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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的徐州,虽然天高气爽、风凉宜人,但那纷飞的黄叶总给人以萧疏感。许多人穿上夹长衫了,冬烘们连毡帽也上了头;穿城而过的废黄河,露出了坎坎坷坷的土丘;云龙山巅的树林开始卸下绿妆;那座雄风早失的霸王楼,却并不显见更苍老——徐州人竟是佩服项羽那个非凡的气概而却冷落了老乡刘邦!
败出南京的张勋,以“鸠占鹊巢”的手段住进了徐州道台府,但却一直心慌意乱——
他觉得他不该失去南京,不能失去南京。“我十几个营难道守不住一个南京城!?”他恨徐绍桢:“如果不是他倒向革命党,我怎么会一败涂地?”可是,南京毕竟是失去了。
他恨袁世凯。“皇家的兵都归你管了,难道皇家就只有援武汉的那几营兵?你为何不调别处兵援我?你就不知道南京的重要吗?”骂也好,怒也好,袁世凯不派援兵却是事实。此刻的张勋只有恨袁世凯。
他睁眼望望天空,徐州的天空好像特别空旷。空旷得令张勋心虚——其实,他心虚的不是徐州的天空,而是徐州这块地盘。“我是江南提督,徐州在江北700里,我的‘江南’在哪里呀?”
张勋不了解徐州的历史,但他却知道徐州有个九里山。因为他曾经梦想着要当“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偏偏又听人讲了一个“十面埋伏”的故事。一想起九里山,似乎就连带上了乌江,连带上了垓下。“我也到九里山下了,难道革命党也会给我来个‘十面埋伏’,逼得我去投乌江?”故而,他对徐州不怀好意。
他想离开徐州。
可是,离开徐州哪里去呢?南下,无力南下了;再向北,败到徐州,已经是他“江南提督”失职了,再向北,逃到京城,不是去送死吗?
无可奈何花落去!张勋不得不在徐州暂住下。
更令他不安的是,此次败出,地盘失去,朝廷会怎么看待,给不给查办?他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不定。
苏锡麟到徐州来了。他是在南京败退时奉张勋命率领自己的骑兵营保护张勋的眷属转移的。此时的张勋,不仅大妾邵雯的身份已经公开,并且又娶了二妾傅筱翠——河北梆子戏团的一个名演员。曹琴虽然大吵大闹了一场,终因自己不能生育,更加张勋也是快60岁的人了,早为无儿无女心焦,她也只得默认下来,并且尽心和她们相处好。张勋到浦Vl任职时便把家眷全带到南京。所以,才有这项败走的护送。
张勋见苏锡麟回来了,知道护送事办妥贴了,便不再细问。苏锡麟还是说了个详细——无非是路线怎么走的,几日到什么地方,哪些官员迎送,最后说:“太太不愿回北京,她要在天津住下。大姨太和二姨太回北京去了。”
“天津?”张勋天津有一处房子,那只是留作他自己休息的,他不想让曹琴住。
“太太说她想清静过几天,以后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了。”“世故!”
“太太是个好人。”
“不谈她们了。”张勋摇摇头。又问:“你去北京了吗?”“我正要向你禀报这件事。”
“怎么说?”
“我向袁(世凯)大人说明了咱们的打算,他对于‘驻扎徐州、保护铁路、严防革命军北上’的安排极满意。”
“你没提出请求?”
“提出了。”苏锡麟说:“请补充兵额及战马千匹,‘曼利夏,步枪一万枝,子弹四万发,大炮二十尊,炮弹两万发,以充军实。袁大人一一批准,并照准江防军扩编为40营。令我们速去具领弹械,招募兵士,扩编军队。”
张勋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舒心地笑了。张勋运气好:
9月30日,上谕补授江苏巡抚;
10月,署两江总督,南洋大臣,世袭二等轻车都尉。
12月,由直隶抽调10营军队,由山东抽调4营军队派赴徐州,归张勋统辖指挥。
张勋得以扩编,张勋得以饷械充足,张勋又得以外军的增补,声势大振,兵马大振,一时间,他成了东中国半拉天的主宰者!
张勋做梦了:他站立在九里山头,帅旗一挥,地动山摇,他的浩浩荡荡大军滚滚南下,越过淮河,越过长江,直指广州。孙中山完蛋了,中国的土地又都插上了龙旗!他爬向一个高高的山头,仰天大笑:“我说过么,徐州不是我久留之地,我不会久困徐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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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楚霸王算什么?算小人。韩信一个十面埋伏就无处存身了。我张勋比他强,我飞出徐州,我得有天下——少说也是东半天下!”张勋幸灾乐祸的时候,又添了一件喜事,原来的两江总督张人骏因“临阵脱逃”被革职了。张勋笑了:“怪不得,上谕要我署两江总督,南京果真是我的了!”
不过,张勋并没有挥师南下,他的队伍还是驻在徐州,而徐州人并不欢迎他——
徐州,兵争之地;徐州,地薄民贫。连年兵祸,早已民不聊生,这多年来,绿林蜂起,义民暴动,他们求生存、求自由。南方的革命党,武昌的大起义,大大鼓舞了他们,他们大多归心正果,响应革命军。张勋败退徐州的时候,徐州四乡已经形成了以孙抢泉、黄心田、褚玉凤,惠百奇等人为首的数干之众的大队伍,他们攻城夺县,抗击张勋的江防军。张勋的江防军渐渐地在四乡没处存身,缩回城中。徐州城小,不堪负荷,张勋便组织自己的亲兵,出城围剿。
赵义的农民和改邪归正的绿林军,毕竟缺乏训练,没有作战经验,经不起张勋江防军的攻击。不久,便一股一股地被消灭。可惜,徐属各地多年奋起的农民起义军,一朝消失在张勋之手。张勋以消灭这些无辜农民为荣,要报请朝廷邀功,谁知朝廷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诏改共和。
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把张勋击得晕头昏脑!
他先是两眼发直,继而呼吸不匀,继而通身发软,继而身不由已地瘫在椅子上……
张勋得到的“诏立共和”,不是他想象的进谏的那种共和。那是在皇恩照耀下的共和,而今是没有皇上的共和。中国没有皇上了,他们这群忠臣良将怎么办?
