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古都南京。
尚未脱去酷热的南京,本来是平静的,平静得像一个贪睡的婴儿,没有谁忍心去骚动她。
紫金山,郁郁葱葱;扬子江,滚滚东流;玄武湖上,花舟悠荡;鸡鸣寺里,钟声袅袅……欢呼民国政府成立的热烈气氛还笼罩在每一个庭院,可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已经降到这座城市——
辫子军从闯进南京城的第一刻起,便“端着”手中的枪炮,朝着银行、朝着商店、向着一座座高墙大院,朝着一家家普通的房舍冲了过去:金银抢去,布匹抢去,衣物抢去,凡值钱的东西通通抢去东西抢足了,抢女人:把女人堵进屋里,把女人按在床上,把女人摔倒在光天化日之下,野兽般地摧残,使南京城撕去了一切掩羞的面纱,变成一片恐怖,遍地泪血!
张勋有言在先,打进南京去,“自由三天”,包括女人在内,想要什么只管随心所欲。
正阳门内一家绸布庄,绸缎和金柜全被抢劫一空了,后来的辫子军再闯进来,已无物可取。他们逼着掌柜的“挖地下浮财”。掌柜的告诉他们“无浮财”,辫子军抡枪即打,而后还是强行刨地。结果刨遍房屋内外,还是分文不见。辫子军大怒,把掌柜的打翻在地,扬长而去。
仪凤门内一家珠宝店,珠宝被抢光了,又去强奸老板的女儿。老板怒不可遏,先是讲理,后来便抡起大棒拼打。结果,被辫子军打死。
玄武门内两个摆地摊的小商贩,钱物被抢去了,小商贩追上去讲理:
“你们是兵还是匪?为什么光天白日抢劫钱财?”
“我们是天兵,是长辫子的天兵!天下都是我们的了,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南京城,一时间天昏地黑,乌云压城,人人感到恐惧万分。几位有识之士甚觉意外,觉得“张勋的队伍不会干这种事”。于是,就推选一位名叫洪太雷的老士绅去拜见张勋,请求明令制止。
洪太雷举人出身,冷于仕途,早成了逸民。如今年过古稀,两鬓花白,仗着一身正气,匆匆去见张勋。
“总督大人,南京城毁了!”洪太雷到张勋面前,深深打躬,连连乞求。“请张大帅救救南京黎民吧!”
张勋不回避,承认是他的辫子军干的。但是,他却说:“我是有言在先的:打进南京城,放假三天。因此,三天内他们全是自由的,不归我管。三天后再办坏事,我一律查办。现在,还不到三天,所以,我对他们不能用军纪。”
“大帅,这样做,会毁了你的名誉的。”洪太雷说:“你是有身份有影响的人。”
“我更需要兵!”张勋发怒了。“你懂吗?我需要兵。需要死心塌地为我卖命的人!”
“那你就不要黎民百姓?!”
“要!等到我的兵多了,兵强了,我还要天下呢!现在不是时候。现在是要兵的时候!”
洪太雷叹息着,摇晃着身子走了。辫子兵依然在南京抢劫、奸淫。
攻打南京之战,袁世凯与张勋、冯国璋、段芝贵之间似乎有了默契,“先入关者王之”。故而,他们三人都怀着“抢江苏督军”之职而卖力。张勋破城时,冯国璋的第一军因铁路阻滞,此刻才到芦席营,而段芝贵还在上游,仅有雷震春的--11,部队伍来宁会战。这样,张勋便稳定要做江苏督军了。
冯国璋到达浦口之后,张勋赶去迎他。二人一见面,冯便说:“大帅此次攻城,劳苦功高,自应担起督苏之任。”
张勋不谦虚,乃点头不语。
冯国璋让胡嗣瑗草拟电报给袁世凯,说明此次攻南京“张勋攻坚夺隘,劳苦功高,且居南京较久,与南人相得”,保举张为江苏督军,并表示自愿让贤北归。
袁世凯得到南京消息,觉得大局已定,只好改变原计划,授张勋一位,江苏督军。
南京城仍在遭劫。
世上最难填平的,大约莫过人心。
辫子军进南京,不到三日,无论官兵,早已都是腰缠万贯的豪富了!可是,仍不满足。中国人被抢光了,他们就去抢外国人那里抢,一群辫子兵在五台山下发现三个大腹便便的洋人带着鼓鼓囊囊的大皮箱,认定里边有贵重东西,便冲上去抢夺。
那三人一见此状,便叽哩哇啦叫了起来。
辫子兵一听不是中国人,更觉有财可夺。便骂咧咧地说:“妈的,哇啦什么?老子是辫子兵,要的是银钱,拿过来!”
辫子兵去抢,洋人就跑。其中一个会说中国话的人说:“我们是大日本帝国的驻华官员,你们不得无理!”
辫子兵哪里懂得外交上的规矩,满眼是钱。他们冲着日本人说:“日本人怎么样?老子就是要抢日本人!以后还要把日本人赶出去呢!”
争辩不行,动起手来。辫子兵满街窜,无事还要生非,一见到同伙抢东西殴斗,于是,蜂拥而上,将三个日本人打翻在地,把皮箱抢去了。
三个日本人回到领事馆,把遭劫事一说,领事便火冒三尺,立即发出照会,派人到总督署要求公开赔礼,赔偿损失,捉拿打人凶手。
张勋正是头脑昏昏,哪里理会一个领事馆的什么照会。于是,将照会原封退还,并且说了句“中国人只要不跑到日本国去抢东西,谁的都可抢!”
