因高烧不退而变得彤红,高吉龙知道,别说李双林得了这么重的病,就是好人在丛林里又能坚持多久?无医无药,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双林这么病下去,也许过不了多久,昏迷中的李双林便再也不会醒来了。

    沉默半晌之后,高吉龙只好说:“看来只能试一试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高吉龙这么说完,心里极不是个滋味。

    第一次试过之后,李双林的烧果然退了些,其间他醒过来一次,他又一次抓住了高吉龙的手,真诚地说:“大哥,放下我吧,我不行了,不想连累你们。”

    高吉龙无声地摇着头,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他多么希望李双林能站起来,和他们肩并肩地走出丛林,走回祖国去,走回他们的东北老家去。莫名的,高吉龙在此时此刻,异常地思念起家乡,老家已经没有亲人了,然而老家仍像影子似的在他脑海里盘桓着,挥之不去。此时的家乡,在这个季节里已是草长莺飞了。那是多么富饶美丽的土地呀,可惜,此时却被日本人蹂躏着,践踏着。他一想到这,心就有些疼。

    奇迹终于发生了,李双林在连续喝了三遍“回龙汤”之后,他的烧彻底退掉了,他睁开眼又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丛林、战友,他死过一回似地说:“我们还没有走出丛林呢。”

    高吉龙忙安慰他似地说:“快了,快了,病好了比什么都强,到时候咱们一起走出这该死的林子。”

    李双林虚弱地笑了笑,他说:“大哥,给我一口水喝吧。”

    高吉龙马上命令一个战士端来了水,李双林喝了几口便坐了起来,当他询问自己病好的经过时,高吉龙把王玥的偏方告诉了他。他还没有听完,便抱住了自己的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边哭边说:“我不是人了,哪有人吃自己屎的呀!”

    没有人劝慰李双林,在此时此地,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晚上到了,分散行走的人们又一次聚在了一起,他们看到李双林的病奇迹般地好了,心情都轻松了许多,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也许离走出丛林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对李双林病情的好转,牛大奎却感到深深的失望。幸存下来的人们,几乎都轮流抬过李双林,唯有他没有抬过。当李双林昏迷不醒时,他暗暗地高兴过一阵,要是李双林就那么死了,虽说不解恨,也算报了仇。可李双林却好人似的又坐了起来,牛大奎便在心里说:“驴操的,老子早晚要崩了你!”他在黑暗中打开那支卡宾枪的保险,悄悄地把子弹推上了枪膛。在行军中,有许多人丢掉了手中的枪,牛大奎却无论如何始终不愿丢掉自己的武器,他要用手中的武器为自己的亲人报仇。

    三

    吉姆在努力地保持着绅士风度。虽然他的军衣被树枝撕扯成了条条片片,但是他的枪支武装带仍整齐地系在身上。行走在丛林里,他也在努力保持着体形的完美。此时,他手里拄着一个树棍,白色的手套仍戴在手上,可惜那手套已很难辨别出原来的颜色了。他走几步,便要靠在树上喘息一阵,在心里他已经咒骂过无数次他的上司了,骂他们不该让他和这些中国人在一起,骂他们不该把自己扔下。

    他发现中国官兵对他并不那么友好和尊重,自从走进丛林这种敌视越来越明显了。在内心深处,他瞧不起中国人,更瞧不起这群中国士兵,他在心里骂他们是猪猡。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白色人种才是高贵的,更可气的是,前几天他用自己的金笔和金表换一块中国士兵煮得半生不熟的牛皮,他们都不肯,这对吉姆来说,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队伍向西行走时,他看到的是生的希望,然而,队伍向北,对他来说是个打击。他不否认队伍向北走会比向西艰难。从内心来说,他很不情愿走到中国去,假若到了中国,他会彻底失去在中国士兵心目中的地位。弄不好,中国士兵会把他撕着吃了。他知道,英国人戏弄了这支在缅甸的中国部队,有朝一日,中国人也许会对英国人实施报复的。他恐惧那一天的到来。