“我拼命厮夺的是有皇上的变革政治!实行共和了,要出总统了,谁来当总统?谁能当总统?”他不相信有人能担当皇上的职务。张勋感到天塌了,中国要大乱了,他哭了:“太后呀,你糊涂了。你怎么能把皇权交给那些乱党贼子呢?大清基业容易吗?老祖皇帝入关容易吗?老佛爷也是个女人,她还能支撑到死,你怎么就不能支撑呢?”
他又想到载沣。“你是摄政王,你是受老佛爷重托的。太后、皇上,寡母,幼子,一切都靠你了,你怎么不挺起腰杆呢?你怎么不为大清想想呢?还是王爷,难道你不是爱新觉罗氏?你不怕八旗子孙骂你出卖祖宗?”
他骂完摄政王又骂袁世凯:“你是军机大臣,你是总理大臣,皇上把如此大任交给你一个汉人,待你不薄呀!当年变法维新时,你对老佛爷是怎样忠心的?今天你怎么啦?噢,我明白了,你坐上大总统宝座了,你叛清了,你是秦桧,你是乱臣贼子……”
张勋发怒了,他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他不能做大清王朝的叛逆。他把文案叫来:“立即为我写奏折……不,不是奏折。”因为他忽然想到皇上逊位了,执政的是大总统,是袁世凯。“我怎么能给袁世凯递奏折呢?”他对文案说:“写辞呈,我不干了,我要解甲归农!”张勋的辞呈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北京,送到袁世凯手里。
袁世凯的回复也很及时,以“维持大局为重”,劝张务必留任。并告:“不久,将会明白一切。”
张勋拿着袁世凯的复电,反复思索,虽再三交待“再呈辞呈”,但那IZl气已不是开初那么坚决了。
晚上,他的部将张文生、苏锡麟、还有他自选的心腹、秘书长万绳杖都到他面前,以恳求的口气述说利害,劝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张文生还说:“大帅若果真解甲归农了,倒是一件静事,我们也不怕大帅没有安稳日子过。可是,你亲手培养的这支军队,无数将士,他们将何归?你怎么忍心舍弃他们?”
张勋动摇了。他不能不动摇,他手下有40营兵员,他有名正言顺的诸多堂皇桂冠,他可以有一片天地。若是真的解甲了,部队解散了,以后想拉也拉不起了。那时候,岂不真永远“归田”,老死赤田村了!张勋又想想这些年走过的路,想想赤田村当年的不人不鬼形象,他也觉得归田不是上策。
“我也不是想丢下你们大家自己去安静,形势太逼人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不能做保二朝的逆臣……”
万绳杖是文人,他借古喻今说:“大帅一片忠心,皇天可鉴。可是,大丈夫应有远见,不必只顾一时一地之利害。当年越王勾践失国被俘,在吴国受苦十年,能够卧薪尝胆,后来不是兴复了越国,重整军队,一举消灭了吴国么。人家勾践才是大英雄!”
张勋叹声气,终于点了头。“听从各位的高见,我不去了。”他又说:“从今天起,江防各营均改名为武卫前军,咱们就在徐州,好好地练咱们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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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当了临时大总统之后,他唯一办成的“改革”,就是剪辫子。虽然是被迫干的。
清王朝的官例是:只要是男性,必须在脑后留一条发辫。没有发辫的人,民是逆民,官是叛官,谁人都可以送官治罪。现在是共和,政治了,共和是开化,是进步,不剪辫子怎么行!袁世凯迫于压力,不得不在北京带头剪去了辫子。
张勋消息灵通,他知道剪辫子的事袁世凯必然会派人来徐州强迫他。他暗暗愤恨地想:“我就是不剪辫子!”
不几日,袁世凯果然派他的心腹文案阮忠枢到徐州来了。
阮忠枢是在张勋、袁世凯之间久作走动的人物,彼此很熟。张勋把他请到客厅,不得不作一番热情。寒喧之后,张勋竟先开了口。“斗公(阮忠枢,字斗胆),你来做甚?俺已经知道了。你是让俺剪辫子,对不对?”
“大帅英明,”阮忠枢忙起身,打了一个躬,说:“这也是潮流所趋,大总统实在是出于无可奈何。”
张勋淡淡地一笑。“这么说,当初的《辛丑条约》也是无可奈何了。”
“不、不!”阮忠枢忙说:“这是两码事,是两码事。”
“那好吧,斗公你跟我来。”说罢,领着阮忠枢来到另一处小房子。
有人推开房门,立见一口白茬棺材。“斗公,看见了吧。”张勋用手指了指。“大帅,”阮忠枢不明其意。“这是什么意思?”
“剪辫子的事,我早有准备。“张勋走进房内,用手拍着棺材盖,说:“请你转告袁大总统,张勋我可死而不可从!”
“是,是,是!”阮忠枢额上冒着冷汗退了出来。
剪辫子的命令下到徐州,徐州的黎民百姓都是欢欣鼓舞的,唯独张勋,十分不高兴。打发走了阮忠枢,他坐在原道台官府的密室,反复望着袁世凯十万火急送来的“命令”,皱着眉在嘀咕:“辫子,辫”子与你有何关系?你夺了皇位,夺了革命党的大权还不满足,一定还得把所有的男人的头都‘过一刀’,你不太狠毒了吗!?”