日本人不答应,他们联合英、美帝国主义驻华机关,向袁世凯提出抗议,要求袁世凯加倍赔赏损失之外,还要令张勋到领事当面赔礼,并一定撤换江苏督军。
袁世凯正在做着争取东西方帝国主义支持,最后夺取中国大权的工作,早把各帝国主义国家视为上帝,奉承唯恐不周,哪里经得住抗议!更加上袁世凯把江苏督军这一职务给张勋时就不是情愿的,这样,更可趁机再拿下他。袁世凯只同身边几个人打个招呼,便向张勋发了命令——
正是张勋陶醉在胜利之中,袁世凯的特使到了。讲明了外交上的利害关系,张勋这才大吃一惊。
特使说:“弄不好,会惹出国际争端,连总统也不好办。”
张勋知道外国人的厉害,当年八国联军进北京,连慈禧也不得不外逃,到头来还得签约受制。他问:“这怎么办呢?”
“只怕你得亲自去日本领事馆道歉了。”特使说:“还要赔偿损失,惩办肇事者。”
“惩办……?”张勋觉得赔礼、赔损失都好办,惩办肇事者不好办——怎么惩办?这是他允诺的,还不得惩办自己。
特使说:“你带着抢来的日本人的东西,到日本领事馆去说几句好话,惩办不惩办肇事者,还不是凭你。”
张勋没有办法,只好照办。
一场赔礼道歉,总算把日本人的气平息下来。可是,张勋却觉得大丢其人。从日本领事馆回来,把自己的大门一关,他就大骂:“龟儿子,小日本,我饶不了你们这口气我非出不可!”
然而,气怎么出?张勋并没有想清楚。
又过了两个月,到了1913年12月,袁世凯便把张勋头上那顶“江苏督军”帽子摘下来,戴在了冯国璋头上,却给了张勋一个“长江巡阅使”的头衔,令他“移军太平”。
这一决定,要比张勋去日本领事馆赔礼还震惊:他锁着眉,自言自语:“巡阅使?巡阅使?要我把南京让出来!?”
张勋把他的文武膀臂都叫到面前,摆出袁世凯的决定,而后说:“你们看,咱们该咋着办?”
大家了知情况之后,都不作声——不是看不透,而是看透了不敢说。袁世凯的用意很明白,这一着是分散张的兵力,把他仅有的部队摆在长江中下游,使他力不集中,想惹事也惹不起。如果说穿了这一点,还不知张勋跟袁世凯今天到底是亲是疏?何况在袁世凯的决定中,还另加一顶“安徽督军”的帽子给张勋;若是不说穿,听之任之,移军太平,只怕这支辫子兵再无力量。所以,大家都沉默着,等待张勋拿主张。
张勋望望大家,笑了。“你们的心我明白,怕我上了袁大总统的当。是不是?”
人们微笑,点头。
“不会。我不会上他的当。”“那怎么办呢?”人们问。“好办。”张勋说:“好鸟还找个高枝栖呢。我去什么太平,我去
巡阅甚?我北上徐州!”’
“上徐州?!”大家心里一愣:张勋怕徐州,怕在徐州再碰到“十面埋伏”,他成了第二个项羽。“今天为什么又要去徐州呢?”
“怕甚?!”张勋坦然地说:“徐州有东西、南北两条铁路交叉,就像我身上插了四个翅膀,我以后想往哪里飞便往哪里飞!
大家笑了。
张勋又说:“徐州不光有项羽,还有刘邦。难道说日后就不许咱发腾发腾的吗?”
1914年1月,61岁的张勋率领他的辫子军北上徐州——从此,徐州成了张勋的大本营。
三年前刚刚筑成的津浦铁路和八年前修好的陇海铁路,在兵争之地徐州交会,使古城徐州真正的变成了“五省通衢”
徐州醒了。徐州欢腾了。然而,徐州也困惑了。
辫子军是由火车从南京运抵徐州的。小而简陋的火车站,立即拥挤、紊乱起来,从街巷到店铺,倾刻成了辫子兵的天下。他们甩动着背上的辫子,见人抓人,见车抓车,见了毛驴也不放过。惊恐的人们稍为镇静之后,猛然发现了新奇:辫子军从火车上带下来的东西并不都是枪炮子弹,而绝大部分是箱箱柜柜,大小包包,粗细捆捆,还有桌椅板凳,衣物家具,文物字画,连花盆、金鱼缸也有,更为奇怪的是,还有南京大商店的招牌(因为是铜或镏金制品)。人们惊讶了:“他们运这些东西干啥?打仗经商?”不久,人们明白了,原来那都是在南京抢劫来的。手是,徐州人担心了:有一天,辫子军也会对徐州大洗劫的吧!
徐州的市民惊恐也好,咒骂也好,张勋无动于衷。他分不出心来,连续的流荡生活,连续的意外事情,都令他心慌意乱而又心灰意冷。
张勋不想离开南京。他想在南京把它掠空之后,重新把它扶植起来,让南京人提起他张勋会“微笑”。他做不到了,袁世凯把他的“宝座”又转给了冯国璋,他在南京落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强盗”美名。
一年前,即1913年,袁世凯逼着两宫移居颐和园。张勋从兖州跑到北京,搬出对清室的优待条款质问袁世凯:“为什么要这样做?”袁世凯没有办法解释,只好维持原样。不久,景皇后升遐(死了),张勋除了在兖州躬率绅商将士哭灵如礼之外,还一切照显皇后制令黎民百姓成服,他还去北京强求袁世凯宣布太后的脉案。袁世凯软软地把他拒之门外,理也不理,气得张勋哭着离开北京。最令他恼火而又感到羞愧的,当然是离开南京前夕向日本人的道歉,尤其是当他走进日本领事馆跨进那个所谓的客厅时,日本领事像个判官,正堂稳坐,屁股都不动一动。张勋心里大怒:“我堂堂江苏督军,朝廷命官,你小小日本领事装什么威风!”怒归怒,还得依照外交仪式向日本人交出道歉照会,交还抢去的箱子……张勋没有想到他会在六十岁以后能够有这样不顺的路?驻进徐州,他要认真思索一番,思索出一条路子——该怎样在徐州走的路子?