    吉姆的心感到一种孤独和苍凉。

    唯一使吉姆感到安慰的便是王玥,每天队伍出发时,他总要跟王玥走在一起。在这些中国人中,只有王玥能听懂他的话,更重要的是王玥已经深深地吸引了他。在他的心目中,王玥是他见过的东方女性中最漂亮的一位,她恰似一脉潺潺流过的溪水,抚慰着他那颗孤独无望的心。

    王玥能如此深深地吸引吉姆,是因为她接受过正统的西方教育。吉姆认为,在这群中国人中,只有王玥能和自己平等对话。她有理由站在自己一边。所以,当高吉龙命令队伍向北方行进时,他知道要说服高吉龙是毫无希望的,便试图说服王玥,让她陪伴他继续向西走,一直走到印度,去寻找他们的英国队伍。没想到,王玥竟是这么倔强,一口回绝了他。他对王玥的态度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在以前的聊天中,他了解了王玥的身世,凭王玥的身世他觉得她不会和这些中国人一样,但他没料到的是,在部队面临艰难的选择时,王玥会和那些中国士兵站在一道。

    他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王玥冷着脸说:“我也是个中国人。”

    他说:“可你不是……”

    她说:“我是!”

    他真的有些无法理解王玥的内心世界了。

    王玥已经不是以前的王玥了,她的衣服和男兵一样开始变得破烂不堪,身体变得更加瘦弱,自从走进丛林经期开始变得不正常起来,先是过了许久不来,后来终于来了,来了之后又不利索,断断续续的,像拉肚子。小腹有时痛疼得使她无法正常行走,饥饿已使她精疲力竭了,又加上妇女生理上的弱点,使她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双倍的努力。她细心地用藤蔓把自己破烂的衣服捆扎起来,每天清晨出发前,她都要把自己打扮一下,先是用水潭里的水洗净脸,还会对着水中自己的影子把头发梳理一番。她每天都希望自己有一个好的心情。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早日走出丛林,走回中国去,然而,莽莽的丛林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她一天天期望下去,又一天天走下去。

    每天行军时,吉姆总要和她结伴而行,刚开始她有些恨吉姆,恨吉姆这样的英国人,但在这种生死未卜的环境下,她又有些同情吉姆了。她知道,在此时此地,吉姆是个孤独的人,只有她能和他交流,在这样的绝境中,没有人互相安慰,那真会令人发疯的。

    在她遇到困难时,吉姆会像个绅士似地帮助她。可恶的大山,一座连着一座,他们艰难地在山林中爬行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吉姆开始不厌其烦地和她唠叨英国东部小镇上他的家,他的亲人,还有小镇的风光……在吉姆一遍遍的叙述中,王玥的眼前呈现出一片异国的风景——宁静安谧的小镇,那里有阳光、草地、河流、鲜花……洁白的鸽子在蓝天飞翔,幸福的人们沉浸在温暖的阳光中。

    王玥有时会问吉姆:“你为什么要来缅甸呢?”

    吉姆耸耸肩,算是回答了。

    王玥就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回,眼前幻想出的美丽画面一阵风似的跑了。有时她会天真地想:这个世界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哇,到处都是宁静的阳光和美妙的歌声,那将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呢?她又想到了亲人,战火中父母惨死前的情景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回到现实中的王玥,会在丛林中用目光寻找高吉龙的身影,自从进入丛林她便开始有了这种感觉,只有看见高吉龙她的心里才踏实,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入缅才刚刚几个月的时间,自己仿佛换了一个人。父母死后,她只单纯地想到为自己报仇,把日本人从中国赶出去,从缅甸赶出去,让好多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可自从走进丛林,她的想法便不那么单纯了,她有了更多的体验和想法,包括跟前自己的处境,这支队伍的出路,眼下他们的目标是走出丛林,走出丛林以后呢?也许还会是战争,永无休止的战争,既便战争结束了,她还会像父亲那样开一家小小的照相馆么?这些日子,王玥被这些毫无头绪的想法折磨着。

    队伍一天天地在减员,每天都有三两个士兵再也走不动了,躺在丛林里。他们就那么躺倒了,队伍再也没有能力掩埋他们,战友们只是默默地用几棵树枝把战友盖上,或者在最近的一棵树上刻下战友的名字,然后,他们又匆匆地上路了。没有人敢说,自己不会突然倒下再也起不来,永远留在这片丛林里。