张勋是对天发过誓的,他“一臣不保二主”,天再变他不变,无论是清帝诏退,还是诏共和,无论是在南京还是在徐州,他都是长辫拖地,花翎顶带,长袍马褂加身;他的队伍,依然是拖着长辫子,穿着朝式的黄色号衣,袖口镶着三道红边,脚穿皂靴,原封不动地保持着清朝管制。
张勋留辫子,是从娃娃时起。不过,他总是留不住,常常让孩子们用刀子给他刮去;直到他在许家秧田惹了祸,熊作头捉住了他,才使他首次知道辫子的“份量”。熊作头对他说:“瞧你这模样,脑袋光秃秃的,没有一根长毛,谁见了也得说你是个小痞子,不是好人。”
张勋心惊了:“原来辫子是分辨好人坏人的!?痞子肯定不是好人,痞子都不留辫子。”
以后熊作头把他带进了许府,给了他做好人的条件,他便下了决心:“从今天起,我不做痞子,不做坏人,要做好人,我要留辫子,留得长长的。”
到了26岁,他要去南昌府当旗牌兵了,那位老学究刘先生为他起了名字,又谆谆地告诫他许多做人和官场上的规矩,其中便有“辫子”的重要意义。
“官场有官场上的规矩,走路、说话、穿衣戴帽,都是见身份、显学问的。唯独不能轻瞧的是辫子。你懂得辫子的重大意义吗?那可是老祖皇爷留传下来的。不信?没有辫子你进考场试试,一准把你轰出来;圣祖皇帝康熙爷,选大臣、赏花翎顶带,见辫子短的,立刻就降三级!若是脑后没有辫子,推出去就斩首了……”
刘先生的话虽然没说清楚大清王朝为什么要留辫子?可是,留辫子的作用重大他是说清楚了。留辫子能升官,不留辫子会杀头。从那之后,张勋便惜命般地爱辫子,几十年如一日。他对自己队伍的论功行赏,升官加级,也以辫子长短而作为一个重要依据。现在要剪辫子,要彻底叛清了,张勋发怒起来。“袁项城(袁世凯河南项城人,以籍贯代称,叫项城)要彻底叛清了!乱臣,乱臣!我不能与他同流合污,我绝不剪辫子。不剪,不剪……”
他坐在一面大镜子前,脱下那顶乌龟壳似的顶带,把垂在背后的那条业经开始脱落的发辫移到胸前,双手抚摸着,从上到下,几乎是数着那层层交织挽扣的插花环;当他的双手捋到辫尾,捋到那束紫红羊毛头绳扎的花结时,他猛然把它松开,继而挺起身来,把所有插花环挽扣都松散开,那长辫变成了一幅黑色的绸缎,飘洒在胸前。他用力把它甩到脑后,甩成一绺丝绒团,绒团又散开,倾刻间把他的头脸全蒙了起来。他疯了,他发怒了,他一边狠狠地甩着乱发,一边大声呼叫:
“我不剪辫子,我不剪辫子!我永远不剪辫子!不剪!不剪”张勋把他的部将都找到面前,他拿出共和临时总统给他的剪辫子的“命令”,唾液四溅地说:“你们听着;袁大总统要我们通通把辫子剪了,说是适应潮流。甚潮流?反叛!我们不干……”说着,把手高高地扬起,把那张纸头撕成碎片,一边朝空中扔去,扔成一片飞雪;一边说:“去它奶奶的吧,我们定武军就是不剪辫子!不剪!”大约是张勋太愤怒了,或者是太激动了,喊着、叫着,他竟抱着头、抱着自己松散的黑发大声号啕起来:
“老佛爷呀,老祖宗呀!你的在天之灵还有灵吗?你看看你的臣子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一个一个都叛了你!连辫子也不留了,还叫全中国的男子都剪了。你杀了他几巴,不可留他们!
“老佛爷呀,老祖宗呀!我张勋不剪辫子。就是不剪!有人想叫我剪辫子,就看他有没有能耐先砍了我的头。我不剪辫子,我的,定武军通通不剪辫子!我一定忠于大清王朝,忠于你老人家到底!我就不信,不信中国再不能打龙旗了!能,中国一定能打龙旗……
哭喊一阵子之后,他揉了揉满脸纵横交织的泪水,又擦了一把鼻涕,静了静神,然后说:“你们都听着,往下传我的口谕:
一,凡我定武军将士,一律不改服式,一律不剪辫子;
二,有敢擅自剪辫子者,杀;
三,定武军将士亲属凡剪辫子者,一律不准来队看亲,并不准将士返里看亲;
四,凡剪辫子之军,皆非我同党,不准与共谋。……
张勋是这支军队的小皇上,军令如山倒,定武军的所有将士没有一个人敢剪辫子的。所以,在清王朝覆灭之后,中国这支军队成了独一的“辫子军”,张勋成了有名的“辫帅”,“辫子将军”。
辫子军成了当时的一支特殊军队,成了一支无法无天的军队徐州的商店内,辫子兵贼眼瞅瞅,见好东西便拿。商主讨钱,他们把辫子一甩,大声叫骂:“妈的,老子的辫子就是票!”
辫子军在徐州进戏园,园主要票,他们也是把辫子一甩,大声叫骂:“妈的,老子的辫子就是票!”
辫子军在徐州横行霸道,没有人敢反抗。
定武军不剪辫子,张勋感到很自豪:“大清总算还没有灭绝!只要有我张勋在,我永远不背叛朝廷!”不过,张勋确确实实感到了孤立。他没有友军,没有志同道合的同僚,连袁世凯似乎也不再理睬他。几天前,也就是他下令不准剪辫子之后,他给小皇上规规矩矩写了个“永表忠心”的奏折——他有资格“专折奏事”,那是老佛爷恩准的——,他派人在北京,要通过袁世凯转奏。他不知道皇上在什么地方,不转没有办法。袁世凯看了一眼,提笔批了“荒唐”两个字,便原折退回。气得张勋吹着胡子大骂袁世凯:“有一天就会让你知道谁‘荒唐’!”
北京上奏无门,徐州民怨沸腾,张勋每日坐卧不安,他住的道台衙门,朝朝夜夜大门左右并排四架机枪,子弹上膛。仿佛不知哪一刻便有人攻进来。设或有一天他想出去走走,总是先净大街,禁绝人行,街巷两头还得设上双岗双哨。即使无事坐在内庭,也是威风凛凛,气势汹汹:头戴大红顶暖式帽子,帽后插一支羽翎,帽底下拖一根长长的辫子;噘着八字胡,身着蓝色前后带花边的大袍子,胸前挂一串“朝珠”,脚穿黑色长统靴子,活像一尊泥菩萨。
自从倡起“共和”之后,张勋就朝服不离身了。好像再不穿就没有机会穿了。剪辫子事情倡导之后,他更是朝服不离身,辫子特别爱惜。以致他身边的所有人,不分文武,一律辫子长坠,朝服整齐,仿佛大清朝只有徐州这一片了。
“老佛爷呀。老祖宗呀!我张勋永远忠于您,永远忠于大清王朝!”
戒备森严的徐州道台衙门,常见一位着长衫、方块帽的中年男子无拘无束进进出出。有时岗哨还对他规规矩矩地敬个礼;领岗的头儿和主管老总,只要照着面,便总会对他点头哈腰,给他一个笑脸,还得问一声“大爷好!”
