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南海。
洪宪新兴,没有给这片殿台楼阁布置有序的皇家园林增添光彩;化雨的春风,并不会使这片“大内”禁苑以焕然;就连新皇帝驻跸的居仁堂,也是一派萧疏。
人逢喜事为何精神也不爽了?!
袁世凯自从登极之后,便没有一天“睡醒”过,他的体力和精神都明显地疲惫,话也懒得说。那一天,他派出段芝贵去“请”段祺瑞之后,好像吃了点“兴奋剂”,可是,只像流云似的,一飘乎就消失了。
袁世凯无法兴奋,一份“五将军密电”,直逼得他想死。他捧在手中,却压得心头,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那是3月19日,直隶巡按使朱家宝偷偷地跑进中南海,长跪在袁皇帝膝下,呈上了这份“密电”。袁世凯还以为是“效忠信”,接过一看,原来是要求他“取消帝制,惩办祸首,停止军事行动,召开南北议和会议”的“逼命书”。他的头脑顷刻便膨胀起来。好大一阵之后,他才看看署名,一见是宣武上将军、督理江苏军务冯国璋,泰安将军、督理山东军务靳云鹏,昌武将军、督理江西军务李纯,兴武将军、督理浙江军务朱瑞和靖武将军、督理湖南军务汤芗铭五人,便大骂:“反了,反了!这都是我用心培养出来的北洋大将呀!”骂了一阵之后才问朱家宝:“这个通电怎么到你的手的?公开发出了吗?”
朱家宝先是摇摇头,然后说:“尚未发出。冯华甫觉得五人联名声势不大,才用五人名义密告各省将军,争取联名的。”
袁世凯明白了,他觉得此刻最大的忠臣便是朱家宝了。“这个首先称臣的将军始终忠心不移,实在难得!”他忙将朱家宝扶起,“快坐,快坐!坐下说话。”
当段芝贵从南京发回“核实”的电报之后,袁世凯才彻底明白“众叛亲离”了,他哭了。“我祖上两辈先人,都没有活到59岁,我今年58岁了,恐怕也活不过59岁这一关。”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袁世凯这才想起怕与他争兵权的段祺瑞,才让段芝贵去请段祺瑞终于来到了中南海,来到了袁世凯面前。
这是一次十分微妙、而又甚为尴尬的相会。
那一天,气候还算伊人,微风拂动着嫩柳,池面漾起了轻波,新绿草坪间羞怩地开放着小花,枝头传出悠悠的鸟鸣。
在居仁堂的小会客室里,袁世凯还是那身黑色制服,但却光着脑袋,额角虽然还显得宽阔,明显得憔悴了,眼神无兴,精神疲惫。见到段祺瑞,只深情而又颇为伤感地叫了声“芝泉!”便示意让坐。段祺瑞便装长衫,戴顶黑色礼帽。见袁时,礼帽扣在手中,恭敬地鞠了个躬,然后问了声“大人身体好!”便坐在一旁。此情此景,尤如袁世凯初丧考妣段来吊丧一般,不胜忧伤。
在场的段芝贵此刻显得颇为潇洒自如——他是干殿下,在段面前又常以“小辈”自况,更是此次相会穿针人,所以,他竟以是主又是宾的身份走动在二人之间。“你们翁婿二人风雨共渡了几十年,戎马倥偬,无暇从容畅叙,今日难得机会,好好谈谈,我去准备酒宴。”
袁世凯冲他摇摇手,似有赶去之意。
段芝贵走出之后,段祺瑞先开了口。“芝泉近时总是病病灾灾,精神振作不起来,故而,少来问候。”
“我知道,知道。”袁世凯说:“不怪你。我也是事务繁冗,你知道的。该去看你,只是想着而已。”
两句应酬之后,段祺瑞怕把事扯偏了,又怕袁世凯出尔反尔——袁世凯是个不守信用的人,段祺瑞了解他——,便开门见山而又颇感慨地说:“香岩日前去见我,对我讲了一切。当时,我甚为难:其一,怕辜负大人(他不称陛下,也不叫总统,而称大人,以示关系异常)栽培和希望,有负重托;其二,懒于政事,意在隐退,不想再有作为了;其三……但又怕大人误以为芝泉也背离了你呢。所以,我还是答应了。现在,怕只怕胜不了大任。”
袁世凯摇着手,说:“别说这些话了,你是谁?我还不了解。平时咋着都行,现在,困难当头了,能够患难与共的,也只有寥寥几人了。你能够了解,能够支持我的。”说着,袁世凯伤感地叹息一声,又说:“除了你,还能有谁呢?!”说罢,袁世凯便拿出手帕,轻轻地揉眼——他像似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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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祺瑞见袁伤感了,心顿时有点乱。
他产生了同情感:“项城不容易,我得支持他,他毕竟创了一番大业!”