    每天晚上队伍聚在一处,清点人数时,士兵们都不说话,只是呆呆地互相对望着,看着身边一天天少下去的队伍。

    高吉龙这时便会长久地蹲在一棵树旁,凝望着没有尽头的丛林,他在为那些战友难过,同时又在为这支队伍的前途担心。每逢这时,不知为什么,王玥的心就会被高吉龙牵去。她很想走到高吉龙的身边,陪他一会儿。

    四

    童班副和五个女兵走在一起,心里面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柔情,这股柔情从他的心底里喷涌而出,暂时淹没了他行军中的苦难。

    每天早晨出发前,童班副都要来到昨天晚上他亲手为她们搭建的用树枝围成的小窝前,他站在那里先轻轻地咳一声,仿佛怕惊醒她们的梦。其实不用他叫,五个女兵已经醒了,但她们谁也不愿先爬起来,饥饿已使她们耗尽了全身的能量,她们即便躺在那里仍急促喘气,心脏在胸腔里空洞地响着。她们听到了童班副的轻咳,知道这是队伍出发的信号,她们搀扶着从树枝搭成的小窝里爬出来。她们最先看见的是童班副的脚,那双脚上的鞋早就磨烂了,露出长短不一的脚趾,那些脚趾又被扎烂了,感染了,此时正在一点点地往外渗着血水。接着看见童班副的衣裤,他早已是衣不蔽体了,衣裤条条片片地在身上披挂着。唯有童班副那双眼睛燃烧着幸福,放射出亢奋的光芒。

    女兵们并不比童班副好到哪里去,破碎的衣裤使她们看上去千疮百孔,那里面露出了她们的皮肉,还沾着草屑。童班副的目光触及到她们的身体时,浑身上下便打摆子似的颤抖不止。女兵们一个个从树枝的窝棚里钻出来,最后走出的沈雅头发却被树枝挂住了,她叫了声,便栽倒了。女兵们想帮帮她,却手中无力动作迟缓。最先反应过来的当然还是童班副,他走过去,蹲下身,伸手无限温柔地握住了那缕被树枝挂住的头发。这时,他从沈雅的衣领看到了她裸露的肩,以及微微隆起的半个乳房。童班副的脑海里响过一片啸叫,他不知自己用什么办法摘去沈雅头上的树枝,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站立起来的。他恍如做了一个永恒而又旷远的梦,那梦里有说不出的一种感觉。

    终于,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液,深深地吸了几口小窝棚里散发出的气息,那是她们混合的气息,这气息使他陶醉。他再抬眼望去时,她们已在树丛里向他招手了,他大步地向她们走去。

    童班副走在丛林里,走在女兵的前面,一双目光机警地搜寻着,他盼望着在纵横交错的枝桠间,能发现几枚野果。那是他最大的心愿,也是最大的幸福了。每次发现野果,他从来不先吃,而是分给她们,直到她们每人都轮流吃到了野果,他才吃。因为他走在她们的前面,每次都是他先发现野果,不管野果距离他们有多远,他一定急不可耐,跌跌撞撞地爬过去。摘下野果那一瞬,他往往激动得像个孩子。他让女兵们吃野果,自己吃随手摘下的树叶,他嚼着树叶、草茎,仿佛比女兵们吃到野果的滋味还香甜。

    有童班副的帮助,女兵们省去了许多体力,也能勉强吃到一些东西,她们只剩下走路的任务。向北,向北,再向北。

    这一天的运气很不好,童班副没有找到几枚野果,他自己饿得眼前一阵阵地发花,绿色的山林在他眼前变得浑沌起来。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终于走不动了。

    这时有女兵们央求童班副道:“童老兵,咱们歇会儿再走吧。”

    她们自从认识了童班副之后,便没有人再喊他大叔了,而是一律喊他童老兵。与她们比起来,他也的确称得上是个老兵了。她们大部分都是入缅前入的伍,而童班副已当满了五年兵了,大仗、小仗打过无数次。