此人40多岁,细长身腰,细长脸膛,深眼窝、高鼻梁;眼睛虽然不算小,就是终天半眯着,对任何东西都是窥视,并且一闪即过;行动迟缓,有时还把脚上那双半旧的布鞋趿拉着;帽沿下露出的黑发以及脑后垂着的辫子,终日蓬乱荒芜。这种邋遢样子,令人作呕,为什么会如此受人崇敬?
此人姓刘,名叫羹唐,江西安义一个偏僻乡村的浪荡农民。没有名气,少数人了解他,也是冷眼相待。为什么突然在徐州风光起来?这倒是要提提一件旧事,一位旧人——
各位可能记得,我们前文曾多次提到的许府中的一位守馆的刘先生刘毓贤,这位浪当农民便是刘先生的公子。张勋在刘先生那里受到莫大教益,学了文化,学了做人的道理,刘先生还给他起了一个吉利名字,刘先生特别替他免了一场灾难——偷御花瓶的事不是刘先生周旋,他张勋那一劫就不会平平安安地过去。张勋对孔孟之训了知不多,他却懂得得恩必报。早年在广西、在湖北,只要回江西,总忘不了去看望刘先生,自从到了北京,就没有那个时间了。一瞬十几二十年过去了,张勋官居提督,到了南京,虽然戎马偬倥,竟是十分想念起那位刘先生来了。于是,写信或派上专人赶往安义,要把刘先生接来南京,享几天清福。忙得那位安义县的县太爷四处打听了好多天,才算找到刘先生的住处。然而,那位老先生早已仙逝了。
刘先生不在了,县太爷唯恐拍马不及,差人也怕交不了差,于是,便想把刘先生的儿子请到南京。
刘羹唐,也曾随着家父读过许多书,够得上安义县一位小才子,只是秉性孤傲,不入官场,靠着老子一生辛苦积下的一点田产过着浪荡生活。他疾恶愤俗,玩世不恭,成了安义县一方的逸民。但却从不办坏事,不与坏人为伍。这一天,刘羹唐正与几位失意文友在县城文庙中的“一香阁”品茶论诗,忽有人告诉他“县太爷请!”刘羹唐只淡淡地一笑,摇摇头。“只怕那芝麻官睡昏了头了吧!”
话未停音,县官已到面前。先自作了介绍,然后说:“江南提督张勋张大人,务请先生北上金陵,想同先生长话叙旧。”
刘羹唐眨眼想了想,说:“噢,我明白了,顺生者当了大官了。”但他还是摇摇头,说:“我和他无深交,不去。”
县官一见他如此清高,心中发怒。但又不便发作,怕日后他得官了,会比他大,会报复他。忙说:“既然张大人派上差来了,请刘先生务必赏光,也是满足张大人思友之心。”
同坐的一位文友也劝刘羹唐说:“金陵乃六朝古都,历史悠久,名胜众多,又有秦淮十里花街,莫愁一湖清泉,何不藉此风流一番!”
这话倒是动了刘羹唐的心。站起身,拍拍屁股,又朝文友们拱拱手,作了道别。”好,我就到十里秦淮去风流一番,说不定还会碰到董小宛或者李香君呢!”
县官的安排,刘羹唐跟着张勋派的人由水路北上金陵。一路倒也平安无事,无话可说。不几日到了江宁地面。
安义县官有报,张勋知道恩师已死,把老先生的公子请来了,心里倒也高兴。忙派参谋长万绳杖到码头去迎接,自己换了礼服在家等待。
船抵码头,刘羹唐看见了一片整齐官兵是迎他的,还有一个头儿冠带齐楚地东张西望,心里早不耐烦了:“摆甚官架子?”想着,在人们慌乱不觉中,他早从船上跳下来,溜了。当上差见着万绳枝时,却再也找不到千辛万苦请来的高客——刘羹唐一身庄稼人的装束,人瘦轻快,早猴子般地钻入人群,哪里分得清楚。万绳杭虽派人四处追问,可惜谁也不曾见过他用5里找得到。只好扫兴回来,向张勋作了报告。气得张勋大骂“笨蛋!一个个都是笨蛋!”然后下令:“派出大批队伍,一定找到他!”
正是张勋着急的时候,有人报:“门外江西一朋友求见。”张勋猜想可能是刘先生的儿子乍到南京,眼神不济,走失了,今上门来找。忙出来迎接。
刘羹唐急走几步,来到面前,报了名字。张勋这才轻松地一笑。“怪我接迎不周,使你受惊了。我又派出许多队伍去找你呢!”说着,把他领到客厅,又忙让人献茶。
刘羹唐端着茶杯,笑了“我没有受惊,是我看不惯那场面,自己溜的。”
“这……”张勋一惊:“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在南京城,找个和尚道人或平民百姓那些人,是够为难的。要说找个提督,比在破棉袄里摸虱子还容易!”
“刘老先生是我张某人的大恩人,我怎么敢轻待你呢!”张勋说:“我是想用隆重的形式,欢迎阁下到来!”
刘羹唐见张勋一身官场衣服,又这么足的官气,早已不舒服了。听了他如是说,便半开玩笑半讥讽地说:“我是一个草民下士,大帅摆那么大的场面来接待我,我一来是消受不起,同时我也认为你并不是‘礼贤下士’,只不过是抖抖你的威风罢了!”
张勋虽觉他出言不逊,但念及老先生的旧情并不责怪他,而且还是盛情款待。
南京一败,张勋来到徐州。刘羹唐没有来得及返江西,江南又在兵荒马乱,只好暂时随来徐州,每日只是游游转转,住得甚觉无聊。张勋身边的随员和兵士,虽然说不清这位“平民”跟大帅的关系,总觉不是一般人,不敢等闲待之。
那一日,张勋心情比较平静,特意备办了几样徐州的名菜,把刘羹唐请到小客厅,俩人对面坐下,守着酒杯,关起门来谈心。张勋说:“当初刘老先生待我如儿子,我终生不忘。今日,咱以兄弟之情,好好谈谈心里话。我比你大几岁,你就叫我大哥,我叫你小弟弟。”“好,我叫你顺生哥。”
“这……”好久没有人敢这样叫他了,知道他这个乳名的人极少,乍听起来,到是一惊。不过,片刻他又平静了。“好,就这样称呼。只是,别在旁人面前这样称呼。”
“好。“刘羹唐答应着,喝了一杯酒,才问:“顺生哥,你把我从江西大老远找来,只怕不是单单为了招待我一场吧?有甚话,你只管直说。”
张勋也喝了一杯酒,颇为动情的说:“我顺生者的身世你是清楚的,没爹没妈,流浪儿一个,只有刘老先生才是我亲人。如今我好了,我做梦都想把老人家接到身边,好好孝顺他老人家几天。不想,他老人家不给我尽孝的机会,竟先走了。”说着,竞流出了两行泪水。
刘羹唐说:“顺生哥,你也别难过,人嘛,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哪里是自己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了呢?过去就过去了,有甚办法?”“兄弟,老先生是去了,我不能亏待你。我想问你一句话;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甚事?”
