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野人山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石钟山 本章:第三章 野人山

    一

    著名的国民党高级将领,这支远征军的副总司令林聿明,率领大部队,一个月前曾败走野人山。由于英军在这之前,曾仓皇逃往印度,中国远征军早就断了给养,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使这支万人部队吃尽了苦头。

    那时正是雨季,天空中好似被谁戳了许多个大窟窿,雨水便从这些大窟窿里一刻也不停地往下淌,分秒不停,雨从大到小,再由小变大,昼夜不停,永无休止的样子。密林能挡住阳光,却挡不住雨水,浮游在水中的蚂蟥,叮咬着士兵们赤裸的双腿,原始森林里的蚂蟥咬人并不疼,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它们,于是它们便成群结队,蜂拥着叮在人们的身上,这里的蚂蟥还是第一次喝人血,它们疯狂了,吸饱了一群,又来了一群,它们轮流吸吮着。又累又饥的士兵,有的被蚂蟥吸了太多的血,走着走着,头一晕“扑通”倒在水里,将士们走过的地方,血水染红了这片土地。

    在这样的环境中,任何人的命令都失去了权威,可恶的瘴气使部队哗然。

    相传“三国”时期,诸葛亮曾率领部队在此打过仗,著名的“七擒孟获,又七放孟获”的故事就发生在此地。当时的蜀国将士面临的就是可怕的瘴气,后经神人指点,山中有一种草,把草叶含在嘴里便可驱除瘴气。可远征军并没有蜀军那么幸运,没有神人指点他们,于是他们四处逃散,躲避着可怕的瘴气,尸横遍野,死者不计其数。

    没有吃食,没有医药,一件件残忍的事件接踵而来,伤员早就没人肯抬了,他们知道,活人也难走出野人山了,何况伤员,还不如补给他们一枪算了。被打死的伤员有的都没来得及掩埋,就扔在山野间,有的士兵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便扔下伤员上路了。那些伤员哀嚎着:“弟兄们,弟兄们,请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一声声哀痛的呼喊响在丛林里,最后弱下去,再也听不到了。

    人性与兽性,在野人山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据一份资料记载:一个长官部的少将,在挨了数日饥饿后,发现有几个士兵在用钢盔煮粥,这位少将便凑过去,可怜巴巴伸出了自己的碗,哀求士兵们分给他半碗,哪怕一点点也好。这位昔日说一不二的将军,先是被士兵们冷落着,后来见这位少将不走,便一起大骂起来,有的士兵甚至扬言要杀了他。可怜的少将,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哀叹着走了。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这位少将已经饿死了。饿死前他曾啃过自己的手臂,两只手臂一片血肉模糊……

    野人山使中国远征军死亡过半。野人山因此被后人称为白骨山。

    高吉龙这个营撤进丛林时,走的并不是这条路。他们决定向北,走回祖国时,大部队走过野人山一个月以后,他们又来到了这里。幸运的是,他们躲开了雨季,自然也就躲过了可怕的瘴气。但野人山的惨状却历历在目,倒毙的将士们,血肉早已被蚂蟥、蚊虫吃净,剩下了一堆堆白骨。那些白骨在向后来者昭示着昨天的惨痛。

    刚开始,他们并不知道这些白骨是自己的人,他们先是发现了立在一旁已经长了绿毛的枪支,还有那些尚没有腐烂的衣服。他们从这些遗物上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同胞,他们在麻木中被深深地震惊了。

    高吉龙发现李双林失踪时,已经是晚上了。队伍在一片稍平坦的林地里集合了,这时他才发现李双林失踪了。恼怒的高吉龙差点枪毙了那两名照顾李双林的士兵,他知道,李双林大病初愈,无法跟上大部队。

    连夜,高吉龙准备回头去找李双林,他不能把李双林一个人扔下,他们不是兄弟却亲似兄弟。高吉龙默默地走进了黑暗中,跟随他的还有牛大奎,王玥在黑暗中看着高吉龙走进林间,默默地也跟了上去,还有那两个差点被高吉龙枪毙的士兵也跟了过去。

    高吉龙喊:“双林,双林……”

    士兵们喊:“排长,排长……”

    ……

    天亮的时候,高吉龙、牛大奎、王玥三个人呆呆地对望着。林间静悄悄的,没有李双林的回答,他们已经走过了和李双林分手时的地点。高吉龙脑子里觉得和这片无边无际的森林一样,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迟滞而又凝重。

    王玥半晌才说:“我们回去吧。”

    高吉龙这时大脑清醒了一些,他不能扔下队伍,这些人需要他,他是他们的精神支柱。

    这时的牛大奎目光深沉地望着丛林,他很费劲地想着什么,终于他抬起头来说:“营长,你们走吧,我在这里再等一等李排长。”

    牛大奎的这句话,让高吉龙好一阵感动,他握住了牛大奎的手摇了摇说:“大奎,那就拜托了。”

    牛大奎一点也不激动,他冷漠地点点头,事后高吉龙觉得牛大奎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究竟哪不对劲,他一时又说不上来。牛大奎毕竟是李双林最后的一丝希望了,高吉龙又说:

    “大奎,争取早点赶上队伍。”

    牛大奎没有说话,只冲高吉龙挥了挥手,便向前走去,一条树根把牛大奎拌了一跤,但他很快又站了起来。

    高吉龙望着牛大奎的背影有些放心了,这些在艰苦环境中幸存下来的人,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的士兵,在这些身强力壮的人们当中,牛大奎又是最强壮的。他相信,牛大奎一定能够找到李双林,就是李双林走不动了,牛大奎也一定能把李双林背回去。

    他放下心来,便和王玥向前走去。向前走了一道山梁,发现了昨天晚上随他们一同出来的另外两名士兵,他们找人心切,这二人没能跟上来高吉龙也没有发现。此时,这两名士兵已经死了,他们躺在那里,四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们的表情充满了惊惧和疑问。

    王玥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被毒蛇咬死的,一个先被毒蛇咬伤了,另一个去救,结果他们双双都被咬死了。他们浑身发青,嘴唇发白。

    高吉龙默然地立在两名士兵的遗体旁,他有些后悔昨晚冲他们发了火。最后,他缓缓地摘下帽子,垂下头,默默地在他们身旁站了一会儿,王玥也那么站了一会儿。此时,他们只能做这些了。少顷,他们又向前走去。