    童班副这时用劲地揉了揉发虚的眼睛,他看到离前面的部队并不远,有的人也正坐在草地上休息。童班副便带头坐了下来,女兵们见童班副休息了,便急不可待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们垂着头,大口地喘着气。她们此时,也只剩下了喘息的力气了。

    朱红先是被一泡尿憋得很急,她匆忙地和身边的沈雅打了声招呼,便急急地钻进了一蓬树丛,当她解完手时,才发现胃里空洞得无着无落,她想一定要找点吃的。一路上,都是大伙在一起走,发现点能吃的,轮到她这里,还不够一口,这次,她一定要自己行动。于是,她向丛林摸去。

    十八岁的朱红是名护士,对山里的野果在书本上她了解一些,知道有些野果是不能乱吃的,有的不仅有毒,严重的会致人丧命。这时,她发现了一只猴子,那只猴子很灵巧地在林丛中跳跃,她灵机一动,跟猴子走,猴子窝一般都有一些可采到的野果,这些野果既然猴子能吃,人也就能吃。她紧张又激动地跟随在这只猴子后面,果然,那是一只回窝的猴子,她三脚两步地赶过去,猴子看见了她,龇了龇牙,一点点向后退去。她已经管不了许多了,一步步向前逼去,待她看见猴子窝里果然有几个野果子时,几乎奋不顾身地扑过去,这时,她忘记了身边的一切,蹲在那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朱红万万没有料到猴子会扑过来。猴子轻而易举地便把朱红扑倒了,这只是第一个回合,猴子退到一定距离,便停住了,准备发起第二次攻击,用攻击来保卫自己的家园和果实。情急之中的朱红,从兜里拿出了那把手术刀,她没有武器,只有这把手术刀,为了进入丛林方便,她偷偷地把这把手术刀带在了身上。这是一把外用手术刀,握在朱红手里很合适,也很顺手,她用这把手术刀冲着要进攻的猴子比划着。猴子显然没有把她手上那把小小的手术刀放在眼里,又一次英勇地扑了上来。朱红惊叫一声,出于本能,她用握手术刀的手迎击猴子,无知的猴子用胸膛撞在了锋利的手术刀上,那只猴子并没有马上死去,它躺在地上,不可理喻地望着朱红,嘴里发出一阵阵可怕的怪叫。朱红还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猴子,她真的害怕了,甚至忘记了拿猴窝里的野果子。她想马上回撤,回到女兵们的中间去。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涌来了一大群猴子。一只猴子领袖统领着这群长相不同的猴子包围了朱红,它们要对她进行疯狂的报复了。

    在猴王的统领下,猴子们并没有急于攻击,而是先走到朱红近前龇牙咧嘴了一番,然后绕着朱红转圈。朱红此时手里已没有任何武器了,那把可怜的手术刀仍然插在那只猴子胸前,已经被不断涌出的血淹没了。

    朱红只能被迫同猴子们转圈,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她不知这是猴子们的诡计,她直转得头晕目眩,最后跌倒在那里。一群猴子见时机已到,随着一声尖锐的长叫,一起冲过来,它们发疯般地撕着,扯着,抓着……朱红没来得及叫几声,便不动了。

    猴子们兴犹未尽,在朱红身上很猥亵地撒了几泡尿,便逃之天天了。

    童班副和女兵们听到朱红的叫声,再赶过来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面目全非的朱红,赤身裸体,浑身是血……他们只看了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那一刻,童班副震惊了,女兵们震惊了。过了许久,清醒过来的童班副把朱红抱了起来,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那么愣愣地站着,任凭朱红的鲜血染了他一身。终于,他踉跄着把朱红放在一棵树下,他疯了似的用刺刀砍来许多树枝,一层层把朱红“掩埋”了。接下来,他就跪了下去,满脸悲凄,痛不欲生。

    很久之后,童班副才站起来,走到一棵大树上用颤抖的双手握着刺刀在那树上刻下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朱红。

    女兵们抱头痛哭。

    五

    李双林深深地对士兵们愧疚着。此时,他已经不再发烧了,经过这些日子“回归热”的折磨,身体虚弱得要死要活。气短头晕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他一想起那些“回龙汤”肠胃就恶心得痉挛。那次,他清楚过来后,看到了那只曾盛着“回龙汤”的缸子,便晕死过去。又一次清醒之后,便吐了,吐得翻江倒海,地动山摇。

    他吐过后,病却彻底的好了。那一刻,他恨不能一枪把自己打死。他一想起“回龙汤”便在心里发誓咒骂地说:“操他妈,我李双林不是个人了,哪有人吃自己屎的!”