“当然是做官,或领兵。”刘羹唐狠狠地摇摇头。“甚哩?”张勋急着问。“我不是做官的料子。”刘羹唐说。“再说,我也不想做官。”
“为甚不想?”
“做官为甚?” 。
“这……?”张勋懵了——想当初,他可明白地回答:“为发财,为出人头地。”如今不行了,这么说太低调了。
“说不上来吧?”刘羹唐说:“做官是丑事,不能说。”“甚丑事?”张勋问。
“吃黎民,穿黎民,还得害黎民。不丑?”“这咋说?”
刘羹唐说:“天底下不太平,就是因为官多了。有朝一日官都死净了,黎民百姓便会过太平日子!,,
“……”张勋瞪了他一眼。
“你瞪甚?”刘羹唐说:“难道我说的不是?”“……”张勋又瞪了他一眼。
刘羹唐轻蔑地笑了。“你得相信事实。你为黎民办甚事哩?打仗,夺地盘,死的人哪一个不是黎民的儿子?多少人家因为打仗没了儿子?你想了吗?”
“别说了,别说了。你不懂,你所以不宜做官。”“我从来不想做官!”
张勋深深地叹了一声气,便不再说话。
刘羹唐说:“我来了许多日子,也想走了。明儿我走吧。”“路上不好走,还是住几天再说吧。”
“我已经找到搭伴的了。”刘羹唐说:“是几个做买卖的人,可以同行。”
第二天,张勋拿出一张六千元的银票给刘羹唐,说:“这点钱你拿着,添补点什么。大事也办不成。晚些时平和了,我再派人去安义,给你把房屋重盖一下,买几亩田,再给老人家营造一处像样的坟墓,着人看着,逢年逢节也好祭奠!”
“不必了吧。人死如灯灭,不要破费了。”“这不关你的事。我会办的。”
“钱我也不要。”刘羹唐说:“我回去,找个馆守守,教几个孩子读书,也就行了。”
“钱你拿着。是哥给的,为甚不拿?”
刘羹唐想了想,觉得张勋的钱也不是血汗钱,不是祖上的遗产,不拿也白搭;索性拿回去,周济几家穷人也好。于是,便收下了,“好,我拿着,兴许有用处。”
刘羹唐走了,给张勋留下一片叹息!
后来,张勋不食诺言,果然到安义县为刘先生建造土库,购置田地,还修了坟墓,表示报恩。这是后事,就不多提了。
1912年,夏。
位于山东省东南部的古九州之一的兖州,平静的生活因张勋辫子军的占领,一夜之间便变得荒乱起来。张勋在徐州没有停住脚——本来他就不想在徐州扎根,又加上南军(革命军)竟欲北上,他在徐州无法蹲下了,他想北占济南,经营根据地,以便东通青岛,向德国购入军火。可是,济南目下是督军靳云鹏的天下,靳不欢迎张勋,他只好暂住兖州,再议进退。
这是兖州城郊的一个介乎地主庄园的宅院,青砖砌起的高墙,圩墙圈成一座城堡,城堡内是一片纯青的瓦房,虽然房子显见破落,外表却依然威严。张勋到来之前,是被一伙半官半匪的队伍占着,如今是张勋的武卫军指挥部。
坐在高墙里的张勋,心情乱得像一团乱麻。他没有家了。3个月前他在徐州时,便觉得地盘与他的职务不相称了。而今,又从徐州北上了几百里,眼看便到了黄河,索性改叫“黄河总督”不完了!谁给改呢?朝廷并没有设黄河总督呀!想想流浪的岁月,想想今天的处境——他对兖州又失去了信心。他来到兖州之后,才知道这里既不能养兵(地薄土荒),又不能利战(一片平原,无险可守),连流寇落荒都不到的地方。他想走,但已无退处……
“中国咋会到这种地步?大清朝咋会到这种地步?”
思来想去,他把这种现状统统归罪于袁世凯。“堂堂的大清国,怕什么革命党,不就是几个毛猴喊喊日号吗?比起义和团怎么样?比起太平天国怎么样?不是一个一个都被消灭了吗。你跟革命党议的什么和?你热衷的什么共和?”张勋把一肚子怒气都迁于袁世凯身上。“你到底露出了狐狸尾巴,你是想夺大清朝的权,你想当什么总统……”张勋怒火塞胸,他拍着桌子,大声喊叫:“我要兴师,我要讨伐袁世凯!讨伐……”
张勋要讨伐袁世凯了。当时,在中国要讨伐袁世凯的,还大有人在。于是,兖州、青岛、济南之间,出现了这么多人走动、密谈、联络、碰杯,他们有:
寄身青岛的皇胄溥伟;
曾任山西提学使的翰林刘廷琛;邮传部左丞、甲辰进士陈毅;曾任督察院御使,癸卯翰林温肃;
张勋的代表王宝田;
冯国璋的幕僚胡嗣瑗……
他们气味相投,一拍即合,很快达成了“讨袁协议”,并推选张勋为首领,由广西人、壬辰进士、李鸿章的幕僚予式枚(字晦若)起草檄文,约定于1913年春发动声势浩大的讨袁运动。
张勋这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他仿佛看到了即将在东方冉冉升起的旭日——“中国又要重新统一于龙旗之下了!”
张勋终于睡了一个痛快觉。他太困乏了,离开南京之后他便一天也不得安宁。现在他可以安宁地躺下了。然而,他却躺不下,一个人又在他心头跳出:徐世昌。
徐世昌在东三省总督任上时,蓼是张勋的顶头上司,对张勋有大恩。那个节制东三省巡防各军的荇营翼长职就是徐世昌保举的。张勋不忘大恩。他在兖州刚住下,徐世昌便匆匆赶来。张勋同他尚未来得及叙旧,便发生了隔阂。
原来徐世昌是奉袁世凯之命来兖州同张勋商量“裁撤两江总督、改授镶红旗汉军督统”之事的。张勋一闻此事,便不耐烦地说:“你是我的恩公,我对你是无话不说的。当初授我两江要职时,我便坚辞,并迭请解甲归农。袁大人硬是不允,我也只好勉就。如今江南一败,不得不北上。两江之职实已无存。袁大人想怎么裁撤,一切我都遵命。能让我真的归农,我将对袁大人三叩首呢!