    牛大奎一边走,一边寻找着,不时地呼喊一声,他真心实意地要找到李双林,但不是为了救他,他要报仇,杀死李双林。

    二

    李双林得了“回归热”要死要活的时候,牛大奎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李双林终于得到了报应;忧的是,李双林死了并不是他亲手杀死的,没有了畅快淋漓的复仇感。对牛大奎来说,疾病折磨李双林死去,不如他亲手杀死李双林那么解气。一路上,他一直在寻找着复仇的机会。可李双林竟奇迹般地好了,牛大奎复仇的愿望又一次熊熊燃起,他要杀了李双林,为父兄报仇。

    李双林的失踪,使牛大奎心里一下子被揪紧了。他不能失去这个仇人,他要亲眼看见这个仇人死去,只有那样,父兄的在天之灵才能安息。当高吉龙提出要去寻找李双林时,他想也没想便跟随高吉龙返回去找,但他始终和高吉龙保持着一段距离。他提着枪,腰里别着一把刺刀,他甚至想好了杀死李双林的方法,先用枪托把他砸个半死,然后再用刺刀捅,先捅他的胸膛,再捅他的喉咙,他要让他一点点死去,也就是说,让他死的越痛苦越好。但是,他却连李双林的影子也没有找到。牛大奎的脑海里曾闪过李双林是不是死了的想法,但他又一想,即便死了也要找到他的尸体,他要在他的尸体上完成自己的复仇计划,他觉得唯有这样,才对得起死去的父亲和哥哥。

    牛大奎的父亲牛老大和哥哥牛大犇都是李双林亲手杀死的。

    牛大奎和牛大犇比李双林先当的兵,兄弟俩被东北军招到营中有些强迫的味道。牛家并不富裕,靠给大户人家打短工过日子,家里只有二亩薄田,生活虽苦,却也说得过去。牛老大得子较早,牛大奎和牛大犇二十多岁了,父亲才四十多岁,牛家三个男人都有一身好力气。

    “九一八”事变之后,少帅张学良搞了一次扩军,东北军便大张旗鼓地开展了扩军工作,东北军和所有军阀部队一样,兵的来源大都杂七杂八,有土匪被收编的,也有一些人实在混不下去了才出门当兵的。战事杂乱,军阀们又没有长远的目标,因此,老实本份的人家很少有自愿当兵的。

    那一日,牛大奎和牛大犇正在地里劳作,一眼便被搞扩军的东北军看到了,东北军先是挺客气,说是要请兄弟俩到队伍上去训话。兄弟俩人知道,东北军需要的不是什么训话,训话后面还有别的内容,两人便不同意,东北军看到两位合适的人选,自然不肯放过,于是便推推搡搡地把两人带到了军营。先是由长官训话,讲了一通当兵吃军饷的好处,两人依旧不愿意。一旦进到军营,想出去便没那么容易了,两人双双被扣下了。于是有人就找到牛老大通报说:“要想让两个儿子回来也行,但要每人交十两银子。名曰军人费。牛老大自然拿不出二十两银子,他要去军营里看望两个儿子,结果自然没有见到。

    不久,又有人找到牛老大,给他送来两块银元,说是两个儿子第一个月的军饷。牛老大就傻了。这么说,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两个儿子说抓就被抓了!牛老大拿着两块银元,和老婆一起哭得暗无天日。两个儿子没了,家还称为什么家?

    牛老大真心实意地放心不下自己的两个儿子,他牢记着一条古训,那就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牛老大于是找到东北军要求参军。日本人来了,兵荒马乱的,他要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才放心。牛老大轻而易举地当了兵,他当的却不是拿枪的兵,而是名火头军。

    牛老大不管干什么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只要天天能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他就心满意足了,在他要求下,自己和两个儿子终于分到了一个营。

    老婆不用他惦记,家里的那二亩田地足够她一人生活了,况且他们父子三人每月还有军饷,这一切,足够她生活了。

    让他们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东北军一夜之间被蒋介石调到了关内。他们先是坐火车,坐那种暗五天日的闷罐子火车,然后他们又徒步行走,不知走了多少日,多少夜,总之,他们越往前走离家就越远了。

    牛老大和两个儿子长这么大也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越往前走,心里越发空,思乡的心情也就越迫切。

    于是牛老大想到了跑,在一天黑夜里,牛老大找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爷仨在一棵柳树下筹谋着逃跑的计划,为了减小目标,三个人要分头行动,牛老大甘愿当一颗问路石,他不由分说地决定自己先跑。

    牛老大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果然就跑了。其实早在他们筹谋着逃跑之前,已经有很多人开小差了。队伍为了稳定军心,成立了一个追捕队、专门负责追捕,处罚那些开小差的士兵。追捕队就是李双林那个连。牛老大的命运可想而知了。第二天一早便被抓了回来。牛老大被捆绑在昨天晚上密谋逃跑的柳树下,牛老大并没有遭到处决,而是被马鞭打了个皮开肉绽,执行的人自然是李双林。

    牛老大长一声短一声地哀叫着,凄厉的叫声传到牛大奎和牛大犇的耳朵里,仿佛李双林的鞭子不是抽在父亲的身上,而是抽在他们自己身上。此时,牛老大望着两个儿子的目光是坚定的,那目光似乎在说:“抽吧,抽不死我牛老大还要跑。”

    结果牛老大真的又跑了,这一次,自然又没有逃出追捕队的手心。牛老大被当着众人面枪毙了,执行枪决的人,又是李双林。

    牛老大死了,两个儿子有些怕了。但两个人都恨透了李双林,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他们永远也忘不了李双林这个杀死父亲的凶手。

    自从那一次,开小差的人明显地少了下来,但他们开小差的想法从来没有泯灭过。兄弟俩一边寻找着逃跑的时机,一边寻找着报仇的机会。

    一直到了缅甸,他们也没找到这样的机会,队伍溃逃进原始森林后,机会来了。牛大犇伙同另外二个人跑了一次,他们以为借着密林的掩护会轻而易举地跑掉,他们没想到逃出丛林后能不能顺利回国,他们只想逃,用离开队伍来满足自己逃跑的愿望。

    牛大犇和另外两个士兵,在丛林里迷路了,结果又被抓了回来。执行枪决的又是李双林。父亲死在了李双林的枪下,哥哥也死在了李双林的枪下。牛大奎恨死了李双林,他恨不能把他活活地吃了!