    相反,他却对士兵们深深地感激着,他清醒了之后,就知道这一路发生的一切。如果没有这些士兵,或许李双林早就死了。是高吉龙没有抛弃他,是这支队伍没有抛弃他。他从心里深深地感谢他们。

    虽然身体虚弱,但他再也不忍心躺在担架上了,高吉龙放心不下他,仍派两名士兵搀着他往前走,这样走了一程,两个兵气喘吁吁,弄得李双林心里不忍。莽林漫漫无尽头,谁都想省一点力气,也许就是这一点力气,会支撑着他们走出丛林。李双林坚信丛林总有尽头,他们早晚会走出这该死的丛林。所有向北走的人都坚信着这一点。李双林想:再也不能连累任何人了,一定要自己走。想到这,他便对身边的两个兵说:“你们走你们的,我的病好了,自己能行!”

    两个兵就说:“那怎么行,照顾好你,可是高营长吩咐的。”

    李双林就有些生气,他甩开他们的手,咬着牙向前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说:“我这不很好么!”

    两个兵看到这样,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相互望一眼道:“李排长,那你就多保重,走不动时叫我们一声。”

    李双林冲这两个士兵点点头,他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不是同一个连的。李双林和高吉龙是在入缅前几天来到这个营的,自己排里的那些士兵,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认全,仗便打败了,许多不知姓名的士兵,便永远地从他身边消失了。

    刚开始,李双林独自还能往前走一段,可越往前走,双腿越发飘,那双虚弱的腿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不听他支配了。他知道,自己真的再也走不动了。然而,他不忍心劳累那两个力气已经用竭的士兵了,他无奈又绝望地坐在了草丛里,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感袭遍了他的全身。他看到远处,或不远处,一个又一个士兵摇晃着,挣扎着向前走去,他想喊一声,那一声求救的呼叫终于没有从他嘴里喊出。他想站起来,顺着战友们走过的脚印继续走下去,可他努力了很多次,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他想到了爬。于是,他就真的爬了起来,草被他的身体压倒了,他抓着前面的树枝、树根,腿蹬着草地,一点点地前行着。这时,眼泪汹涌地流了出来,那是求生的眼泪,也是绝望的眼泪。此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意念,那就是:爬也要爬出丛林,爬回到祖国去!回到祖国,家乡还会遥远么?他一想到东北的家乡,眼泪就流得更加汹涌了,破败的山河,破败的家园,晦涩地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他便朝着这样一幕幕的情景向前爬去,爬去……

    他趴在那里大口地喘息着,眼前的山林愈加变得高大而又茂密了,没有阳光,没有风,仿佛眼前的一切就是通往地狱之路,是另一个世界的模样了。

    李双林后来看到了童班副和四个女兵在眼前不远的地方走过。他知道那个班副姓童,入缅前他们还聊了一会儿,他知道童班副的老家离自己的老家很近,走路大约也就是一个时辰的样子。那次他握着童班副的手摇晃着说:“咱们还是老乡呢!”

    童班副也说:“可不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在当时,他却一点也没有那种感觉,因为在东北军中,随便找一个人问一问老家的方位,都离自己的老家不远,若再细问下去,说不定还会沾一点亲戚。

    童班副在前面开路,那四个女兵随在后面,李双林不认识那四个女兵,甚至连见也没有见过,显然不是他们这个营的。他眼睁睁地看着童班副带着这四位女兵一点点地消失在丛林里,最后再也看不见他们了。这时,周围很静,静得仿佛这个世界已不存在了。一股更大的恐惧感笼罩了李双林,更准确一点,李双林感受到了孤独,是前所未有的孤独使他感到恐惧了。在那一瞬,他下定了决心,要是再有战友从身边走过,他就呼叫,他已经管不了许多了。可惜再也没有人从他视线里走过了,他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一声,然而没有回答,只有自己的回音在山林里响着,很快又被密密的丛林吞噬了。消失得无声无息。

    李双林拼命地向前爬去,他一边爬一边喊着:“有人么?有人么?”