徐世昌一看抵牛了,忙说:“此事也只是同你·议商,而已,并未决定。”他又说:“你我相知多年,此番来兖,公事外还得向阁下道声‘恭喜’呢!”
“家国都如此了,还有何喜?
“日前去府上探望,闻知卞夫人添一千金,还不大喜!张勋闻知自己有了女儿,自然欣喜十分。忙问:“是真?“我已当面贺过喜了。”
“谢谢老大人的厚意。
徐世昌见张勋对袁世凯情绪颇深,知道事难进展,便匆匆告辞。张勋反袁已定,也不想久留他,故而虚假应酬几句。临别,徐世昌问张勋“有何语?”
张勋表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态度:“君臣之义不敢忘,袁公之知不忍负!”
59岁的张勋,由于身边无子女,早已心病重重。收了大妾邵雯,不生,又收了二妾傅筱翠,还不见生,这才又收了三妾卞小毛。曹夫人既已默认破了门,便任他去了,任收几妾,从不多言。如今一妾一毛率先生出一个女儿,总算给张勋平添了一些安慰。曹夫人着人送信前方,又因张勋匆忙转移,信未送到。徐世昌把信传来了,张勋十分欣喜。本想跑回北京,亲自抱抱自己的女儿,怎奈军务紧急,无法脱身,只好急忙差人,带上给小毛的厚赠和给女儿的见面礼去北京。这都是张勋的家事,不必赘述。
张勋顾不得家事,他有重任在肩,要反袁世凯。可是,就在于式枚的檄文稿拟好不久,山东省内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山东全省进行布防,济南去兖州的铁路被切断,山东主力军队田中玉的第五师进入战斗准备,目标便对准兖州。张勋惊慌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的密谋被人透露出去了?”
——一点不假,于式枚的檄文稿被田中玉骗到手了。田中玉是袁世凯的心腹,檄文到手之后,他便连夜派人去北京,交给袁世凯。袁世凯对张勋是有警惕的,但他并没有想到张勋会组织这么多人讨伐他,尤其是其中还包括了刚刚任职直隶民政长(即省长)的冯国璋。“好啊,你们都要谋反了!我就是那么好反的吗?”
袁世凯想发兵讨伐。可是,他又觉得为时太早,甚至小题大做:这些人毕竟是我的同僚,相煎太急了,岂不给革命党帮了忙。”这么一想,他改变了主张。首先给冯国璋一个高帽子戴上,佯装不知他参预此谋,只要他“做好防堵,以保京师安全”,另方面通知山东,做出积极反应——这才出现全省布防,铁路中断的事情。
袁世凯先发制人,密派内务部总长田文烈、总统府秘书阮忠枢会同山东省民政长(省长)周自齐一同赴兖州。
这里,还得说一段插曲。
张勋的谋伐袁世凯一事,不光被田中玉探了密,南京的革命党黄兴也知道了。黄兴即派一位能言善辩的说客张鸿遏赶往兖州。
张鸿遏一副文人打扮,长衫、礼帽,戴一副金边眼镜。一见张勋:便着实地称颂了人一一番,然后说:“张大帅有意讨袁,实是大义秉然甚为黄总长钦佩(南京临时政府成立时,黄兴为陆军总长),并愿大力相助。”
张勋一见革命党派人来找他,心中便有老大的不高兴,听说黄兴要“大力相助”,更加气愤。“我有甚‘秉然’之举?袁世凯是我同僚,我有甚意讨他?关你们何事?”
张沤遏见张勋不承认反袁这件事,先是一惊,觉得消息“不可靠”,怕张勋一怒杀了他;慢慢想想,觉得张勋是在假装正经“大清朝的忠臣,都会弄一副假面具戴上。骨子里不一定是那么事。”于是又说:“张大帅如果不要黄总长什么相助,我们自然不会勉强。不过,人们到想和向张大帅借点方便。”
“甚方便?”张勋问。
“可否借给我们一条道,以便我们北上。”
“不借!”
“张大帅,革命军的势力你也是知道的,北伐人们不会中止。”
“那好么,你们从人兖州打过去了,算我无能,敞路给偿们。告诉你们黄总长,除了打,路我是不借的!”
张鸿遏也不示弱。我也说句大胆地话:“革命党的北伐,是一定会成功的!”
赶走了南京的代表,迎来了袁世凯的“钦差”,张勋心里警惕起来:“这个时候,他们赶来做甚?
阮忠枢已是张勋的老熟人,又似乎是这次兖州之行的“首席代表”。进入高墙大院之后,他十分活跃,显得同张勋十分亲近。
“大帅”他总是以尊敬的口吻这样称呼张勋。“大总统人前面后常说,将来做他顶梁柱的,非你莫属。以后无论国家何去何从,大总统身边唯一不可少的,当是你。”
“斗公,咱们算是老相识了,”张勋不想同他转弯子说话,他想赶快打发走他们。“大总统让三位来兖州,必有重大任务,你们就直说了吧。”
田文烈揉了一下喧胖的下巴,笑笑说:“来看看大帅,有没有需要我为你效劳的地方?”