    牛大奎暂时放弃了逃走的想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丛林里,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报仇雪恨,成了牛大奎唯一的想法和目标。

    牛大奎决定独自留下来寻找李双林,然后一刀一刀地把他捅死,以报父、兄之仇。

    三

    王玥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行走在这莽莽丛林里,一旦看不见高吉龙,心里便空落得无依无傍。依傍男人是女人的天性,而王玥对高吉龙这种心理已超出了女人对男人的依傍。王玥自从见到高吉龙的第一眼开始,便觉得他们似乎已经相识许久了,莫名的亲近感,拉近了她与他之间的距离。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出国之前的昆明,师部的联络官把王玥带到了营部,联络官向高吉龙介绍完王玥的身份时,王玥盯着高吉龙看了好久,直到高吉龙向自己伸出了手,她还怔怔地愣在了那里,直到高吉龙笑着说:“王小姐,怎么不愿意和我握手么?”她才醒悟过来,匆忙伸出了自己的手,他们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她像触了电似的浑身一哆嗦。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啊,宽大而又有力。她的手因为激动而潮湿了,他冲她笑了笑。她望着他的笑,觉得那笑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她通体舒泰而又安宁。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缅甸沦陷,父母双双被日本飞机炸死,她只身逃回祖国,失去家园和亲人的哀愁时时伴随着她。她眼前的世界失去了光明。

    高吉龙的出现,犹如暗夜里点燃了一盏亮灯,在这夺目的光芒里,一扫往日的阴晦。以前她从来也没和中国军人打过交道,回到昆明后,她曾听医院的人说过中国军人,在那些人的话语里,军人的形象并不美好,当兵的抢富、奸淫,当官的贪婪成性,吃、喝、嫖、赌、毒什么都干,那是一群乌合之众。当时她积极地报名参加中国远征军,并没有对这支队伍抱多么大的幻想。她想的是,为自己的亲人报仇,杀回缅甸去。

    然而,她在高吉龙身上看到的却不是人们议论中的中国军人的形象,高吉龙在她的眼里是位标准的北方男人,方脸、浓眉、大眼、胸膛宽广。一身合体的制服、皮鞋、皮带、雪白的手套,这一切,更加衬托出男人的力量。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接触到的那些士兵,也不像有些人议论的那么坏,有不少士兵见了她还会脸红,羞答答的反而像个姑娘,她反而有点像个男人了。她觉得那些士兵也挺可爱的。

    接下来,战争便开始了,她从来没有打过仗,要不是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仰光,她甚至连炮声也没有听到过。这可是真正的炮声,她作为一名营里的翻译,经常走在战斗的最前线,耳闻目睹的是炮火、枪声,还有鲜血。有许多女兵面对这些不是吓得痛哭流涕,就是缩在一角不知如何是好。她则相反,只要她能看见高吉龙那伟岸的身影,便什么都不怕了。

    是高吉龙的沉着冷静影响了她的情绪,高吉龙在指挥作战时,总是那么从容不迫,就是炮弹在不远处炸响,他也显得胸有成竹,不时地向周围的人下达着作战命令。仿佛他指挥的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游戏。这一切,无疑在深深地影响着她。

    王玥随部队行军打仗,并没有她更多的事。更多的时候,她只充当英国顾问吉姆和高吉龙的翻译,吉姆传达的是英方长官的指示。英方长官远远地躲在后方,遥控指挥着战争。英方长官的命令往往与现实局面不符,这就引来了吉姆和高吉龙之间无休止的争吵。每次他们争吵时,她感情的天平总是偏向高吉龙一方,因为她觉得高吉龙是对的。吉姆总是气得浑身发抖,扬言要到中国最高指挥部去告高吉龙的状,要求中国长官撤了高吉龙的职。

    王玥一来到这个营,便从士兵话语里了解到这支东北军队伍的处境,在这之前,她不知道“西安事变”,更不知蒋介石部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她还是感受到了,这支东北军的部队,像没娘的孩子,处处受到冷遇和不公正的待遇,她经常听到士兵们在骂他们的团长、师长,骂其他的部队,说他们是一群狗娘养的,不把东北军当人看。

    吉姆威胁着要告高吉龙的状,她着实为高吉龙担着心,她怕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真的会使高吉龙处于不利的地位。每次,吉姆和高吉龙吵完架,她总是要劝吉姆。为了缓和吉姆和高吉龙的关系,她把所有能想到的好话都说了,在她的劝说下,吉姆的态度一点点地和缓了过来。吉姆一高兴便让王玥陪他喝酒。那是一种红色的英国酒,王玥喝在嘴里感到又苦又辣,为了让吉姆高兴,每次她都陪着他喝那么几小口。

    吉姆喝酒的样子是很豪爽的,杯子里差不多倒满了酒,像喝水似的一口口地喝下去。吉姆一喝酒却是兴高采烈的,衣扣解开,露出胸毛,然后大谈大英帝国的伟大,说中国人个个都是猪猡。王玥非常讨厌吉姆说话时的口气,更讨厌吉姆说中国人的坏话。吉姆每每说到这似乎看出王玥不高兴了,便用英国人恭维女人的方式夸奖王玥如何如何的漂亮。有一次,吉姆趁着酒劲,还强行着要亲吻王玥,被王玥愤怒地推开了。

    有一次,却被吉姆得逞了。那是一天早晨,王玥在一条小河边洗脸、梳头,吉姆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他从背后抱住了她,毫无章法地乱亲起来,直到王玥大叫几声之后,吉姆才放手。

    王玥跑了,她迎面却碰上了走过来的高吉龙,高吉龙显然是被王玥的叫声吸引过来的。他一看眼前的场面,便什么都明白了。王玥一看到高吉龙便停住了脚,她感到很委屈,眼中噙着泪水。

    高吉龙看了她一眼便向吉姆走去。吉姆从高吉龙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来意,便举起双拳拉出了一副拳击的架势.并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高,你的不行,回去吧。”高吉龙一点点地向吉姆逼近。高吉龙突然抬起了一条腿,凌空向吉姆扫去,只一脚吉姆便倒下了,高吉龙吼了一声:“滚,你这条狗。”吉姆果然爬起来,什么也没说,灰溜溜地走了。

    王玥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担心吉姆会在暗地里对高吉龙报复,她也把自己的担心说了,高吉龙却说:“把老子逼急了,先毙了他!”