    没有人回答,他的喊声空洞而又苍白,最后,他被自己的喊声吓住了。他要站起来,挣扎了半晌,才终于扶着身旁的树干站了起来。这时他发现,整个丛林暗了下来,他知道天快黑了,他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在天黑前追上他们。这么想着他向前走去,他的腿一软,眼前真的黑了下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觉得自己是在飞,轻轻的,飘飘的,越飞越远,越飞越高……

    李双林不知道,身旁一棵树上的树枝轻轻响了一下,接着跳下来一个“人”。说是人,因为这“人”是用双腿在行走,这“人”的头发披散着,一直披散到腰际,腰上被一件兽皮遮了,“人”的胸前挺着一双硕大的乳房,从这可以判断出,这“人”是个女人。她个子不高,浑身的肌肉却发达异常,双眼深陷,双唇肥厚。她从树上跳到地上,机敏地向四下里看了看,没有发现异常,便轻灵地向李双林走过来,不,是奔跑过来,她的动作有些迫不急待,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她的呼吸急促而又有力。她走到李双林身旁,弯下腰来,她的长发也随之披散下来,落在李双林的脸上,她又伸出手试了试李双林的鼻息,然后轻而易举地把李双林扛在了肩上。她又四下里张望了一眼,然后迅疾地向丛林深处跑去。

    这时,世界已是漆黑一片了。

    六

    李双林不知道,他们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这支绝望的队伍已经走进了野人山。

    野女人叫原,她秘密跟踪这支队伍已经两天了,今天,她终于等来了下手的机会,她成功了。她扛着李双林一口气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她住在半山腰的山洞里,山洞的石板上铺着厚厚的细草,她把昏迷中的李双林放在草垫上,自己跪在一旁,一边喘息着,一边点燃了石洞中的火把,火把“噼啪”地燃着,于是整个世界便亮了起来。

    原的目光也似燃着的一团火,热烈地望着昏迷中的李双林,她小心地伸出手在他的脸上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那只手便拼命地颤抖起来,激动使她的眼里含了层泪,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晶莹的光芒。

    原的阴谋终于得逞了,她兴奋得不能自抑,于是便在石洞里手舞足蹈,火把映照她的身影,在洞中的石壁上一会长一会短。

    早在一个月前,原的阴谋就差一点得逞。那时,野人山也走过一支队伍,那支队伍人数众多,是从东向西走,队伍稀稀落落地过了足有七八天。原还是第一次看到山外这么多的人类,她不知道这是一群怎样的人,于是她在暗地里观察着,这是一支迁徙的人群,他们饥饿、困顿、劳累,看他们的样子似乎走不出野人山,走不出这片密林了。

    起初,原被这群人震惊了,她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人,她恐惧地呆望着这群陌生的人,待一切都清楚了,发现他们不过是野人山匆匆的过客,原放心下来。这时,她的心灵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她发现这群不同于野人的人们,每个人都生长得伟岸英俊,一点也不像野人山的男人。在原的心中,野男人简直无法和这些人相比。原远离野人部落,自己独自在山洞里生活,这是他们野人山的习俗,女子生下来满十年后,便要离开部落独自生活一段时间,直到性意识觉醒,寻找到第一个野男人,并与之结合,直到生下第一个孩子,野女人才有权回到自己的部落。野人部落过的是群居生活,以母亲为家长而产生一个又一个小家,丈夫是不固定的,也就是说野人只认自己的母亲,不认父亲。