“不敢、不敢。”张勋对他拱了拱手。
周自齐说:“大帅莅临山东,早该前来拜望。今天来迟,还请大帅恕罪。”
张勋望了望这位山东的行政官长,暗自笑了。“你不是来看望我的,山东全省布防,你防的就是我。你是来刺探虚实还差不多。”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说:“给山东黎民添麻烦了,向民政长大人谢罪。”
阮忠枢老奸巨滑,张勋那副凌人之势,他感到了情绪对立之重,若是(对他反袁问题)开门见山解劝,怕顶牛不好收场。想了想,转个方向说道:“大帅,实不瞒你,有件事大总统心里不安,务必想同你说开,免得节外生枝,伤了和气……”
不待他说完,张勋便寒起脸来。”我和大总统没有什么节里节外的事。我张某人从不干问心有愧的事。”
大帅你误会了不是?阮忠枢说:“天下谁人不知你张大帅是袁大总统的亲兄弟!天变地变,你们的亲密关系也不会变。我说的节外生枝,是一些下流小辈,无中生有,中伤害人!”停了停,他又说:“比如,最近京中就有流言,说大帅已经联络了青岛的某某,直隶的某某,天津的某某,要共同反大总统;并且又说,已经由广西某进士草拟了檄文,急待发表等等……”
张勋本来还很平静,一听阮忠枢含而不露地揭开“秘事”中惊了。啊?袁世凯全知道了。怪不得山东作了布防,形势不妙呀!”但他表面却还假装镇静。
阮忠枢又说:“流言蜚语。纯属流言蜚语!大总统绝不信其真。小人之口,不可不防!大总统让在下速来兖州面见大帅,并说:正如大帅不知此事,切不可再提;若大帅已知此事,切不可放在心上。大总统不介意,盼大帅也万不可在意。,大总统还说,他已派人去彻查,发现流言制造人,一定送请大帅处理。”
张勋明白了,此事有人出卖了,袁世凯已做了准备,不可再举了。于是,也随和着说:“纯属谣言。我张某人与大总统隔阂再大,也绝不会起来反他。你告诉大总统,我不相信有此事,我不会干此事。”
——张勋实在是没有绝对把握反掉袁,何况,他的军械、薪饷还得袁世凯给。所以,讨袁之事便销声匿迹,不再重提。
不知是水土的关系还是精神的作用,张勋在砖墙围裹的院子里病了,病得几天不起床。他的身边随侍把军中的郎中叫来,诊了诊,又没有断定是什么病。兖州城小,并无良医,随侍跑到孔子的府上把曲阜的“圣医”孔祥吾请来。
这位圣医一副龙钟老态,耳目都失去了大半功能。坐在张勋床前,静了静神,要张勋伸出一只手。张勋对孔圣人尊崇得五体投地,对于圣医,自然别眼相待。一边伸手,一边说:“这几天,只觉头晕目眩,四肢无力,什么东西也不想吃,只怕是……
孔祥吾听不见,但他从仅有的视线中却看出了张勋在叙说病情。忙摇着头,说:“请大帅不必自述。你患的是什么病,情理上自然一现无余,待我切切便知道了。
张勋敛口点头,佩服圣医高明。
孔祥吾闭着眼睛,屏住呼吸,苍老的指头压在张勋的手脖上,寸关尺——尺关寸地按了半天,轻舒了一口气,笑了。
“大帅的病不重,只需一剂汤药即可痊愈。”“请圣医开来。”
孔祥吾从自己马褡里取出文房四宝,背过脸去,颤颤微微地写了阵子,又规规矩矩地卷成卷,封好。然后说:“明早展方,依方办事即可。”又说:“切不可自作主张。”
张勋想问详情,圣医早背身站起,颤颤走出,再不一语。
第二天,张勋急忙令人将药方打开,上边并不是药名,却是两句诗。张勋搭眼瞅瞅,都还认得,是这样两句:
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得鹿不因人。字认得,是什么意思?他却猜不透。他把参谋长万绳杖找来,把字
拿给他看。
万绳杖对文墨虽精,却不懂药方。眯着眼看了半天说:“大约是说用点‘龙’骨、‘鹿’茸之类的药,服了就好了吧。”
“什么龙骨、鹿茸?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张勋发怒道:“速去曲阜,把那个孔什么医给我拿下!”
就在这时候,人报:北京十万火急急电!”张勋接过电报,锁着眉看起来——由于事急,他顾不得抓医生了……
张勋拒绝了黄兴“借路”的要求,黄兴便派冷通冷御秋率革命军北上。革命军越过淮河,抵达徐州,马不停蹄又北上利国峄、韩庄,打进了山东省。
鲁南是第五师田中玉的阵地,田中玉急派旅长方玉普前往御敌。那知方旅是一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不到韩庄即被围困。田告急北京,袁世凯电令张勋“率队支援”。
张勋拿着电报,呆了——
“支援?方玉普是田中玉的人,田中玉是袁世凯人。袁世凯……”张勋一想到袁世凯,气就不打一处来,“我不讨伐他就算讲交情了,我去援他,不干!”他把电报扔到一边,又躺倒床上。“他躺了半天,觉得不妥。
“山东果然被革命党占领了,我向哪里去?再向北,向北京?那岂不是等于去北京请罪。”张勋懂得,外任官不经诏进京,那是有“谋反”罪的,何况率领队伍进京!不向北向哪里去呢?回南京,做梦吗?”想到这里,他猛然间感到他和袁世凯“是一块土上的人,休戚相关,存亡与共!”
张勋不再犹豫,即命张文生“率队前往支援!”
张勋的援军开到韩庄之后,分阵布开,向革命军冲杀过去。被困的方玉普部一见援军到了,士气大振,便由内向外反攻。内外夹击,革命军又无后援,渐渐不支,即退兵徐州,固守城防。
方玉普部脱险了,张勋为袁世凯立了一大功。可是,张文生对此事却产生了迷惑。
那一天,他从前线回到兖州,汇报完了前方情况之后,对张勋说:“大帅,咱们怎么该去救方玉普呢?
张勋望了望他,反问一句:“咱们怎么不该救方玉普呢?
“你知道吗,”张文生说:“当初向袁世凯报密说咱们声讨他的,不是别人,就是方玉普的师长田中玉。是他设计诳骗了咱们的檄文稿,才使袁世凯先下手的。”
张勋笑了。“连袁世凯我都不反了,并且听从了他的命令,何况透露消息的田中玉!”“这为什么?”
张勋摇着头,说:“你不懂,你不懂。”
张文生仍然投给他一双不解的目光。
袁世凯固然不是好人,”张勋说:“可是,袁世凯同革命党相比,我们的头号敌人还应该是国民党而不是袁世凯!”