他又想起了昔日的交恶:“袁项城野心很大,又独裁,我得提防他。”
思索有时,才说:“大人,据芝泉所见,今日一切不顺,仍缘于改制——他不说帝制,只说改制——,共和大潮,深入人心!若能顺情而为,想诸事皆会通融。”
袁世凯头疼了——他最忌讳人谈帝制事。段祺瑞虽改了口吻,却仍提出帝制。他叹息了,叹息之后想说什么,尚未开口,段芝贵进来了。他一切都明白了地说:“芝老所谈,自然也是大总统关注之事。昨日大总统还说,要重新征求各方意见,再作决定。”
段芝贵说话时,袁世凯点了几点头,段祺瑞明白,段芝贵所言,袁世凯默认了。于是,便说:“只要此事解决了,一切不顺都会顺畅起来。”他本来还想再将一军。问个究竟,但怕太急了,则达不到目的,便改了话题说:“刚刚大人说目下无人可用,我身边有个人,正想向大人推荐一下。”
袁世凯一听,就知道是徐树铮,虽说并不喜欢,也还是说:“关于又铮的事,我想过了,当然不会让他闲着。容我想想去处,再告诉你吧。”
段祺瑞一听袁世凯说了个推拖话,便不高兴。真想再来一次不出山相违。但还是软里藏硬地说:“我是想让又铮作我的秘书长,此人我相信,他会把事情办得妥贴的。既然大人尚未决定,也就暂作罢了。又铮现在北京,回去我就派人把他送走,免得再生是非。”袁世凯一听段祺瑞又要摊牌了,忙说:“芝泉,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更不必那样做。你还不知道,当初在济南府,我对树铮便是极其信赖的;来京之后,我仍然偏护他;免去树铮职也是不得已为之。可我,却久存‘斩马稷’之痛!如今,痛定思痛,树铮是你的臂膀,当然由你安排了。你若觉得他做秘书长合适,当然不成问题。”袁世凯又对段芝贵说:“香岩,回头去告诉张国淦(张国淦,总统府秘书长。总统虽改为皇帝了,总统府部分机构名称仍留,人马未动,总统府秘书长还是暂行着行政大权),树铮的任命事,让他抓紧办理。”他转身又对段祺瑞说:“芝泉,这样行不行?让树铮暂就副秘书长职。不过。秘书长一职就不再安排人了。”
“一切听从大人安排。”
段祺瑞出任国务卿了,徐树铮任国务院副秘书长,代行秘书长职。
北京的天气一直阴沉沉的,几日不见太阳,几日也没有下雨。由于冬旱连着春旱,风起时,总裹着沙,风大沙大,风小沙小;街巷之中,一天到头迷迷朦朦的。
北京人就怕这样的春旱;更怕春后夏旱。
段祺瑞4月22日从徐世昌手中接来国务卿职的。那一年,他52岁,体壮,精神也饱满,正是他施展才华的良好机会,他想好好地干一番事业。上任第二天,即4月23 日,即着手把几个主要部的总长调整一下,令陆征祥为外交总长,王揖唐为内务总长,孙宝琦为财政总长,刘冠雄为海军总长,章宗祥为司法总长,张国淦为教育总长,金邦平为农商总长,曹汝霖为交通总长。去年5月他因“病,,去西山休养谢去陆军总长职的,袁世凯答应他“如有军务重要事件,仍随时入内会议”,并且只让王士珍署陆军总长。现在他不养病了,并且作了国务卿、陆军部总长自然要还给他,段祺瑞失去将近一年的军权重又收回,更在总长之前冠一个“兼”字,以显职权更大。
段祺瑞毕竟在决斗场上摔过跤,走起路来谨慎了。做了一些表面上的安排之后,他便依然半隐下来,说是“由徐树铮去操理日常的事务。”
徐树铮也在半依半就,每日晚出早归,有时便不到公府。
原来他们在等待一个事情的落实——那就是袁世凯取消帝制。段祺瑞、徐树铮都不想承担“做洪宪皇帝的官”这个臭名。一天晚上,段祺瑞把徐树铮请到府学胡同,问他“这些天来在干什么?”徐树铮捧着茶杯,却唱起来了:无人欣赏,自家拍掌,唱得千山响……
段祺瑞笑了。“有人说你正为去掉‘副秘书长’的‘副’字在努力,原来并无此事。”
“你说错了。”徐树铮说:“确有其事。只是不在今天。”“在何时?”段祺瑞问。
“慢慢等吧,姑且念叨着。”徐树铮说:“时间到了,不争也会来。”
“你不焦急?”