    出乎高吉龙的意料,吉姆并没有报复,相反的却比以前老实多了,表面上他对高吉龙也客气了一些。王玥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切,都是发生在部队撤往丛林以前。

    王玥越来越觉得,不仅自己不能没有高吉龙,就是这支队伍也不能没有高吉龙。她坚信,只要高吉龙在,再苦再险,他们也能走出密林,走回到自己的祖国。

    四

    看到女人和男人一样在这丛林里受苦受难,童班副的心就疼。

    他对女人的这份情感,完全来源于嫂子。在童班副的眼里,嫂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童班副自打生下来便不晓得母亲长得是什么模样,他一岁那年死了爹,爹是给大户人家干活累死的,母亲是病死的。哥哥比他要大十几岁,是哥哥用一双粗糙的手把他一天天地拉扯大。哥哥无疑是个好人,老实、本份、木讷。童班副有时一天也听不到哥哥说一句话,别人更难得听到哥哥的话了,邻人便给哥哥起了个别号——“活哑巴”。

    哥哥在二十五岁那一年娶了嫂子,说哥哥娶了嫂子不太确切,应该说,哥哥和岭后的另外一男人共同娶了嫂子,那个男人有四十多岁了,是个聋子。

    哥哥穷,那个聋男人也穷,两个穷男人便共同娶了一个女人。在童班副的老家这种事很多,没人笑话,很正常。

    嫂子第一次进家门的时候,穿着红袄,脸也是红的,像西天里燃着的晚霞。他愣愣地看嫂子,是嫂子先跟他说的话,还用那双温暖的手拍了拍他的头,那时,他真想哭,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地待过他。最后嫂子就蹲在他的面前笑着说:“丑丑,叫俺嫂子。”他憋了半晌,用哭声叫了声:“嫂子——”嫂子把他的头抱了过来,贴在自己的胸前,嫂子的胸膛又温暖,又宽厚。他哭了,眼泪鼻涕都弄到了嫂子的红袄上。

    哥哥仍是一声不吭,闷着头坐在门坎上,一口口地吸烟,烟雾罩住了他的脸,硬硬的僵僵的。

    接下来嫂子便开始做饭了,家里穷没有更多的粮食,他们只能喝粥。喝的虽是粥,童班副却喝出了与以往不同的香甜。哥哥喝得呼呼有声,他也喝得不同凡响,喝出了一身一头的汗,嫂子也喝,却斯文多了。嫂子停下来抿着嘴瞅着他哥俩笑。

    哥哥也笑,表情仍硬硬的,僵僵的,眼里却在冒火,童班副觉得挺可怕的。

    吃过饭,天就黑下来了。嫂子和哥哥就进了大屋,以前的大屋他和哥哥一起睡,自从有了嫂子他就只能睡在又黑又潮的小屋里了。他睡不着,瞅着漆黑的屋顶想着嫂子。

    嫂子先是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一声,接着嫂子的叫声就一塌糊涂了。他不明白嫂子为什么要叫,嫂子的叫声很湿很含糊,说不清到底属于哪一种。他认为是哥哥在欺负嫂子,他想去帮嫂子,但他不敢动,就那么挺着。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嫂子终于不叫了,只剩下大声地喘,后来喘也平息下来了,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先去看嫂子的脸,希望在嫂子的脸上看到异样,可嫂子的脸一如既往,嫂子的眼睛里似乎比昨天多了些水气,脸更红了,嫂子一直抿着嘴冲他笑,他放心了。

    从那以后,夜晚的嫂子仍发出那种很湿润的叫,一切都习惯了,正常了,偶尔听不到嫂子的叫,他反倒睡得不踏实了。

    嫂子做的粥仍然那么好吃。白天,哥哥下田做活路去了,他和嫂子在家,嫂子忙里忙外的总没有空闲的时候,嫂子把家里所有该洗的都洗了,然后坐在窗下飞针走线,为他和哥哥缝补那些破烂的衣衫。

    童班副十岁了,虽无法下田做活,但他要上山拾柴,把一捆又一捆树枝送到家里,远远地望见了嫂子,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安宁和舒泰,有了嫂子的家,才是完美的家。那一段日子,他特别爱回家。

    时间过得很快,月亮转眼就缺了。嫂子是月亮圆的时候,走进家门的。嫂子走那天,是他送去的。那天早晨,哥哥坐在门坎上又开始闷头吸烟,脸上的表情依旧僵僵硬硬的。

    嫂子说:“他哥,我该走了。”

    哥哥不说话。

    嫂子又说:“补好的衣服都放在柜子里了。”

    哥哥还是不说话。

    嫂子还说:“你们哥俩都别太累了,干不动活就歇歇,千万别伤着身子。”

    ……

    他站在一旁听了嫂子的话,心里难受极了,嫂子那一句句妥贴的话,仿佛不是说给哥听的,而是说给他听的。

    终于,嫂子又穿着来时的红袄上路了,他跟在嫂子的后面。送嫂子去岭后是哥哥让他这么做的,嫂子也愿意。嫂子不时地回头望一眼坐在门坎上的哥哥,渐渐地,他发现嫂子的眼圈红了。

    半晌,他问:“嫂,你啥时还来咱家。”

    嫂子牵住了他的一只手,嫂子的手又柔又软,一点也不像哥哥的手。

    听了她的话,嫂子望了眼天空,残阳在西天里垂着,嫂子轻声说:“下次月圆的时候,俺就来咱家”。

    嫂子用的是“咱家”,这样他感到很温暖。岭后并不远,翻过一道岭,再过一条小河就到了,那个四十多岁的聋男人早就在村口巴望了。那男人看见嫂子,便一脸欢天喜地的迎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嫂子的包袱,牵了嫂子的手往家里走去。嫂子回了一次头,又回了一次头,嫂子这时已经看到他泪流满面了。嫂子突然喊了一声:“丑丑,你等嫂子一下。”接着甩开那男人的手向一间小屋跑去,不一会儿,嫂子又回来了,把一个温热的饼子塞到他的怀里,她说:“丑丑,回家吧,等月圆了再来接嫂子。”