张文生不再言语了。他没有“相比”过,所以他没有分出“头号”、“二号”。张勋“相比”了,张勋分出了,所以在关键时刻张勋能毫不犹豫地出兵援方而不是“借路”给革命党的黄兴。
张勋援方取胜的消息报到北京,大总统袁世凯本来该笑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乐意,反而紧紧地锁起了眉头。
54岁的袁世凯,从革命党手中夺了大总统位子之后,一夜间就变得多疑起来。他觉得身边的许多人脸膛都变了,眼不是眼,鼻不是鼻,都是些獠牙青面。对张勋,他更疑忌:“他还有这么强的兵力,竟可以打败革命党?他害怕了,他想“能打败革命党的张勋肯定也能打倒我袁世凯!’她想起了张勋不剪辫子,想起了于式枚为张勋起草的讨伐他的那个檄文,“张勋是个不可不防的人。”
袁世凯又把徐世昌找到面前,亲切地呼着他的雅号,重提收回张勋两江总督和南洋大臣两颗印信的问题。
比袁世凯大四岁的徐世昌,微锁眉宇思索阵子,说:“张勋新打败了革命党,正在兴奋之极,现在去收印,是不是会……”徐世昌想起了不久前的兖州之行,想起了张勋那副孤傲而略带杀气的面孔,他感到此事困难。
袁世凯自有袁世凯的用意。望着徐世昌这副慎微的样子,又说:“张勋太自用了,说不定新政要毁在他手里。”
徐世昌明白,袁世凯说的“新政”就是他的总统大权。徐世昌还是微微一笑,说:“此事容卜五(徐世昌字卜五)再思索一番,然后再定如何?”
袁世凯虽急不可待,但徐世昌顾虑重重,他也只好点头应允。徐世昌,也算得老奸巨滑了,无论他在过去的署兵部左侍郎,还是东三省总督、邮传部尚书兼津浦铁路督办大臣,还是现在袁政府中的军咨大臣,他都谨小慎微,讲究个八面光的办事。如今,听从袁世凯之命再去兖州收印,事难办成,还会得罪张勋;不听从袁的命令,又会伤了和袁的感情,他左右为难起来。
徐世昌毕竟是饱经风霜的人,又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进士功底,能够在山重水复的境界走入柳暗花明。进退维谷了一夜,他想到冯国璋。“只有把他搬出来了,袁项城是能听进他的话的。不过,徐世昌还是又为自己留一步退路,他没有直接去找冯国璋,而是先找到冯国璋的幕僚胡嗣瑗,以坦诚之态对他说明袁世凯要收张勋印的事。然后说:“初公(胡嗣瑗,字晴初),项城此念,似偏激了些。你我同僚,辫帅也是与项城相处二十年了,诸事还是以和为贵。何况,目下百废待兴,有一膀臂总比树一敌人好。我为此事颇不安呀! “项城太刚愎自用了。”胡嗣瑗点着头,说:“不知阁下有什么具体想法?”
“这些年来,我头上虽顶着‘军咨大臣,的帽子,却早避居青岛了。”徐世昌说:“若不是考虑诸多关系,我也不想多管闲事。俗话说得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谁让咱们是同僚,还有一个为社稷的共同心愿呢。所以,我想请初公能在华甫公(冯国璋、字华甫)面前多美言几句,请华甫公去劝劝项城,对张勋还是高抬贵手。何况,韩庄之役张部实在为他立了功劳。”
胡嗣瑗是甲辰科进士,徐世昌是壬午科进士。胡比徐晚了二十多年,他自应十分尊敬他,何况,袁、张目下还是属于“兄弟阋墙白之事,自然应该和解。他对徐世昌说:“阁下之见,甚为妥当。我马上即将尊意转告华再。”
胡嗣瑗将徐世昌之托转告冯国璋,冯国璋本来就心向张勋,自然不同意袁的收印举动。便急忙去见袁世凯,总算把袁世凯说服了,暂不收印。可是,袁世凯还是余怒不消地说:“印可以不收,饷械接济是必须中断的。”
冯国璋笑了:“何必如此斤斤计较呢?大不了国库入一笔账。养下一支亲军,难道他还会不听指挥?说真话,革命军逼紧韩庄,不是张勋出兵,局面不知如何呢。我看一切照旧,饷械不减。”
“他要再叛我呢?”袁世凯心有余悸。
“好办。冯国璋说:“何时反叛,何时除之!有什么可怕的?”袁世凯默不作声。
辛亥革命成功之后,新建立的民国,自然是孙中山先生为大总统。虽然冠上“临时”二字,那不过是等待一个“法律程序”。可是,中国特殊呀!新兴起的革命党,毕竟还是偏居一隅;清廷逊位了,三百年积下的体制,三百年收拢的忠臣孝子,他们还没绝种,一大批军队还在那些余孽手中。为了澄清国内战云,为了使生灵免遭涂炭之祸,孙先生毅然以辞去临时大总统之职为代价,实现南北议和。谁知那个北洋渠魁袁世凯当了大总统之后竟翻脸大肆消灭革命党,破坏约法,暗杀“责任内阁制”的积极宣传者、农林总长宋教仁,并与外国勾结,诛除异己。孙中山不得不进行“二次革命”。这便引起南北再战。
一场并没有揭开的纠葛过去之后,张勋蒙在鼓里也还安静。到了这年(1913年)7月,袁世凯终于下达了命令,要张勋和冯国璋一同南下攻打黄兴。
袁世凯派出的南下军总司令是冯国璋,意为夺城之后,任冯为江苏督军。总司令部下共分三路大军:冯国璋为第一军,由天津向浦口;段芝贵为第二军,由湖北向江西;张勋为第三军,由江淮直驱南京。
张勋对于南进,起初并不热心,生怕南下不成,连家底也倾了。后来得知由他直取南京,他动心了:“南京,地形险要,肥肉一块,得南京我便有坚固根据地了。”决,定,他召集了会议,什么话不说,先对部下许愿:
“打进南京城,放假三天。无论官兵,想干甚就干甚,财产、女人,任意!”
俗话说得好,重奖之下,必有勇夫!辫子军本来军纪极乱,更加上多时流荡,薪饷不足,早已军不成军了。现在,主帅许下可以抢南京的愿,立即便来了兴致,纷纷表示“奋勇打仗,收回南京!
张勋7月发兵,先克徐州,赶走冷通;8月曲台儿庄沿运河南下,得淮安,直趋扬(州)镇(江),一鼓作气打到金陵城下。
南京是张勋的老阵地,地形十分熟悉,军队布防他也熟悉。兵临城下之后,他首先占领了紫金山,继而进攻天宝城。得手之后,他便改变了战术。9月1日,用地道轰开城墙,打进南京去。
张勋又得了南京城。他兴冲冲走下紫金山,威武武走进玄武门。当他又跨进两江总督署大门时,他仰天笑了:“南京,我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