徐树铮摇摇头。说:“国情非常明白,一旦大厦倾倒,帝制这笔账就得算。可以断定,今天帮袁办的事越多,明天头上顶的罪越大。”
“我们不该去争那个国务卿。”
“这是两码事。”徐树铮忙解释:“争取国务卿,令袁项城悖了前令。他认错了,下一步棋咱们好走了。但却绝不按他帝制去定。”“我请你来就是为这事。”段祺瑞说:“取消帝制,我当面对项城说了。他是不甘心的,但也无可奈何。只是尚不见行动,只怕他对咱们的意见,也不会认真。”
“不,很认真。”徐树铮消息灵。于是,他把袁氏宫中的动向向段作了介绍一一
袁世凯冷静了几天,觉得帝制是不能自保了,他决定退一步:宣布取消帝制,蔡锷必须罢兵,而后,维持其大总统地位。
可是,反袁反帝的怒潮毕竟太大了,袁世凯也知道国人对他的好恶,他担心帝制取消了,总统保不住,鸡飞蛋打,两手空空!为此,袁世凯匆匆给徐世昌、黎元洪和段祺瑞三人各写了一封长信,让他们以不赞成帝制的中间派身份出来周旋,以达到其目的。段祺瑞的这封信就被徐树铮给扣下来了。所以,徐树铮敢肯定地说袁世凯对取消帝制“很认真”。
“我把信给压下了。不是不想让你看,是不想让你出面周旋。”徐树铮说:“这事是‘筹安六君子’惹起来的,项城完全可以让他们出面去收拾。”
“由他们出面?!”段祺瑞摇摇头。“连冯华甫等人的密电都要求‘惩办祸首’,祸首是谁?六君子跑得了?”
“这么说,老总愿意出面周旋了?”段祺瑞还是摇头。
“那就好。”徐树铮说:“一切周旋都得放到取消帝制之后。否则,我们白白努力。”
段祺瑞这才连连点头。
徐树铮把袁世凯的亲笔拿出来,交给段祺瑞。又说:“项城希望你参加3月21日下午在公府举行的紧急会议。”
段祺瑞接信,问:“去不去呢?”
“去!”徐树铮说:“送信人还有口信,说‘上头有话,请看多年的老交情,务必到会。’你不去好么?去归去,态度不能变。”
段祺瑞按时来到中南海,出席袁世凯主持的、像当初隆裕太后主持的御前会议讨论退位一样的会议。
天阴沉沉。
整个中南海阴沉沉。
参加会议的每个人阴沉沉。
仿佛要响一个沉雷,落一场暴雨!
会场寂静得死一般,只看见脑袋看不见脸膛。仿佛这里聚会的是一群没有长脸膛的动物。
袁世凯怀着一种愤怒、一种无可奈何先开口,说了一通几乎是背文稿的退位官话,又坦露一番自己如何胸怀民族、报效国家的襟怀,然后,叹息着,有气无力地说:“帝制取消了,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总该罢兵了吧?如果还不罢兵,他就理曲了。到那时,诸位要明白,我就要用兵了。”
形势如此,还忘不了穷兵黩武!垂下头的大员们暗自发笑。“有兵可用,何不保住干辛万苦赚来的皇位?”