    嫂子就走了,他一直看不到嫂子了,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这时他的眼泪想止也止不住,一串串地落在嫂子给他的饼子上。

    随后的日子过得就很慢。哥哥仍不声不响地下地做活路,他仍去山上拾柴。闲得无事了,他就去私塾偷看先生教那些有钱家的孩子识字,在那里,他也学会了一些字。

    每到晚上,他便呆呆地望着天空,看着月亮一点又一点地圆起来,哥哥似乎也在盼着月圆时,但哥哥的表情从不外露,哥哥盯着月亮的目光是死死的,狠狠的,恨不能一口把月亮吃掉。

    哥俩终于齐心协力地又等来了一个月圆时,那天晚上,哥哥就瓮声瓮气地冲他说:“丑丑,明早,接你嫂子去。”

    他欢快地答:“哎……”

    鸡刚叫过三遍,他便起来了,天刚麻亮便上路了。来到岭后,天仍没亮得彻底,他来到那个聋男人家门口,便一迭声地喊:“嫂,月亮圆了!”

    嫂听见了,擦着手出来,把他拉进门去。那个聋男人看他一眼,就埋下头吃饭了。嫂给他盛了碗稀饭说:“吃吧,吃完咱就走。”

    饭很快就吃完了,嫂又穿上了那件红袄,聋男人坐在炕沿上吸烟,轻一口重一口,样子凶巴巴的。

    嫂就说:“被子俺拆了,棉是新絮的。”

    因那男人聋,嫂的话像喊出来似的。

    那男人听了,点点头,一脸的灰色。

    嫂又说:“米我碾好了,放在缸里。”

    聋男人又点点头。

    嫂还说:“那俺就走了。”

    聋男人这回没点头,冷了一张脸,巴巴地望嫂子,嫂子别过脸,牵了他的手,叹口气道:“丑丑,咱们走吧。”

    他随着嫂就离开了聋男人家门。走了几步,嫂回了一次头,他也回了一次头,他看见聋男人仍眼巴巴地在望嫂子,他又看见嫂的眼圈红了。

    半晌,又是半晌,嫂终于平静地说:“丑丑,想嫂子么?”

    他答:“想,俺天天盼月亮圆。”

    嫂又抿了嘴笑一笑,嫂这么笑他心里很高兴,嫂的笑很美。

    嫂又说:“你哥想俺了么?”

    “想,他夜夜看月亮。”

    他这么说完,又看到嫂的眼圈红了。

    翻过岭,就看到哥了,哥先是坐在门坎上,看到他们就站了起来。他们迎着哥走去。他心想:月圆了,嫂子又是一家人了。

    五

    有嫂的日子是美好的,有嫂的日子是月圆的日子。

    嫂先是怀孕了,嫂的肚子在月残月圆的日子里,日渐隆胀,哥高兴,聋男人也高兴。他更高兴,嫂给三个男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他们都巴望着,孩子早日生下来。那年他才十二岁,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人,嫂是快乐的,他就没有理由不快乐。

    哥和那个聋男人商量好了,孩子生在谁家就跟谁姓。

    嫂的产期在一个月圆的日子,嫂终于要生产了,哥请来了闻名十里八村的接生婆。一盏油灯忽明忽灭地燃着,接生婆守着嫂。他和哥蹲在屋外的院子里,天上月明星稀,远远近近的一声接一声的蛙鸣不时地传过来。

    嫂在哇呜声中产痛了,嫂开始不停地哼叫。嫂的叫声传到他的耳朵里,使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哥的样子似乎也很难受,一支接一支地卷着关东烟,又一支接一支地吸,哥的手在不停地抖。

    嫂的叫声高一声低一声,在这静谧的夜晚,嫂的叫声异常地响亮。

    他说:“哥,嫂要生哩?”

    哥说:“……”

    他说:“嫂一准能生个男娃。”

    哥说:“……”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嫂的叫声打断了,嫂的叫声听起来有些怪异。

    他就问哥:“嫂,生娃咋这样叫来叫去的哩?”

    哥终于说:“娘生你时也这么叫,女人都一样。”哥比他大十几岁,哥有理由在他出生时听娘这么叫。

    他不知娘长得啥样,他曾问过哥,哥闷了半晌说:“娘长得和你嫂差不多。”

    自从哥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再望嫂时,目光中又多了些成份。

    嫂仍在叫着,嫂叫得有些有气无力了。他实在忍不住,便走到门前,拍着门问接生婆:“嫂,嫂咋这么叫呢?”

    半晌,接生婆从屋里探出半颗水淋淋的头,答道:“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痛的。”说完“咣”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他对接生婆的态度有些不满,讪讪地又蹲在哥的身旁,哥已经吸了数不清的烟了,烟头胡乱地堆在哥的脚旁。嫂的叫声让他有些惴惴不安。

    嫂叫还是叫,声音却明显地弱了下去,却迟迟不见娃的叫声。他心开始惶惶的了。哥的样子比他还难受,他想劝慰一番哥,便说:“嫂这是累了,歇着呢。”

    门就开了,接生婆的头愈发的水淋淋了,仿佛从嫂的肚子里生的不是娃而是她。

    接生婆喘了半晌说:“是横产哩,怕一时半会生不出哩。”

    哥站了起来,身子怕冷似地哆嗦着声音问:“能咋,不会咋吧?”

    “难说。”接生婆的样子有些垂头丧气。

    嫂这时又叫了一声,接生婆又慌慌地缩回了头。

    哥又蹲在地上,用手抱住了头。

    从这以后,嫂叫倒是不叫了。

    鸡开始叫了,天开始发青,麻亮了。

    这时他就看见房后的土丘后也蹲着一个人,他用手拽了拽哥的衣袖,两人仔细辨认,终于看清是那个聋男人。

    哥和那个男人在麻亮的天空下对望着。

    鸡叫第二遍了,嫂仍没有一丝动静。

    鸡叫三遍了,嫂还是没有动静。

    最后,天终于彻底亮了。

    门终于开了,接生婆扎撒着一双沾血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死……死……都死了哩。”接生婆说完,便独自跑远了。

    他听了,眼前一黑,差点跌倒。

    哥空前绝后地喝了一声:“日——老天呀!”