张勋把门闭上,躺在床上,想冷静地动动脑子。这许多时候以来,由于颠颠簸簸,他消瘦了,抬手在腮帮上抚摸一下,仿佛像触着一块木片;放下手,胳臂似乎也细了,那个新从南京抢来的碧玉镯竟然轻易地脱落了。张勋听一位学究讲过,镯还是一种古兵器。“将军把兵器竟掉了,岂不是不祥之兆!”他躬身把玉镯拾起来,竞朝着墙角扔了过去——它粉身碎骨了。
张勋思想最乱的时候,常常大骂袁世凯:“你是朝臣中汉人的总代表,你咋不为汉人争口气呢?你应该领着汉人做一代忠臣良将,名垂青史!你怎么能领着头儿叛朝廷呢?!”骂了一阵,他又对袁世凯怀起了感激——
袁世凯待张勋还是不薄的,远的不说,近一年来,袁世凯就不断给张勋封官嘉奖,前些时他由兖州南下,刚到徐州,袁世凯就给了他一项“陆军上将”的帽子,还另加一个江北镇抚使;他在离开南京北去徐州之前,袁世凯制设将军府,便堂而皇之的授张勋为定武上将军,改武卫前军为定武军,仍然兼着长江巡阅使。没有这些封爵,看你张勋威武得起来?”
徐州落了入春以来的第一场细雨。这场细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两昼夜,把个蒙上厚厚尘沙的城市洗涤一新!
早晨,雨停了,云也散了。湛蓝的天空,显得十分空旷而清新。张勋起床之后,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便走出住室,站在庭院中的那棵梧桐树下,活动活动关节,做了两次深呼吸,这才举目远眺——目光所及,只有城南那座秀丽的云龙山:幼松郁郁葱葱,一片碧波;绿荫中露一座翘檐建筑,冲天而起,刺破长空,洗涤后的灰瓦映着朝霞,散射出淡蓝色的光茫,似乎在轻轻飘浮……“这片地方好美呀!”张勋心里一动。
前一次他来徐州,心慌意乱,顾不得赏花观景;这一次,虽然心情并不十分平静,但总可以透一口气,给他一点轻松,他也梦想着有一片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地,让思绪从争斗与枪弹中走出来——虽然,他并没有欣赏美景的雅兴,附庸一二他还是乐为的。当他回到室内的时候,一件小事又使他不安:让谁陪同去赏景呢?
张勋是行伍出身,崇武轻文。近年他虽然感到身边最缺的是一支大笔,因此他常在某种场合丢丑,但他总在情感上重不起文。他太迷信武力了!他心中的亲信有两个人:一个是“足智多谋”的参谋7长万绳杖,但他觉得此人过于阴阳怪气了,奸诈多于诚实,不可重用;另一个是定武军司令张文生,但此人太武了,冲锋陷阵有余而智谋韬略不足,是一个上不了“大雅之堂”的人。因而,这两人都不足以陪他去赏景。他想找一个徐州的学究,为他说说徐州。然而,他在徐州却没有一个相识的人,更莫说信得过的;反而,他却知道徐州人对他却怀有并不美好的印象,他的辫子兵给徐州人带来了相当的灾难,徐州人不能谅解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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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张勋思绪烦乱的时候,人报“铜山县民政长(县长)王少华求见。”
“王少华?”张勋心里一沉。他好像了解此人,但又忘了。总之,印象并不好。但是,徐州城就座落在铜山县内,属铜山县辖,王少华既是一县之长,不能不见。于是,嗡声闷气地说了一个“请!”
王少华来到张勋面前,落落大方地一站,张勋到是心里一惊。凭他的想象,地方一个县官,应该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连行动也迟迟缓缓。原来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一位年轻秀士:他细高身条,白皙脸膛、浓眉大眼,一脸青春的朝气,着一件浅灰长衫,手中扣顶市上少见的呢子礼帽。“这不是革命党吗!?”张勋并不十分清楚革命党人的装扮,他是这样猜想。由于这样想了,心里便徒然产生了反感——他恨革命党。他与革命党誓不两立。
“你是县里的民政长?”张勋说:“民政长,就是县长,对吗?”
“铜山县尚无正式的民政长,”王少华说:“是县里的民众推举我为代理民政长。”
“噢,你找我甚事?”张勋连坐也不让,轻蔑地转过身。“不是我找你,是你的部下把我找来的。”
“找你?”张勋莫明其妙。一个随从进来。
“禀大帅:我们定武军驻进徐州,给养住房都十分困难。找县里解决,他又推三阻四,故而把他找来了。”
“我知道了。”张勋还是轻蔑地说:“大军驻徐州,是民众之福,也是朝廷——不,也是总统有令。供给住房自然应由地方政府的官佐解决。你怎么不尽职呢?”
“战乱兵燹,徐州早已十室九空了。”王少华心静气平,侃侃而谈:“大帅对徐州是了解的。不是我不尽职,实在是黎民太苦,拿不出东西。”
“这么说,兵就不要活了?”