    原单独在山洞里生活已经四个年头了,在这四个年头中,原逐渐成为真正的女人了,原第一次来红之后,她便开始盼望男人了,男人在她的心中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男人在她的眼里变得雄性和美好起来。原在选择着第一个男人,离开部落狩猎的男人不时地路过原居住的山洞,那些男人自然也知道原还是个单身女人,他们不时地在原的洞口唱歌跳舞,以此来吸引原的注意,希望原能选上自己。在原的眼里,这些男人不是老就是丑,原在选择男人的条件上心比天高。

    山外这群陌生的人吸引了原,陌生、新奇使原的少女之心萌动了别样一番情感。于是一个阴谋悄然在原的心房中产生了,那就是她要在这群奇迹般的人群中选择第一个男人。

    一个月前的队伍,人很多,他们大都成群结伙地在原的眼前走过。原一直没有寻找到机会。后来,原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那是一个双脚溃烂的士兵,他显然是掉队了,拄着枪,踉踉跄跄地在远离队伍的后面前行,也许是因为饥饿或者是劳累,他终于跌倒了,昏死了过去。原就在这时出击了,她毫不费劲地把那个伤兵背到了洞中,她喂他水,喂他吃的,使他终于苏醒过来。原看到伤兵睁开双眼高兴极了,又是唱又是跳的,那个伤兵很害怕的样子,缩在暗影里哆嗦着身子。原用温存的双手抚摸着这个伤兵,在原的抚慰下,伤兵睡着了。后来原熄了火把,守坐在伤兵身旁,她的心里洋溢着一份崭新的情绪,她恨不能张开双臂紧紧地把伤兵拥在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爱唤醒沉睡中的士兵,但她没有那么做,她知道,伤兵太虚弱了,此时睡着了。她坚信,在她的照料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要让这名年轻、英俊的伤兵一天天好起来,然后做她的第一个男人。

    那一次,原无限温柔地守了伤兵整整一个晚上,她用自己鲜活的舌头,舔遍了伤兵的身体,后来,原发现了伤兵溃烂的双脚。原的心痛了,她抱着伤兵的双脚整整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原便出发了。她要出门为伤兵采药,她知道山里有一种草药专门治疗烂脚。经过千辛万苦,原终于采到了那种药,原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山洞,可山洞却空了。原在山洞里怪怪地叫了几声,山洞只有她的回声。原疯了似的跑出了山洞,她要寻找到那个伤兵,原一边寻找着,一边叫喊着,整个山林里响遍了原凄厉、焦急的喊声。

    原找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她在一棵树后找到了那个伤兵。那个伤兵已经死了,他的尸体上爬满了肥硕的蚂蚁;原就愣住了,那一次,她在伤兵的身旁坐了好久,她赶走了蚂蚁的纠缠,后来她又把伤兵用藤蔓吊到了树枝上,这是他们野人部落的规矩,部落里死了人,他们总是要把死人吊在树上,只有这样,死人的灵魂才能升天。

    做完这一切,原伤心透顶地哭了起来,原呵呵的哭声,一直响了许久。

    那些日子,是原伤心的日子。她以为再也寻不到英俊、高大年轻的男人了。然而机会又一次来到了她的身边。

    从上次到现在,一个月之中,又有一群奇异陌生的人路过野人山,这些人不是从东向西,而是从西向北,原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些走过去的人又回来了。

    然而,这次这些人没有一个月前人那么多,这次只有几十人,稀稀拉拉的在山林间走过,看样子,他们走得更加艰难,这些人几乎都走不动了,但他们仍摇摇晃晃地向前走,跌倒了再爬起来、向前……

    原跟踪着这几十人的队伍,她时而爬到树上,时而躲在草丛中,密切地关注着这些人的动向。这群人,义无反顾地向北走去,那一副坚定的神情,差一点感动了原。然而,这些人正在一点点地走进原的心里,不知为什么,原觉得自己的命运已紧紧和这些人连在一起了。预感告诉她,这次她一定能够成功。

    接着,她就发现了掉队的李双林,她看见李双林不是在走,而是在爬行了。这种情形,使原深深地迷惑了,她不知道,这群人为什么那么执着地向北行走,难道北方是这群人的天堂和圣地吗?

    原终于等到李双林不动了,于是她从树上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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