    哥疯了似的一头闯进屋里,同时他看见土丘后的那个聋男人也一阵风似地跑来。

    嫂,死了?!他有些不信,那么好的一个嫂咋就说死就死哩?他不知怎么走进屋内的。

    他先看见了血,满炕都是血。接着他就看见了嫂,嫂似乎睡着了,头发在枕边披散着,条条绺绺的。他知道,那是汗湿的。嫂的肚子仍丰隆着,光洁美丽的双眼在晨光中泛着神秘的光泽。嫂的两腿之间,伸出一只小手,似乎是向这个世界招呼着什么。

    哥和聋男人傻了似的立在嫂的头前,像两尊泥塑。

    ……

    嫂真的死了,哥似变了一个人,他也似变了一个人。

    哥痴痴呆呆的,反反复复地在说一句话:“好好的一个人,咋说死就死哩。”

    哥无法做活路了,在屋内屋外疯转着。

    他的心空了,空得像一只无底洞。没有了嫂日子便不成其为日子了,月残月圆再也和他没有关系了。没有女人的家也就不成其为家了,到处都是一片冰冷、凄凉。

    哥在疯呆了几天之后,在又一个月圆的晚上,吊死在门前那棵老树上。

    从此,他过起了流浪生活。哥没了,嫂没了,家也就没了,他是一个无家的孤儿了。

    以后的日子,他时时刻刻忘不了嫂子,嫂子浑身上下都是温暖的,都是那般的美好。嫂为他煮粥,嫂为他贴饼子,嫂抚摸他的头,嫂为他补破烂的衣服……这一切,一切都离他远去了。对嫂子的温暖回忆伴他度过了流浪的岁月。

    几个年头之后,他参加了东北军。

    兵营里很少见到女人,走在大街上,偶尔碰见一两个女人,他一望见女人心都要碎了。所有的女人都幻化成嫂的形象,在他眼前美好起来,温暖起来。

    他对女人这种莫名其妙的情感,使他有了对所有女人大怜大悲大爱的理由。他早就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因此,他更加懂得去怎样爱护一个女人,保护一个女人。

    童班副走在这荒无人际的丛林里,看着眼前的几个女兵,彻底地唤醒了他的怜爱之心。他曾在心里暗暗发誓,有一口吃的,要先让给她们,自己能走出去,就一定要让她们也一同走出去。

    朱红的惨死,又一次震惊了童班副。朱红的死,使他想起了嫂子的死。他不肯宽恕自己,他认为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她们,才使朱红死去。那一天,他跪在朱红的尸体前,刮了自己好几个耳光,要不是她们抱住他哭成一团,他还要更彻底地痛打自己一顿。

    从那一刻起,他就告诫自己,再也不离开女兵们半步,他要把她们安安全全地带出丛林。果然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离开女兵们半步。

    六

    嫂子的美好以及嫂子给他的温暖一直伴随着童班副,嫂子的形象影响了他对一切女人的态度,眼前受苦受难的女兵使他想起了血泊中死去的嫂子。他尽最大的能力照顾着这些女兵。

    每天上路的时候,他总是走在最前面,一只手握着刺刀,一只手提枪,遇到树的枝枝杈杈他总是用刺刀砍开一条通道,让女兵们能够顺利地过去。

    瘦小的沈雅经常掉队,大山大林似乎已经吸去了她所有的力气,每走一程她都要娇娇羞羞地喘息上一阵。这使得童班副和女兵们不得不一次次等待着她。

    童班副鼓足了勇气来到沈雅面前,半晌才说出句:“要不,我背你一会吧。”

    沈雅听了童班副的话,脸红了。少女的娇羞使她本能地想推诿,然而这漫漫丛林,又使她女人的天性在一点点丧失。因为他们一次次停下来等她,以致和前面的部队一点点拉开了距离,而女兵们又自身难保,没有人能够帮助她,最后她还是顺从地趴在了童班副宽大的背上。

    娇小的沈雅,体重也不过几十斤,要是在平时童班副也就像背一支枪那么简单,可此时却完全两样了,沈雅在他的背上,仿佛是一座山。童班副又必须走在女兵的前面,无形中又增加了他前行的困难。他先是听到了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虚弱使他的汗水顺着脖颈很快流了下来。

    沈雅看到了,有些不忍,她掏出了口袋里的手帕。那是怎样的一块手帕呀,沾满了汗水、血水、泪水……自从伴随着主人走进这片丛林,它便没有洁净过。此时,沈雅在用这块手帕为童班副擦汗。童班副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份来自女人的关怀,除了嫂子之外,他还从来没有接受过第二个女人的关怀和呵护。感受着沈雅的关怀,他被深深地震撼了,他的眼泪汹涌而出,和汗水一道在脸颊上流淌着,很快又被沈雅的手帕擦去了。他终于又闻到了来自女人的气息,那是嫂子的气息,他曾伏在嫂的怀里大口地呼吸过这种气息。此时,这种母性的气味又一次卷土而来,童班副陶醉了。他暂时忘记了劳累,忘记了饥饿,他飘飘然地走着,走在一种仙境样的梦里。

    不知过了多久,沈雅轻轻伏在他的耳边说:“老兵,你真好。”

    沈雅随随便便一句话,又一次在童班副心里掀起了热浪。

    “我们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沈雅又说。

    童班副不知怎么回答。

    “等走出这大山,我们几个人请你吃饺子。”沈雅又说。

    “哎——”他这么答,差点哭出来。

    “老兵,你有姐么?”沈雅问。

    童班副摇摇头。

    “你有妹么?”又问。

    童班副还是摇摇头。

    “那我就当你的妹吧,行么?”