“兵自然应由国家供养。”王少华说:“徐州虽然地贫山荒,皇粮国税还是分文不少的。对国家已经尽了黎民的职责。故而,再要民出,岂不成了横征暴敛了。作为地方一官,我请求大帅还是收回成命,不要加重黎民的负担。”
张勋把眼瞪起来,一时语塞。
王少华又说:“大帅,定武军此番来徐州,军纪甚差,抢掠民财,打骂百姓,屡有发生;连我维持治安的地方兵丁也常受所辱。我还要请大帅能够体察民怨,明令惩治不法分子,以树军威……”
张勋哪里听得进这些劝导,“这简直是革命党在对他伐罪!”他“腾——”地跳起来,大声反责:“我不要听你这些!我也不问你交不交皇粮国税?我到徐州了,徐州就得我说了算。我军所要的给养物品,分毫不许少,必须按时送到。你滚吧,办不好我饶不了你!”说罢、狠狠地挥了一下手。
几个辫子兵,推推搡搡把王少华推出去。
王少华,本地人,徐州最早的同盟会会员,曾任铜山县自治研究所所长。辛亥革命后,铜山县自治政府成立,他任交际长、视学,领导创办了铜山县大彭市第六小学,自任校长。革命军被迫撤退,自治政府解散,他依然不离徐州,领导民众,维持社会治安,并由民众推举代理民政长。是一位思想进步、不畏强权的好人,当年只有35岁。
王少华被张勋所辱,又见抗争无益,回到县署即坠楼自杀!消息传出,全城震惊,民众纷纷集会,表示哀掉,并暗恨辫子军——民众自发起来,为王少华送丧,并把县署这条街改名为“少华街”,延续至今。此是后话,一提而过。
王少华坠楼死了,张勋的横惩暴敛依然没有减轻。辫子军给徐州带来了深重灾难……
民国初建,未能巩固;帝制推翻,死灰未泯。孙中山的二次革命又不顺利,只好暂退南方;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派系虽然各怀鬼胎,一时尚未撕破脸面,还维持着“和睦”状态,国中暂时出现了平静气候。
夺了总统大位的袁世凯,对于中国暂时的平静尤其敏感,他甚至认定“从此便天下太平了!”
袁世凯此人是中国近代最大的野心家,天津练新军、升任直隶按察使时,他才33岁,就想霸有中国的军权;“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升任山东巡抚,成了清王朝的宠儿;夺有大总统高位后,他便又做起了皇帝梦。
袁世凯毕竟是蒙受着皇恩雨露上青云的,他知皇权的威力,深知朝廷的崇高。当他每天向着“老佛爷”、向着“陛下”长跪三呼的时候,他就想:“为什么只有爱新觉罗氏才有此殊荣,我袁世凯就不能有吗?”现在,袁世凯有条件了,他做起了皇帝梦!
在徐州住定的张勋,未几便匆匆又去了北京。他没有先去向袁世凯叩谢“授定武上将”之恩,而是偷偷摸摸地跑进宫中,去拜见那个只有九岁的早已失宠的小皇帝溥仪。
京城的8月,依然碧绿环绕,暑气尚浓;冷清清的紫禁城,只有红墙金瓦还显示它曾有过的威严,昔日那山呼海应的气势却消失了;留下来看守殿阁的旧宫人也没精打彩,像零落的秋叶,蔫萎无神;一扇扇红色的大门关闭着;一条条石铺的神道,长满着荒草。走进这片地方,张勋立刻感到一股飕飕的冷气。“难道大清王朝的气数真就尽了吗?”他狠狠地摇摇头,然而,那失落的感觉,却丝毫不变。
张勋不仅背上拖着一条长长的发辫,身上还是花翎顶带,虽然孑身一条,仍然感到这片神圣的地方只有这副模样才足以神气,才称得体统!
溥仪在一间很小的宫室里等待着张勋,没有更多的随从了,只有他的一位老师陈宝琛在他身边。
张勋走进来,甩了一下马蹄袖,双膝跪倒,头触地面,悲痛地呼一声“万岁,万岁爷!”呼声未落,即泣不成声。
这是张勋第一次单独见溥仪。
九岁的傅仪,并没有过多地施展过自己的威仪,逊位之后,深居内宫,早已把世外天地都忘了,更何曾单独见什么人,接受什么朝拜,他早吓得把眼睛闭上,扎到老师怀里。
张勋抽泣一阵之后,又说:“我皇冲龄,遭此大劫,这是国家不幸,黎民不幸,是我等奴才之罪。还望我皇宽宏大度,奴才……”溥仪还是埋起头,两手抱住陈宝琛的腿,连连晃脑袋。
陈宝琛一边轻轻地拍着溥仪的后背,一边对张勋说:“张大人,请起来说话吧。如今时刻,也讲究不了那么多大#Lt。请起来,请起来。”
张勋涕泪滚滚,泣不成声。“皇上这般年龄,就遭此劫难,我等为人臣子、做奴才的简直无面目再见世人!奴才这几年远离朝廷,本想为巩固一片黄天后土,奠定天下,谁知力不从心,眼看着皇上遭劫,饮恨疾首。自当请求圣裁。若皇上还觉奴才有一片忠心不忍赐裁,我一定再创时机,为皇上效力,力扶皇上再登大位……”
陈宝琛摇着头,微微一笑。“张大人,这可是一件惊天地、撼鬼灵的大事,切不可轻举妄动。”
“有什么可怕?”张勋说:“为大清基业,纵然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宝琛说:“为皇上重登大位,自然是我们做臣子的天职。可是,这也要一个时机呀!时机不到,空有一腔热血,白白牺牲,又有何用呢?张大人,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万不可操之过急。”
张勋也觉得这事不那么简单容易,他只想在小皇上面前表表决心而已。所以,陈宝琛一劝说,他也就点头应“是。”而后又说:“陈大人常在皇上身边,应多劝慰皇上,安心静养。普天之下,仍然是皇上的。效忠皇上的奴才,大有人在。皇上万万不可消沉。”
又谈了些别的,张勋匆匆离开。
张勋走出那个小小的宫室,他方才感到这片昔日神圣得令人连头也不敢抬的地方,今天变得如此冷清了!他感到悲伤,感到凄凉,感到天地都昏暗起来。走到乾清宫前,张勋驻足站立,望着紧闭的门楣,望着刻有汉满两种文字的“乾清宫”匾额,他愣神了。好像要寻找什么,又好像要叙说什么?但最后,他只是对着关闭的门楣长长一揖,而后跪倒,头触着地砖……
在这片七十二万平方米、有九千余间屋宇的世界上最大的古建筑中,乾清宫是一片最神圣而又最悲惨的地方,它始建于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是作为帝王理政的殿堂。到了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李白成率起义军打进北京,那位崇祯皇帝便是由这里逃出,出神武门自缢于景山的。清王朝自康熙起,这里即为皇帝居住地和处理政务处;还是皇帝继承人的决定的地方。皇帝批阅奏折、选派官吏、召见臣僚都在这里。那一年,张勋护驾回銮,慈禧恩准召见他就在这里。当他被宣进殿,一眼望见正面挂着的“正大光明”巨匾时,他简直觉得自己升天了。从那之后,张勋就觉得乾清宫是中国的太阳,它的光芒永远照耀着中华河山。曾几何时,今天竞变得如此冷清,如此发不出光芒来了!张勋跪地半天,才没精打彩地爬起,流着泪花自言自语:“我决不让我皇再重演出神武门命毙景山那场悲剧!我一定会重新打开这座大门,让正大光明,的光芒普照天下!”