没有人响应,那片脑袋好像都是凝固的。
袁世凯把目光投给徐世昌。徐世昌没有回避得过,仓仓促促地说:“是的,是的,帝制取消了,是该罢兵了……”袁世凯还想听“下言”,但徐世昌敛口了。敛口的同时把脸也背过去。
袁世凯把目光投给段祺瑞。段祺瑞没有回避,也没有仓仓促促开口,但却是一字不变的重复徐世昌的言语:“是的,是的,帝制取消了,是该罢兵了……”
袁世凯把胸脯一挺,几乎要骂人了。可是,他只怒目望望段祺瑞,却很快又把目光投给黎元洪了。
辛亥之后,黎元洪由于处在一个中间地位,似乎对谁都是笑脸;对于袁世凯也是如此。当皇帝,他默认;不当皇帝,他还默认;云南起兵,他无动声色,出兵征剿,他仍然无动声色。就凭这一点,袁世凯对他便有了好感,不像段祺瑞那样,拆他的台。现在,形势紧了,袁世凯多么盼望黎元洪不再沉默,能够明明白白地表示支持他,也好改变他孑然一身的孤独感。
黎元洪使他失望了,当他把目光投给他的时候,他只报以哑然一笑,一笑便再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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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失望地望望会场,会场依旧冷落,再细看看,除一群老朽之外,平时身旁跳动的六君子、十三太保也大半不在了。“山穷水尽了!”袁世凯摇摇头,长叹息。
徐世昌终于又开了口:“大总统改过不吝,众所共仰,似无容疑异了。就如此办吧。”
袁世凯声音有点沙哑地说:“菊人(徐世昌号)、芝泉是我老友,往事休提,今后仍须借重大力,共挽时艰。”
段祺瑞也凑过来说:“大总统尚肯转圜,祺瑞何敢固执,善后事宜,惟力是视便了。”
1916年3月22日,袁世凯发布申令,宣布撤销帝制。这个申令在说了一大串不得已做皇帝,现在形势又迫他不得不撤销帝制诸道理之外,最后还是表明了心迹:
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今承认(帝制)之案已经撤销,如有扰乱地方,自贻口实,则祸福皆由自召,本大总统本有统治全国之责,亦不能坐视沦胥而不顾也。他终于表明自己皇帝不当了,还是“大总统”。呜呼,袁世凯从承认帝位起到撤销承认帝位止,一共是83天。皇帝梦只做了83天,可谓短矣!
袁世凯不作皇帝了,这仅仅是解决问题的一步,还有许多具体事怎么办?为帝制问题,袁世凯早已从国库移资六千万大洋,两千万作大典筹备用,三千万杂支,一千万准备登极犒军。现在除犒军的一千万尚未用出,其余五千万基本用光。此项巨资除挪中国、交通两银行外,基本是借内外债。这笔款项的抵补,当然落到段祺瑞这个国务卿身上。银从何来?段祺瑞不能不愁。
袁世凯不当皇帝了,西南的护国战自然可以停了,但和谈停战此一重任也落到段内阁头上。段祺瑞和徐世昌商量,拟定了六条件与南方议商和解。这六条是:
一,滇、黔、桂三省,取消独立;
二,责令三省维持治安;
三,三省添寡新兵,一律解散;
四,三省战地所有兵,退至原驻地点;
五,即日为始,三省兵不准与官兵交战;
六,三省各派代表一人来京筹商善后。南方反映及时,谓“如欲求和,应由中央承认六大条件。”也是六条:
一,袁世凯于一定期限内,可贷其死,但必驱逐至国外;
二,依云南起义时要求,诛戮附逆之杨度、段芝贵等十三人,以谢天下;
三,关于帝制之筹备费及犒军费约六千万,应抄没袁世凯及附逆十三人家产赔偿;
四,袁世凯之子孙,三世剥夺公权;
五,袁世凯退位后,即按约法,以黎副总统元洪继任;
六,文武官吏,除国务员外,一律仍就供职,但军队驻扎地点,须听护国军都督之指命。
去六条,来六条,对等交易!两个六条怎么融为一个?段祺瑞犯愁了。于是,一个马拉松式的议和谈判,从此开始了……
谈判无进展,各省又在继续独立;进入5月以来,陈宦在四川独立了,陈树藩在陕西独立了,汤芗铭在湖南也跟着乃兄汤化龙独立了,连袁世凯最心爱的“喜儿”——唐天喜也被湖南一霸赵恒惕用30万白银收买过去,反戈一击把袁的六师消灭、杀了师长马继增……噩耗一天几次传来,袁世凯病入五脏六腑,再也起不来了。袁世凯病入膏肓之际,呻吟着把段祺瑞和徐世昌叫到面前。他是想交待一些什么重要的事,可是,他没有那个精神了,只是拉着两人之手,拉得紧紧地,久久不放。最后,把大总统印托出来,交给徐世昌,有气无力地说:“总统应该是黎宋卿的。我就是好了,也准备回彰德去了。”说完,便闭起目来。袁世凯死了!
那是l916年6月6 日,他5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