    “当嫂吧。”童班副说完这句话,自己都感到万分吃惊,他不知自己怎么就随口说出这句话。

    沈雅似乎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也愣了半晌。

    但童班副很快又说:“你们都是我的妹妹。”

    这次沈雅听清了,她颤颤地叫了声:“哥——”

    童班副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女人这么近这么亲地叫他,他觉得自己似乎在飞。

    休息的时候,童班副要马不停蹄地为女兵们去寻找吃的,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女兵们也不敢单独行动了,他们等待着童班副的归来,每次童班副归来,大部分时候都不会空着手,总会在帽兜里装些野果子回来,他把野果子放在女兵们面前高兴地说:“姑娘们,开饭喽。”

    女兵们雀跃着大口地吃着野果子,一连不知道有多少天了,她们从来也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饥饿一直伴随着她们,别说眼前的几颗野果子,就是面前摆着一座能吃的山,她们也会把它吃下去。这时,沈雅想起了一旁的童班副,忙拿过一个果子送到他面前:“大哥,你也吃吧。”

    “我吃过了。”童班副这么说完,还故意抹了抹嘴。

    当沈雅离开时,他背过身去嚼着嫩树枝上的树皮,他啃吃得狼吞虎咽。

    晚上宿营时,都是童班副亲手为她们搭建帐篷,说是帐篷,其实只是几片硕大的芭蕉叶,原始森林的芭蕉叶大极了,只几片叶子,几根树枝,便把“帐篷”搭好了。

    这一天,童班副为女兵们搭完了帐篷,又在不远处升起了一堆火,在这之前,他活抓了不少蚊子,原始森林里的蚊子有蜻蜓那么大,他把这些蚊子在火上烤焦了,便吃了下去,蚊子很香,他曾动员女兵们吃,可女兵们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他刚开始也吃不下,后来就吃下了,他能把体力保持到现在一切都源于吃蚊子,童班副喝过自己的尿,一进入丛林,盐巴就断了,体内少了盐,喝多少水都感到口渴,后来他就喝了自己的尿,这一招果然灵。他一口气吃过十几只蚊子之后,身子便有了热量,火烤着他很温暖,森林的露水和潮气都快使人长出绿毛了,身上的衣服总是湿的。此时,他想起了女兵的衣服,要是能让她们穿上干爽的衣服该多好哇。他向女兵的帐篷走去,他先是咳了一声,沈雅听出了他的声音,探出头来说:“哥,有事么?”

    他干干地说:“把你们的衣服脱下来。”

    女兵们听了,怔了片刻。

    他又说:“我把你们的衣服烤烤。”

    女兵们明白了。理解了,不一会儿,长长短短破破烂烂的衣服便扔到了他的面前。他拾起这些衣服重又来到火堆旁,他一件件为她们烤着衣服。

    潮湿的衣服蒸腾出的热气,使他又一次嗅到了嫂的气味,恍若在火堆旁就坐着嫂,嫂在一针一线地为他和哥缝补着那些破碎的衣衫,他的眼泪一点一滴地流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衣服终于烤干了,他又一件件地为她们收好,又轻轻地放在她们的帐篷外,这时,他仿佛听到沈雅在轻声叫:“哥——”他太累太困了,走回到将熄的火堆旁,一头倒下便睡过去了。

    女兵马华终于来月经了。她自从进入丛林后,月经便一直没有来,许多别的女兵也没有来。是该死的丛林弄得她们一切都不正常了。月经不来,紊乱的内分泌搞得她们焦躁不安。

    马华终于来了月经,灾难也随之而来。

    19岁的马华,来自山东,她和许多山东男人一样也生得人高马大,在这些女兵中,她的胆子和力气最大。部队在棠吉打仗时,她往下运伤员,伤员多时,她经常身背一个,怀抱一个,子弹、炮弹在她周围飞过,她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宿营了,因来月经,肚子有些疼,在这丛林里,没有纸什么也没有,她无法对付,好在挎包里还有一条多余的短裤,她便把短裤穿在了身上。头一沾地便睡着了。不久,她觉得浑身痒痒,她抓挠了几次,但仍没清醒。

    她万没有想到的是,血腥招来了无数的蚂蟥,原始森林中的蚂蟥,个大体肥,要是吸足了血能有几两重。成群结队的蚂

    蟥吸在了马华的身体上,可怜的马华仍然无知无觉。

    原始森林的蚂蟥嗅觉异常灵敏,它们一旦得着机会,能把一头壮硕的野牛活活吸死。

    第二天一早,女兵们穿上衣服准备钻出帐篷的时候,她们才发现了马华,蚂蟥已遍布了马华的全身,蚂蟥一个个,圆鼓鼓、肉墩墩的,它们快要被马华的血撑死了。可怜的马华,身体似乎变成了一张纸那么轻那么薄,醒悟过来的女兵惊呼一声,她们冲出了帐篷。

    应声赶来的童班副也惊呆了。

    童班副惊呼一声:“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们呀!”说完扑过去,他挥舞着双手扑打着那些千该万死的蚂蟥。血沾满了他的双手,溅在他的脸上。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一棵不知名的树下,躺着这位名叫马华的山东女兵。童班副在那棵树上用刺刀刻下了马华的名字。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时,在冥冥之中,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再来的,把她们接出丛林,送到她们的亲人身边。童班副做这些时,神情专注而又虔诚。

    眼睁睁看着女兵们一个又一个在他的身边死去,童班副心痛欲裂。

    七

    北行的队伍竟奇迹般地发现了一片包谷地。那片包谷生长在一块树木稀疏的林地间,刚看到这片包谷地时,士兵们以为走出了丛林,他们欢呼着,雀跃着,向那片包谷地跑去,他们被树根绊倒了,但很快又爬了起来,他们已经顾不了许多,一头冲进包谷地。

    包谷长势一点也不好,还没有来得及成熟,包谷粒瘪瘪的,饥饿得眼睛发蓝的士兵们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们撸下包谷生硬地啃吃起来。这片包谷地并不大,很快便被他们扫荡一空,包谷地狼藉一片。

    每个人都吃到了生包谷,那甜甜的汁浆,令他们一生一世永远无法忘怀,他们啃光了尚未成熟的包谷,并没有尽兴,最后他们把包谷杆也砍倒嚼了,正在发育的包谷杆水份充足,汁液饱满,最后他们把这片包谷杆一棵不剩地也吃了。

    他们大吃大嚼时,个个脸上喜气洋洋,他们看到了包谷,觉得离庄户人家并不遥远了,有了庄户人家还愁走不出丛林么?况且庄户人家更不会在丛林里安家落户,也就是说,离走出丛林的日子并不遥远了,也许咬一咬牙,说不定今天或者明天就会走出丛林的。