张勋没有有回南河沿那个旧宅,也没有去新落成的西城太平仓小楼——那里是他用了两年时间新建起的府第,袁世凯授于他上将军,他有资格造将军府——,他竟匆匆忙忙地去见袁世凯。袁世凯是在中南海一个幽静的居室接见张勋的。这里,明显地制造一种亲密气氛——不要随从,不设桌案,不分宾主,袁世凯平时穿的元帅服也脱了,便装脱帽,只是脑后不再垂辫子;新理的额头,呈现着略见灰乌的亮光。张勋到来之前,袁世凯已立在门内等候。一见张到,忙迎出去,并且行了一个“兄弟”礼。这使张勋极为不安,竟呆立不知如何应酬。
张勋虽然比袁世凯年长五岁,可是昔日他总是以“长官”,“恩公”视之,从不敢丝毫越轨。今见袁世凯把他当成“大哥”了,怎么不受宠大惊呢!
“这……这……”张勋吞吐着。
“这是我的居室,是家。”袁世凯笑着说:“自然应该‘家不叙常礼’。你年长,是老大哥。”
“不敢当,不敢当!”
二人走进室内,茶是备好的,袁世凯只需捧一下,便一边寒暄,一边落座。在这之前,关于改帝制的问题,袁世凯曾有电报征求张勋的意见,今日见面,当然要先从此事说起。袁世凯端起茶杯,说:“关于改制问题,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各方意见均趋一致,函电催办又急在燃眉。把我推到此位子上来了,又怎好太驳各方意见。故而,只好电呈老大哥,还想听听老大哥的意见,或去或从,绝不敢独断专行。”说话的时候,袁世凯表现出一副虚心、虔诚、无可奈何的样子。
张勋对袁,早怀不满;论及袁改帝制,更是深恶痛绝,认为是篡朝,是换代。他要痛骂他一场,跟他决裂。今见袁世凯吐出一番无可奈何的话,竟产生了同情感。忙坦诚地表示了自己的意见:“改制之事,万不可为。你我都是深深受恩于皇帝的,叛清便成为千古罪人!何况皇上健在,当该以天日待之;他逊位了,是我们的罪孽;如今,若是重新立帝,改元换号,只怕民心不容,天理不容!”
袁世凯一见张勋反对改帝制如此决绝,知道事难回转。便又说:“国事纷乱,总该有人出来支撑。何况,世界也处在风云突变之际,国家岂能无主?”
张勋忙说:“‘主,不是健在吗!名正言顺扶起,你还去管理你的总理大臣府,天下不是又可以太平了吗!”
袁世凯的脸膛寒了。他语缓意坚地说:“逊位之帝,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扶起了。世界潮流趋向民主、趋向共和。少帝是革命党赶下台的,我们和革命党议和有章,怎么能重扶幼帝?”
“幼帝既不能扶,何以重新再兴帝制?”张勋进逼了。“维持现状,你还当你的共和总统有何不可?”停了一下,又说:“只要没有人推翻你,你可以当下去。”
话不投机,气氛紧张。张勋推了推茶杯,起身告辞。
袁世凯也没有出迎时的热情了,只欠了欠身,便算送行了。
张勋走出中南海,抬头头天空,深深地叹了声气:“北京,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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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勋从北京回到徐州的时候,正值中秋佳节。天高气爽,云淡风轻。他想清静地过几天,排除一些冗杂的事情。‘‘天下事太乱了,不是我一个武夫能管得了的,我只管我自己能管的事吧。”他自己该管什么事呢?却又说不清楚。
正是他心神想定又定不了的时候,有人报“江西二位许先生求见!”
“江西许先生?!”张勋一惊:“东家有人来了!”岗嘴头的许家,是张勋的大恩人,主子,张勋从不敢忘。若不是这几年流荡不定,他早就会去岗嘴头答谢去了。现在,许府有人求见,张勋不敢怠慢,不是“传进”,而是出府迎接。
张勋走到门外,见是一个年轻人立在那里,到也眉目清秀,气宇不凡。那青年一见张勋——他不认识张勋,只见他脑后条辫子,嘴边留有胡鬃,行动有人随侍,而又是迈着官步走出的,故而估计是他——,疾忙搭了一躬,说:“小人岗嘴头许希武,特来拜见张大人,向张大人请安。”
张勋不认识他——他不可能认识他,张勋23岁离开岗嘴头去南昌时,世界上还没有这个人呢——,但听是岗嘴头人,自然同样欢迎。”既是许府来的人,都是东家,不必行礼,快快进府。
许希武随张勋进入客厅,有人献上香茶,而后攀谈起来。原来这位许希武是当年张勋伴读的公子许希甫的一位远房族弟,又是刘先生刘毓贤的内表侄。听得他的表兄刘羹唐对张勋的称道,知道这位做了大官的同乡尚不忘桑梓,也是在家处境艰难,特赶来求点事做做。
说来也惭愧得很,许希武为难的说:“在下空读了十年圣贤书,竟无处可用。恳请张大人能提携一二,有个存身之处。”
既是许公子族弟,也是我张某人的半个主人万不可再呼大人咱们便兄弟相称好了。”张勋不忘当年,不忘许府。
不敢,不敢。许希武说:“中国乃礼仪之邦,大礼是不可违的。”
好吧,你先在徐州住几天,休息休息,待我找个好的地方,再把你送去。”
许希武连忙表示谢意,便随侍从去了住处。
张勋虽读书不多,但家乡的观念颇浓,热衷地方公益事业,乐于慷慨捐助。他发迹之后,先后在北京,天津购房置了两处“江西会馆”,安顿在京津两地做客和行旅的同乡;还在南昌府学前购置了崇礼堂房产,辟为“奉新同乡会”,为奉新在南昌求学的贫苦学生提供食宿;又在南昌惠民门外河岸修建了码头,大大方便了奉新、靖安两县来往南昌的船舶;他的原籍赤田村张家,原来大多是破旧草房,他出资大部为之建成青砖结构楼房,并购置学田、学产,扶助族中贫寒子弟读书;张勋还出资在奉新县城南门和西门外各建石桥一座,方便交通;奉新至长头坡百华里的石子路,也是张勋出资修建。张勋常告家人:“忠节不能移,桑梓不能忘!”
前次,刘羹唐被他请到南京、徐州,虽对张半戏半嘲,张还是重报师情。而今,许府有人来了,他很高兴,他要重报主恩。他派人盛情款待许希武,多次亲陪许希武看戏。最后,对许希武说:“徐州地处淮北,土薄人贫,秩序也不好,我不想留你在此。送你去南京如何?”
许希武说:“只要有存身处,哪里都可以,不敢苛求。”
“不苛求,是你的事,我得好好安排你。”张勋忙命人给现任江苏督军冯国璋写信,说“我有一位高才学弟,要到江南谋事,务请妥为安排。”又说:“最好去一较平和,富庶之县任知事。
许希武一听要把他送到江南当县长,忙说:小弟才疏学浅,实不敢担此大任!”
张勋笑了。“什么才疏学浅,叫你去当县长你只管去当!我念几天书?我不是可以管着一大群县长吗,有什么不可?
——许希武果然在江南当了县长。据后人查实:张勋做长江巡阅使期间,岗嘴头许家子弟有六人出任江苏县长之职。
张勋有好几个名字,都是到了北京之后起的,并且颇有讲究。除了我们上文提到的刘毓贤为他起的一个“勋,,字之外(也算这位老先生有点先见之明,当初他想寄托于张勋“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希望,他都真的做到了:张勋为大清王朝打仗有功、保驾有功,屡屡受勋),他还有一串字:少轩、玉质、胜三、松寿。少轩,取意少壮得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玉质,品质高尚,洁白如玉;胜三,他兄弟三人,唯他成名,光宗耀祖;松寿,如松柏长青。这些名字,除了“少轩”常用于亲密间社交场面,其余多不见用。张勋自己竞时不时地拿出来玩味,内心总不由产生出清高和不凡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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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之外,张勋身边还养了一些“清客”:吃闲饭,说帮腔话。此类人多半为前清遗老,如四川进士宋芸子即是,此人在徐州曾大出风头,大干坏事——
宗芸子,年已花甲,细长身条;胡子一把,黄里带白;脸盘消瘦,皱纹密布;一年四季均着长衫,除与张勋密谈之外,很少在大庭广众面前亮相,为大多数人所不知。此人奸狡多诈,能言善辩,为张勋幕后主要人物。张勋再到徐州时,宋芸子即随来徐州。王少华之死,宋芸子大惊,他觉察到“徐州不乏‘可杀不可辱,之士!他忙钻进张劝的卧室,心慌意乱地说:“轩公,徐州这片地方万不可小视,王少华辈骨头不软。”
“学究(张勋尊称宋芸子为“学究”)意见如何?”“应威德并举,以收拢人心。”
“怎么样并举?”张勋是不润德政的。“要为徐州办点好事。”
“办甚好事?”
“咱们从南京来时,不是运来两部大机器吗,据说那东西可以发电,是德国人造的。用它在徐州办一个发电厂不行吗,还可以捞一把钱。”
张勋想了想,说:“好。放那里不用也是一堆废铁。”停了停,又说:“能发出电吗?谁会摆弄它?万一发了不电,不惹笑话吗。”“不会。”宋芸子说:“这个大机器是全新的,只要请来懂行的人,一定能办好,能发电。”
于是,张勋便堂而皇之的大喊大叫“为徐州办好事,给徐州送电光!”
——这事还真办成功了,用这两台大机器在徐州东城内办的电灯厂,竞开创了徐州电灯照明的历史!