    这种错误的估计,使本已绝望的士兵们个个变得喜气洋洋,他们有理由这么兴高采烈一次。

    可就在他们吃包谷时,谁也没有发现有两个野人躲在树上观望他们好些时候了。这是两个男野人。他们披头散发,赤身裸体,只有腰间系了一块遮不住屁股的树叶,两个野人看见这群陌生的人群大肆地在他们的包谷地里狂吃,其中一个野人摘下了身上的弓箭向士兵们瞄准,被另一个野人制止了,两人嘀咕了几句什么,准备射箭的那个野人从树上溜到地面,在树丛的掩护下向远处跑去。另外一个野人仍躲在树枝上,透过浓密的枝叶观察着这群陌生人。

    把包谷地洗劫一空的士兵,终于走了,他们的神态多了些坚定和希望。

    野男人看见队伍后面的那几个女人,这几个女人比野男人看惯的女人漂亮多了,在他的眼里,她们白净,苗条,美中不足的是她们的屁股比他们的女人小了许多。这些,并没有影响这个野男人的激动,他浑身躁热,下身膨胀,他一伸手扯下腰间的树叶,敏捷地跟随着这群此时已变得疯颠颠的人,每走一段,野男人就折断一些树枝,他是在给同伙留下标记,在合适的时间里,他们要袭击这群陌生的男女,因为他们糟蹋了他们的包谷地。

    野男人的行动要比这群人快得多,有时他走在地上,有时又爬到树上,从这棵树蹿到另一棵树上。野男人做这些时,像在做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有几次,他离队伍后面的几个女兵已经很近了,甚至都能清楚地看清她们的眉眼了,他被这几个漂亮的女人折磨得欲火焚身了。要不是他发现走在她们中间有一位高大魁梧的男人,他早就要偷袭这些漂亮的女人了。

    野人偷袭士兵们的宿营地发生在晚上。

    宿营下来的士兵们,并没有丝毫的警惕性,他们进入丛林两个多月了,还没有发现过人迹,只有动物,动物并不可怕,那是他们的猎物,他们巴望着这样的猎物出现,再凶猛的老虎、狮子也无法战胜他们手里的枪,可这样的猎物在他们开枪时,早就逃之天天了。他们感到可怕的是蚂蟥、蚊子,这一路,他们学会了对付这一切的手段,露营时尽可能寻找到干爽一些的地方睡觉,能搭起帐篷是再好不过了。一天的艰苦跋涉已耗尽了他们的体力,天黑下来,听到宿营的命令,三五成群的士兵,把枪枕在头下,闭上眼睛马上就进入了梦乡。他们做梦也没有料到野人会偷袭他们,因为在这之前,他们没发现野人,只发现了一片贫瘠的包谷地。

    回去报信的那个野人,引来了一群野人,他们拿着弓箭、棍棒顺着另外一个野人留下的记号很快便摸了上来。

    他们突然之间,嗷叫着冲了上来。弓箭齐发,他们挥舞着棍棒,冲着这群疲惫的士兵兜头冲杀过来。

    是童班副打响了第一枪。宿营时,他和几个女兵离大队人马有几十米的距离,这么多天了向来如此,他为几个女兵简单地搭起了帐篷,便和衣躺在离女兵帐篷几步之遥的一个土坎上,自从马华死后,他一直担心着女兵们,不管是行走,还是露宿,他都尽可能地和女兵们保持最近的距离。

    跟踪而至的野人早就观望好了女兵的窝棚,他在焦急中终于等来了同伴,当众野人嗷叫着向士兵的营地一边放箭一边扑去时,这个野人首先扑向了女兵的窝棚,他来不及选择,抓起一个离自己最近的女兵便往外跑。起初那一瞬,女兵们被突然的变故弄愣了神,她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当她们明白过来之后,便一起大喊了起来,童班副这时才醒过来。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女兵出事了,他提着枪便冲了过去。

    这时,有三五个野人同时向他们冲来,童班副的枪响了,童班副用的是卡宾枪,出国前才配发给他,三五个野人便在枪声中应声倒下。待他听清女兵们说王丽被人抢走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追,可他刚向前跑了两步,士兵营地的枪声也响了起来,一切全都乱了。童班副立住脚,他不能扔下那两个幸存的女兵,她们手无寸铁。他复又转回来,把沈雅和李黎拉到一棵大树后。

    这时的童班副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在微弱的光线中他看清了一群野人挥舞着棍棒在和士兵们厮打,有的士兵没有来得及拿起枪,便在箭镞和棍棒中倒下了。拿起枪的匆忙还击,野人在枪声中倒下,童班副也开始射击了,只一会儿,野人便招架不住,又一片嗷叫,转眼间他们就钻进了丛林。

    童班副在沈雅和李黎的指点下,向那个抢走王丽的野人逃走方向追了过去。童班副的心在流血,这些女兵在他的眼皮底下,一个又一个死去了。他心里只有一个意念:夺回王丽!

    直到天亮时分,他才在一堆乱草旁找到王丽的尸体。王丽赤身裸体躺在草丛中,她的衣服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扔在一旁,被饥饿折磨得骨瘦如柴的王丽的身体,清冷地散发着一层亮光。显然,她是拼尽全力和野人搏斗过了,她的手里还抓着一绺野人的毛发。

    童班副傻了,过了好久他才走上前去,突然他疯了似的向丛林射出一排子弹,枪声却一点也不响,很快便被厚重的丛林吞噬了。

    他蹲在王丽的尸体旁,哑哑地痛哭起来,他又想到了嫂子死时的模样。嫂子死时也是这么叉着腿,腿上也沾满了血,那血色在晨光中腥红一片。

    童班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掩埋王丽的,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找回到昨晚的宿营地。宿营地狼藉一片,野人和死去的士兵交织横陈在他的眼前,幸存的人们,在掩埋着士兵的尸体沈雅和李黎仍躲在那棵树后默默地流泪。

    她们看见了半痴半呆的童班副一个人回来了,不用问,她们什么都明白了。

    高吉龙清点了一下人数,昨晚那一场混战,死了十几个弟兄,还有几个受伤的。剩下的不足二十人了。高吉龙望着眼前剩下的十几个弟兄,心里苍茫一片。

    经过这次意外的遭遇,士兵们清醒了,丛林还远没有尽头,他们不仅要和自然战斗,还要提防那些神出鬼没的野人。他们默默地拾起死去战友的枪支、弹药,像真正士兵那样,重新把武器背在了肩上。

    他们又一次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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