张勋在徐州布下罗网,他要彻底消灭徐州的革命党人,他把他们称作“乱党”。什么乱党?稍有触犯他的,辫子军看着不顺眼的,还有串通辫子兵假报私仇陷害的,通通是乱党,一律镇压。张勋到徐州后,即组织了“执法营务处”,受理所谓“乱党”案。然而,最令张勋头疼的,是在徐州杀了那么多“乱党”,竟找不出一个为首的分子。
一天,他在密室闷坐,又想起了这件事。“打蛇还要打头。打不着蛇头蛇还会复活!”他把宋芸子找来,表明这个心事,又说:“咱们要在徐州长住下去了,得有长远打算。对乱党分子必须斩草除根。要不然,就像你说的,叫什么‘卧榻……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鼻鼾!”
“对对,是这个意思。我明白。”张勋说:“你得拿主意,咱得除根。”
宋芸子虽足不出户,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更加上有个“机灵”脑瓜,碰事三推两测,总会拿出点“办法”。他眨着眼睛想了想,说:“这里有一所省立第七师范学校,是个高人聚居的地方,乱党肯定藏于此。要把眼放在这里。”
张勋说:“派人盯住,发现了便杀!”“不行。”
“怎……”
“死一个王少华已无法收拾,得换法儿。”
“换甚法?”张勋说:“那里都是识文写字的人,精得很。”
“那就文办法。”宋芸子把毛蓬蓬的嘴巴贴在张勋耳边嘀咕了一阵子,淡淡一笑。“这办法如何?”
“好,好!甚好!”张勋说:“我就派你到那里去讲学。咱得把话说明:讲学是假,探查乱党党首是真。事办成了,我会重重赏你。宋芸子摇摇头,笑了。“能为轩公效力,才不愧对轩公‘行有车,食有鱼’的厚爱。”
不久,宋芸子便以“国学大师”之耀眼头衔进入徐州省立第七师范学校,而这个学校很快便成了没有“乱党”的乱党窝了。
张勋是率七十营辫子兵进住徐州的。因为他又兼着徐州镇守使,所以,他的兵便遍住徐(州)海(州)各地。徐州城四周,多不过五六千辫子兵。张勋常常因为自己的兵马少而发愁。“项羽当年多少兵守徐州?”他问过身边的人,但没有人具体告诉他,因为谁也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张勋好像是问清楚了,项羽败退到乌江之前,他身边尚有八干江东子弟。“八干也比五六干多呀!”他想扩兵——可他却又无军械、无补给;他想收拢地方武装——可地方武装早随革命军走了。张勋只好眉头不展,久久发愁。
那一天,为了检查火车站旁的营房,张勋竟爬上了一座小山头。举首四眺,到也空旷无际。他问身边的定武军司令张文生“是什么山?”张文生笑了。
“说起这个小山,可大有名气呢!”
“能比九里山名声还大?”张勋对九里山念念不忘。“大,大多哩!”
“甚原因?”
“你听说过‘四面楚歌’的故事吗?”张文生问。
眨眨眼睛,张勋想起来了。“是不是张良吹箫、瓦解了楚兵那件事?”
“对。”张文生说:“这就是当年吹箫的那个山,叫子房山。”他见张勋并不理解,又说:“这名字当然是后人起的。因为张良有个号,叫子房,所以此山叫子房山。”
张勋轻轻地摇摇头。“吹箫也能打胜仗?我却不大信。怕又是一些文人嚼舌根,瞎编烂造的吧?”
“不,史书上确有记载。”“史书不是编造的?”“……”张文生愣了——这个略有点文墨的将领,对史并不熟
悉。因为他是徐属沛县人,沛县又是汉高祖刘邦的故乡。张文生常因有这样的老乡自豪,楚汉之争的事便关心的多了点。今见张勋如此贬渎历史。知道他也实是对史无知。愣了半天,只说了句令张勋猜度不透的话。“姑且说之、姑且听之!”
张勋并不是对历史一概不信。要完全不信,他也不会对“十面埋伏”的故事总记在心上了。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就反反复复地想“四百楚歌”的事。“这军心……军心……军心涣散了,果然要吃败仗吗?”张勋领兵有些年了,自从他到长沙跟潘鼎新当百总起,算来整整三十年了,他也打过大大小小许多仗,有胜有负。扪心自问,这军心真有些作用:士气旺了,啥坚也能克;孬种兵,听不得枪响便举白旗!他相信吹箫能吹败项羽的兵。半夜里他去找张文生。“我明白了,士气跟枪炮一样起作用。”
“有时候比枪炮作用还大。”张文生怕张勋信得不真,又举例说:“比如咱们二下南京,若不是在兖州就说攻下南京,放假三天’,大家劲头咋会那么高涨?士气高了,势如破竹,很快便拿下了南京。”
张勋不接话了。他心里明白,那是一种强盗办法弄得士气高涨的。高涨了,他心里也不安,尤其是那次向日本人道歉,他真是丢尽了脸,他永远忘了那个耻辱。
“不谈这些了。”张勋沉默有时,才说:“你明儿在徐州找个通事的先生,让他来给咱们讲讲古,尤其是讲讲战争。”
张文生点点头,但还是说:“徐州是战略要地,也是文化古城。是不是也把历来的文人、文明也讲讲?”
“讲,讲。”张勋说:“讲好了,咱还要给他个一官半职呢。”
张勋终于登上了徐州北郊著名的九里山。不过,他不要本地人张文生陪同,却拉了个文助手万绳杖。
九里山,东西蜿蜓,九里之长,故得名。此山因战争而扬名:楚汉之争,汉将韩信搞了“十面埋伏”,一举吃掉了项羽的主力,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竞挥泪别了爱妾虞姬投乌江而亡。名气之外,九里山也是_座美丽的山,它有象、团、宝等著名峰巅,还有大小孤山、龟山、看花山、杨家山等支脉;连绵起伏,青黛逶迤。张勋是从九里山东端马场湖畔上山的。前天,一位徐州老朽告诉了他关于九里山的许多故事,他对马场湖的印象特别好,认为那是一片“绝处逢生”的地方——马场湖,是一片神奇的山洼,当年楚军被困九里山时,粮尽援绝,尤其缺水,饥渴难忍。正是束手无策之际,项羽的乌骓马忽然四蹄腾起,跑起圆场,群马紧紧相随。马蹄之下竟然踏出清澈的甘泉,且泉涌波涛,聚成小湖,解了项羽之渴。因而,这片地方便叫马场湖。
“这个项羽也无能,”张勋说:“既然在九里山脱险了,就大干一场吧,怎么又去投乌江呢?”
万绳杭觉得张勋提的问题太大了,三言两语说不明白。故而,只搪塞了他一下:“战争胜负,原因很多。项羽大约是勇大于谋,功亏一篑的吧?”
“好好,咱们不谈这些。”张勋一边登山一边说:“你知道我把你拉到九里山上来做甚吗?”
万绳杖眨眨眼睛,说:“是不是想拾点旧刀枪?”“拾那做甚?”
万绳杖笑了。“我读一首诗给你听听:九里山前摆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顺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你不是来拾旧刀枪的?”
张勋有点呆了——他好像听人念过这首诗,啥意思,他不懂。今天站在九里山上,好像什么都懂了。只是他对第二句猛然产生了反感——张勋是做过牧童的。当初一到许翰林家便是放牛,“守牛者”被人叫了许久。这句诗好像是有意嘲弄他一般。所以,他狠狠地瞪了万绳杖一眼,说:“不拾。拾那做甚?”
万绳杖此时也猛然有所悟,忙改口说:“此语不过是诗人有感而发,说明九里山这片战场而今虽已成了荒草萋萋的牧场还可拾到刀枪。”停了停,又说:“大帅今日登山之意,当然不会是怀旧,不会是只为凭吊一下这片古战场。”
“那你说为甚?”
万绳杖是了解张勋的。这几年,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是为着恢复清朝、扶起幼帝,实现自己的孤忠。他知道,时机成熟那一天,他会首先同他商量。今日,张勋把他单独拉到九里山上,是不是想在这荒漠的山巅,同他磋商这件事?可是,万绳杖精明,他不愿去撕开这层纸,却环顾左右而谈他。
“九里山下的楚汉之争,无论谁胜,创立的都是一种霸业。大帅当初决定不就长江巡阅而北上九里山,其壮志雄心已显!今天,当然是借九里山之雄,来论英雄大业的。”
“你说对了一半。”张勋一笑。“霸业早已奠定了,现在不牢了,被人夺去了,我想做的只是复还它。”他叹声气,又说:“大清霸业两百好几十年,怎么能说灭就灭了呢?气数不尽呀!只是忠臣太少了,太少了。”
万绳杖一见张勋把这层纸捅破了,也壮壮胆子说:“我也觉得大清气数未尽。就当今中国的国情来论,并没有什么人的办法会比朝制更好。孙中山倡民主、倡共和,国中有几人知道什么是民主,什么是共和?有谁能给黎民百姓比朝廷更大的恩泽?!……”
万绳杖说的,全是张勋平时想的。张勋拉住万绳杖的手,说:“真是英雄所见……”
“略同!”
“看起来,我想对了。我一定要复辟朝廷,要把幼主扶上龙座。你助我一臂之力吧!”
“我助你无用。”万绳杖说:“本来咱们就是一个心眼,一股力量,一家人。不是什么助不助的事。
“那该咋办?”张勋有点着急。
“当务之机,我看是争取同盟军。”万绳税说:“要向各省督军联络,跟他们合作,大多数省都愿意干了,才能成功。
“他们会愿意干的。”张勋说:“都是朝廷重臣,皇恩浩荡,谁又能忘呢。现在,主要的是去串通他们。”
“要争取时机,但又不能着急。”
他们漫步在山坡上,交谈着复辟事。不觉间,已来到白云洞外。白云洞又口黄池穴,在九里山主峰左侧,是被《太平寰宇记》称赞为“潜通琅琊、王屋二山”的。传说是当年项军挖的栈道。张勋在洞口朝里望望,黑咕隆咚,一片阴森。他们只在洞外那块还算平滑的大石坎上坐下来。再眺山前,竟是一片平川,古城便座落在平川之上。张勋叹道:“大军踞此山上,灭城只在大旗一摆。九里山,好地方!”
二人坐下有时,忽然发现旁边有一块竖起的小石碑。碑体残破,石面斑驳,文字也大多模糊不清了。万绳杖走上去,观看了好久,才辨出是一首七绝:
天空野烧连垓下,落日苍烟接沛中;惟有磨旗踪迹异,年年常见白云封。看了诗,他忽然惊呼一声:“难道这就是汉将樊哙矗立纛旗之处?万绳杖查阅过资料,知道九里山白云洞外有一块磨旗石,传说是汉将樊哙树大旗、调兵遣将用的。汉军见军旗摇动方向,即知攻击何方。树旗大石遗留至今,成了古迹。万绳械把这个典故叙说一遍之后,说:“看起来,一个统一的旗帜非常重要。”
张勋连连点头。然后说:“我也要在九里山上树一面大旗,摇动起来,调动八方,最后实现复辟!”
徐州,果然成了复辟的大本营。